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洞里,并不是很黑,远近散落着幽绿色的荧荧磷火。
她躺着,不动,闭上眼睛,俄顷又睁开。
木代艰难地转过头,看到自己摊在身边的左手,看到中指的指甲是竖起来的。
她笑起来,声音回荡在这个巨大的洞穴里,难听而又怪异,难听得她忽然不敢笑了:是我在笑,还是我其实摔死了,我的魂在笑?
指甲不应该是服服帖帖地贴着指面的吗?她的指甲为什么是竖起来的?
第一反应,居然是巨大的惊喜:没有摔死我,我还没死呢!
想清楚发生了什么之后,剧烈的疼痛直冲眼底,眼泪几乎是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滑过脸颊,滴进背后冰凉的泥土里。
落地了,终于落地了!
过了一会儿,她深吸一口气,右手抬起来,小心地、慢慢地,覆在左手手面上。
那股冲撞,撞得五脏六腑都颠了几颠,胸腔、腹腔翻江倒海地难受。
心里数:“一、二、三。”
终于,“轰”的一声,落地。
数到“三”的时候,牙关一咬,迅速地、用力地握了下去。
“哧啦、哧啦”,指甲很快磨秃,然后剧痛,不管,不去想。
时近半夜,中缅边境。
继续急速下落,腹部一片刺痛、火烫,应该是被突出的石头划出血了,或许开了膛,谁知道呢,不能想,没到底之前,就要拼命去抓。
这个村子叫那奇波,在云南和缅甸的交界处,靠近密支那。
再抓,拼命拿腹部去顶,提着气,四肢用力,只要挨到石壁,不计代价,一定要抓住。
白天时它只是个普通的村子,有蔫着气的鸡,打不起精神的狗,三三两两扛着锄头下地的面目枯槁的村民。
她会壁虎游墙,师父讲:“要学成壁虎,四肢和小腹顶在墙面上贴合,你要想着,你腹部有个吸盘。”
然而到了某些日子的晚上,十一点之后,凌晨两点之前,会出乎意料地热闹。
哪怕是一点点的摩擦力,都可能让她的速度降低。她不想死。
村口会搭起一个又一个凉棚,大多四面敞风,像是内地的大排档。
木代不管,再抓。
有交易的凉棚,布袋里倒出来的,或是翡翠,或是其他宝石原石,摊主盘腿坐,敞怀,胸膛的黑毛间隐现一条青龙,腰包里几厚沓钱,分不同币种。
抓不住,下落的速度太快,甚至能听到指甲和石壁摩擦发出的哧啦声。
有吃海鲜夜宵的凉棚,这里明明不挨海鲜产地,但是会有最新鲜的海鲜,塑料箱子往外倒,冰块混着生蚝、贝类、鱼、虾“哗哗”而下,烧烤专门有一项叫“波尔多红酒烧”,味道怪里怪气。
慌乱间,忽然摸到石壁,嶙峋、突兀,她双手微曲想抓住。
也有牌桌,打的是麻将,但不见钱,只推筹码,十只蓝筹抵一只红筹,十只红筹抵一只金筹,一般金筹被人拿走时,堆牌的人会变一下脸色,悻悻地骂一句娘。
她都不知道这有多高。
有妖冶的女人,腰细腿长,胸挺臀圆,在人群中婀娜而走,只要一个眼神,就会含笑停在某个男人身边,不讲价,也不吵嚷,于无声中,一切水到渠成。
拼命伸手去抓,翻板已然盖合,身子极速下落,惶恐瞬间化作涔涔冷汗。
而那些不敞风的,通常有个黑布门面,闲杂人不会进,也不能逛,门口守着彪形大汉,特定的人来了,对手里的半张钞票或者扑克牌,严丝合缝对上了,会悄然入内。
不想死。
两点钟一到,所有人、车都会撤走,在黑暗中打亮车灯,无声无息地离去。
下落的刹那,她和师父的这番对答,忽然放电影般迅速在脑子里掠过。
这是中缅边境上很多人都心知肚明但不外道的那奇波三小时夜市。
其实那些人,死得也很突然、很快,并不总是死里逃生,并不总有化险为夷的运气。
罗韧此时就坐在海鲜凉棚里,坐布面的小马扎,面前的小桌子四脚不齐,有一块下头还垫了块碎砖。
师父笑笑说:“都会死的,阴沟里翻船的多。但是因为你们不满意,所以那些说书的才把大侠改得无所不能,长长久久。”
然而小桌子上的菜色却不凡,片得极薄的三文鱼,慵懒绵软似的码在冰沙雪山堆上,边上的小瓷碟里,酱油中央点芥末。又有冰镇明虾,虾肉水晶样透明,偶尔,虾身还会忽然抽动。
那么厉害的、漂亮的、潇洒的、妩媚的、风情的、各色的人,怎么会死了呢?
对面还有个位置,但还没人。
“死了。”
罗韧给自己倒酒,里头冰块消融,底下沉一颗圆滚滚的青梅。
她那时候小,缠着问:“然后呢?”
有个女郎过来,红唇微抿,媚眼如丝,胸衣里斜插了几朵去刺的玫瑰。罗韧递了张票子过去,然后做了个向外的手势。
师父的故事,跟武侠小说是不一样的,武侠小说的主角永远不死,但师父故事里的人,往往戛然而止。
懂了,这是表明要谈事情,不玩。
有那心肠歹毒的,陷阱底下倒插尖刀,多少武林好汉折在上头。
女郎知情识趣,拈了朵玫瑰,插进小木桌的狭缝里。玫瑰的茎细长,颤巍巍的影子在桌面上打晃。
讲说,翻板陷阱有个中轴,四面有扣合的插销,人被引诱着慢慢走过去,整个人站上半面翻板的时候,插销一撤,那头极轻,这头极重,轻功想借力都借不到,“轰”的一声,人就下去了。
她说得柔声细气:“这样,其他的姐妹就不会来打扰了。”
师父的故事都是久远的传奇。
这也是行规。
翻板陷阱,她是听师父讲过的。
罗韧继续等,夜风从凉棚的这头穿梭至那头,手机时间显示是晚上11点45分。
整个人身不由己,直直坠下,仓促间伸手去抓,指尖和翻板的边缘擦过。
有沉重的脚步声,夹杂着金属钢架特有的声音。罗韧没回头,直到青木一步步笨拙地走过来,坐下。
才走了几步,猝不及防地,她脚下霍然一空。
他右腿小腿上打着外固定钢架,走起路来沉重,又透着几分别来惹我的狰狞。
她半侧着身子,慢慢地向着曹严华走过去,随时注意四周,以防那个怪声再次出现或者突然袭击。
青木约莫三十岁,典型的日本人长相,目光亮而尖锐,挺鼻,清瘦但绝不孱弱,袖子撸起,胳膊上一块块的肌肉,小臂上有竖行的汉字。
木代不想追出去察看,以免被人调虎离山,当务之急,还是先把曹严华解开,不管是什么妖魔鬼怪,两个人对付总比一个人对付要好。
刺的是:银碗盛雪,白马入芦花。
没有人,连影子都没有捕捉到一条,刚才的笑声,好像起自空虚,又归于消静。
罗韧盯着青木看,胸腔里有不可名状的情绪激荡,眼眶微热,很久才说:“好久不见。”
木代浑身一震,瞬间回头。
青木不用筷子,伸手拈了三文鱼,在蘸碟里滚了滚,送进嘴里大嚼,酱油汁顺着嘴角滑下,并不去擦。
女人的笑声,低细而又尖厉。
罗韧端起清酒瓶子给他倒酒,青木夺过来,往地上倒,“哗啦啦、哗啦啦”,没融尽的冰块渐次落地,只有那颗被泡涨的青梅卡在瓶口,出不来。
木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僵了足有一两秒,反应过来之后,正要过去,身后忽然传来“磔磔”的笑声。
青木又伸手把罗韧的酒杯也拿过来,往地上一倒。
曹严华?
凉棚的伙计们见惯不惊,眼皮都没抬一下。
木代打着手电筒往里走,才走了几步,电光忽然照到一个人的脸。那脸惨白,嘴里塞着布头,拼命挣扎,见到木代时,激动得几乎要哭出来。
“罗,我去过丽江。”
这洞,稍微有点深。
罗韧看他:“那幅画是你画的?”
动比想快,这毛病总是改不了。
“只是提醒你,我能找到你,猎豹也一定能找到你。”
她小心地顺着那条窄道走进去,快到尽头时,又一只迟钝的蝙蝠冒冒失失地飞出来。木代吓了一跳,伸手就去打,掌心摸到微温蠕动的一团,恶心和嫌弃瞬间蹿上脑顶,又忙不迭地甩手。
罗韧沉默。
而且,洞口的藤葛盖得恰到好处,如果不是有蝙蝠从那里飞出来,木代还真的以为那只是常见的藤葛垂下山壁。
青木伸手,朝伙计打响指,伙计又送上瓶清酒。
洞口并不直接朝外,有块斜剌剌片出的石壁,像从前老宅子门口的照壁或是屏风,把真正的洞口包在了里面,人想进去的话,得侧着身子过一条窄道。
青木这次帮罗韧斟上了。
这是个……隐秘的洞。
“我知道你在丽江开了酒楼,当上了小老板,交了一个漂亮的女朋友,笑起来很甜,风一吹就倒。你忘了我们了吧,罗?”
果然,带起了好厚的一大蓬草,叶子带着土灰从顶上落下,呛得她闷声咳嗽。
罗韧说:“没有。”
木代站了两秒,忽然想到什么,伸手去抓那丛藤葛。
青木盯着他,目光渐渐含有愤怒,手背上暴起青筋,冷笑着,一字一句:“你忘了我们了,罗,你去过自己的日子了。”
但是,或许是被手电筒的光亮惊动了,那奇怪的声音好像又出现了。
他脸色忽然狰狞,双手托住桌底一掀,桌子掀翻在边侧。
她记着蝙蝠飞出的位置,小心地靠近去看,觉得没什么异样,也就是普通的山壁,还有垂下的藤葛杂树。
可惜了,那么好的海鲜。
她嘘一口气,两手甩甩,脖子扭扭,小手电筒拧亮了咬在嘴里,冲了几步提气,在坡度几乎接近70度的坡上一路往上疾奔,偶尔气泄了,就俯身抓丛草或者撑地借力,末了一个纵跃,站上了高处的那条山道。
手机也被掀落了,“哗哗”盖了一层冰沙。
她想一横心不去管它,脚下却迟迟挪不开步子。她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如果不绕远道,就这么直上直下翻山的话,用不了多久,耽误不了太多时间。
罗韧俯身捡起来,拂落一层水凉,看一眼时间,12点20分。
木代迟疑了一下,打着手电筒往那个方向走了几步。
木代为什么还不打电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