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还是痛的,她一路骂,骂很多自己从前羞于说出口的粗话脏话,骂那只手,也骂那条腿:“你这个贱人,这种时候给我找事,我就把你给撕了。”也不只骂,还会给糖吃,“你要是老实,出去了之后,我给你吃香的、喝辣的,给你抹最贵的护手霜,还修个指甲。”
开爬。
木代汗流浃背,浑身发颤,全靠这一股气和胡说八道在维持。
大概是雨小了吧,不过没关系,一侧的石壁还是湿的。木代过去,湿了湿嘴唇,最后深吸一口气。
爬到中途,低头去看,头晕目眩,双腿发软,也没力气骂了,想想要换个策略,于是款款柔柔。
手电筒的光一照,水已经浸下去了。
“这个时候摔下去,大家都活不成,所以同心同德,嗯?嗯?”
她甩手,活动手腕和脚腕,扭脖子,腰带系到最紧一格,想着再喝点水。
那语气,好像手和腿都能给她应声似的。
木代抬头看洞顶,二十到三十米,速度会很慢,但可以上去。
她继续爬,汗如雨下,汗水滴进睫毛,偶尔流进眼里,咸涩得要命。
可以了,这种痛,可以忍受。
洞穴下宽上窄,是个倒扣的穹形。
这一次,用了最大的力气,细小的血迹透过包扎的布条流下来,痛到末了,也就那样了。
行百里者半九十,她真的爬不动了。
她一咬牙,手上加重了力气。这一次,手臂都在发抖了,额头上敷一层细汗,她额头抵住石壁,死死碾磨,眼泪从眼角溢出来,说:“也没疼死,还能怎么疼?”
不只因为受伤,还因为,进来之后,没吃过东西,硬撑着,眼睁睁看着还剩那几米,怎么都上不去。
木代不松手,低声说:“疼吗?还可以再疼一点。”
她死死扒住石壁,大口大口喘气,脑子眩晕,耳鸣,一时间,觉得这偌大地洞之内,都是自己的喘息声。
手指因疼痛而暴筋,指面上的皮肤不受控地打战。
这场景,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
她走到石壁边,伸出左手,抓住一块微凸处。
恍恍惚惚,潮气、霉气,还有绝望的气息。
末了,她心里说:“我就是要上去。”
脑子里,突然像是有一道闪电划过。木代蓦地抬起头,心头巨震,死死盯住这个地洞。
她烦躁极了,像是地底的困兽,徒劳地转来转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这里昼夜不分,她已经没有了白天、晚上的概念。
高处、冰凉、森冷。
不就是一个手指甲,不就是一条腿吗?
一股凉气从心底升起,她仰起头看前方。
也没用,手扒住石壁,还是痛得变色。
有很小的沙粒从眼前簌簌落下。
她又想当然地给自己催眠:“现在,你就是不怕疼的那个。”
她想起来了,她做过一个梦!
当然没用。
木代想也不想,使尽浑身的力气,足下拼命一蹬,向着对面的石壁直撞而去。
她屏息静气,自己对自己说:“来,出来,出来一个。”
会有人落下吗?会是罗韧吗?不知道,但是,不能等,等那一两秒,等到她能看清是谁,时机就错过了。
如果可以有序呢,是不是感觉像多了二十多个帮手?
她要的就是拿捏得不差分毫的这一撞。
何医生给她讲了好多人格分裂的案例,有些人,多达二十多种人格,这些人格,因为无序,所以把整个人拉向混乱和失常。
顶上有什么物体迅速落下,木代狠狠撞在一个人身上。她去势略减,一垂手攥住那人的衣服,另一只手狠狠抓向对面的石壁。
为什么不可以呢?
抓住了,但很快抓脱,这一次分量太重,下降的速度明显变快,木代脑子里一片空白,抓人除了用一只手,还用上了两条腿,她拼命往石壁上抵,增加点摩擦力也是好的。
昏暗中,木代尝试了很多种方法,想去真的分裂出一个没有痛感的人格来。
再然后,也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火光迸现,紧接着下跌之势陡止。
手刚摸到刀柄,突然间重心全失,身下的平地像是蓦地抽开,罗韧身不由己,猝然翻了下去。
这霍然停止和骤然下落一样,一时间都收不住。木代一个头下脚上翻下去,千钧一发之际,那人一探胳膊,就把她搂住了,说:“直腰,慢慢把腰直起来。”
看在曹严华的面上,先不伤青山的性命,但至少,先废了他的一只手或者一条腿再说。
是罗韧的声音。
罗韧早有准备,斜刺里先卧倒在地,接住亚凤之后就地一滚,伸手就去后腰拔刀。
木代喉头一哽,眼前一片温热。她提着气,抓着罗韧的胳膊慢慢直起腰,往下看,大概还有十来米。
罗韧说到最后一个字时,抬起的手突然下甩,袖里的那颗石子破空有声,狠狠砸中青山握镰刀的手。青山痛呼一声,刀头错开,亚凤推开镰刀,拔腿就往这边跑。青山一脚踹在她的腿弯处,亚凤向着这里扑跌过来。
她搂住罗韧,头埋在他的胸膛处。
罗韧笑:“朋友还没下落,怎么走啊?就这么走了,不地道吧?”又继续顾左右而言他,“我现在知道不对了,现在走还来得及吗?”
罗韧往后一缩,他不喜欢搂或抱,下意识不想把胸腔或者腹部的空门留给任何人。
青山不吭声,面色却狰狞:“让你走你不走。”
但是,怀抱里,好熟悉的感觉。
身后,曹严华正气急败坏地挣扎。
罗韧脱口问了句:“是木代吗?”
罗韧动作很快地把匕首别进后腰,袖管一低,把剩下的那粒石子压在手腕和袖管之间,然后两手张开,慢慢举起,说:“万事好商量。”又努努嘴,示意亚凤,“不关她的事,别吓着小姑娘。”
他根本没看清眼前的人是谁,只知道栽下来之后,半空忽然被人撞偏,然后抓住,不管怎样,那人是想救自己的吧?
青山一改之前的憨厚老实,蒲扇般的手抓揪着亚凤的后颈,另一只手里握了把镰刀,刀口正卡在亚凤的脖颈上,不知道是不是走路时的蹭撞,亚凤的脖子上已经破了条血痕。
他利用这暂缓的须臾,拔刀,觑到石壁裂缝处,狠狠去插,刀尖在石壁上迸出火花,终于进位。
居然是青山。
他又问了一次:“是木代吗?”
罗韧苦笑。
木代没吭声,脑子里还是放空的,刚才发生了什么,她几乎想不起来,只知道又狠狠摔了一次,然后止住,没死。
先进来的是亚凤,满脸泪痕,而她身后的那个人……
至少现在,还没死,还抱了一个。
罗韧心叫糟糕,迅速回头,看到火把的光亮,还有火光在地上打出的、正一步步进来的狭长人影。
她含着眼泪笑。
罗韧笑了一下,正要往前走,洞外忽然传来亚凤挣扎着的尖叫声。
罗韧搂紧她,低头看洞底,乍逢黑暗,他不像木代那么适应,看了好一会儿才看出距地十来米。
如果不是嘴里塞布,他大概要叫起来了。
他低下头,亲亲木代的额头:“我包里有绳子,拿出来,系在我腰上,然后你先下去。”
曹严华吃痛,霍地抬起头来,眼神先是茫然,蓦地聚焦,又惊又喜。
木代不想动,她觉得没力气了。
他似乎睡着了,又像是死了,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罗韧没有贸然过去,在地上捡了两粒石子,食指、中指并起了弹出一粒,重重击在曹严华的肩胛上。
罗韧说:“乖,木代,你先下,这把刀,支撑不了多久的。”
那是……曹严华?
是,还没到头,不能就这么安逸了。
山洞不小,光线昏暗,但还是可以看到,有个人,蜷缩在山洞的角落里。
木代打起精神,摸索着,拉开罗韧的背包拉链,拽了绳子出来,是登山绳,韧度可以保证。罗韧接过来,腰上缠一圈,又拉过肩,扩大着力点:“来,下。”
他屏住呼吸,抽出刀子在手,一步一步走了进去。
木代几乎不用手,蛇一样地绕绳,尽量不去借罗韧的力,几个弯绕落地。
罗韧没有立刻进去,而是耳朵贴住石壁听了很久,里头要么是没人看守,要么是看守的人都睡着了,否则不可能连讲话声都没有。
落地之后木代就瘫了,往后一倒,直接晕了,然而也并没有晕多久,似乎只一两分钟,又睁眼。
罗韧沉住气,寻找一切可能被忽视的山洞入口,终于让他发现一处类似屏风遮口的所在,侧身去看,有一道窄窄的通道,直通内里。
罗韧还在上头。
难道亚凤所说的山洞,在山腹之内?
木代躺在地上,盯着他,顿了顿摸出兜里的小手电筒,推亮了照过去。
因为这些洞穴的不可知性,探洞与深海潜水、漂流、登山、洞穴潜水一起,并称“世界五大最具危险性和挑战性的活动”。
乍遇光亮,罗韧有些睁不开眼。
自然形成的又分两种,一种是开放型,望过去一目了然;另一种入口相当隐蔽,甚至可能很小,但进去了之后隧道交错,那是大自然天然形成的,位于黑暗腹内的地下迷宫中。
木代有点奇怪:“你怎么还不下来?”
山洞无外乎几种,地壳运动自然形成的或者人工开采打通的,但后者需要大量人力、物力,多集中于矿山,或战时修凿,曹家村两头都不靠。
罗韧回答:“说得好像我能下去一样,我又不是你,能随便上墙。”
但是没找到山洞。
哦,也对,罗韧不会游墙。
他直上直下,地毯式搜寻,每一间棚屋都看过,潮潮漉漉,没有人待过的痕迹。
明知道不该笑,木代还是忍不住,忽然哈哈大笑,地上冰凉,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罗韧在山道上发足奔跑。这座山上有好几座简搭的棚屋,供村里人山中遇雨时使用。既然在山上,不是在山洞中就是在棚屋里了。
罗韧担心地看她。
山上。
木代在下头多久了?
七婶还在门口坐着,背对着后院,穿针引线,偶尔抬起头,听晒场那里传来的热闹的吆喝声。
欧美的洞穴探查队中,随队经常配备精神病学者,因为黑暗而超静的地下环境不是正常人可以承受的,很多洞穴受困者获救之后,伴随而来的,反而是后半生的精神失常。
他倒退着,慢慢地出去,一直看着亚凤的眼睛,向她微笑,然后轻轻带上门。
他不能不担心:“木代?”
罗韧笑起来,说:“好姑娘。”又低声吩咐她,“记住,我没来过,你也没见过我。我会回来找你的。”
木代没理他,过了一会儿,她撑着手臂起来,打着手电筒,在石壁上来回照着看。
那山挺高,山头却平,像凭空被削了一块,很好认。
低处的石壁跟高处的不一样,石缝变多。
亚凤怯怯地,咬着嘴唇,慢慢指向其中一座。
她重重地喘息,一直退后,一屁股坐到地上,伸手在地上摸到了什么,说:“罗小刀,你求我啊,求我,我就帮你下来。”
“哪座?”
罗韧哭笑不得,然后说:“求你。”
山上?四面都环着山。
反正求她也不丢人。
亚凤看了他一会儿,终于慢慢平静下来,良久才低声说了两个字:“山上。”
木代哈哈大笑,忽然又止住,说:“你等着,我给你造一条金光闪闪的生财路。”
罗韧说得很慢,一字一顿:“我会回来,带你出去,没有人知道是你说的。”
说话间,抬手一扬,手里的红布袋口张开,光亮的银元“咣当”撒了一地。
亚凤说:“他们要是知道是我说的,会打死我的。”
捡起一枚,看准了,发力掷向石壁,“噌”的一声,牢牢卯住石壁的裂缝,半枚在缝里,半枚在缝外。
罗韧轻声说:“看我,看我的眼睛。”
小是小,但对罗韧来说,足以做脚蹬之用了。
他营救过很多人质,知道如何让情绪崩溃抑或歇斯底里的人安静下来,他们不是说不出话,只是精神高度紧张而害怕。
木代又捡起一枚,先送到嘴边,吹了口气,又送到耳边去听。“嗡嗡”的声音,传说中钱的声音,真是悦耳舒心。
罗韧看进她的眼睛里,单手轻握她的手背,另一只手竖指唇边。
手一扬,又是“噌”的一声,卯住另一处石缝,约在前一枚下方一米处。
亚凤不敢说,嘴唇哆嗦着,一直往后缩,又紧张地透过窗户看七婶的背影,只是不断地重复:“你快走吧,别待在这儿了,快走吧。”
然后抬起头,目光正跟罗韧的相接。
罗韧心头一紧,追问:“你是不是知道他们在哪儿?”
罗韧心里说了句:“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