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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凤凰涅槃 第十一章

不开灯,点着白色大蜡烛,烛头几乎有人的拳头那么大,映得整个房间里影影绰绰。

梅花九娘的房间张着白色布幔,除了那张满顶床,屋内的陈设全部变过,方便设灵堂。

原本该放置照片的地方,供着梅花九娘的骨灰盒,黑檀木质地,骨灰盒上方,摆着一柄用擦银布擦过的梅花银簪,锃亮如新。

他也穿着孝服,而且,可能是因为才入门的关系,脑袋上滑稽地套了个孝帽。

大概是大师兄布置的时候擦的,木代有些遗憾,她觉得实在不该擦的,一层岁月一层旧,擦得光亮如新,总像是少了什么。

为了体力跟得上,饭后,每个人都和衣小睡了会儿。午夜十二点过,曹严华过来叫门,说:“小罗哥,可以过去啦。”

罗韧他们依次过来,在灵位前的锦蒲上跪下行礼,木代在边上一一还礼。神棍行完礼之后,从兜里掏出个布包,双手捧着送到木代跟前。

罗韧之前听木代讲过那个“观四牌楼”的样式,听起来,好像是用于保存那个匣子的——但是为什么要使用牌楼呢?藏一个匣子,挖个隐蔽的坑埋了就好,至于这么大费周章吗?

——阅此信者,驰送云岭之下,观四牌楼。

牌楼,最早见于周朝,最初用于旌表节孝的纪念物,多见于园林、寺观、宫苑、陵墓、街道。

尹二马心心念念的托付,总算是完成了。

基本上,还都是之前了解到的那些内容:

末了,木代对着灵位三叩首,说:“师父,我还有事要办,就不陪你到天亮了。”

趁炎红砂他们开火的当儿,罗韧上网搜索了一下“牌楼”的信息。

她起身走到床边,打开右壁精雕细镂的暗门,踮起脚尖在靠上的暗格里摸索了一回,捧出一只银眼蝙蝠来。

罗韧扔了几袋方便面给他们,说:“早提醒你们了。”

神棍激动坏了,接过来,大气都不带喘的。

炎红砂更狼狈,一只脚踏进个烂泥坑,直陷到腿弯,要不是曹解放山鸡识途,几个人还不知道要在里头转悠多久。

银眼蝙蝠呈暗红色,像是上了漆,质地和尹二马家的七把钥匙相同,某些部位被磨得发亮,眼眶里嵌着两颗银珠子,伸手去拨,似乎还能稍稍转动,而银珠随着光影的明暗呈现不同的色泽,居然像极了变换的眼神。

一问之下,果不其然,在里头转向了,指南失灵,一万三抱怨说,跟鬼打墙一样,明明喷漆做了记号,走了一段一看,咦,又碰到了,敢情是走了个圈。

鲁班到底是怎么造出这些玩意儿来的?

八点多,灰头土脸的一行人回来了,居然自成队列排成一排,领头的,是昂首挺胸的曹解放。

神棍的脑海里像是出现了画面:满地刨凿木屑,新木打造的蝙蝠初步成形,而鲁班的手边,还躺着刚刚锉好的那七把钥匙……

罗韧任由他们去撞南墙,天黑了之后,自己煮了点面吃了,木代和曹严华守灵不进食,也就没预备他们的份儿。

神棍掏出卷尺,想量取尺寸,做第一手的记录资料。

他打了几个背包,装了吃的,还有毛毯和帐篷。炎红砂、神棍和一万三带着指南、指向喷漆,和曹解放去初探周围的山,他们不信邪,觉得凭借着经验和人多力量大,能进得更深些。

木代说:“回来再让你拍照丈量吧,有的是时间。”

这段时间,罗韧做进山的准备,粗略一算,今夜进,第二天夜里才能出,在山里有一日夜的耽搁,吃饭、住宿都要安排。

也是,神棍又悻悻地把卷尺放回去,看着好生眼馋。

按照规矩,木代守灵,是必须自日落到第二日日头再出,但考虑到时间紧迫,她会独自守灵到夜半,然后与罗韧他们会合,去观四牌楼。

木代交代他们:“外头已经起雾了,咱们不要打手电,银眼蝙蝠的亮度有限,手电的光太强,容易遮掉引路的亮。”

木代的眼眶发热,双肩不受控地颤动起来。曹严华在边上一直往外摆手,那意思是:都别看了,回去吧,晚上再来。

几个人赶紧把手上握着的手电又塞回包里。

现在,人不在了,反而做得最最恭谨、一丝不苟,师父却再也看不见了。

他们开始出发,穿过满顶床边狭窄的小道,打开后门,进入到无边无际的夜色和浓雾之中。

从前做这些时,难免偷懒,又常和梅花九娘撒娇。梅花九娘待她宽容,有那偷懒简化的,也就随她去了。

银眼蝙蝠的原理很大部分在于,帮人避过感官的蒙蔽——正常走路时,人难免有偏好、习惯,带着经验推测,又受眼睛看到的情势影响,觉得这里不能走,那里是死路,要绕、要避、要拐。

顿了有几秒钟,曹严华过去,接过了茶托放在边上。木代倒身拜倒,手掌交叠贴地,额头贴在掌面之上,一动不动。

但在黑暗里,你什么都不用想,只追寻那一点引路的光,细想想其实是骇人的:它有可能引你贴近悬崖、渡过深涧,在无路的沼泽中找到一条曲折而又坚实的小路。

声音很大,月亮门外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而这些路径,在阳光大盛时,你只会拼死退缩:“不能!不能走,这是找死呢。”

俄顷炉上水滚,木代用垫布包了茶壶把手,把开水倾到茶杯盖碗里,盖好了放进垫碟,双手一托一持,走到正房门边,在一个铺好的黄绫布锦蒲上跪下,略低头,茶碗举到眉前,腰背挺直,一动不动,朗声说了句:“师父喝茶。”

为了避免可能发生的意外,罗韧从背包里取出长绳,仿照登山结队的办法,每个人都缠到腰一侧,大家完完全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木代领头,罗韧押后,这样,即便有一个人失足,五人对一人,拉回的力量还是足够的。

小鸡爪刚要迈过月亮门,一万三瞪了它一眼,它吓得赶紧缩回来了。

曹解放原本跟着队列小跑,很快就蒙圈转向,经常迷失在不知道谁的脚底下,数次险象环生,后来曹严华把它拎起来,放在自己的背包上。曹解放乐得搭顺风车,在背包上踹了个凹窝,稳坐如山,乍看跟母鸡抱窝似的。

罗韧他们站在月亮门外看着,没人大声说话,似乎怕惊扰梅花九娘那未及离去的静默灵魂。曹解放原本优哉游哉地在前院散步,在三角水榭边翘着屁股观摩了一回鱼,见大家都在这边,于是慢慢踱过来。

一行人闷头行走,谁也没有心思说话,一时间,耳畔只余脚踩叶枝和干枝折断的声音。

“敬弟子茶。”

万籁俱寂反而不好,容易让人心生忐忑。

罗韧看得有些难受,但也知道不方便帮她。炎红砂拽拽他的衣袖,问:“木代在干什么啊?”

更何况,队伍里还有个人叫神棍。

木代穿着白色的练功服,腰间扎了根白绸子,臂上套着黑色孝套,正半跪在庭院中央的一个小炉子边上生火,开场有些不畅,被烟呛得一直咳嗽,但还是抹一把脸,鼓着腮帮子一直吹。

他的情感和喜好,永远逆流而动。

这些布置,郑明山自己做了一半,剩下的留给木代和曹严华完成,他的行事方法永远不合规矩,但细想又合情合理。

先是哼小曲。

罗韧他们收拾完毕,去后院瞧了瞧,曹严华正给月亮门挂黑幔,看到他们的时候,说:“还没收拾好呢,现在不方便进。”

“依儿呀,依儿哟,天上的星星参北斗……”

她安排罗韧他们在前院住宿,一切都交代到,井井有条,然后带曹严华去了后院。

完全走调,而且唱什么不好,唱北斗星。

跟之前不一样,那时候,师父把衣钵传给了她,她却没什么特别的感觉。而现在,师父去世了,大师兄也不在,她是宅子唯一的主人。

后面的一万三推他:“别唱歌。”

开门进去,木代觉得自己像换了一个人。

他不唱了。

这才几天,什么就都变了,人生那么长,每一分钟都物是人非。

他顿了顿又说:“这样的夜晚,其实很容易发生事情的。有一次我在山里,说出来你们都不信,嗖的一下飞出来一条异形,我手拿菜刀,剁剁剁剁剁……”

他看向大门紧闭的宅子,第一次到的时候是晚上,梅花九娘还在,郑明山端着个大海碗埋头吃饭,脚边搁一瓶白酒。

队尾的罗韧咳嗽了一声:“安静!”

到了。

神棍不“剁”了,但他安静不了两秒。

罗韧想说什么,车身忽然晃了一下,停住了。

“我们这种排成一长串走路啊……”他神神秘秘,“你们知道香港地铁广告有个小孩搭火车吗?小萝卜走在最后,你说他会不会走着走着,发现后面还拖了一个人呢?我分析啊,这种事情,从科学的角度来说呢,其实是……”

早年做过什么事,爱过什么人,喝过怎样的烈酒,又为什么孑然一身在有雾镇终老,她都闭口不提。

炎红砂尖叫:“不许说!”

只是可惜,梅花九娘收她为徒的时候,早已淡出江湖,甚至淡出这人世了,木代对她最深的印象,就是她会往盘好的髻上插一柄精心雕琢的梅花银簪。

曹严华走在她前头,身后忽然有人大叫,吓得他一个激灵,没留神又撞上个人,吓得魂飞魄散。他这一止步,后头收不住脚的撞成一团,曹解放惊得乱飞,翅膀在头顶呼扇。一万三被扇迷了眼,气得抬头大吼。前方的银眼蝙蝠像是有灵性,不再前行,而是在半空盘旋着等。

她对罗韧说:“我师父当年一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只是可惜……”

罗韧又好气又好笑,费了好大力气,才让大家都安静下来。

想喝当年保定城十字街口那家酒坊的烧刀子,店主是辽东来的,酿得一手烈酒。一入口,像道火线,从喉咙口,一路烧到胃里。

而安静下来之后,发觉也没什么了不得的,自己吓自己罢了。

挂了电话,木代好生惆怅,忽然想起梅花九娘说过的那句话:

罗韧给神棍立规矩:“不准说话,不准讲鬼故事,否则两条路,第一把你绑树上,明晚回来我们再放你;第二像当初对付曹解放那样,用胶带把你嘴给封上。”

郑明山答得简单:“大门钥匙在门楼顶上,檐兽翘起的爪子下面,自己上去拿。师父的房间我设了简易的灵堂,骨灰和牌位都在,你知道礼数,守灵什么的,自己补上。还有,师父不在有雾镇下葬,她生前和我提过,死了之后,要葬回保定,我现在在保定呢。”

神棍嘟嘟囔囔,大概是臣服了。

她给郑明山打电话。

曹严华擦一把额头上的冷汗,问木代:“小师父,怎么走得好好的,你突然停了啊,也没出个声?”

木代说:“好啊,我在这里有房产呢,你们全来住都行。”

木代尴尬地笑,说:“没什么,一时走得忘记了。”

然后她说:“木代,等我们老了,就到这里养老好了。”

她心有余悸,向着右手侧看了一眼。

炎红砂和一万三都是第一次来,看什么都新鲜。炎红砂揿下车窗瞧外面的风景,只觉好久没这么轻松惬意了——丽江放松是放松,太多游人蜂拥而至,到底嘈杂了些。

那里,浓雾中现出隐约的树影来,枝丫细长,像无数个身材失去比例的人。

很少见到人,但鸡鸭总是三五成群,几乎成了天然交通灯,曹严华每次看到,都要心惊胆战地停车——悍马进镇,成了乌龟慢爬。

是自己看错,多心了。

夕阳斜照,整个镇子安静而又宁和,周围群山慵懒,透着亲近无害,车轮从青石板上轧过,可以听到石板因为松动而晃响的声音。

她晃晃脑袋,想把那些念头晃出去,但耳侧窸窸窣窣的,像是又出现了那一晚噩梦时的声音:

近傍晚时分,车子缓缓驶进镇子。

藏起来藏起来。

一万三觉得烦,伸手想拽了扔掉,罗韧说:“留着也好,有点压力才有动力。”

不要让她发现……

当天找了个城市过夜,第二天再出发时,曹严华不知从哪儿搞来个倒计时的卡本,往车上一挂,数字翻在“19”那一页,随着车子的开动左右晃动,一会儿对着这个人,一会儿对着那个人。

放心,她找不到的,他们都找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