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之后,亚凤才发现那个闹钟表盘居然是夜光的,正对着她,荧绿色的秒针一直在眼前走,一圈一圈,死板而又规律,伴着“嘀嗒嘀嗒”的声音。
亚凤斜躺在角落里,之前,她听到这群人絮絮地说该睡了,青山被曹严华拎到洗手间关了起来。炎红砂过来,在她身后垫了沙发垫。木代从楼下借来一个闹钟,拧着发条说大家都累了,可别睡过头,要上一下闹表。
沙发那一头,传来罗韧和木代说话的声音,一个低沉,一个轻软,断断续续,像情人的夜话,但竖起耳朵听,说的居然是她。
灯熄了,房间里安静下来。
“实在不行,就把亚凤和青山放了吧。”
“试试看,能不能……催眠一下亚凤。”
“也只能放了,没有精力一直带着他们。关起来也不合理,像曹严华说的,那是非法禁锢,我们也麻烦。”
“什么事?”
“其实他们也未必知道很多。”
罗韧大笑,还真的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原来私下里暗搓搓的,都在往没用的地方推波助澜。他搂了下木代,轻声说:“有件事,可能要请你帮忙,能做就做,不能做,不勉强。”
“亚凤只是嘴上说得厉害,其实只是个被附过身的人,就算跟凶简的相融度很高,又能知道多少呢?”
她竖起手指头给罗韧看,刚才一万三在医院打石膏的时候,她找医生重新包扎,医生让她尽量保护好,不碰的话就不疼,所以她翘着指头洗衣服,别提洗得多别扭了。
“也就是个小角色,我们还是想办法找到下一根是正经。”
木代点头:“我也是,我刚才拽着红砂给一万三洗衣服,她大包大揽下来,还问曹严华,有没有衣服,横竖是洗,有了一起洗。一点儿也不区别对待,浪费我心血,我还带伤做饵呢……”
…………
就像刚刚在洗手间外头,她抱着一万三的腿救命,险些把一万三的裤子都给拽下来了。
果然,无奈之下,还是得把他们给放了。能防一阵子,谁还防一辈子?亚凤心里一阵轻松,身后的沙发垫柔软而熨帖,渐渐地,她也有些睡意了。
怎么说呢,这两个人,现在也很好,就是相互之间,迸射的不是那种火花。
那两人的声音继续絮絮传来。
罗韧说:“感情这种事,顺其自然,我从来不撮合谁,要说撮合,其实我更愿意撮合一万三和红砂,就是……”
“困吗?”
“一万三说话都结巴了,你在撮合他们吗?”
“好困。”
罗韧“嗯”了一声,不否认。
“想快点睡着的话,可以数羊。”
木代忽然想起了什么,抬头看他:“你刚刚,特意对一万三那么说?”
“也可以数着步子下楼梯啊……”
只不过,有些事情,必须只能顾一个,更在意谁就更顾谁,两头不是一样的水,没那个必要去端平。
“一级,两级……”
木代的心思、聘婷的想法,他都了解。回答了聘婷之后,她沉默了好一会儿,那沉默意味着什么,他也懂。
娇憨的,带着慵懒的声音,亚凤困意袭来,迷迷糊糊的,随着木代的声音,眼前真的好像出现了长长的、望也望不到头的木制楼梯。
罗韧低下头,亲了亲她的头发。
一级、两级,步子有点飘,恍恍惚惚的,像是总也到不了头,闹钟的指针走到一个点,“咯噔”一下,忽然就停了,四周,再也听不到声音了。
木代笑起来,顿了顿,走上前,搂住他的腰,头埋在他的胸口,蹭了又蹭。
木代轻轻嘘了口气,和罗韧动作很轻地坐起来,揿着了灯。
罗韧说:“该怎么说就怎么说啊,不就是女朋友嘛,说你是保姆,人家也不相信啊。”
亚凤倚在房间的角落里,眼睛微睁,脸上的表情惬意,带着微笑,像是薄酒微醺。
从郑伯的只言片语之中,她隐隐觉得,聘婷对罗韧,不是没有感觉的——聘婷会问,在她的意料之中,但更重要的,是罗韧怎么去答。
木代走过去,在她面前盘腿坐下,伸手在她眼前招了招。亚凤看了她一眼,若无其事地,又移开了目光。
木代有点紧张:“你怎么说的?”
应该没错,何医生说过,催眠不是睡眠,而应该是一种“类睡眠”的清醒状态。
“记得,问我了,身边那个漂亮姑娘是谁。”
木代微笑着看她,声音平和,像朋友间的对话:“你其实,知道的事情不是很多吧?”
木代被罗韧拉出去,心里还记挂着聘婷:“她都记得一万三,记得我吗?”
亚凤眼神迷离,脑袋一歪,伸手扯着一条辫子:“不是很多。”
“她又不是失忆,谁实实在在陪过她,当然记得。”他说完了拉木代,“来,出来,跟你说话。”
“凶简附身,至少需要一两年的融合时间,可是你跟青山认识的时间不长,为什么凶简那么容易就附他的身了?”
一万三结巴:“她……她记得我?”
亚凤抬起头,唇角微微勾着:“因为他跟你们不一样,曹家村的很多人,都不一样。”
聘婷?这个名字真是有一阵子没听到了,木代还没来得及说话,罗韧又看向一万三:“还问起你了。”
“怎么个不一样法?”
罗韧进屋的时候,情绪还是有点不能恢复。木代好奇地看他。罗韧说了句:“聘婷好多了。”
她低下头,指尖点着地毯,像是拈花弄水:“生来就不一样。”
聘婷?
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木代换了个问法:“那你呢,你也不一样?”
说话?谁?罗韧一时间没想起来,直到那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小刀哥哥?”
“我也不一样。”
罗韧一时无话,沉默间,想挂掉电话,何瑞华让他等一下:“有个人想跟你说话。”
“怎么个不一样法?”
“木代在我这里治疗过,你不要以为她在这里的时间都是浪费——我和她认真探讨过各种恢复的方法,其中就包括催眠。她未必能做得很好,但简单的催眠和自我催眠还是可以的——我不会介绍我的同行帮你达成私人目的,这是违反职业操守和行业准则的。”
亚凤咯咯笑,像个小孩子,压低声音向着木代,像是在跟她分享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心肠坏啊。”
何瑞华笑起来:“罗韧,很多事情,我们应该从另一个角度去看。如果木代真的身具三种人格,而其中每一个人格都可以独当一面——这除了表明她自身存在紊乱之外,恰恰从另一侧面说明,她的精神力量同时也相当强大。
“剩下的凶简在哪里?”
罗韧觉得何瑞华在说笑:“怎么可能,木代自己……都有点理不顺。”
“不知道,没告诉我,藏起来了吧。”
“根据你说的,简单的这种,她可以的。”
“你为什么会找到曹家村?”
罗韧半天都没能消化“她可以”这三个字的含义,反应过来之后,简直难以置信:“木代可以催眠?”
“因为它以前去过啊。”
“她可以。”
“它是谁?”
“在。”
“星简啊……”
何瑞华答非所问:“木代跟你在一起吗?”
“你帮凶简做事,是什么目的?你们想干什么?”
罗韧直觉,亚凤行为的确乖张,心狠,嘴也硬,但凶简离身之后,她只是一个难缠的女人,并不是一个精神力量很强的人。
亚凤忽然就不动了。
他拨了电话给何瑞华医生,想问他在这个地段附近,有没有信得过的靠谱同行,可以帮他做一次催眠。
这静默的时间有点长,再然后,亚凤缓缓抬头,眸子里泛着奇异的光泽,眼神既有些疯癫,又有点发狂。
在东南亚时,有些审讯,他的确配合用到过刺激药品,对大脑和脊髓里的受体产生作用、抑制活性,使人不由自主地放松,更倾向于说真话,但是此时此地,这种管制品很难获得。
罗韧觉得不大对,伸手握住木代的胳膊,在亚凤忽然扑过来的时候,迅速把木代拉到身后。
罗韧站起身,说:“我去外头打个电话。”
还好,亚凤并没有攻击的动作,只是死死抓住了他的衣领,眼珠上翻,一脸意味深长的狞笑。
活脱脱两个烫手山芋,带着不合情、不合理、不合法,放了又委实有点心不甘、情不愿。
罗韧皱了皱眉头,想掰开亚凤的手,就在这个时候,她低声地、缓缓地说了句话:“你最终,也会跟我们一样,大家,都是一样的。”
婚礼当天,新娘、新郎就全不见了,曹家村里一定炸开了锅。至于曹金花,虽然自己吩咐了她不要乱说,但是二十多年的乡里乡亲,人心偏向,她未必会为了他们这些外人守口如瓶。
第二天,大家驱车回到县城。
一提到这两个人,罗韧就头疼。
五个人最终商议,还是把青山和亚凤给放回去了,实在没法一直带着、关着——反正两个人都没了凶简,离着兴风作浪还差一大截,罗韧也不怕暴露,凶简不来找他们,他们也要去找凶简,暴露是迟早的事。
就在这个时候,曹严华说了句:“小罗哥,青山和亚凤怎么办啊?咱们不能一直带着吧,又捆又绑的,这……犯法吧?”
不过他还是多了个心眼,通过马涂文联系万烽火那边,就近找个人,帮忙盯着曹家村一带,尤其是青山和亚凤的动向。
罗韧有点不敢想下去。
亚凤走的时候,得意扬扬,青山在边上唯唯诺诺,反而像个低眉顺眼的小媳妇,把曹严华气得鼻孔朝天,本来还想着借这次机会回家看看,现在无论如何都不愿意了。
如果东南亚之行不顺,如果出了事……
忽然又想到亚凤说的,曹家村的人都不一样,怎么个不一样法呢?曹严华心头忐忑,有点顾影自怜,想到这一次,三三兄都立了功,只有自己一事无成——觉得罗韧他们看自己的目光都异常,一股凄凉孤独油然而生。
是,依着亚凤所说,收服新的凶简,就赢得了新的四十九天,但他和青木的约定,也就在这一两天了。
到了县里,木代先去移动营业厅买手机,这一趟,她手机又摔了,报废翻新的频率还是挺高的。炎红砂去超市采买吃食,一万三继续支棱着胳膊在车里躺着,曹严华觉得自己不招人待见,默默坐到马路牙子上。
他突然住了口。
边上蹲了个乡下人,从山里打了两只山鸡来卖,其中一只像是知道大限将至,一直寻死觅活地扑腾乱飞,翅膀把地上的灰土都掀起来了;另一只则相对淡定,就那么卧在地上,琥珀色的小眼睛盯着曹严华,像是带一丝温情。
看到几个人多少有点意兴阑珊,罗韧给他们打气:“慢慢来吧,事情总会搞清楚的——收了第五根,我们至少赢得了时间,四十九天重新开始……”
曹严华觉得心酸,在心里默默问它:“你也像我一样觉得孤独吗?”
不过,这个故事,一定跟七根凶简有莫大的关系,只是关系在哪儿,暂时还理不出来。
山鸡的脑袋垂了一下,渲染出一股“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气氛……
罗韧继续说:“第五幅图,就是那条狗和被凤凰鸾扣封住的七根凶简在一起。所以水影是一个故事,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七幅水影组成完整的故事,但是我们现在只看到了五张,虽然故事渐渐明晰了,但是前因后果,还是不知道。”
曹严华问那乡下人:“这山鸡多少钱一只?”
炎红砂哼哼:“又不是每条狗都是忠犬八公,畜生就是畜生。”
…………
一万三接着罗韧的话说下去:“第四幅,女人家里起火了,女人被烧死。那条狗应该见证了全过程——但是也奇怪,一般情况下,狗是护主的,那狗不说冲进火场救主子,反而蹲在边上不动如山。”
罗韧在营业厅外头等木代,看看还有时间,就给神棍拨了个电话。
有道理,虽然没理由把狗陪嫁过去,但是如果狗自己跟过去了,一定也就顺便养着了,反正看家护院都需要狗,吃食也并不费。
神棍的声音蔫蔫的:“喂……”
“接着是第三幅图景,掩映的竹帘,男人和女人搂抱,院子角落的阴影里有条狗。我猜想,这个小院,就是女人嫁过去的婆家。这条狗又出现了,极有可能是自己跟过去的。”
罗韧脑子里大致勾勒出他塌肩垂头的松垮形象,想笑,想了想还是忍住了,大略跟他说了这一趟的情况。
炎红砂是最懒得动脑子的那个,所以听别人分析时也最入神,听到这时,嘟囔了一句:“谁陪嫁还带条狗啊。”
神棍回答:“哦……”
“然后,到了出嫁的年纪,坐着大红喜轿,嫁人了。你们仔细回忆那幅图景,当时,那条狗,是遥遥落在后面,盯着大红喜轿的方向的。也就是说,这条狗,她并没有带过去,可能留在了娘家。”
罗韧说:“就算你那头没什么进展,也不用士气这么低落吧?”
“从服饰和发型上看,那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她在私塾里出现,但大家都知道,早些时候,女人是不会进这样的私塾读书的,所以她可能是私塾先生的女儿,在家里帮忙做家事,家里头,还养了那么一条狗。
神棍的音调终于高了一点:“我怎么没进展了?我有进展啊。”
罗韧笑起来:“是的,我们就从今天的这幅图景往后推。”
“有进展?有进展还这么半死不活的?”
有什么东西灵光一闪,她低低“啊”了一声,还没来得及说话,曹严华已经尖叫起来:“我懂了,大姑娘,结婚,然后梳妇人头,这样的时间线才是正确的!”
“因为我一直在思考啊,很大……很深……很广的课题。”
先前那几幅?都有点印象模糊了。木代仔细回想:一条狗,凤凰鸾扣,被火烧的女人,竹帘里,女人和男人互相搂抱,新娘的大红喜轿……
罗韧气得牙根痒痒,不过知道神棍一贯是这样的德行,只好耐着性子问他:“发现什么了?”
罗韧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这些水影,可能是一个完整的故事,而且这个故事呈现的时间线是反的——你们仔细回想一下先前那几幅水影。”
“小萝卜,你相信古人的智慧超过现代人的智慧吗?”
“感觉上,这水影是凤凰鸾扣早就准备好的,只等凶简被缚就马上呈现。但是下一根凶简,凤凰鸾扣也还在找,所以提示出现得晚,也相对艰涩。”
说这话的时候,神棍低下头,拈起面前摊在炕上的七根子弹头大小的木头。
炎红砂催他:“说啊,好像什么?”
每一根木头都浑圆、发黑、油亮,看似大小一致,但仔细去看,木身上的螺纹、走向都不一样,而且,每一根,都像是无数精细的木条咬合榫接成的。
木代一时间答不出来,倒是一万三说话了:“我觉得,好像是……”
如果用放大镜去看,可以看出,每一根木头的底部,都凹刻着一只微型的但是栩栩如生的——木鸢,木鸢边上,各有一个字。
这话没错,罗韧看她:“你觉得是什么原因?”
不知道罗韧回了什么,神棍问:“你知道……鲁班这个人吗?”
木代插了一句:“水影出现得特别快,但是提示总会拖延一段时间。”
这一头,木代的新手机调配好,旧卡插上,调出来电记录。
罗韧沉吟了一下:“一般来说,凶简被收服之后,总会给我们呈现两幅图景。一幅是水影,另一幅是提示我们怎么找下一根凶简。”
意料之外地,居然又很多未接来电,都是这一两天,而且,来电的是同一个人。
但是现在不同了,因为炎红砂梦里出现的人,现在出现在了图画里,如果她说一模一样,那么就说明,画幅上的人物,也同样具有延续性。
大师兄,郑明山。
之前几次的水影,或是一万三画出来,或是模糊的图像——老实说,那样的场景,只能辨出男女、情境,想认出是同一个人,确实困难,所以他们多少都把图像当成独立的画幅看,除了有一条狗贯穿始终。
木代忐忑起来,她咬了咬嘴唇,迟疑了一下,还是拨了回去,声音急急的:“大师兄,是不是师父她……病发了?”
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