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代笑，罗韧总有道理，她也总无话可说。
“小屁孩这两天也没走的架势，到了明晚，再闹腾起来，我头疼。”
她攥住罗韧的衣角，手心微汗，顿了顿低声说：“那干吗出来？”
“红砂他们今天消失那么久，你还真觉得是逛街去的？
罗韧抬头，看向客栈的门楣大扇：“毛哥的客栈，什么都好，就一点。”
“婚礼是办给别人看的热闹，神棍从四面八方给我拉来那么多人，到了明天，各种流程，各套仪式，各种玩闹，劝酒、闹房、听墙角，我还怎么专心？
“什么？”
木代瞪他，他笑起来，终于实话实说。
“不隔音。”
罗韧说：“今天心情好。”
他的房间，一边是曹严华，一边是炎红砂，隔板传音，曹严华打呼噜的声音如在肘边。
换了是她，不管多想，都愿意为某个重要的日子等上一等。
峰棠间最有人气是有道理的，那是楼下唯一的客房，砖瓦结构，隔音效果不错，不过，岳小峰正在里头睡得四仰八叉。
说得含蓄，又更直白，淡淡的烟味，摩挲着嘴唇，和她的气息纠缠在一起，木代的声音带些微颤，问他：“明天不就结婚了吗，怎么是今天？”
他拉木代：“走吧。”
“清醒时不大碰，但有些时候，助兴。”
去哪？木代没问，罗韧总是有安排的，就好像他料理葛二花了一些心思，事后只说，还行吧，都解决了。
罗韧在边上的驳墙上摁熄烟头，拉她进怀，低头，贴着她嘴唇鼻端，跟她说话。
木代被他牵着手走，经过高高低低的青石阶，或明或暗的巷道，有时遇到新奇的店面，会停下来看两眼，看到夸张的广告语，会取笑两句，她觉得这样也不错，一直走下去也愿意。
到近前时，顾左右而言他：“不是不喜欢抽烟吗？”
然后就到了。
她很快下来，只是，那一段路，走了好久。
对比毛哥客栈的中心位置，这里算边缘，挺偏，客栈少人住，所以店家挖空心思，反走路线，寄望于长租，做的都是小院独栋，精心设计。
罗韧也抬头看她，淡薄的袅娜烟气缓缓飘浮而上，被灯光染成晕黄，隔着这一层，她在屋脊上站起，长发顺着风的方向扬，衣服被吹得紧贴身体，贴出盈盈一握的腰线。
罗韧带着她拐进一家客栈，院子不大，鹅卵石铺的小道，辟了一半的院落做水池，里头立着一人多高的假山石，池边有射灯的暗光，假山上一道瀑布下挂，水声淅淅沥沥，山上有住户，错落分布着惟妙惟肖的泥塑人，有打猎的，有蓬屋烧火的，有赶牛的，有张油纸伞的，也有作揖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凶简的缘故，素日里的轻身功夫，简直信手拈来，她从客栈垂脊的溜背处站起身子，看到夜半密密簇簇、由无数暗影堆叠成的古城，看到客栈门口延伸出的长长的泛着青石板色泽的安静巷道，也看到巷子尽头处，晕黄的路灯下笼照着的，背倚灯柱站着的罗韧，他的指间夹着支烟。
木代的步子有点飘，就在这泠泠的水声催促下进屋，房门关上，月光只在窗沿抹下一道银色的影子，她问：“不开灯吗？”
她生了一会儿闷气，还是照做。
“开了又关，怪麻烦的。”
木代再想说什么，那头已经挂电话了，她攥着手机，觉得自己很没面子：大半夜的，和自己的男朋友见面，扑个空也就算了，还要我走屋顶翻墙，我是有多主动？是有多想见你？
也是，她吞咽了一下，攥住了手，以她的目力，本该很快就视物，这个时候，忽然失去分寸，只觉得黑，屋子大而清冷，两人的呼吸在看不见的地方相触，隐约看到罗韧的身形轮廓，他脱了上衣，过来抱她。
“难得倒你？”
木代倒吸着气，触到他炙热的身体，手不知道往哪里摆，又觉得他筋骨有力，把她的柔软收得没有缝隙。罗韧的小臂在她臀下一托，稳稳地把她竖抱起来。
“毛哥已经关门了。”
她的脑子有点发炸，她一贯以为，和罗韧早已足够亲密，只是未逾最后一道人伦，现在才觉得，之前经历过的，好像蜻蜓点水。
“别，出来吧，我在外面。”
她声音打战，说：“罗小刀，你跟我说说话，我……有点紧张。”
木代脸红，说：“我回去睡觉了。”
罗韧轻笑，抱着她往里走，木代没了重心，只能搂住他的脖颈，一颗心正没着落处，忽然又被放倒在床上，床很大，背贴着柔软的褥子，却像半浮在水面，触不到底，四面又都捞不着岸。
他很快接了，在那头轻笑，说：“哟，去啦。”
他站在床边，然后泰山压顶样向她覆盖下来。
过了会儿，木代起身，揣着生气，打罗韧的电话。
不跟她说话吗，那怎么办？木代睁着眼睛，扭头看窗口透的那一沿光，想借这一线光度过全程，却被身体的反应狠狠拉回来。
她有点不甘心，往里走了几步，摸到床，床单冰凉，被子叠得方正，木代往床上一躺，忽然生气，一脚踹翻被子，心里骂：罗小刀，骗子，坏蛋！
他肆无忌惮，她却没有撤退逃离的空间，想蜷缩到最小，又被迫对着他全部舒展。
毕竟是高手，只一秒钟，她就知道，这屋里没人，罗韧不在。
她想说话，可发不了音，喉头发干，那些想说的句子，成了一个个无声的字，弹跳出好高，又打回她身上。
世人总会有点甘于沉沦的欲望和向往，在寂静的夜里羞于启齿，但也不想口是心非。
她记得清楚，当那一瞬来临，世界像立在平衡板的积木大厦，轰然断裂，一切都坍塌、碎裂，化作轻柔的灰，朝着她大雨滂沱。
然而她并不迷途知返，犹豫了一会儿，推门，进屋。
有几秒钟，她失去知觉，只知道自己后背拱起，绷得像铁，罗韧也不动，手臂托着她的后背，等她自己柔软。
理当遭到鄙视，她想。
如他所愿，她终于慢慢软下来，有了第一线声息，像冰层融化成春水，没有挣扎，眸色揉进月光，摊开一片迷离，脖颈微微后仰，柔美的曲线，带呼吸的起伏。
她从小被红姨和师父教育着做个淑女，自爱守礼的道理一堆堆，总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三更半夜，做贼样摸进男人的房间去，而且，心里还挺乐意。
……
木代咬着嘴唇，心跳如鼓，忽然对自己叹气。
木代在晨曦里醒过来。
罗韧的房间到了，没开灯，虚掩着门，像是个邀约的手势。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这晨曦带金色的光，空气中暧昧的味道弥漫，干燥得没有水分。罗韧比她先醒，听到她的动静，起身看她。
到了二楼，木代记得罗韧住右手第三间，尽量轻地过去。夜晚声音总是传得很远，站在走廊，能清楚地听到房间里客人们入睡后的声息，过到第二间时，她听到曹严华在咳嗽，不耐烦地嘟囔着翻身。
被子被他带开，露出她裸露的肩颈，黑色的头发散在胸口，晨光映衬得她的皮肤微粉，又透着亮。
夜气清冷，小书屋在院落中央融着月色发出玻璃反射的亮光，木代屏住呼吸慢慢上楼，木头的楼梯，脚步稍重就哔剥着吱呀一声，像是知晓她的心事。
这个世界一夜之间重塑，有点不真实。
这才很小心地开门出来。
木代想拉起被子，罗韧不让，把胳膊垫入她腰下，翻身居高临下地看她，看到她的文身，L.R，她的交托，远不止昨晚，还要更早。
但木代还是不放心，怕他晚上乱滚摔下床，搬了椅子，挡住床两边，又用枕头在他边上摞起。
他的目光从她脖颈向下，顿了顿，低头，吻她小腹。
季棠棠说，小家伙很乖的，睡觉前让他尿尿，晚上他就不起夜了，睡得也沉，安安静静到天亮，不劳人。
手机的外扩音忽然响起：“喂？”
她等了好一会儿，然后轻手轻脚，掀开被子下床。
是曹严华的声音，罗韧居然拨通了电话。
木代在黑暗里静静坐着，听小家伙绵软的呼吸。
这骤然来自外界的声音，忽然搅散了空气，和这个房间格格不入。木代脑子一蒙，慌得气也不敢出，罗韧却只微笑，手机拿到耳边，懒洋洋地说：“你起了吗？去看看岳小峰那小家伙，他一个人在房里，我怕他醒了闹。”
岳小峰睡着了。
曹严华奇怪：“岳小峰？他不是跟我小师父一起睡吗？”
讲老子过函谷关的故事，那头驮他出关的青牛如何乱跑，喂了三颗巧克力才听话，后来，尹喜开着小火车在后面追，说，先生先生，你应该封印七根凶简啊……
罗韧嗯了一声，似吻非吻，鼻息轻暖，舌尖轻带，从她小腹，一路往上，蜿蜒到锁骨、耳边。
木代也开始讲故事了，一边讲，一边轻轻拍他。
木代死死咬住牙。
“妈妈会给我讲故事的，还会拍拍我。”
听到他说：“没有，昨晚上，我带木代，出来看星星了。”
木代说：“妈妈也想你啊。”
是吗？小毛头一个人在房间里吗？
他说：“口袋姨姨，我想妈妈。”
虽然这一晚都安静，没听到岳小峰哭闹，谨慎起见，曹严华还是手忙脚乱地起身，赶紧下床。
小孩子的眼睛，不看污浊，不经世事，不受尘霜浸染，亮得像星子。
他心里头一阵怒其不争。
木代也关了灯，岳小峰规规矩矩地躺着，被子盖到胸口，黑暗中，眼睛眨巴眨巴。
都多大的人了！不说抓紧时间做正事，学什么中二少年看星星啊！
炎红砂他们是晚归的最后一批客人，他们走后，院落安静下来，木代听到毛哥关大门的声音，木头的门扇吱呀吱呀，吊着人的一口气，然后砰的一声落闩。旧时代的农耕日子，寻常人家，总要等这一声门响，才算真正结束了一天吧。
他拉开门的一刹那，楼下突然喧嚣起来，有种熟悉的热闹，像是回到了曹家村，某一天，猝不及防，迎来好久不见的亲戚朋友。
炎红砂让他说得不吭气，心里又不服：怎么一个个都跟过来人似的。
他扒着栏杆往下看。
但这借口显然万用，木代再表现得不对，别人也只回以心知肚明的善意微笑，一万三还揶揄炎红砂：“没个眼力见儿，将来你当新娘子就知道了。”
毛哥和毛嫂都在，笑得合不拢嘴，神棍脚边放了两个装满了婚庆饰品的大塑料袋，对着毛哥手舞足蹈地比画：“说出来你都不信，一个人的身体里头住了两个人，是真的两个人，不是我们小口袋那样的双重人格，而且是一男一女，两个人还有仇……”
炎红砂翻他白眼：“我不懂，你懂？说得跟你当过新娘子似的。”
毛哥啊呀一声，似乎忽然反应过来，问：“是不是那个石……解决了吗？”
曹严华说：“哎呀，红砂妹妹，你懂什么，我小师父毕竟是马上要当新娘子的人了，心态不一样的。”
“当然，那女的谁都不怕，但是怕我们小棠……拉姆，她们两个人分坐桌子两边，对桌谈判，明明是个男人，一脸女人模样，天啦，看得我心里发堵……
炎红砂大概看出她不对劲，拿手在她眼前晃了又晃：“怎么啦？恍恍惚惚的。”
“我们小棠子好气势，一碗汤，兜头照脸全泼过去了，桌子都掀了……毛毛，我做了全程记录，你要是感兴趣，可以看我的笔记……”
木代随口应着。
再然后，整个院子里，忽然飙起了岳小峰惊喜得不行不行的声音：
晚点儿时候，炎红砂他们几个终于闹哄哄地回来，都到房间里逗了一会儿岳小峰。木代总有点心不在焉，问他们去哪儿了，炎红砂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无非是说古城如何如何好玩，他们如何如何逛。
“妈妈！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