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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第八章

听到“副董事长”四个字,曹老爹的喉结不觉滚了一下。

不得不说,还真叫一万三给押中了。

再听到“总经理”三个字,他握着擀面杖的那只手上的青筋,也渐缓渐消。

他强调:“离家十多年,一穷二白地回去,你老爹看到了肯定气不打一处来,但是有身份就不一样了,那叫衣锦还乡!你混得好,你老爹脸上也有光,那棍子也就举不起来了。”

他嫌青山的声音小,又问了一遍:“总什么来着?”

两个字:身份!

青山亮嗓子:“姑爸,我说我大表哥在外头当了总经理!”

问不出新意了,一万三公布自己的答案。

这讯息如曹老爹所愿,成功飞跃那道门槛,像颗定位精准的石子,砸进院子里三姑六婆看热闹的池水。

罗韧一笑:“看我干什么?我站曹老爹那头,支持把曹严华往死里揍——他本来就皮实扛揍,现在身上又有凶简,横竖揍不死,让老爷子出口气也是尽孝。”

果不其然,激起又一拨声浪:

一万三的目光落到罗韧身上。

“总经理?看不出来啊。”

有那么点意思了。

“可不!总经理比经理高不少级啊!”

木代说:“曹胖胖,要不然你回家之后,进屋就下跪,膝行到你爸跟前,抱着他腿往死里哭,再适当捶胸、自掴耳光,我想他就不好意思揍你了。”

“所以啊,我跟你说,长得越不怎么样的,越有大出息!”

一万三从来不是根红苗正的路数,听了这答案,脸上的嫌弃很明显。

……

炎红砂抢答:“诚恳!”

曹老爹在堂屋的椅子上坐下来,把擀面杖往椅边上一搁。青山松一口气,拼命给曹严华递眼色,曹严华小跑着上前,拎了桌上的茶壶,给曹老爹倒水。

他说:“胖胖,你这十多年不着家,关系不是回去了就能修复的,为了不让你爸揍你,你知道你最需要什么吗?”

就着泠泠水声,曹老爹发话了:

因为只有曹严华一个人放单,大家都对他倾注了别样关爱,犹记得临行前,在毛哥客栈一楼的酒吧,阳光透过窗玻璃,照在一万三表情严肃的脸上。

“就算在外头混成天了,回到这家,还是得叫我一声爹!别想着能在你老爹面前耍威风。”

罗韧和木代去过二人世界,一万三陪着炎红砂去昆明料理从四寨带回来的宝石,曹严华则决定回到阔别多年的老家,和家人修复关系,同时也帮木代完成心愿——当初她掉进曹家村后山的深坑,看到一地骸骨,曾经发愿如果能平安出去,会帮那些人收葬。

曹严华赶紧点头:“是的是的。”

一行五人,是在罗韧和木代的婚礼之后分开的。

“那个什么随缘公司,手底下带多少人啊?”

这是三三兄给支的招儿。

曹严华的眼前掠过霍子红和张叔的影子:“二十……二十多个。”

曹严华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

“也不多啊……有没有自己的办公室?给配空调吗?”

“姑爸,你看我大表哥,在外头混得不错啊。看这张,丽江市聚散随缘酒吧有限公司副董事长……还有这张,凤凰楼餐饮集团总经理……”

“配,空调随便用。”

边说边从兜里掏出曹严华事先塞给他的名片,一张张给曹老爹过目。

“还有那个餐饮集团,管的人更多吧?”

“姑爸,你看大表哥好不容易回来,过去的事就算了,我们要往前看……”

郑伯的脸在曹严华的眼前一晃而过,他定定神:“多,光服务员就五十多个!”

屋内,青山对着曹老爹点头哈腰,极其到位地扮演着“说客”的角色。

(2)

“土墩长胖了,当年跟个猴似的,看来是在外头发财了……”

解放碑前头,原本不少游客在拍照,万烽火经过的时候,镜头几乎是齐刷刷地转向了他。

“金花大妮儿等了他这么多年,听说现在还是一个人。”

他穿长袍、马褂,戴黑色亮绸的瓜皮帽,这次没拎鸟笼子,肩上挂下个粗布褡裢,四角绾着如意结,正面墨笔提四个字:出入平安。

“这犟头,一走就是十来年,老曹头说要打断他的腿呢……”

褡裢是旧时代民间长期使用的一种布口袋,现在早已被各色提包、背包取代,但万烽火相信潮流是周而复始的,没准儿哪一天,这褡裢可以登上国际T台也说不准。

“真是曹家的那个大小子?曹土墩儿?”

他走街过巷,施施然踩上通往二楼的楼梯,老九火锅店门口的挂钟正指向十,并非饭点,但厅堂角落处的一张桌子已然开锅。

身后,曹家的小院里,挤满了闻风而至看热闹的乡亲,窃窃私语汇成声浪,声声入耳:

食气蒸腾,浓香四溢,走近了看,点的是九宫格,食客两人,一男一女,但油碟碗筷却有三份。

积年累月的火药味在目光的对视间蒸腾弥漫,曹严华不自在地松松领带,又松松领带。

万烽火并不客气,撩开长袍的后襟坐下,不等人让,拈了筷子直取中间隔:吃九宫格有讲究,中间隔火力最旺,不适合久煮,下的都是即烫即熟的菜料。

正对面,进门的口,杵着逆子、小兔崽子、十多年不着家的曹严华,他穿西装、打领带,西装裤过长,在脚踝处堆叠成囊囊的几圈,像中年发福男人的啤酒肚。

果然,他撩起来一筷子毛肚,进油碟裹一层麻油,先祭五脏庙。

曹老爹手持擀面杖,目瞪欲龇,气喘得厉害,上唇挂下的两撮花白胡子似颤非颤。

木代在对面瞪他:“万烽火,饭不是白吃的,说好了的——你给我消息,我请你吃火锅。”

曹家村,曹严华家。

万烽火啧啧感叹:“小丫头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求办事就叫我万叔,完事了就叫我万烽火。势利成这样,罗韧怎么看上你的?”

(1)

木代不理会他的挑拨离间,直入主题:“为什么我师父的消息那么少啊?”

番外 / 梅花九娘

最初的时候,万烽火念她做徒弟做得有情有义,一口答应接下梅花九娘这一单,还给了个八折优惠价。

我想,翻译过来可能是:花好月圆百年好合干了这杯酒啊别怕喝多啰喝多啰也不怕啊大家还是好朋友。

真正着手,方知棘手,他四处撒网,收效甚微,七拼八凑,消息还凑不足一张A4纸,万烽火自己都觉得寒碜,给木代打电话说:查到的实在有限,这么着吧,钱什么的就算了,你请我吃顿火锅就行。

它绕着平台崖边走了几圈,忽然停下,向着岭后初升的月亮,拼尽全身的力气,以至于翅膀上的毛都奓起来了,叫:“呵……哆……啰!”

木代想不通:“你打听个普通人那么麻溜,怎么到我师父这儿就这么难——我师父当年,大小也是个名人啊。”

曹严华的鸡。

话也许没错,但关键是:那是个风云变幻的大时代,专出能上史册的名人,梅花九娘那点段数,估计连县志都不稀罕记上一笔。

一只好鸡。

万烽火没好气:“凡事都有例外!名人?明朝的建文帝不比你师父有名?那还是当年的皇帝呢,结果怎么着,另一个皇帝朱棣举全国之力,还派郑和开着大船下西洋,找着没?找着没?”

脖子上,两块小牌子叮当作响:

他自觉这例子举得有理有据,识趣者理当闭嘴。

天冷了,山头的雪越积越厚,好多日子没化了,夜色中巨大的凤子岭山头,顶着皑皑的雪,安静的凤凰白首。

哪知罗韧漫不经心地插了句:“我听说,建文帝后来躲进了广西上思的十万大山,所以开船下西洋去找,明显是不对的。”

曹解放一个人,啊不,一只鸡,神色严肃,摒弃了平日里一同玩耍的山鸡伙伴,也摒弃了那只暗恋它、频频对它示好的小锦鸡,摇摇摆摆,走上凤子岭中央的高台。

万烽火吃了这一呛,半天找不到话反驳,于是很明智地中止话题,低头从褡裢里翻出一封信,啪地拍到桌上,本待摁着信直推到木代跟前,哪知她眼疾手快一把拿过:“桌上都是油,别弄脏了。”

同一时刻,凤子岭。

她拆开了看,才知道是个幌子:并非远年的珍贵信件,只不过是牛皮纸做了旧式信封,用了红线围框的竖格信纸,又用毛笔把查到的信息誊写上去而已。

木代笑,然后打开门。

木代腹诽:形式大过内容,多此一举。

沉住气,一道道来,过坎,也面对世界。

她再细看,两页纸,字都斗大,估计信息不够,字号来凑,第一页上统共两行。

郑明山说:“去吧。人生那么长,坎那么多,这是一道,以后还有无数道。沉住气,一道道来。”

第一竖行列出基本信息:梅花九娘,女,生年不详,卒于月前,收徒郑明山、木代。

她抬头看郑明山。

木代咬牙:“这还要你说?你不说我都知道。”

木代伸手去转门把手,很快就转到尽头处。

万烽火埋头吃饭,筷子拈菜下锅如飞,大概是怕再迟上片刻,木代就掀桌子不让他吃了。

他握住木代的手,掌心厚实,温暖有力,送她到门边。

第二竖行也是废话,罗韧觑到几句,大意是师门无考。

郑明山说:“来。”

下一秒,万烽火眼前一花,定睛看时,木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万烽火跟前的一盘雪花牛肉给拖过来了,而万烽火的筷子,堪堪夹了个空。

木代喉咙发干,站起身子,想到屋外那么多人,小腿忽然紧张到发颤。

木代的报复来得还真是粗暴直白,罗韧憋着,想笑。

真的开始了,明明花了一个下午专门等待,忽然到来,还是觉得猝不及防。

万烽火清了清嗓子,目光斜溜向纸面:“这个,我得解释一下。当初的北方,绿林道里,侠名最盛的是燕子李三。以至于很多个中高手为了隐匿身份,假托了李三的名。还有那些官府无能的,把破不了的无名盗案都往李三身上栽——最夸张的时候,京津冀一带有好几个李三。我怀疑你师父吧,没有为门派扬名,对外也自称燕子门。”

也有曹严华的:“小师父,新娘子要见人了,别躲了。”

木代心里一动:师父生前的确提过,有时候在外行走,打的都是“燕子门”的字号。

到时间了吗,木代抬头,炎红砂的声音已经到门口了:“木代木代,开门啦,开始啦!”

她不情不愿,把那盘牛肉又推回去:“可是我听师父提过,有几次劫大户,也打了梅花九娘的名头。”

静默中,屋外的人声忽然哗动。

万烽火的筷边在餐盘上碰了几碰:“你得考虑那是什么时代。兵连祸结,全中国都在打仗,多少有头有脸的人跟断线风筝栽进扬子江似的,说没音讯就没音讯了,你师父劫了几次大户,合着还够载入史册了?”

……

木代哑口无言,心说看来也是没什么指望了——就在此时,万烽火话锋一转。

木代轻声说:“大师兄,我一切都好。”

“不过,你看第二页,里头有真东西。”

“你要内收,不慌不忙,你的气平了,这世界的气就压你不倒,你有自己的步调,对这世界谦和,它也给你回报,想要的,自然会到。”

是吗?木代将信将疑,将第二页抽上来。

“不要试图对世界摆阔、摆脸色、耀武扬威、发脾气,你去对着它逞威风,只会泄你的气。世界那么大,你朝它倾泻多少气,它就收多少,到最后,你的气弱了,只会被它拖得跌跌撞撞地走。

字也不多,但她匆匆一瞥之下,忽然就变了脸色:“我师父劫过军饷?”

“这世界该有多大啊。”

万烽火很满意她的反应,于他来说,客户的大惊失色直接挂钩消息的价值程度。

“师父说,你告诉木代,我们学武之人,就是全身攒着一口气,也不只学武的人,所有人,都是全身攒着口气,以一人之力,去面朝世界。”

“没错,那年月,虽然有个名义上的中央政府,但是地方上的小军阀占山为王、轮流坐庄,尤其是川陕交界那一块,拉锯一样扯不清楚——你师父在那一带出过手,劫过晋系下头一个容姓小军阀的饷,据说都是白花花的袁大头,不过,当时放出的消息是,来犯者虽然武功高强,但强不过枪子儿,都被打死了。”

郑明山笑起来。

一时静默,也不知过了多久,九宫格的每一隔都滚了锅,突突突的气泡翻出汤面,然后炸裂。

不是想,也不是不想,而是,不重要了,她已经站在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位置上了。

罗韧忽然冒出一句:

木代笑,然后摇头。

“梅花九娘死于这一役不大可能,不过……木代,我记得你提过说你师父的腿废了很多年,你觉得,会不会跟这次劫饷有关?”

“师父问你,现在还想这样吗?”

(3)

木代含着眼泪笑,这是她吗,好像是,是她从前的梦想,江湖老话叫扬名立万,眼一翻,地球都要抖三抖,想在别人眼里不同,让人高看,让人敬畏。

华灯初上。

“师父说,木代这孩子,老是问我,师父,我看起来厉害吗?让人害怕吗?喜欢穿一身黑的衣裳,项链上还要挂个骷髅头,说要让自己看着很酷,有气场,不动声色,杀人于无形,朝着满世界张扬跋扈。”

炎红砂拎着装了十几块样石的行李袋,吭哧吭哧地跟在一万三后头。

木代心中一凛,擦干坐正,挺直脊背。

到地方了,一万三停步,炎红砂也抬头看招牌。

“有一句话,我问你,也代师父问你。”

是幢四层楼的酒店,灯箱招牌跟酒店外观一样不起眼:宾客之家。

郑明山拍拍她的肩膀:“没事,师父这一辈子,不窝囊,不委屈。收了你这个关门弟子,她心里满意。赢了最后一仗,笑着走的。

炎红砂有些不相信:“就这儿?”

屋外的欢笑声传进来,木代的眼前突然模糊。

一万三答:“就这。”

“师父现在不在了,我来转交。”

然后毫不客气地鄙视炎红砂:“二火,不是我说你,你好歹也是采宝世家出来的,将将就就算是专业人士,你怎么连这地儿也不知道?”

“很早的时候,师父就跟我提过,这是一套央求好手艺的银匠专门打的出嫁用的首饰,银的,不值什么钱。但是,到你出嫁时,还是希望交给你。

炎红砂耷拉着脑袋,半晌才嘟囔了句:“我老实呗。”

郑明山点头:“只缺一样,梅花银簪。你懂的,师父戴了一辈子,所以,我也让师父带下去了。

事情还得从四寨的那批宝石说起。

木代一下子反应过来。

宝石,再怎么宝,也是石,要还债,就得经历一个石头换成钱的过程。

几乎所有的银饰上,都有凹刻的梅纹。

炎红砂实诚得很,提议说要么把几个债主请到饭桌上,让他们看看这些石头,能抵债最好,不能抵也可以估个数,折一点是一点。

是一套银饰,长久放置,银面上都罩了氧化的灰色,仔细摊开看,有项圈、手镯、戒指、耳环、吊坠、领花、袖扣。

一万三当时的回答只有一个字:

木代小心打开。

呸!

红色的绸布包着,缎面上绣鸳鸯戏水,绸布有点褪色,泛着经久年月的气息。

然后疾风骤雨般把炎红砂一顿训。

郑明山给木代带来一套嫁妆。

大意是:即便是欠债的,也得有个高姿态,低声下气地让债主估价,气势上先被人压一头,还能指望卖个好价钱吗?

“人家不是还没有嘛!”

他又教导她:“这是生意,你做生意,就得激情四射,心理上先得把你的货想得天上有地下无,这样出去跟人讨价还价才有底气——什么叫‘不能抵也能估个数’?志气呢?”

他拉着季棠棠入席,岳小峰站在原地,又伸手推了推自己的瓜皮帽,气鼓鼓的。

炎红砂气急:“你行你上啊。”

岳峰低头看他,踢了踢他的小屁股:“一边去,自己背自己媳妇儿去。”

一万三回答:“就你这样的小纯良,酱瓜脑壳,被人骗了还帮人数钱的命,也只能靠我指引人生之舵了——也就是跟你熟,不然我才不管你。”

岳小峰仰头:“我!我!”

他摩拳擦掌,真的上了,假托是炎家的远房亲戚、采宝一脉的分支,大大咧咧地找了几个炎老头熟识的朋友旁敲侧击,几次茶饭胡侃之后,告诉炎红砂,这昆明市内有个不对外的交易场所。

岳峰说:“不然呢?我不背,谁背?”

规模不大,限制人数,能进的都是真正的寻宝客、采宝人,进场要签保证书:担保手头的货不是黑的,不涉案,不至于后患无穷。

季棠棠笑起来,对岳峰说:“今晚上,我大概会多喝几盅酒,多敬几个人,要是喝醉了,你得背我回家。”

据说买卖都极爽快,有当场钱货成交的,也有以货易货,一万三觉得是个不可错失的良机,赶紧交了押金,借炎老头的金面,拜托几位前辈帮他搞了个席位,又嘱咐炎红砂务必以“助理”身份全程陪同。

瓜皮帽又遮眼睛了,他的睫毛在帽檐下呼扇着。

“你是炎老头的孙女,你都只能当我的‘助理’,侧面凸显了我的身价,总之,你扮演好跟班就行,其他的,万事有我。”

小腿有扯抱的感觉,低头看,是清朝小地主岳小峰,两只手抱住她一条腿,仰着头看她,说:“妈妈,你傻了吗?”

这趟内部交易时长三天,地点在宾客之家酒店三楼的一个小宴会厅,数十张红木清漆的条桌按区位摆放,条桌前后各放一张圈手椅,方便一对一坐下细谈。

岳峰笑,并不问她怎么了,只是伸手过来,握住她发凉的手,揣进自己衣兜里。

三天里,炎红砂真是见识了一万三的本事,一是会说,二是会演。

她在这里,站好久了啊。

他说得天花乱坠:“兄弟,随你怎么验,看成色、看纹理、分亮度、拈比重,我这要不是上等货,脸送过去给你打。”

季棠棠反应过来。

他演得入木三分:“不好?大哥你把货撂下,转身、走好、不送,没得谈了,咱没得谈。”

眼前忽然出现岳峰的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问她:“媳妇儿,你傻了吗?”

俨然见惯风浪的个中老手,炎红砂竟被蒙住了,结结巴巴问他:“你……你懂验宝?”

灯光璀璨,化作眼里的些许带彩晶莹,她并不知道,郑明山进门之前,曾经忽然回头看她。

一万三当然不懂,他只是对炎老头的眼睛有绝对信心:多年看宝气练出来的毒招子,出来的货能有次的?

那些日子,她以为都过去了,但原来过去的永远不死,甚至还没有过去。

那些嫌东嫌西的主顾,多半是借故压价,这种把戏,他在外流浪的时候早练得炉火纯青了。

一段长久的,并非刻意忘却但已经渐消渐隐的日子,像堆积在天边的云,被猝然相遇的大风吹到面前。

炎红砂审时度势,心甘情愿当起了助理,默默计算了一下几天来的成交款:货还剩了大半,债已经还得七七八八了。

“你就半年,要撂倒两三个男人,不是两三只公鸡!我哪有那个时间让你消化!”

她登时心花怒放,帮一万三跑腿跑得愈加勤勉。

“你猪啊,不是教你怎么打了吗?”

这一天是截止日,人流明显见少,炎红砂兴冲冲地出去帮一万三买了冰咖啡和芝士蛋糕,刚进宴会厅,就看到自家摊位的圈手椅上坐了客人。

有那么一瞬间,眼前的一切忽然消音,似乎身在空旷的训练场,脸上钝钝地疼,是刚挨过一拳,而边上,正有个男人对着她厉声大骂:

她走近了看,发现条桌上还放了一套老银的精致生活器具。

季棠棠忽然停下,垂着的指尖微颤了一下,掌心有细汗浸上来。

一件件摆开,精巧至极,长不过方寸,席、床、屏风、镜台、桌椅、柜样样俱全,乃至那些小不丁丁的茶壶茶碗,甚至可以颤巍巍地立于指腹。

迎面过来一个人,敦实的,却绝不虚壮的身形,步子很稳,气场很沉,和她擦肩而过。

经过这两天的耳濡目染,炎红砂也知道这叫“易货”。

然后转头。

一万三皱了眉头,正拈起雕龙饰凤的银条案翻来覆去细看,表情是行家鉴赏,实则装模作样——他连是不是纯银的都辨不出。

季棠棠走在最后,出门时,冲木代眨眼睛,像是提醒她别忘了遮掩。

炎红砂居然立刻猜到了他的用意:“是不是要送木代?”

除了木代,其他人都出来,门一开,外头的灯光好晃,喜气裹着酒味,还有行将上桌的大餐味道,带得人微醺。

这一套器具,生活气息浓厚,像极了小夫妻新成家,样样家什新添新置办。

是要清场,这个时候,娘家人最大。

一万三点头:“咱都没送礼,虽说是自己人,感觉还是送点什么才好……”

“要见木代呢,说了,代表师门,有话单独交代。里头的人清场了啊。”

那客人四十来岁,平头,憨厚脸,笑起来眼角一溜的褶子,一口北方话,字正腔圆。

是大师兄郑明山。

他看中了一万三手头的一块金绿猫眼,所以极力向一万三兜售自己的货足堪匹配、亦非凡品:“小兄弟,你不能光看材质,觉着银的就不值钱——这已经是工艺品了,你得结合起来看,综合年代、材质、手工,你看这雕工刻工,不是我吹,现在你绝找不到这样的匠人了……

娘家人?红姨吗?木代怔愣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

“当初这老师傅,可是京津冀一带的神刀,连北京的前清王府都央求他打过银造件。那时叫手艺人,放今天,那绝对是设计师,我这儿还有老师傅描的图样,那整个就是设计图……”

毛哥在外头敲门,说:“有情况,娘家人来了。”

他小心翼翼从脚下的提包里抽出一本纸页泛黄的线装本来。

不操心,就是有点紧张,一想到那么多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看她,她就觉得发慌。

一万三接过来看,那老师傅一定是个做事有条理的人,把接的单子都一一记录,一单占两幅,一幅是画样,一幅是文字表记。

时间在倒计时,外头更吵了,有吹口哨的,也有起哄的,毛嫂出去了一回,回来时,转达神棍交代的婚礼仪式流程:“我们不搞太复杂,没有拦门什么的那一套,时间到了,罗韧就过来接你,你开门跟着他就好,其他的都不用你操心。”

造样极多,有眼前的家什器具,也有花鸟虫草、市井人物,画样分正、侧、顶、偏各面,仔仔细细,一片匠心浮于纸面,端的叫人叹服。

奇怪,总觉得,问这话时,季棠棠忽然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像是想起了什么事,然后,嘴角浮起温柔的笑,说:“我觉得挺有用。”

炎红砂也凑上来看,悄声问他:“是真的吗?”

木代侧过身子,尽量避开炎红砂她们的目光,低声问她:“管用吗?”

一万三会画画,终于有了绝对发言权:“画得真不赖。”

鸡蛋很快过来,季棠棠趁热剥了一个,拿纱布包好递给木代:“在有瘀的地方滚一滚。”

一张张翻过,脑子里念头转得飞快,嗓子清了清,正待递回去专注压价,炎红砂忽然大叫:“别!别!等等!”

炎红砂听到了,说:“也给我来一个吧,我也饿了呢。”

她一颗心跳得厉害,呼吸都屏住,伸手过去,把一万三手上托着的那本图册翻回两页,再翻两页。

季棠棠嗯了一声,转头看毛嫂:“嫂子,让厨房帮我煮两个鸡蛋吧。”

那是套银饰的图样,有项圈、手镯、戒指、耳环、银簪、吊坠等,无一例外,每样饰品上,都有个印记样的梅花图样。

木代心头一突,被她叫破了,反而不紧张了,因为秘密共享,忽然觉得她亲切,低声回答:“没有。”

一万三莫名:“有问题吗?”

季棠棠不动声色取了刷头,蘸着眉粉帮她淡扫眉梢,趁着旁人不留神,声音很低地问她:“那个印子,有24小时吗?”

炎红砂瞪大眼睛看:“木代结婚的时候,她大师兄送了套银的首饰嫁妆过来,跟这个……还真像呢……”

木代敏锐地感觉到了,刹那间一张脸通红,垂下的手攥住衣边。

是吗?这事一万三有耳闻,不过他连观摩的好奇心都没有——不像当时的炎红砂,盘着腿坐在床上同木代一起一样样拈了细看,嘴里啧啧有声,脑袋都快粘到一处了。

季棠棠也过来帮着端详,目光无意间瞥到她领口,稍稍停驻。

像就像呗,人都有相似,何况是首饰,一万三觉得女人真心麻烦,正想不耐烦地让她“起开”,炎红砂忽然指着册页上的文字表记,激动得都口吃了:“保……保定!”

要当新娘子的人,果然会变美呢。

表记都是毛笔小楷,繁体,一万三先前没留心,此时才细细去看。

她忽然有点奇怪,觉得眼前的木代,比平时要漂亮,说漂亮也不确切,是多了种撩人心的柔媚,眼神清亮,嘴唇极其娇艳,口红盘的色一个个看过去,哪一种都没有她自己的唇色来得好看。

上头是天干地支纪年,他换算不来,只知道是解放前肯定没错的,紧跟着一行字,写着:保定府十康酒坊郭生订以聘取之仪。

炎红砂摊开新买的化妆盒,仔细看木代:“我看看啊,应该画个口红,显得人精神,还应该描个眼影,这样眼睛好看……”

保定?

新娘子,得有个妆容。

一万三心里咯噔一下:前些日子,木代不就是去的保定给梅花九娘下葬的吗?

最后,估计还是岳小峰胜出了。

那平头客人不明所以,身子凑将过来,看着他们翻的那一页,继续卖力兜售:“这套没有,不止这套,好多套都没有,毕竟这么些年了,都不知道流落到哪里去了……而且吧,据说老师傅脾气也倔,打的银件都是孤品,全天下找不出第二件一模一样的,不信你看那个补记……”

没声息了,木代想笑,眼前脑补出岳小峰噘着嘴巴推瓜皮帽的模样。

果然,还有一行补记:

岳峰的声音传来:“岳小峰,规定好的,女的才能进去。你是岳小峰啊,还是岳小棠啊?你说一句你是岳小棠,我就让你进。”

郭生造访,告以银件雪夜失盗,奇者雪上无痕,怪哉遗以银锭。郭央以原样再造,惜乎平生不二造,遂拒。

岳小峰在门口闹:“我也要进去,妈妈进去了,口袋姨姨也进去了,我也要进去嘛……”

(4)

是吗?木代偷偷看季棠棠,像个温柔的姐姐,完全想象不出她发怒时的样子。

既是衣锦还乡,罗韧借给曹严华的一笔钱派上了用场。

炎红砂咋舌:“说她脸色一沉,一巴掌过去把那个男人打翻,说,你不想活,我就送你死,分了一半的地方让你住,你就得懂规矩。”

他给家里添了几个大件,摆了两天的宴,感谢自己离家这些年众乡亲对老曹家的照顾,又被曹老爹提溜着,拎上大包小包的礼物去曹金花家赔罪。

本身是两人共用皮囊,后来不知怎的,盛影占了上风,一个男人的身体,说话做事,跟个戾气刻毒的女人无异,石嘉信痛苦之下,向季棠棠求救。

果然经济实力决定一切,曹严华脑袋上顶了“总经理”这样的光环,行走坐卧都如沐春风,曹金花的爹甚至都没动气,关心地询问他的公司经营如何,外头的工难做,能不能给曹金花他弟安排个工作什么的。

她从神棍那里零碎听说,说是一个女的,叫盛影,死了之后怨气不散,住进季棠棠的朋友石嘉信的身体里。

“还乡”这一劫安然渡过,接下来,该是为小师父效力的时候了。

“也不是。”炎红砂说不清楚。

有些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曹严华只带了青山,挎着绳圈、搭着麻袋去了后山的山洞。

木代吓了一跳:“女鬼?”

青山自从亚凤那件事后,对那段日子的记忆始终云遮雾罩,现在“故地重游”,忽地唤起了一些回忆:“大表哥,我记得咱俩在这洞里打过狠架啊。”

但炎红砂悄悄跟木代咬耳朵,说:“神棍早上说了,岳小峰的妈妈很玄的,昨晚上跟个女鬼对桌谈判呢……”

曹严华没好气:“下次找媳妇,你给我擦亮眼,别找那些来路不明、神神道道的。”

但眼神不同,她的目光里有一种过来人的沉静,看人时,带柔和的笑,举手投足处,又有女子居家的温婉。

他蹲下身子,摸索着找到那处不易察觉的机关凸起。

长相是那种让人觉得舒服的漂亮,年纪说不好,乍看上去,木代觉得跟自己差不了多少。

有凶简在身,事情由繁化简,再不用找什么大石去砸——用力一摁,翻板陡然掀起,曹严华眼疾手快,一把控住了,然后吩咐青山扶好。

木代终于见到季棠棠。

青山言听计从,扶得尽心尽责,偷眼下看,里头黑洞洞的,瞧不清。曹严华也不向他解释,把长绳一端绕在石头上,另一端系在腰间,咬着手电就从洞口翻下去了。

可巧,几种都能聚齐。

石壁粗糙,方便攀抓,再加上他的手臂力量今非昔比,简直像猿猴一样腾挪自如。曹严华记得木代说的,小心从壁顶吊行至壁侧,然后沿侧壁一路放绳下行。

三是持家多年的女主人,老成、稳重,代表了长长久久的未来日子,并不只靠夫妻恩爱甜蜜,还要有生活和经受的智慧。

偶尔看到嵌在石缝里的银元,他就伸指拈出塞进口袋里,及至到了洞底,左右口袋都坠得沉甸甸的,加起来少说有十好几块。

二是结婚不算久的新媳妇,最好已经生了小家伙,意头好,是新娘的榜样,也有祝新娘子早生贵子的意思。

他也看到了木代说的那几具尸骨,曹严华团团鞠躬,连说了好几句得罪,才动手将尸骨分别装进不同的麻袋,一一吊出去。

一是没出嫁的姑娘,算伴娘、闺蜜。

曹严华老早就合计好了:他出面办丧不合适,离家这么久,一回来就帮几个来历不明的死人大操大办,曹老爹还不把他的皮都给揭了?

按照毛嫂的说法,依着当地规矩,新郎上门迎娶,陪着新娘子的女客,得有几种。

所以,要紧的是先把银元出手,换了钱之后,找户没瓜葛的人家代办,出点辛苦费,请些和尚道士吹吹打打,超度了就好。

木代认命了,往外推罗韧:“走走走。”

他第二天就进了县城,摸进一家古董店。

罗韧看向窗外,天色已经暗了,院子里开始亮灯,人声渐渐喧嚣,毛嫂在外头笃笃拍门:“新郎不能再待了啊,接下来,只能放女客了。”

店主也长得古色古香,精瘦,偏穿宽敞的大褂,山羊胡子,架小圆眼镜,被一堆难辨真假的古董古物包围着。他捡了块银元,张口呼地一吹,送到耳边听声,又对着放大镜细看。

她咬嘴唇:“那……临时买一套,来得及吗?”

仔仔细细,磨磨蹭蹭,比大姑娘绣花还磨叽,曹严华正等得心浮气躁,店主咳嗽一声,从一堆银元里慢条斯理地推出两块,又把剩下的往自己跟前一拢。

“欲盖弥彰吗?”

“我做生意实在,不欺生。把里头的道道给你说清楚,这袁大头是分年份的,民国三年、八年、九年、十年,其中较值钱的是民国八年,因为量少,可巧你这批都是……”

木代不放心:“要不要围个围巾?”

他干瘦的手指在算盘上噼里啪啦一拨:“十二块,按照一块一千二,那就是一万四千四,头回生意取整,给你一万五,下次有货,还从我这走。”

勉强能遮住。

曹严华对价钱的敏感度远不如一万三,对方先给报了价,他的注意力居然不在抬价上,只顾盯着那两枚推出的银元看:“一共是十四块啊,这两块怎么不算?”

末了,罗韧把她的头发拢散开,遮住颈后,又拖几缕到胸前,拉出那个带珍珠的水手口哨搭在领口边沿。

店主回他两个字:“损品。”

又胡说八道。

损品?怎么个损法了?曹严华莫名其妙,凑上去细看:这些银元都一个造式,又脏兮兮的,他先前也没怎么留心。

罗韧大笑,拉她入怀:“反正婚礼是晚上,看不见。”

现在看清楚了。

木代气得拿枕头抡他。

那被列入损品的两枚,一枚背面有个摁下去的手印,而另一枚,在袁大头光秃秃的脑袋边上,不知被人用什么手法,凹刻了一朵精致的梅花。

罗韧说:“没事,这叫机械性紫斑,主要成因是皮下微血管遇到强大吸力或者摩挲而出血,不致命。”

(5)

都是他留下的痕迹,领口,颈后。

隔几天之后的第二次见面,万烽火把地点安排在了长江索道。

收到消息的罗韧很快过来,跟毛嫂说了一通好话才被放进屋,屋子里,木代急得指领口:“你看!你看!”

木代搞不懂,路上跟罗韧抱怨:见面谈事情,安排个安安稳稳的地方不好吗?吃火锅、喝咖啡都行,非得在索道上,人那么挤,还晃晃悠悠。

黑色的牛津布铅笔裤,乳白色的羊绒低领毛衣,穿好了,对着镜子一照,急得跺脚。

罗韧居然帮万烽火说话:“你这个小姑娘,怎么这么多牢骚?”

她没准备正式的礼服,来之前,带了套新衣服。

这到底是站哪边的?木代一生气,不走了。

房间里装饰过,床单被面都换了新的,毛嫂在外头守着门,让木代换衣服。

罗韧搂住她腰,硬把她往前带:“人家万烽火上了年纪,事业有成,不差钱,难免有点作,凡事端个架子、摆个排场、拗点情怀、标榜个与众不同,你长得这么漂亮,就不能配合一下?”

峰棠间。

木代噗的一声,硬拗的那股劲儿就笑泄了,抬头去看,薄雾蒙蒙的江面上空,索道和缆车遥遥在望。

……

长江索道始建于1986年,真没辜负这个年头——不管这山城如何以新时代的速度日新月异,一看到那个敦实陈旧的单体缆车时,木代脑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没错,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审美、味道、技术,还有风格。

落了一头彩色纸带的曹严华慢吞吞地说:“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画风清奇的天女散花。”

索道站台上,游客很多,一半忙着用手机相机取景远处徐徐如飘游在一根悬丝上的缆车,另一半偷偷拿目光洗礼淡然自若的长袍客万烽火。

砰然声响中,神棍跺脚:“你要滑过去!滑过去才行!”

木代叹气,挽着罗韧的胳膊,努力想离万烽火远一点。

她双臂一张,像鸟儿,顺着房顶上拉开架设的长绳直滑而下,到一半时,长绳被压得内垂,她吊在中央,讪笑,然后从腰上拿过拉炮,拉环一拉,喊:“百年好合!”

未果,毕竟如果离得远了,他们就听不到他讲话了。

对面的屋脊上,忽然站起了炎红砂,背后是滑绳的拉环,腰上挎着彩纸拉炮,做着舒展扭腰,说:“我来了啊,我来了。”

万烽火撮逗着鸟笼子里的金丝雀,一心二用,居然一点都不妨碍跟木代说话。

“曹胖胖,我发言之后,就是你的节目,魔术表演,防不胜防!”

“咱也是老熟人了,只讲老实话——消息这种事无绝对,现在查不出,不代表十年八年之后查不出,所以也别失望。要不然像你红姨当年那样在我这儿挂个单,咱们长期合作。”

神棍手里抱了个文件夹,是的,也不知道他从哪搞了个文件夹,上头密密麻麻写满字,正跟身边的曹严华确认流程。

木代有点怅然,但也知道这话实在:“行吧。”

岳小峰在排练,吭哧吭哧地,走过来,走过去,不时地伸手去推瓜皮帽。

师父的事,知道或者不知道,并不影响她过眼前的日子,有时候她突发奇想,觉得不知道也很好:心里永远打个结,时不时想起、记起,好过这事忽然被抚平,大踏步过去,渐消渐忘。

进门之前,木代忍不住回头,把这院子里的热闹景象尽收眼底:

万烽火入正题。

她推着木代回房,峰棠间披挂一新,是今天的出嫁房,也是送嫁房。

“按说吧,保定十康酒坊,有地点有名字,应该很好打听。但是,又难在了两个点。

毛哥正说着,被急急赶过来的毛嫂打断:“新娘子回来啦?赶紧进房准备着,该忙的让别人忙,你负责美美的就行。”

“一是,小人物。梅花九娘好歹还在北方一带有过名头,一个保定府开酒坊的,又不是造五粮液的,名声能流传多广?有人记得就不错了,而且打听下来,只知道酒坊的主人姓毛,那个所谓的郭生,可能只是酒坊的伙计。”

“主意呢,都是你的朋友出的,据说三个人开会商量了一下午,要有个仪式,每个人都要有节目,有表演……”

缆车到站台了,下客之后,等待的游客们一哄而上,万烽火他们让到另一边,不急着上。

他指了指不远处和一万三交代着什么的罗韧:“你们家罗小刀牵的头,说是就算条件有限,也得尽量齐备,越热闹越好。这请客、买东西、布置,样样都要钱,我跟你们也不熟,犯不上补贴,他不花钱,谁上赶着办哪?

“二是,抗战的时候,那地方不太平。你有兴趣就搜搜看,1937年有个涿保会战,整个保定城被日军十几架飞机轰炸,再然后,扫荡、反扫荡、逃难,整个城都死去活来好几回,你觉得酒坊能挺下来的可能性有多大?”

“他?”毛哥嗤之以鼻,“他也就证个婚。剩下的……”

木代默然,又想起梅花九娘大限将近时,只提过那一个要求:

木代的眼角有点湿,心里头膨胀着丝丝暖意,问正从边上经过的毛哥:“都是神棍安排的啊?”

想喝保定城十字街口那家酒坊的烧刀子。

岳小峰在休息和星途之间挣扎了两秒,扭着身子下来了,一边推着帽子一边踢踏踢踏跟着神棍往场上走,神棍一路弯着腰给他串场:“到时候呢,你就从那儿,走到那儿,把花捧给你口袋姨姨……”

缆车开动,站台上蓦地冷清下来,但这冷清没能持续多久,缆车是对开双趟,大概5到10分钟一轮,新的游客鱼贯入场,不多时又是跟先时一样了。

神棍说:“那我换人了啊,我让别的小朋友来做了啊!”

万烽火掸掸袍卦,小心地把鸟笼子上的笼罩拉下:“至于你们说的银饰盗案——银首饰不是银大件,搁今天也许金贵,但是在当时,丢了一套不至于闹到满城风雨。唯一蹊跷的是窃贼留了银锭子,这算是侠盗了吧?鉴于后来这套首饰被你师父保存了很久,我个人觉得,盗走银饰的,就是你师父。”

岳小峰耍了一下大牌:“哎呀,人家累了。”

静默中,嘎吱嘎吱的缆车又到,万烽火伸手进褡裢,上车前取了张叠好的宣纸递给木代:“个人理的时间线,觉得服务得好的话,请打赏一下。”

神棍忽悠的功夫,还是一如既往的炉火纯青。

万烽火登上缆车,先行一步。

木代在他小脸蛋上亲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话,神棍急急过来:“岳小峰,专注排练,今天你是主角,大明星懂不懂!”

借着站台上倏忽又至的片刻冷清,木代把宣纸打开。

岳小峰说了一句话,伸手推了两次帽子。

说是时间线,其实只不过是理了这些日子各方或努力或无意得到的各种讯息罢了。

“口袋姨姨,你去哪儿啦,我都找不到你。”

木代低声问罗韧:“你怎么看?”

他表示无所谓,自家儿子的帅是天生的,绝不会被衣服遮掩一丝丝光彩。

罗韧一笑,把宣纸随手叠好,拉她去站台排下一班缆车的首位:“要听故事吗?”

租衣服的时候,店主推荐小孩儿穿的燕尾小礼服,神棍死活不同意,理由是撞衫,但岳峰估摸着,其实是怕岳小峰穿着比他帅。

从前,嗯,民国的时候,有个侠盗,她喜欢梅花,自己取了个……或者是别人赠的吧,绰号叫梅花九娘。

按照神棍拟的仪式,婚礼上要有个小花童,到了新娘扔捧花的环节,岳小峰得捧花上台,递给木代。

虽然是盗,表面上得有个遮掩,我猜想,市面上,她也许会假称自己是卖艺的,毕竟有功夫,容易赚钱。

居然是岳小峰,木代哭笑不得,弯腰把他抱起来,他的小瓜皮帽有点大,歪扣在脑袋上,总是遮眼睛。

划拉一天场子卖艺下来,她经常会去酒坊喝个酒,你师父到老都不忘烧刀子,年轻姑娘爱喝这么烈的酒,性子一定也豪爽。

远处忽然跑来个小毛头,穿着金光闪闪的清朝小地主马褂,脑袋上套个瓜皮帽,叫:“口袋姨姨!”

那个郭生,应该是十康酒坊的伙计,他并不知道你师父的真正身份,接触下来,或许情愫暗生,觉得卖艺姑娘和酒坊伙计,门当户对,堪作良配。

唱得深情款款、一脸陶醉,两个大男人,春风都上眉梢,毛哥难免担心,怕他们喧宾夺主:今天到底是谁要嫁给谁啊……

有一天,他壮着胆子,吞吞吐吐,跟你师父吐露心意。不知道你师父怎么作答的,总之,那之后,他努力攒钱,想正式提亲的时候,有一套拿得出手的聘礼。

“今天我要嫁给你啦,今天我要嫁给你……啦……”

不过,按照这个时间线,在同一时间,梅花九娘来到了川陕地界,和一些江湖朋友筹划去劫容姓军阀的饷。

玻璃小书屋被辟成了专门的音乐舞台——古城有好多背着音箱晃荡的马路歌手,毛哥拽了两个进来,负责婚宴的音乐掌控,两个人正在暖场,抱着吉他调音,套着《明天我要嫁给你啦》的歌词试唱:

这里提醒你一点,曹家村就位于川陕地界。

外请的厨师已经在厨房就位,婚宴的各色食材从屋里摊到屋外,蒸炒煎烹的准备工作进行得如火如荼,笃笃笃的剁刀声不停。

那一役应该挺惨烈,姓容的放出风声说来犯的人都被打死了,但我们都知道,你师父一直活着,所以,我倾向于认为,你师父是逃了,但受了重伤,很可能伤在腿上。

棚下两张大的圆桌,据说除了本来计划邀约的人外,住店的客人都收到了请柬——人总是乐意见证幸福时刻,尽管伴娘炎红砂去发请柬时言明不要礼金,届时敞开了吃就好,有人还是硬塞了红包,还有客人表示要买特别的礼物送给新婚夫妇。

一个重伤的人,前后有官兵围困,逃不远,她需要用钱买通一些人,助她藏匿,必要的时候,也需要出示有自己表记的信物,求人江湖救急。

院子里搭了棚,边上有张长的调酒桌,请柬上写了,伴郎一万三会在婚宴中途,为来客奉上专业级别的调酒表演,除了B52轰炸机、螺丝起子、梦幻勒曼湖之外,还会推出重量级的自创款——凤凰白首。

曹家村那个隐秘的山洞,没准儿当时,就是你师父的藏身之所。

酒吧的台桌上,每只细吞口的颈瓶里都插了一朵百合,为这个,毛嫂还跟一万三提过建议,一万三摊手说:“嫂子,我当然知道玫瑰颜色更浓烈,但是特殊问题特殊解决,罗韧和小老板娘都不喜欢玫瑰啊。”

再然后,郭生造好的那套银件在雪夜被盗,匠人师傅的图册上写“奇者雪上无痕”,说明出手的是高人,又留了银锭,说明人家不是为财,而是为着这银件有特殊意义。

里头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了,大红喜字、拉起的彩带,还有结在高处的粉色气球,条件有限,某些准备透着局促和简陋,但喜庆之意点染到十足。

再然后,风云变幻,酒坊毁于战火,郭生再无音讯,梅花九娘也从此绝迹江湖。

他们进门时,顶上晃悠悠的灯笼,在面颊映了一片红。

木代听得呆住。

他们回到客栈,已是午后,偏黄昏。隔着尚远,看到半开的大门上贴着“囍”字,门钩上,颤巍巍地挂着红灯笼。

缆车又到,罗韧哈哈大笑,推着她上车:“我编的。”

罗韧看她很久,才说:“今天晚点时候,我要和我最心疼的姑娘结婚了,你说我喜不喜欢她?”

他选了个靠窗的位置,从后头拥住她,让她站得安稳、视线绝佳,又不至于被后上车的人流挤到。

木代抬头看他,眼角有点湿,目光固执到单纯。

木代到这时才反应过来:“这么会编,怎么不去写书?”

事前问,有所依仗,事后问,俯仰由人。

罗韧低头捏捏她面颊:“写书了,就没时间陪女朋友了。”

罗韧说:“这种话,一般事前问,不会事后问。”

木代又是甜蜜又是怅然,明知他是臆想,还是想从中求个答案:“为什么师父废了腿之后,偷偷拿了人家的银饰就跑了呢,连见都不见一面。”

鬼使神差地,木代问了一句:“罗小刀,你喜欢我吗?”

罗韧笑:“也许你师父太心高气傲了吧。”

人生中,遇到这样的人,其实也是栽跟头的一种吧,一头扎进去,再爬不起来,只不过触的地是软的,不叫她头破血流、伤心难过,也不曾薄待她,叫她栽得心甘情愿。

梅花九娘叮嘱郑明山,让他把那套从未真正派过用场的银饰送给木代做嫁妆的时候,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罗韧由着她,并不多说什么,他素来就能拿捏她的情绪,如同拿捏最完美的分寸。

她和猎豹力战,大笑而终的时候,又想了些什么呢?

一种患得患失的惆怅,让她依恋这怀抱,不想松开。

没人会知道了。

这个人,从初次见面时的剑拔弩张,到如今心甘情愿地随着他走,自己都搞不清楚,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逝者已矣,就是指那些故去的人,情感、行事、嗔喜、百结的愁肠以及不外道的隐衷,已然全部深埋。

木代的鼻子忽然发酸,过了好久才伸手环住罗韧,她从来不曾与人如此亲近,亲近到有点找不回自己。

后人的打听、猜测、推理、臆想,还原不了十之一二,说出来聊作安慰罢了。

木代不肯,她还是觉得别扭,头埋得低低的。罗韧也不勉强,揽她在怀里,下巴抵着她额头,轻轻抚摸她半湿的头发,说了句:“小丫头。”

缆车起行,晃晃悠悠,日光盛些了,雾气开始消散,远远地,对面的缆车温吞驶来,看似缓慢,对开的速度其实不容小觑,开个小差走个神的工夫,已然错身而过。

罗韧笑起来,拿下她手里的吹风机放在边上,扳过她身子,说:“来,看我。”

就在那一刹那,罗韧忽然伸出手,向着对面指了一下。

她低声说:“也不是。”

木代惊讶:“怎么了?”

“不喜欢?”

“好像有个小贼,想偷一个姑娘的东西。”

木代不知道怎么回答,好久才说:“有点……怪怪的。”

木代半信半疑:“又胡说八道。”

罗韧问她:“怎么了?”

她顿了顿加一句:“你在索道上抓贼的癖好,还改不了了呢。”

电器音消失不见,洗手间里安静下来,浴后的香芬还没散,偶尔传来莲蓬头滴答的滴水声。

罗韧答得气定神闲:“当然。上次在索道上帮了个姑娘,由此赚了女朋友,顺带也帮她赚了男朋友和贴心的徒弟,是桩利人利己的买卖,”他指着那辆渐去渐远的缆车,“希望那姑娘也收获好运。”

起床之后的第一次身体接触,令木代方寸大乱,她手上一颤,把吹风机的开关推下了。

……

吹到一半时,罗韧进来,从身后搂住她。

那辆缆车内,乘客们忙不迭纷纷避让,一个打扮时尚的女子正一手揪住一个胖子的头发,另一手挥着自己的包包往他脑袋上猛砸:“砍脑壳的,敢摸老娘的包包,整死你个龟儿子……”

吹风机的声音嗡响,很多昨晚的画面,伴随着这声音,忽然从木代的脑海里掠过,她的小臂和腿过电样战栗,忍不住去扶洗手台,怕一个错神,会站不稳。

【完】

临近中午的时候,木代去洗了澡,拿了吹风机吹头发,她倒是想早点回客栈,但后来,曹严华打电话给罗韧说,能晚点回就晚点回,这头布置现场呢,你们回来,反而碍手碍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