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万三确信自己没见过她:“你谁啊?”
他看清来人的长相,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皮肤苍白,眼睛里像含了泪,面前坍塌着那条扔过去的被子,失了准头,并没有砸中。
忽然想起木代对亚凤的描述,相貌、年龄都对,而且这是在青山家。
一万三反应很快,迅速从床上跳起来,被子一掀,朝那人兜头照过去,顺手拽了床头的拉绳,灯亮的瞬间,看到床下有个洋铁皮桶,赶紧拎起来护在胸口处——不管来的是谁,“你死好过我死”是一万三的一贯准则,关键时刻,拿桶去砸也好。
“亚凤?”
很快觉得不对,木代回来,怎么会没开灯呢?而且,那个站在床头的黑影,孱弱、瘦小,也根本不像是木代。
亚凤嘴唇嗫嚅着,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低声说了句:“你快走吧。”
那天晚上,一万三一直撑着不睡等木代,听到动静,喜得赶紧从被窝里伸出头来:“小老板娘,你回来啦?”
这唱的是哪出?一万三没反应过来。
他打断炎红砂:“你得赶紧找到罗韧,你要跟他说,那个青山有问题,第五根凶简,可能在他身上。”
“你赶紧走,再晚就走不了了。”
当然,这色变只有他自己知道,隔着绷带,炎红砂什么都看不出。
虽然不明究竟,但因着这话,凉意爬上一万三的脊背。
不想让他多说话费神,炎红砂赶紧把这两天发生的事情说了。听说罗韧也没联系了,一万三陡然色变。
对面偏房好像有人起夜,亚凤像是被骤然惊到的小鸟,转身就跑,到门口时,很快回头,撂下一句:“别相信他们。”
他想往后倚靠,后脑挨到头枕,痛得直嘘气,只好转了个个儿,向侧靠。
等一万三反应过来追上去时,亚凤已经不见了。
炎红砂打开了水给他递过去,一万三艰难地抿了几口,左右看了看,有点搞不清楚状况:“你怎么在这儿?罗韧呢?”
突如其来的警示让一万三再也睡不着,对他来说,不管这里有没有危险,“远离”总是没错的。
他有气无力:“老子拼了命才没死,一睁眼,差点被自己吓死……”又问,“有水吗?”
他很快收拾好行李,想等木代回来就走。
上下眼皮都是绷带,一万三的眼睛都似乎小了不少,嘴唇又被绷带绷着,声音听起来怪里怪气的。
左等右等,木代还是不见踪影,等到凌晨两点多,一万三再也坐不住了。
她喜得差点哭了:“你没事吧?”
八成是出事了,木代和罗韧都不像是会把情话说到绵绵无绝期的人,而且罗韧知道木代是半夜孤身外出打电话,一定会很快让她回来的。
炎红砂一个激灵醒了,转头一看,一万三真的坐起来点了。
怎么办呢?
迷迷糊糊间,她似乎听到一万三在骂:“我擦!”
他那句“我没你功夫好,跑得慢,胆儿小,还怕黑”发自肺腑,如果有什么事,木代都栽了,他再去,还不是徒增伤亡?不如保留有生力量,以待后援。
信号标似有似无,微弱得让人跳脚。炎红砂倚在驾驶座上发呆,眼皮似乎有千斤重,刚一合就盹上了。
他是这么想的,但十分钟之后,他半跪着身子,撅着屁股从床底掏出一把生了锈的镰刀,还是出门了。
看看觉得好笑,跟古埃及的木乃伊似的。炎红砂笑到一半又想哭,掏出手机,举高举低,尝试着接收信号。
打硬架自己是不行,但万一能钻空子帮忙呢?万一木代出了事,正躺在荒山里奄奄一息,他赶到了,还能救人一命。
一万三后脑有伤,似乎是被石头砸的,一摸满手的血,不包不好,包又无从下手。炎红砂心一横,不管不顾地拆了卷绷带,一圈圈地把他的脑袋包起来,只留了鼻子、眼睛、嘴唇和两只耳朵。
一路小跑,提心吊胆,时不时回头去看,总疑心后头跟了人,没想到的是,后路无人,前路却挡着鬼。
她顾不上休息,从后车厢翻出一条保暖毛毯,把一万三的上衣脱了,擦干了用毛毯裹好,又取出纱布,用矿泉水浸了,帮他擦干净头脸。
炎红砂小心翼翼地问:“青山?”
晚上九点多。
一万三点头。
终于回到悍马车边,找出钥匙开了门,把一万三扶坐在副驾驶位上,这才得空看了眼时间。
黑暗中,青山蹲在前方不远处,双手疯狂地刨地,身边土块纷飞。一万三战战兢兢打着手电筒照过去,他停下,伸手遮着眼站起来,嘴角露出狰狞的笑。
这是有多晚了?
脚边的土坑刨得近乎成形,窄窄的,长条形,刚好能躺下一个人。
她埋着头,“吭哧吭哧”前行,路过那家小杂货店时,看到店里的灯都关了。
候你来,送你葬。
这一下欣喜若狂,舌头舔舔,她把唇边的雨水都舔着喝了,竟像是一下子多了好多力气。
炎红砂听得全身汗毛倒竖,下意识关了车里的灯。这寂静的四周山野,亮着灯就好像成了靶子,还是和黑暗融为一体来得更稳妥些。
雨转密了,打在雨衣上“沙沙”作响,炎红砂累得几乎迈不动步子。她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忽然发觉自己脸颊边有微弱的暖意,疑惑了好久,反应过来,那是一万三的呼吸。
她问:“你和青山打起来了?”
翻来覆去,说的都是这几句,说完了就哭。她害怕也痛恨这种不知同伴生死的落单状态,早知道就不梗着脖子硬待在昆明去磨叽家里的债务了,跟罗韧一起来多好,至少共同进退。
一万三苦笑。
炎红砂一直跟他说话,雨把脸打湿了,混着眼泪,问他:“出什么事了啊?曹胖胖呢?木代呢?一万三,你可不能死啊。”
他倒是想,也一横心拿出了自己做小混混时拼命的胆气,想着两人年龄相仿,青山两手空空,自己至少还有镰刀,说不准可以搏一个出路,但是……
他的头就垂在她的脑袋旁边,血腥味很大。
那一晚的青山狰狞得近乎可怕,和白天看到的那个二十五六岁、憨厚笑着的年轻人判若两人。
炎红砂腰都直不起来,只好这么半弓着身子背着他往回走,地上的泥似乎更烂了,一脚下去没踝。一万三总往下滑,炎红砂只好隔一会儿就托着他的屁股往上颠。
一万三知道自己绝不是青山的对手,挣扎撕扯间,青山操起一块石头,狠狠砸在一万三的后脑上。
可真重啊,死沉死沉的。
炎红砂听得呼吸都快止住了:“那……那你怎么办?”
也是人急智生,想起战术包里有绳子,炎红砂赶紧取出来,先让一万三的身体伏到背上,然后用绳子在两人腰上绑一圈,又把他的手圈拢了绑起,连上腰绳。战术包的带子往脖子上一挂,一咬牙,两手各托住他的一条腿,一鼓作气站起来。
一万三笑了一下,说:“我装死了。”
她找了根树枝,先把周围都戳弄了一遍,确定附近没埋其他人之后,尝试着去背一万三。但一万三昏迷着,两只胳膊搂不住她的脖子,人又比她高,刚背起来,两只脚就挂到了地上。
那时候,他意识模模糊糊,还能动,也能爬,但他什么都没做,咬着牙,一动不动。
要先把一万三带到安全的、至少是避雨的地方。这个时候,罗韧的车是最好的选择。
动的话,毫无疑问又会遭一砸;不动的话,说不定还有机会。
她不傻,曹严华他们前后进村,挨个没了音信,一万三又是这种状态,她顿时对曹家村产生了莫大的恐惧,连带着那个小杂货店,都面目诡异了起来。
青山没有再砸他,或许,他觉得砸死了就不好玩了。
雨一道一道,淋在一万三的脸上,冷风吹过,激得红砂浑身一哆嗦,下意识站起身,半拖半拽着把一万三抱起来倚住石头,然后脱掉身上的雨披,给一万三穿上。
他把一万三埋了。
炎红砂僵了半晌,恍惚中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青山把他扔进坑里,双臂拢住边上挖出的泥土,一股脑儿压在他身上、脸上。
不知道是下雨干扰了判断还是心里慌,炎红砂总觉得试不着气儿。她脑子一蒙,什么招都来,把他的衣服撸起来,拼命地在他心口搓,两手交叠着按压,又抽他耳光,一边抽一边哭,忘记了是抽到第几下时,忽然听到一万三呻吟了一声。
一万三扛着不动,再然后,他感觉到,上头哗啦一声轰塌。
石头搬开,压在一万三身上的就都是泥了。炎红砂哽咽着用手把他身上的泥扒拉开,俯下身子,耳朵贴着他的胸口听,又把手贴在他的鼻子下面去试。
炎红砂回想当时看到的地势:青山先埋了一万三,然后人为推下了上层不稳的泥沙落石,生生给一万三造了个坟——这几乎不是常人的能力可以做到的,难怪一万三怀疑他身上有凶简。
目光所及,脑子里“嗡”的一声,眼泪瞬间就冲出来了。她拿手使劲拍他的脸,问:“一万三,你死啦?你不会死了吧?”
“然后呢?”
血腥的味道,那个人脸边淤积的泥水都像杂糅了血,炎红砂抹了一下脸上的汗,哆嗦着,把盖住脸的那只手拿开。
“我憋不住了之后,就一直动静很小地挪动手臂,在口鼻处挖出空隙,运气很好,挖着挖着,忽然呼吸到空气了。”
炎红砂害怕起来,她觉得,这个人,她好像认识。
这要感谢青山推下的落石,不少大的石块互相支架着有缝隙,给了他活命的机会——但同时,他也出不去。
这个人,大半个身子都埋在土里,两只手和半张脸在土层以上,其中一只手紧紧护在脸上。
可没想到的是,那不是最大的危机——更致命的,是昨天的暴雨。
终于搬开最后一块,她赶紧取下手电筒细照。
那场雨来得肆虐,高处又滑下泥沙,有一瞬间,水位高起,几乎把他淹没,他拼命抬头,一只手护住口鼻,另一只手抠进泥层里,往所有可能透气的方向探挖。
天黑下来,炎红砂把袖珍手电筒拧开了咬在嘴里,搬开的石头堆在边上,像个坟堆。
泥浆水灌进鼻孔,翻着泡,咕噜咕噜,他呼吸难以继续,脑子里一片空白,几乎要窒息的瞬间,忽然出现了幻觉。
炎红砂一颗心怦怦直跳,咽了口唾沫,两边衣袖撸起来,哆嗦着,但动作很快地一块块往下抱石头,尽量轻取轻放,怕万一动作一重,整堆石头下塌,又把下头的人给压着。
他看到罗韧一脸焦急地跪在地上,拼命过来撇开水流,又看到木代满目惶恐,抓住他往后拽……
她看出来了,手在这边,但人是埋在边上的石头下面的,那里有一堆碎石混着泥浆堆叠,趴在地上看,石块与石块之间搭得也不稳,还有大大小小的间隙。
再然后,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炎红砂不敢直接去碰,用雨衣下摆包住手,拽着那手一提,又赶紧放掉。
炎红砂长嘘一口气:明知道一万三现在就好端端地坐在跟前,但是听他讲述,还是觉得一颗心放都放不下来。
只这么会工夫,雨水已经把那只手洗刷得更明显了,惨白,骨节修长分明。这可不像常年干农活的手。
她拍拍一万三的肩膀:“再然后,就发现自己睡在罗韧的车里,激动得想拜菩萨吧?”她忽然又想起什么,越过前座往后头爬,“罗韧后车厢药箱里有葡萄糖,一万三,你喝一支吧,补充体力也是好的……”
这个念头让她的头皮突突直跳,现在的位置尴尬,不前不后,去村子求救或者去杂货店找人帮忙都太耽误时间。炎红砂打定主意,又赶紧跌跌撞撞跑回去。
一万三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说不定是刚埋的,还没死呢。
炎红砂说得不对。
越想越有可能,再一回想,摁下去的时候,虽然触感冰凉,但是软软的皮肉间,总觉得还有那么一点暖。
其实他再醒来的时候,是在山间,路上,他发现自己全身被罩在一个粉红色的一次性雨披里,细雨沙沙,在透明的雨披上滑出一道道水渍。
店主不让她翻山,原因是暴雨过后,小雨不绝,太容易出现塌方和泥石流,那个人会不会也是犟着性子走山道,结果运气没她好,撞了彩被埋了?
炎红砂正背着他,咬着牙,一张脸憋得通红,耳边的筋都暴起来了,又一直流眼泪。
她命令自己停下,转身回望。
从没这么近距离地看过她,忽然觉得,这富婆也挺可爱的。
炎红砂骂自己:“跑个什么劲儿呢?怎么说也是见过大阵仗的人!海里、山里、老蚌、野人,什么场面没见过!”
他嗫嚅了一下嘴唇,想说:“放我下来吧。”
冲刺的速度,慌里慌张,塑料雨衣在腿弯肘畔摩挲作响,等到脑子约莫清醒过来,人已经至少在百米开外了。
就在这个时候,炎红砂忽然带着哭音,说了一句话:“一万三,你怎么像猪一样重啊?”
炎红砂像是被蝎子蜇到了,触电般地跳起来,掉头就跑。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