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房间里,出乎意料地,他居然收到了神棍的电话。
既然是给木代献殷勤,那自然是多多益善,罗韧也就由得他去。
神棍劈头盖脸地问他:“小萝卜,你找到那个什么‘云岭之下,观四牌楼’了吗?”
…………
罗韧一时语塞。
曹严华也说不清楚:“我小师父去了几次了,好像太师父让她等,说时候还没到,她只好等着,又不敢离开。”
别说找了,这两天,他都几乎把这事给忘了。
罗韧奇怪:“不是晚饭后就去跟梅花九娘谈事情吗?”
好在他反应快,脱口就把皮球扔回去了:“你找到了?”
曹严华惦记着给木代铺床,去看了好几回了,想趁着木代去找梅花九娘,房间里没人的时候展一下身手,好叫小师父回房的时候,好好感动一把——没想到木代还在房间里。
神棍说:“我做了一点研究,一点点研究。”
整理床铺,放被子。
这么谦虚地说着“一点点”,语气里却又满是骄傲,罗韧心里一动,觉得神棍那里,可能有突破了。
师父就寝之前,弟子该做什么?
“云岭,有三个可能的解释。第一个是,高耸入云的山岭;第二个是,安徽省有个云岭镇;第三个是,云南西北的雪山,是澜沧江和金沙江的分水岭,主峰是玉龙山。”
曹严华文绉绉地回答:“学以致用啊。大师伯下午教了我那么多规矩,我不得照做啊?哪怕以后不做,这学完还热乎着,装也得装得积极吧?”
玉龙?那不就是丽江吗?
罗韧受不了了,披着衣服起来,终于截住曹严华:“你跑来跑去的,干什么?”
“我觉得,第三种最有可能,但是这个云岭,它的山脉绵延很长。你想,两条大江的分水岭,大江有多长,这个云岭就有多长,而且山岭是有分支的,所以我觉得,云岭之下,不一定是丽江,而是一个很大很大的范围。”
梅花九娘晚上要交代木代重要的事情,想来自己是没机会跟木代见面了,罗韧很早就上床休息,但睡不着——门口总是传来曹严华小跑的声音,跑出去,跑回来,跑出去,又跑回来。
罗韧同意:“所以这两句是个定位,云岭之下,划定了一圈范围,观四牌楼,才是真正的定位点。”
他还跟罗韧说,半夜的时候,那浓雾铺天盖地的,你要是开门,能看到雾气往屋里飘——比起电视、电影里的烟雾效果,有过之而无不及。
神棍说:“这个观四牌楼,如果这个‘四’代表‘四间’,那么它就是一种很奇怪的牌楼。”
罗韧临睡前,郑明山来过一次,说今晚必定会起一场大雾,因为白天是晴天,按照有雾镇的惯例,白天越晴,晚上的雾就越大。
“为什么?”
慢慢地,越来越满,肉眼辨识不出分别,但偶尔看向门外,总觉得什么都罩了一层纱,灰蒙蒙的。
神棍“哼”了一声,罗韧这句“为什么”在他的意料之中。
晚上十点多就起雾,开始时极薄,片丝只缕,像柳絮在夜空里飘。
“小萝卜,没读过什么书吧?你知道牌楼是什么吗?牌楼是一种传统建筑,周朝的时候就有啦,在古代,多用于表彰、纪念。
这一晚,有雾镇终于露出了它的原貌。
“牌楼常见的形式,有一间两柱、三间四柱、五间六柱,这是个什么说法呢?你想象一下那格局,如果是一间,两边是不是两根柱子?如果是三间,是不是有四根柱子?”
罗韧“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目光长久地停在那张照片上,想着:“我一定回来,一定要回来。”
罗韧大略清楚:“所以,如果是四牌楼,就是四间、五根柱子?”
她找话说:“曹胖胖当时也在,就在我边上,你看到了吗?”
神棍得意地大笑:“小萝卜,我就知道你要说四间,你这个没文化的。你没注意到我说的牌楼,基本都是单数吗?”
木代脸一红,讷讷地把手机放下,原来他已经看出来了。
好像是,一间两柱、三间四柱、五间六柱,间数都是单的。
她话还没说完,罗韧轻笑着从身后搂住她,埋头在她的肩窝里,轻轻咬着她的耳垂。
神棍扬扬得意:“这就要说到建筑的美学了,我们古代的建筑,不但讲究对称,还讲究中心突出,一三五这样的单数间,其实是为了烘托最中心的那间,最中心的一定会做得更大、更华丽。”
她拿过手机,把那张照片放大,再放大,狠狠点着那个压根儿看不清楚模样的、穿大象头T恤的自己:“我,我呀!”
罗韧明白了。
木代气坏了,平时挺精明的,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傻了呢?
难怪形制是“四”的牌楼很少见,也是,两两对称,就分不出主次来了。
“看出什么?好大的车厢,好多人吗?”
神棍做总结陈词:“所以,如果在云岭之下的范围里,有这样一座少见的牌楼,一查就查出来了。我已经委托一位老朋友帮忙查了,就这两天,等着啊,一定有信儿的。”
“看出来没有?”
他说到末了,几乎是神采飞扬,挂掉电话的时候,就差给他飞吻了。
放大?罗韧迟疑着,放大照片。
罗韧看着手机苦笑。
木代催他:“放大啊。”
真奇怪,凶简的追查有了突破,他居然没什么兴奋的感觉。
有问题吗?
是因为猎豹吗?
罗韧的眉头皱了一下,很快想起来,这是在重庆,薄雾茫茫的江景,他拍的是对面的索道过车。
猎豹如果追查他,第一时间应该会查到丽江——虽然委托青木暗中保护,但还是有点担心红砂和一万三,希望……不要出事才好。
这是……
给曹解放的嘴巴缠透明胶,这是件伤害小动物心灵的事儿,一万三和炎红砂你推我、我推你,都不愿意做。
木代低下头,指尖在一张张照片上滑过,最后点出一张,举着手机送到他面前。
于是石头剪刀布。
罗韧笑出声来,顿了顿轻声说:“别闹。”
五分钟之后,炎红砂手持透明胶带,走向了院子角落里的曹解放。
“要是我找出来了,怎么办?”她眼睛滴溜溜地转,“改后天?”
今晚的曹解放显得有点忧郁,不知道是不是酒吧的热闹触动了它的乡愁,它看起来,总有些郁郁寡欢的模样。
“胡说八道,什么时候给你拍过?”
炎红砂一脸干笑地凑近曹解放。
她趴在床上,托着腮看了一会儿,仰起脸看他:“罗小刀,你不是给我拍过照片吗?”
慢慢地、刺啦刺啦地,把胶带抽起,还跟曹解放套近乎:“解放啊,这也是为你好,我们张叔想吃鸡都想疯了,你今晚上如果还叫,神仙都救不了你了。”
罗韧也不回答,任由她把手机拿过去看。
曹解放警惕地看着炎红砂手里的透明胶。
他正看得入神,木代忽然睁开眼:“罗小刀,你偷偷拍什么呢?”
炎红砂继续瞎掰:“解放啊,这个是好东西,就跟唇膜似的,你敷一晚,保准与众不同……”
他点开相片看,真是漂亮,那么精致小巧的侧颜,连睫毛有几根都似乎清晰可数。
她觑准时机,胶带猛然朝曹解放的嘴巴上一裹。
罗韧忽然难受起来,顿了顿掏出手机,轻轻给她拍了张照。
曹解放要是肯乖乖地让她裹,那实在是对不住自己个性的张扬解放呢。
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她?说了会拼死为她活着,做不到怎么办?如果他回不来,如果他死了,她会不会哭?
只见它双翅一张,一句气冲牛斗的“呵……哆……啰”,胡乱扑腾着从炎红砂的肩膀上飞蹿了出去。
明天。
小样儿,治不了你了!炎红砂终于撕下了伪善的面纱,杀气腾腾,顺手操起院子里的扫帚,边扑边追。
木代的唇角终于露出浅笑,乖乖躺回去,顺手把马尾的发圈摘下,黑亮的长发散开。罗韧坐到床边,帮她把头发理顺。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闭上眼睛,鼻息浅浅,睫毛轻颤。
曹解放且战且退,很快就被炎红砂堵在了一条街外的巷子里,炎红砂袖子一撸,指着它下命令:“立定!不许动!”
罗韧拿她没办法:“好,明天,你好好睡觉。”
曹解放耷拉着脑袋,立定。
小丫头,字字铿锵,脑袋抵得他胸口生疼,语气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炎红砂说:“这才对嘛。”
“明天。”
她小心翼翼地走近,觑准方位,正待一个虎扑,曹解放忽然振翅飞起,蹬着她的脑袋顶飞了出去,很快消失在巷子口。
“不兴耍赖,今天、明天,也没太大区别……”
居然还学会迷惑敌人了!还敢踩她的脑袋,炎红砂差点气疯了。
“明天。”
曹解放,有本事你别回来!
“木代,这套对我可不管用。”
她攥着透明胶往回走,刚出巷子口,忽然愣住了。
“明天。”
有个约莫三十岁的男人正倚着墙站着,清瘦,但不孱弱,目光锋利,脸色阴沉,约莫高了她一头,正冷冷地看着她。
罗韧低头亲亲她的发顶:“咱们不是说好的吗?”
他手里,抓着一只鸡。
她蓦地睁眼,狠狠盯着他。罗韧无奈地笑,过了一会儿,木代负气样,一把掀开被子,跪起来搂住他,脑袋抵在他的胸口处,不吭声。
那是曹解放,双翅被那人反抓,已然失去了方才的威风,像是已经认命,也不挣扎,小眼睛里一片生无可恋的迷茫。
罗韧低头帮她把被角掖好,说:“木代,我该走了。”
这是……怎么回事?炎红砂心里犯起了嘀咕。
木代爬上去,被子一拉,长嘘一口气,只喃喃说了一个字:“困。”
那个人看了她一眼,生硬地把曹解放往她面前一送。
罗韧送木代回房,比起厢房的简陋,她真正住的是大户人家的房间,连床都是徽式的“满顶床”,上顶、下底、左壁、右壁和后壁都用木板满封了,但是雕镂精致,前头绣金线的帐子一放,像个独立的小房子。
曹严华终于回来了。
不过木代师门的事,他也不好多作评价。
这一趟,脚步轻快,还哼着小曲儿,居然先不回房,门一推进了罗韧的房间,拉一下灯绳,对着因灯光乍亮皱起眉头的罗韧笑得贼兮兮的。
这梅花九娘行事也真怪,放着青天白日的,不把话交代了,非得等到月黑风高时。
曹严华说:“小罗哥,你真是个浪漫的人。”
“睡下了,也让我去睡,说晚上还有好多事支使我做。”
没头没脑,莫名其妙,罗韧哭笑不得。
罗韧问她:“师父呢?”
曹严华居然冲他抛了个媚眼,又说:“我小师父幸福得很呢。”
她昨晚没睡好,一大早又起来烧什么弟子茶,绷了这么久的精神,终于疲惫,眼窝里有淡淡的青色,看着怪心疼人的。
曹严华说完就走,出门了还把头探回来:“小罗哥,我放小师父枕头边上了。”
罗韧失笑,起身过去。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罗韧从床上坐起来:“给我回来!”
想到梅花九娘,罗韧回头看向她的房间。木代恰好推门出来,倚着檐下的立柱,打了个呵欠。
曹严华说:“我不会说出去的,小罗哥。”
郑明山也是一样,教训曹严华的架势虽然摆得足,但多半是做给梅花九娘看的。
“你放什么在她枕头边上了?”
都是些老派的规矩教条,梅花九娘脱胎于那个时代,加上年纪大了,做弟子的多少会迁就她,但这些规矩,到了木代这里,应该是承继不下去的——她哪有那个耐心慢条斯理地品一杯茶啊。
曹严华眨巴眼:“爱情。”
…………
曹严华这是失心疯了吗?
“敬……敬弟子茶。”
罗韧坐在床上,百思不得其解,门没关好,雾气慢慢侵进屋里。
“弟子外出归来,见师父的第一件事,该是什么?”
爱情?
“整……整理床铺,放……放被子。”
回房之后,曹严华边哼小曲儿边扭着屁股脱裤子,才脱到一半,门突然被撞开,罗韧大踏步进来,曹严华还没反应过来,罗韧已经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
“师父就寝之前,弟子该做什么?”
“木代的枕头边,你放了什么?”
又来了。
曹严华呼吸困难,两手抓着裤子边,结结巴巴地说:“你……你送的花啊。”
条条框框,确实有不少规矩,曹严华手忙脚乱,拿着小本子记个不停,隔一会儿,郑明山还要来个闭卷提问,跟随堂突击考试一样,罗韧在边上看着,总是忍不住想笑。
“我送了什么花?”
大概是梅花九娘看出木代对曹严华亦师亦友,觉得她“立师威”这块做得不好,特意嘱咐郑明山过来唱白脸。
“玫……玫瑰啊。”
午饭过后,曹严华被郑明山提溜过去训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