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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观四蜃楼 第九章

是,一定是,因为曹严华几乎也是同时狂喜:“三三兄!三三兄!”

炎红砂忽然指着甬道口大叫起来:“那是……那是不是……一万三?”

说起来很难让人相信,但一万三确实是五个人当中唯一一个,没有对水影里的场景和过去的遗憾做过任何弥补和改动的人。

言语多余,此时此刻,每个人心里,都明镜样。

从头到尾,他都是一个旁观者。

是一个重要,还是四个重要?

他看到了父亲的落水、母亲的沉船,也看到了少年时的一万三,拎着一大桶柴油,浇向晒月的蚌群,然后点火。

这很残忍,但现实。有些境遇,不能感情用事,必须衡量得失和数字。

火焰蔓延了小半个海滩,血红的颜色烧进他的眸子里。

教官说:“撤退不丢脸,舍小保大是聪明的战术。我们不愿意抛弃任何一个人——但真的到了绝境,能活一个是一个,不要用全体去陪葬个体,必要的时候,哪怕牺牲掉一部分去当踏板、垫石,也未尝不可。”

他提醒自己,这些异象都是在引凶简上身后发生的,眼前的一切,错乱、荒诞、不可信。

罗韧的小臂上,有不自觉的轻微痉挛,他想起从前受训时,关于“舍”“得”的战术。

过去永远不可能改变,何必自欺欺人呢,时空穿越是颗蜜糖,带来片刻自我安慰和欢愉,最后融化出的,还是现实。

是不是得有个最后的决定?

所以,他选择旁观。

末了,曹严华犹豫着开口:“小师父,我绝对不想扔下三三兄。可是,如果,我是说如果,未雨绸缪,他真的出不来,这里又要全部坍塌,我们是不是……”

冷眼看自己被全村驱赶,流落街头,被人踢打、呵斥,蓬头垢面、食不果腹,境遇的发展渐渐偏离真实生活的轨道,水影里出现了他未曾有过的经历,也遇见了他在现实中未曾遇到过的人。

而同时,离着那扇门,也更近。

他还是旁观,并不费心去猜测那是不是人生中的一万种可能,只是下意识地觉得:既然人生的走向出现了偏差,那么水影里的那个“一万三”,就绝不是自己。

静默的当儿,平台边缘处又有大块坍塌,每个人,都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试图离危险的边缘处远一点。

那只是另一个顶着和他同样头脸的、名叫江照的人罢了。

浮桥已经断了,而随着石壁的剥蚀和坍塌,相隔的距离已经大大超出原有的长度,除非……一万三会飞。

后来,甬道没有路了,他清醒地迷失在无数的波影之中。

这个问题,把所有人都问住了。

他一直在走,在叠叠水影间穿插,看到自己混得或春风得意或潦倒衰落,从事着无数种工作,身边变换着无数的朋友,但是始终没出现想找的那几个。

罗韧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长久地盯住那个甬道口,说:“我问你,就算一万三现在在那里出现了,他有什么办法能过来跟我们会合?”

那些波影构成了庞大的迷宫,每一次踏入,都像推开一扇门,他总以为门后出现的,会是聚散随缘,或者,是任何一个朋友都在的时刻。

曹严华紧张地问:“小罗哥,你说该怎么办?”

看到不是,他就闷头再走,揣着执拗的心思:这么多选择,这么多方向,总有一个会是吧。

没有路的时候,就走唯一看得见的路,这门,是最后的出口。

走累了,他坐下休息,头埋在膝盖上,打了个盹儿。

高台在颤动,带着那个孤立无依的门左右摇晃。

他做了个梦。

天顶之上,隐约亮着七颗大星,排成斗勺形状,压得再低些,可以看到每颗星旁都伴生诡异的游动黑影,有时候连成一条,像个比例失调的人形,有低低的但阴森的笑声,像是起自苍穹之内,无穷远处。

他梦见终于回到了聚散随缘,这酒吧从来没这么热闹过,排队的人望不到头,张叔兴奋地出去转了一圈,回来说,队伍都排到古城口啦,还不断有新的客人加入呢。

而眼前的景象,是反其道而行,天和地,好像最终想并到一起。

从未有过的工作量,真是要把他忙死了。

天在压低,以肉眼可辨的速度,边缘处也在慢慢剥蚀——中国神话里有盘古开天辟地的故事,盘古头顶天、脚撑地,身体一直生长,把天地分开。

他分秒必争地应付每一个客人,你要鸡尾酒吗?好,甩酒杯动起来。你要咖啡?行,拉花针运得像飞,连喘口气的空隙都没有。

所有人都循向去看。

有个女孩儿硬插进排队的队伍里,激起客人们老大的不满,一万三倒是无所谓,问她:“要点什么?”

颈后还是隐隐作痛,木代伸手揉了揉,自然而然地仰头活动,目光触及天空的一刹那,忽然短促地“啊”了一声。

他看不清她的面目,像隔了一层雾。

曹严华着急:“然后呢?”

她对着一万三说话,嘴巴一开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拿了吧台上的纸笔写字,好多重复的“我是”“我是”。

后面的三个字,写多少次都写不出来,她尝试了木代、曹严华、罗韧,甚至曹解放的名字,依然无果。

客人们的抱怨声更大了,一万三觉得烦,推开她,说:“请别妨碍我们做生意。”

然而事实是,她只能写出“我”“是”这两个字。

她被推了个踉跄,但执拗地就是不走,对着他站了一会儿,抬起胳膊,好像在抹眼泪。

她想得直接、直白,一笔一画地写几个字,“我是炎红砂”。

真是傻里傻气的,一万三想。

炎红砂沮丧极了:“你说得对,我甚至试过写字。”

过了会儿,耳边传来咖啡机轰轰的运作声,她不知道怎么混进了吧台,打起咖啡来。

木代点头:“因为任何来自我们的清晰影像或者事件,对一万三都是一种提示,我猜想,在甬道里有一种力量,拼命地屏蔽这种提示。”

张叔呢,怎么不把她赶出去?一万三烦躁得很,但客人太多,他必须笑脸相迎,不好分心做别的事。

“我试过讲话,但是他好像听不见我的声音,我以为他见到我的面就会认出我,但是也没有,我在他的梦里,像是一个面目模糊的人,我自己站在镜子面前,都看不到自己的脸。”

过了会儿,咖啡机的声音停了,她推了几杯咖啡过来。

炎红砂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里出现的一万三,一会儿是修车的,一会儿是倒二手买卖的,一会儿是西装革履,一会儿又是破衣烂衫,尤其让她发蒙的是,她甚至看到一万三和不同的女伴组建家庭。

一万三瞥了一眼,险些笑喷了:就这水平?这打的什么玩意儿?牛奶泡儿分布不匀,露出下头的咖啡面,像是被轰炸过的焦土。

“完全没条理,像是……很多个一万三。”

可她一点都不恼,取了袋巧克力酱,剪了很小的口,用手挤压着袋身,在咖啡上面写字。

用她的话说:乱得一塌糊涂。

手抖,颤颤巍巍,歪歪扭扭,写的字像蚯蚓爬,一万三嗤之以鼻,斜乜一眼,第一个字写的是“从”字。

而一万三的梦,简直是……

第二杯推过来,她继续写,这一次,笔画繁复得多了,那个字,堆叠成惨不忍睹的一团,他辨认了半天,才认出,那是个“前”字。

有悠然飘上天空的肥皂泡,那是自然苏醒的梦;也有骤然间摧枯拉朽的飓风,那是猝然惊醒。不过,跟木代不同的是,炎红砂曾经被那股飓风,从一个梦,刮进另一个梦里。

从前?

炎红砂的际遇跟木代差不多,进入的,是一万三的梦。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吗?

炎红砂和曹严华两个,结结巴巴,语无伦次,一个解释这平台和门,一个讲自己在甬道的遭遇,局外人听了多半云里雾里,也亏得罗韧,没有打断,也没有喝止,居然硬听明白了。

客人们又在鼓噪着表示抗议了,一万三不再理会她,再次专注于手头的工作。

伴随着发问,不远处又是哗啦震响,这一次,浮桥都不是崩断,而是直接连着固定的位置坍塌下去,而随着这样的剥蚀和坍塌,平台和甬道的相对位置,越来越远。

只是这一次,注意力总是不能集中。

罗韧的目光扫过平台,在那个诡异的门上停了一两秒,问:“一万三呢?”

从前?

木代蹙着眉头,努力笑了一下,说:“没事,一会儿就好。”

总觉得熟悉得很。

那股缠绕着肩膀和脖颈的力忽然消失,木代觉得有生以来都没这么轻松过。罗韧把她抱起来,用拇指食指摁揉她颈后穴位,又握了她的手,拉平胳膊,小幅度上下移动,帮她活血。

他忍不住,再一次转头去看,看到挨着“从前”的第三个咖啡杯,杯面上,涂写了一个大大的逗号。

木代有点恍惚和意识支离,却又对外界的一切还有认知和反应,罗韧到近前时,看出她脸色都变了,立刻伸手扒住岩壁,松了绳索的借力,一个提气翻上来。

逗号,代表停顿,代表着一个故事还没有讲完,代表着……会有后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