丁老九仰头朝上看：“嗖嗖就长上去了啊，真高。”
说着说着，忽然指着一棵树大叫：“这儿，这儿！这个，叫侧柏，能活好久。一般不会长这么快的，早些年的时候，我带客人来玩，他还在树上刻了字呢……”
是高，那树得有十来米高。
可再接下来讲的，就真的只是寻常了，哪块石头怪形怪状，看起来像男女亲热，哪棵树曾经被雷拦腰劈断，来年却在断口处冒了新芽，曾经哪个客人在哪块崖石山脱了个精光照相……
听来听去，不是石头就是树，一万三有点不耐烦，问他：“丁大爷，这山里有狗吗？”
丁老九喜不自禁：“好嘞。”
不知道为什么，木代总觉得，那个丁老九好像瑟缩了一下。
罗韧想了想，又给了他五十：“一路走，一路讲，肚子里有什么货，都往外掏。”
但他很快满脸堆笑：“哪来的狗啊，狼倒是有。狗的话也是家狗，看家护院的，谁还准它往山里跑啊。”
说到这，他压低声音：“有时候，还打点野味什么的，帮客人开开山荤。”
再往前走了一小截，丁老九就不走了，加钱也不走了。
“那多了，”丁老头扬扬得意，“我说过，我打小进山的，带过不少客人……”
丁老九赔着笑，揉着膝盖，说：“越往里越难走，我老汉不比你们年轻人，走多了累，吃不消，我这就回去了，回去了呵呵……”
罗韧不动声色：“里头还有什么可玩的吗？”
炎红砂不高兴，看着丁老九的背影嘀咕说，这钱赚得可真容易，跟抢似的。
但丁老头却不跟了，狡黠地打着哈哈：“几位，二十块钱就到这里，再往里头，要加钱了。”
凤子岭太大了，又像前两天“扫墓”一样扫山吗？那得费多少时间啊，而且，找什么呢？认字犬吗？它早死了吧，这么多年，形消骨化，根本找不着吧。
他招呼几个人继续。
一万三心里一动：“罗韧，你说……第七根凶简，会不会在那条认字犬身上？”
这万寿石还是太靠近村子了，以那只认字犬的秉性，应该会藏得更深些。
他越想越觉得可能，看向山周围时，后背有点发凉，声音也随之压低：“我记得在四寨山里的时候，那个几乎死了的女人都能活过来……也许这第七根凶简会续命呢，那只狗，从晚清一直活到现在，就在这山里……”
碑文里说，有猎户在山里万寿石附近，曾经看见过那条认字犬。
风吹过，不远处那棵侧柏树刷刷响，炎红砂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敦敦实实一大块，恰在进山的隘口，老实说，真没看出来像“寿”字。罗韧并不关心这块石头，目光长久地投注在进山的那条路上。
曹严华也下意识往几个人的圈子里挤了挤，声音有点打战：“小……小罗哥，我……我看我们还是搞点装备再进来，这狗比老蚌凶啊，这都活上百年了，万一被咬一口，够呛……”
说话间，就到了那个万寿石。
罗韧眉头拧起。
“现在国家不让了，当然了，雉鸡也少了，而且，山里是有野兽的，什么黑熊啊，野猪啊，狼啊，不常见，几年难得见一趟，但是说不准，所以我们都再三提醒游客注意安全，不要往山里去……”
一万三说得也不无道理，第七根的“藏”，用在这里似乎也合适——有什么能比“动物”藏在山林里更隐蔽呢？扫山显然不适合用在这里，一是地方更大，二是他们人少，三是，如果一万三的猜测成立，对方是有意躲藏和移动的，那可比石碑坟堆难找多了。
“还有一个说法，说是之所以叫‘凤子岭’，是因为山里的雉鸡特别多，真的，从前确实特别多，早些年，我们带猎枪，进山守一夜，能打一百多只出来……
说不准这个时候，密植的林子里，就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们看。
“最高的那个山头啊，得有两千米。这个点儿，夏秋之交，别的城市或许还挺热，这里的山头上，保不准就会飘雪啦。
是得有点趁手的装备才行，罗韧点头：“我们先出去，做点准备再进来。”
他示意大家仔细听。
几个人原路返回，才走了一小段，林子里远远传来雉鸡的啼叫声。
罗韧笑了笑，脸色如常：“没什么，你继续说。”
曹解放一下子来了精神，昂着脑袋，撂出一声响亮的“呵……哆……啰”。
丁老九奇怪：“咋了？”
隐隐的，长长短短，似乎有回应，曹解放更来劲了，扑棱着小翅膀，气鼓得足足的，像是要比谁叫得更好听。
几个人几乎是同时心中一震，陡然止步。
几个人都觉得好笑，站在原地看曹解放斗狠，木代无意间一抬头，看到那棵高大的侧柏。
“第一座，叫凤回头；第二座，叫凤衔尾；第三座，叫凤飞天。据说啊，据说，如果在很高的天上往下看，这三座山头，就像三只凤凰，是首尾衔接在一起的……”
真高，十多米，阳光从树间漏下来，照得她睁不开眼。
“首先，我给大家介绍一下凤子岭这个名字的来历。凤子岭，其实很大，万寿石的位置，根本还没进岭。这个凤子岭呢，由三座山头组成……
木代忽然起了玩闹之心，说：“我上去看看。”
“你们请我是请对了，我从小进山，对这一带是再熟悉不过了，这些天，想进山的客人基本都是我带。”
她几步奔到树下，挽起袖子，靴底在地上踏了踏，然后猱身蹿上。
“几位一看就是城里人，我知道，你们一定觉得这个景点太简单。评星肯定评不上，但是在通县，还挺有名。外地人，但凡知道的，都要来看看。毕竟……老子嘛，太有名了。”
炎红砂咯咯笑，说：“我也会。”
收了钱，丁老九眉开眼笑，走在前头领路，话就没停过。
木代速度很快，树身的摩擦力大，方便借力，比墙好爬。一万三仰头看了会儿，说：“我也会。”
内行才能看门道，既然来都来了，也不会吝啬这几十块钱，多听点总是好的。
曹严华不相信：“你会？”
罗韧笑了笑，吩咐曹严华给钱。
一万三哼了一声：“这就像坑蒙拐骗一样，生存技能，我真会。”
罗韧皱起眉头看他，他大概也看出罗韧领头，一个劲儿推销自己：“我姓丁，叫我丁老九就行。老实说啊，这个景点，你们要是不请导游，就是看了块石头，怪没劲的。有些东西，只有本地人知道，我给你们说道说道，讲解讲解，这一路，包你们玩得舒心舒意的，二十块钱，怎么样？”
合着只有自己不会？太丢人了，连三三兄都会呢。曹严华心里一阵嫉妒。
他还是导游？
木代已经到顶了。
近前停下，老头满脸带笑：“那个……我刚刚还在睡觉，老婆子说有游客来，几位要导游不要？”
那么高，总觉得颤巍巍的，罗韧担心，忍不住叫她：“木代，下来，慢慢下，小心点。”
追过来一个老头，五六十岁，尖嘴猴腮，一边跑路一边穿衣裳，慌慌张张，扣子都扣错位了。
木代在上头朝他做了个鬼脸，像是成心气他，果真“慢慢下”，两腿和双臂一起夹住树身，一点一点往下挪，像个树袋熊。
身后，远远地忽然传来喊声：“那个……前面的游客，等一下……”
罗韧又好气又好笑，走到树底下，双手做了个托举的姿势：“要不要跳下来？我接着你。”
天气不错，小道分外幽静，昨天的暴雨看来没怎么影响这里，地微湿，但不濡泥。曹解放很兴奋，围着几个人，一忽儿跑前，一忽儿跑后，别提多欢实了。
木代说：“我男朋友让我慢慢下。”
她指着村后的一条小路：“那，一直往上走，不到两里地，就看到了。不就石头嘛，有啥好看的。”
罗韧苦笑，让她气得一点脾气都没有。
其中一个女人笑出来：“啥售票点啊，淡季游客来得少，根本设不起来。本地人都不来，也就是你们这种开车的外地人，一看就知道是来旅游的。”
只好一直看着她，她继续往下，安稳得很，忽然间僵了一下，好一会儿都没动。
一万三赔着笑：“那个……打听一下，万寿石售票点在哪儿啊？”
罗韧正觉得奇怪，她蓦然往下急撤，速度飞快，明知她不会摔到，落地时，罗韧还是赶紧托了她一把。
村民们倒不死缠烂打，只是一脸的失望：“真不买啊。”
她脸色苍白，喘息得有些厉害，说：“那个……丁……丁老九……”
这架势，真让人额上生汗，罗韧他们扛住压力下了车，锁好门，很不好意思：“谢谢，谢谢，真的不买。”
罗韧说：“不急，你慢慢说，顺顺气。”
——“线椒，别处买不到，随便给钱……”
他伸手轻轻抚她后背，不自觉抬头看向高处。
——“本地香菇，五块钱一袋……”
木代的声音镇定些了，说：“丁老九说，带过一个客人，客人在树身上刻了字，树长得很快，长得太高，字就高上去了，我看到了……”
——“灵宝大苹果，新红星，小国光，自家买卖，便宜，十块钱一篮……”
炎红砂奇怪：“木代，你干吗慌呀，写的什么？很恐怖吗？”
罗韧正纳闷着，那些人又都跑出来了，刹那间就围住车子，手里提篮的提篮，捧筐的捧筐。
木代有些恍惚：“上头写，张光华到此一游。”
什么意思？这像鬼子进村一样的感觉是什么意思？
张光华这个名字，罗韧实在太熟悉了。
看到车子过来，那些忙活着的人掉头就往屋里跑。
木代的红姨，霍子红，原名李亚青，当年和已有妻室的张光华珠胎暗结。她的父亲李教授动用关系，对张光华单位的领导施压，单位一张批条下来，送张光华去河南省灵宝市“交流学习”半年。
车子停在距离凤子岭最近的小村口，村子不大，院子都很低矮，远远地可以看到几个村民在院子里忙活，有些院子里还拴着牛、骡子什么的。
名为交流，实则“坐冷板凳”，兄弟单位压根儿没地方用得上他，他每天应卯报个到，剩下的时间，就在附近乱晃、逛逛景点，看看风土人情。
也许这个凤子岭，老子真的来过。
丁老九说，他带过好多外地人进山，对这里再熟悉不过了，他记得这棵张光华刻字的树，没准儿，也记得张光华。
有这么一段打底在先，通县的旅游折页上出现什么“传说中，老子喜爱收集天下奇石”，似乎就不那么荒谬了，隐隐的，还有些难嗅难觉的玄妙。
罗韧长吁一口气。
没错，他还记得那句，说是尹喜听了老子的吩咐之后，“进深山，采石无数”，最终得了建造八卦观星台的材料。
“咱们得去找那个丁老九，聊一聊。”
罗韧心里一动。
正是晌午时分，餐饭上炕，油煎豆腐回锅肉，丁老九筷子刚举起来，呼啦啦进来一群人。
木代说：“我想起一件事儿。当初，老子不是觉得凤凰鸾扣不一定保险嘛，所以让人找来尹喜，说要做一个八卦观星台，你们还记得神棍当时是怎么说的吗？”
看着面熟，是那几个他刚做完生意的游客。
笑声渐渐止歇，曹严华小心翼翼：“小师父，这有什么问题吗？”
罗韧客气地塞了一百块给丁大妈：“不好意思，没地儿吃饭，大妈能不能帮忙张罗一下，这是菜钱，不够再补。”接着他又说，“慢慢准备，不着急，这里挺有意思，还想跟大爷聊聊。”
炎红砂也笑，只有木代似乎想起了什么，脸色陡然奇怪起来，她一把拿过一万三手中的单页，抿唇看那一段，看了又看。
支走了丁大妈，罗韧不动声色在炕上坐下，低下头凑近餐碟闻了闻，夸了句：“大妈手艺不错。”
曹严华噗地笑出来：“这景点太坑了，合着这什么万寿石，老子根本没看中啊。”
那一头，一万三关门、落闩，木代关窗、拉帘，像是团伙打家劫舍，做得都挺溜。
“然后没了，夸完就走了。”
五双眼睛，只看他一个人，丁老九慌得哆嗦：“你……你们这是……”
曹严华追问：“然后呢？”
“打听个人，张光华，记得吗？”
他继续往下念：“一日，为择取奇石行经凤子岭，偶见此石，赞不绝口，说，真有与天地同寿之意。”
丁老九哆嗦了一下，说：“不认识。”
真如金圣叹之评水浒，一万三念单页时自带批注：“胡说八道，什么都往老子身上安。”
罗韧笑笑，不紧不慢拿起筷子，夹了块豆腐，慢慢嚼了。
一万三摇头，单页又凑近了些：“传说中，老子喜爱收集天下奇石……”
自家的小水磨豆腐，味道不错。
他说：“念念看，老子又干吗了？上次神棍说，到过一个‘老子行停处’，这万寿石，是不是老子摆寿宴的地方？”
他问：“那这山里，有过什么……不对劲的狗吗？”
罗韧笑，车子打了个弯，转向出城的道路。
“没……没见过……”
接下来是一段小字，一万三眯着眼睛去看：“擦，又是老子，函谷关这里，可真是吃老子的名气就吃饱了……”
罗韧筷子一撂，拔出匕首，啪的一下扔在小炕桌上。
“万寿石，高两米，宽一点五米，立于本县著名的凤子岭山道口，远看颇像一个“寿”字。关于万寿石，还有一段神奇的来历……”
丁老九哆嗦得更厉害了，舌头一直打结：“我……我……”
“解放，我给你念念啊，今儿是专门带你来旅游的，五陪一，对于一只鸡来说，这是多高的荣耀啊……
他不经吓，罗韧这头还没怎么亮手段，他忽然就崩溃了。
罗韧没意见，其他人也支持，一万三甚至摸出那张通县旅游景点介绍折页。
他带着哭音说：“真不是我，当年……当年我也不知道……”
“小罗哥，反正今天是去万寿石，不怕解放惊扰到‘先人’，放它出来溜达溜达呗。”
他絮絮叨叨，语无伦次，带着哭音，吓到语不成句。
这几天，它的日程基本都是“酒店——车——酒店”，几天下来，目光都呆滞了。
丁老九说，那是好多年前，自己还不算老，带着个外地来的客人进山，那人说自己叫张光华，老家是落马湖，过来交流学习的。
曹解放。
起先，一切都正常，一路走，一路介绍，插科打诨，有说有笑。
车里还有一个人，啊不，一只鸡，跟木代一样，精神萎靡。
后来，他们坐下来休息，那地儿，离着那棵侧柏不远。
她使劲晃晃脑袋，觉得自己是多心了。
休息到一半，他们听到身后的林子里窸窸窣窣的，回头看，是个幢幢的影子，张光华吓了一跳，以为是狼，丁老九认了会儿，说没事，是狗。
再说了，这世上，背影像的人，那可多了去了。
现在想起来，那条狗很奇怪，动作很慢，皮毛有点泛白，像是很久没见过太阳，眼珠子盯着他们看，并不怕人。
不是不是，她立刻否定自己，一定不是罗韧，帛书上说得清楚——“拥有凤凰鸾扣力量的人，可以避免凶简的附体伤害，不受凶简的心念控制”。
张光华拿肘碰了碰丁老九，说，哎，听说……狗肉挺香的。
忧心的是，那个背影，实在是很像……
罗韧觉得心头一阵恶寒，问他：“你们把那狗……吃了？”
放心的是，那个噩梦，直到终结，她也没能看到那个人的脸。
丁老九叫：“不是，不是。”
回答的时候，又是放心，又是忧心。
“我一直帮客人开野荤，山里的东西，我觉得吃了没什么，加上贪便宜，觉得肯定是走丢的家狗，周围又没别人……”
她闷闷地回答：“嗯。”
于是，同张光华两个合力，一人执棍一人拿石头砸，把那只狗给砸死了。
罗韧奇怪地看她：“没睡好吗？”
但是，开膛料理的时候，两个人都傻了。
第二天出发，木代精神不好，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时不时地还掩嘴打呵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