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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木代还是看着项思兰:“有还是没有,眨下眼很难吗?”

罗韧劝木代:“木代,这件事不忙着问……”

项思兰牵了牵嘴角,露出一个僵硬的表情,眼睛终于眨了一下。

项思兰还是不回答,木代咬住嘴唇,就那么盯着她。

罗韧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

木代说:“我知道你不方便说话,也不方便做动作,你只需要眨眼睛就行了。有,还是没有?”

木代反而笑起来。

项思兰愣了一下,眉头狐疑地皱起,目光不定地打量着木代。

她说:“哦,那就对了。我就是跟你说一声,后来,她在孤儿院里病死了。”

木代胸口起伏得厉害,忽然推开身前的罗韧,大步走到床前,问她:“你记不记得,二十年前,你有个女儿,后来,你把她送到孤儿院去了?”

木代没有再看她的反应,转身就向门外走。

罗韧轻声说:“她现在不习惯说话,大概要缓两天。”

罗韧叫她:“木代!”

然后她咳嗽一声,像在清嗓子,但尝试之下,发出的还是怪异的声音,与此同时,或许是因为声带牵扯到胸腔,痛得吸气,她的一张脸揪作一团。

她没听,越走越快,罗韧没办法,示意炎红砂他们看着项思兰,自己追了出去。

良久,她的喉咙里才“咕隆”了一声,含混地说:“尼……孟……”

木代纤弱的身影在稻田里穿行,衣物布料和稻秆摩擦,发出窸窣的声音。

她只好就那么躺在床上,与先前的狰狞狠戾不同,眼睛里多了很多警惕和设防。

罗韧又叫她:“木代!”

项思兰看了罗韧一眼,动作很吃力,似乎想撑着床坐起来,然而只要稍微一动,胸口就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这一次,她停住了,然后转身。

罗韧走上前去,问她:“你记得所有的事情,对吧?”

风吹过,她的长发扬起,有几缕挂在拂过的稻穗上。

她满头是汗,像是刚从水里浸过,眼睛里布满血丝,似乎还回不了神,过了很久,眼睛里才终于有了一点儿光。

罗韧走过去,帮她把头发和稻穗分开,问她:“是不是又想起些什么了?”

罗韧身后传来呻吟的声音,项思兰醒了。

“想起她为什么把我送走了。”

他说:“那只狗不是专门看了你一眼,每个人都被它看了……”

罗韧的动作一顿。

该怎么跟曹严华解释清楚呢?这就像看3D电影一样吧,你觉得那只狗是在看你,但实际上,所有的观众都这么觉得。

“为什么?”

刚刚那一幕的确让人心惊,但曹严华的反应也的确让他哭笑不得。

木代笑着说:“她的客人,对我越来越好,给我买糖吃,给我塞钱,叫我‘小不点儿’。”

只有曹严华没动,半晌,他颤抖着回过头来,对罗韧说:“小罗哥,刚刚那只狗专门……看了我一眼。”

风并不凉,但是罗韧的胳膊上,开始激起战栗的凉意。

这一下子猝不及防,连罗韧都止不住心中一凛。木代和炎红砂几乎是同时后退一步。一万三头皮发麻,居然一把抓住了罗韧的胳膊。

木代的目光越过他,看向不远处项思兰那间透出亮光的屋子。

然后,那条狗的眼珠子忽然向边上动了一下。

那些客人,她甚至分不清他们的脸。

画面上,几乎所有人物,都是向着那喜轿去的,只有那条狗,在拥挤的人群之外,身周一片诡异的空洞和落寞。

他们会亲昵地摸她的头,给她塞钱,说:“喏,拿去买糖吃。”还把她抱在怀里,不管她对此多么反感和讨厌。

是一条狗,蹲伏着,眼睛直直地看着轿子远去的方向。

母亲就在边上,笑着,偶尔皱眉头,但从不说什么,也从不得罪客人。

两旁是看热闹的路人,捡鞭炮的孩子,中国民俗里,这应该是很常见的送嫁场景,而在送亲队伍的末尾……

然后就到了那天早上。

房屋的式样是老的,和上次看到的那幢宅子一样,有上百年的历史。

那天早上,木代很早就被项思兰叫醒,坐在小桌子边上喝米汤,菜碟子里罕见地有个煎鸡蛋,金黄,椭圆。

那是喜轿,吹打的送亲队伍,还有边上的房屋。

她一边喝,一边偷偷看那个鸡蛋,悄悄咽口口水,目光很快掠上去,又很快收回来。

画面渐渐清晰,漾在水波中,有着近在咫尺的逼真的感觉。

项思兰说了句:“是给你吃的。”

也对。

木代开心坏了,抓起来就吃,小手上油汪汪的。

罗韧说:“管它是不是立体的,还不是一样的看法。”

后来,母亲就领着她出门了,拎了几个洗好的大桃子。后来她才知道,那是她唯一的行李。

一万三先看出玄虚来:“立体的?”

她牵着项思兰的手,问:“妈妈,去哪儿啊?”

和上一次血线只是在水面上排列出画的线条不同,这一次,那些血丝穿插编织着,自水底而起,或横或竖,或斜插。

项思兰说:“去没有坏叔叔的地方。”

深红色的血,起初几乎将整盆水染红,然后,变作一丝丝的在水里穿梭着的血丝。

番外/

罗韧把消毒瓶里剩下的血倒入盆中。

商议之后,几个人决定在南田多住几天,半是为了等项思兰完全康复,半是为了收尾,处理后续事宜。

这几次,已经总结出经验来了,最先出现的水影总是跟狗有关,而真正提示下一根凶简的图像,会在隔一段时间之后才隐现端倪,而且晦涩得几乎难以解读。

马超还没醒,但是因为罗韧前一次递的信,宋铁又被带进了警局。

木代笑笑:“不会又跟狗有关吧?”

罗韧找之前联系过的陈向荣打听情况,陈向荣确定这不属于泄密之后,眉飞色舞地跟罗韧说:“警察也很生气,拍着桌子吼宋铁说,不是说看见那个女的了吗,怎么转脸又说没见过,你哄我们玩儿吗?”

消毒瓶里,五个人的血还剩下一些,罗韧说:“根据以前的经验来看,把血注入盛放凶简的水中,应该会出现一幅水影。”

看来形势很好,趁热打铁,罗韧又吩咐炎红砂寄了封信进去,这一次,信里还附带了一封知名心理专家何瑞华医生开具的病人情况说明,里头提及一位叫木代的病人,还提及该病人有很长时间的习武经历,但并不具备攻击性,受到大的刺激时会选择逃跑以保护自我。

项思兰已经被曹严华和一万三扶到床上,她大汗淋漓的,头发已经濡湿,双目紧闭着,昏迷不醒,据说是中途痛晕了过去。

信末尾轻描淡写地带一句:如果想知道事实真相,问马超会更合适。

他招呼她们:“先进来吧。”

落款还是:一个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知情者。

身后传来罗韧的咳嗽声,两人一起回头。

项思兰那里,他们轮班一样每天都有人去,半是监视半是照顾。不过木代不去,大家问起时,她语气很生硬:“等她能讲话了再说。”

她有点儿不知所措,木代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又笑起来,说:“没什么,我有点儿急了。”

这对母女的关系,大概复合无望了。

炎红砂吓了一跳:“你别急眼啊,我就是随口说说。”

有些时候,罗韧想着,项思兰把木代送走,其实是好的,免她遭到龌龊之人的伤害。

木代忽然激动:“她为什么就是我的责任了?她都不要我,我从来都没跟她一起生活过!”

但他转念一想,一个母亲,为了维持自己的客人和生计,两相权衡之下,选择把女儿遗弃他乡,这样的取舍值得称道吗?

炎红砂说:“她是你妈妈啊,你的妈妈不就是你的责任吗?”

他问木代:“等她能讲话了,你会跟她聊点儿什么?”

木代反问:“我为什么要留下来?为什么要把她带到丽江去?”

“不聊什么,走个形式。”

炎红砂自顾自地絮叨:“你要是留下来,我以后见你就不方便了吧,还是你会把你妈妈带到丽江去呢?”

走个形式,道个再见,这确实是木代的性格。她不喜欢没有结尾的故事,哪怕悄悄离开,也一定要留张字条说:别找我,找也找不到。

木代怔了一下,这种可能性,她想都没想过。

“想从她那里问出你爸爸的情况吗?”

“我爸和我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出车祸死了,我小时候,被同学欺负、嘲笑的时候,会想他们。后来,习惯了,也就无所谓了。”炎红砂说完了,又忍不住问木代,“如果她真是你妈妈,你预备怎么办?你会留下来,跟她生活在一起吗?”

木代摇头:“不想了。”

木代笑笑,指着屋里说:“那是我妈妈呢……红砂,你对你妈妈有印象吗?你想她吗?”

是人都有父母,父母又有父母,不在一起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变故,要么是钱,要么是情,要么是家庭压力和阴差阳错。阳光之下,再无新事,无外乎那几种。

炎红砂带木代往边上走,在那辆电动三轮车上坐下,担心地看着她,问:“你还好吗?”

她的时间也宝贵,不想再去追讨他人的故事。

炎红砂推开门出来,空气比屋里清冽,但是窗子都是破的,项思兰闷哼的声音还是一直往耳朵里钻。

罗韧仔细看她的脸色:“真不想?”

罗韧给炎红砂使眼色,炎红砂懂了,过来推木代:“咱们出去透透气吧。”

木代反问:“找到了又能怎么样呢?”

像什么?像小时候听到的故事里,孙悟空钻进了铁扇公主的肚子,东一拳、西一脚,那种痛苦莫过于此吧?

她对那个父亲,更加没有印象,难道哪一天他站到近前,他们之间就有了父女感情?

凶简附身时,对她身体器官的改造或许是长年累月的,恢复却近乎粗暴,那些挪开的骨头要扭曲回来,移了位的脏器要重新占位。

罗韧笑了笑,说:“那就好。”

罗韧先前的顾虑是合理的,尽管嘴里被塞了布,木代还是听到项思兰几乎是撕心裂肺般地从布团的缝隙间发出声音。

项思兰熬过了头两天,这昭示着她挺过了凶简离身给她带来的器官转变的煎熬。

曹严华赶紧端着水到屋子的另一面,生怕被项思兰四下挣扎着踢翻。

但在罗韧看来,项思兰已经无法恢复,她的心口依然半凹,布满蛛丝般的血痕,腰背无法挺直,呼气的时候嘴里带着淡淡血腥气。

项思兰在地上剧烈地翻滚着,心口处的那个凹洞,居然有往回平复的迹象。

她像是一个被凶简改造过,又中途被遗弃的怪物。那些几经折腾的器官,能把她的寿命再支撑多久呢?

一万三低声说了句:“看她心口!”

不敢想象。

凶简已经取出了吗?木代的眼角余光觑到曹严华打的那盆水,显然是刚扔了东西进去,水面晃个不停,有浅淡的血色慢慢晕开。

罗韧动过把项思兰送到医院的念头,他也有好奇心,想动用X光探测,看清她内里乾坤,于是问她:“你想去医院吗?”

木代听到罗韧沉声说了句:“好了。”

项思兰摇头,她不是傻子,知道自己这种情形,进去了就出不来了。她现在的身体情形,比起当年的所谓首例艾滋病,还要耸人听闻吧?

木代偏转了头不看,大口嘘气,项思兰挣扎得太厉害,“砰”一声摔下椅子。

约莫到第三天,她终于开口讲话了,声音难听沙哑,但至少是能与人沟通了。

炎红砂从塑料袋里翻出长柄的镊子递给罗韧。

当时轮值的是一万三,他打电话通知罗韧。罗韧没有惊动木代,很快赶到。

心脏的表面,有一层薄膜开始掀起,颤颤巍巍,还在随着心跳起伏。

到的时候,他看到项思兰坐在门口的凳子上,像是在晒太阳。之前没有注意过,阳光下才发现,她大片的白发掺在黑发之中,几乎是一半一半了。

项思兰脸上的表情骤变,身体不受控地四下乱撞,心脏开始剧烈跳动,血丝渐渐弥漫成血雾。而在那片血雾之间,形似海碗的心脏处最凹陷的底部,隐隐现出比血色更亮的一个字来。

可怜是真可怜,可恨也尤为可恨。

罗韧之前说,心脏不是外裸的,外头覆盖了透明的表皮,现在终于得以佐证:无数根细如发的血丝,像是行进中最密的蛛网,瞬间覆盖了那颗心脏的表面。

罗韧问她:“你还记得自己害过多少人吗?”

这抽搐再没停止过,一路攀上肩膀,下行,到胸腔。

“不记得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那被注射了血的胳膊忽然痉挛似的一抽。

“为什么选腾马雕台,有什么特别的寓意吗?”

起初,并没有什么动静,项思兰脸上像是带着冷笑,眼珠子凶戾地转着,看每一个人。

“不是我选的,是它选的。”

罗韧把注射器一推到底。

它?

尖细的针头推入,这一点儿刺痛不算什么,项思兰翻瞪着眼,鼻子里发出“哧哧”的声音。

罗韧想不通,为什么要选那个地方?因为被废弃,因为空旷?

是该防患于未然的。木代找了块布,揉成一团塞进项思兰的嘴里。

他脑子里忽然再次出现腾马雕台的画面,没有灯的晚上,只有风声和稻禾弯腰的轻响,少了半拉脑袋的腾马轮廓隐在融融的夜色里。

“现在是不会讲话,但很难说她恢复之后会不会,万一惨叫,有人路过听见,很麻烦。”罗韧说。

一万三说,好像古代的祭台啊。

木代愣了一下:“她不会讲话的。”

“为什么要做那些事?”

输血前,罗韧提醒木代:“找块布,把她嘴堵上。”

“它做的。”

木代想着:这确实像是一种进化呢。

三个字,她推得干干净净。

罗韧示意炎红砂帮忙,把项思兰的袖子撸起来。长久爬行的关系,项思兰的小臂粗壮,摁上去有点儿硬,看起来像是大腿上的腱子肉。

罗韧说:“我叔叔,跟你也是一样的情形。他被操纵着、控制着,做了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最后自杀了。”

几个人都进屋,关门,曹严华主动找了个桶,装了水放在边上待命。

他看着项思兰:“但是你不一样,你不反感、不抗拒,甚至配合,看到别人受冤屈受害,你心里会有变态一样的快感,是吧?”

罗韧把五管血都注入一个消毒瓶里,混匀之后抽进针管。

项思兰冷哼了一声,不承认,也不否认。

于是炎红砂自己也去撸袖子,曹严华在边上抱怨:“这样下去可吃不消,吃多少肉才长那么几滴血出来。”

有一种人,自己境遇不好,并不想着去改变,只巴望着其他人更不好,项思兰算是个典型。

说话间,她忍不住探头朝屋里看。刚才过来的路上,曹严华已经把事情跟她说了,撩拨得她又是好奇又是害怕。她回过头,木代已经撸起袖子让罗韧抽血了。

“你知道它是什么东西吗?”罗韧问。

炎红砂抱怨:“这种东西,人家不肯卖,我不知道说了多少好话,还另外塞了钱……”

“不知道。”

很好,酒精、棉球、皮管、镊子,一排一次性注射器和针头,罗韧吩咐了的都在,红砂真是个办事靠谱的人。

说这话的时候,项思兰低头看了看心口。她今天换了一件干净的涤纶衬衫,扣子扣得整整齐齐。

炎红砂跟着曹严华,气喘吁吁地跑近。她手里还拎了个医院的塑料袋,到近前时,往这边一甩,罗韧抄手接住。

罗韧也看她心口:“一开始心口就是那样的吗?”

罗韧回答:“我确实是这么希望的。”

项思兰摇头。

一万三斜了罗韧一眼:“你的意思是,这世上还应该有本传古奇书,来记载怎么应对凶简?”

最初不是,变化是一点点发生的,心口慢慢凹陷,用手去摸,会忽然发现有一根肋骨变了走向。

罗韧冒出一句:“其实我一直有个疑问。传说中,老子过函谷关,令官尹喜前去阻拦,拦下了一部《道德经》,还请他将凶戾的力量引于七根凶简中,用凤凰鸾扣封印。这样的故事都能传得有板有眼,那么关于凶简到底都是些什么,为什么为恶,如何去克制,居然一点儿记录都没有吗?”

有一天晚上,她在洗手间脱掉衣服,镜子里,心脏像一只倒扣的海碗,血丝一样的纤膜随着心跳颤动。

罗韧觉得脑子真不够用,抬头看,远处的大路上,曹严华正带着炎红砂过来。

外间传来轻微的响动,她推门去看,有个张皇失措的影子一晃而过,随之响起惊怖的尖叫声。

现在都在哪儿?它们是各自为营,还是同声呼应?它们存在是为了什么,害人又是为了什么?它们为什么不聚到一起,而是天南海北地散落于各地?

她追出去,两只手臂着地,像迅速爬行的巨大蜥蜴。那个人在稻田里奔跑,脸色惨白得像死人。

但是……还有剩下的三根呢?

后来听说那个人病了,一直说胡话,又有人传是疯了。

幸好这一切没有发生,或许这根凶简的能力还是有限。罗韧觉得庆幸,截至目前,凶简虽然是一次比一次诡谲难测,但好在,都还是有破绽的。

现在想起来,项思兰还是觉得好笑,有那么可怕吗?

那时候,她就真正是一个不隐形的“隐形人”。

罗韧继续问自己的问题:“可以控制人做任何事吗?”

木代的意思是,也许项思兰可以进一步影响周围的人,让自己成为一个视觉盲点。也就是说,她明明生活在这周围,整天在人前晃过,但是每个人在被问及她时都会茫然回答:“没有啊,没见过这个人啊,没印象啊。”

她摇头,唇角露出狡黠的笑:“只让人说一些话,但有些时候,效果很好。”

这话有点儿拗口,罗韧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

很多闹到无法收场的惨剧,最初,只是一句不中听的虚妄的话。她负责撒下火种,让它在某些人的口舌之上燎原。

木代说:“如果她经营得更完善、更久,周围的人,说不定都不知道她的存在吧?”

罗韧觉得有些荒诞,和之前那些被凶简附身成为凶手的人不同,项思兰这二十年来,也许不曾真的杀过一个人,她甚至从不开口。

一万三喃喃:“幸亏她影响不了我们,不然的话,她永远不会被抓住了吧?”

如果将整件事诉诸法庭,法律会判她有罪吗?

所以在各种器官里,她的心脏需要变得极其强大,逼迫其他脏器为之移位。

罗韧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罗韧说:“项思兰这种情况,原理我不大清楚,但是很显然,她用来影响人的力量出自她的心脏,木代之前在热成像仪里也看到过,那股所谓的‘风’,源自她的心脏。”

“为什么当初要遗弃自己的女儿?”

如果器官类似阑尾,留着没有作用,割了又无妨碍,以后会不会就自然消失了?

项思兰呵呵笑起来,笑得力猛了,胸口有被牵扯似的剧痛。她的腰又埋下去些,侧面看,像卷起的锣。

青木回答:“不是的,因为阑尾没大的作用,万一发炎,疼起来又很要命,所以我们日本人,有很多人,很小就选择割掉阑尾。”

从前,她的心脏格外强,所有的器官、骨头都为之让路,而现在,情形反了过来,她要动用整个上半身,佝偻着,内蜷,去保护它。

青木曾经跟他聊起过自己小时候动的第一个手术,割阑尾。罗韧记得自己当时问他:“那么小就得了阑尾炎吗?”

“其实,就是那个女孩吧?”她喃喃地说,“她长大了,她叫什么名字?”

说到这里,罗韧顿了一下,忽然想到青木。

罗韧的电话打到炎红砂的手机上,炎红砂又转给木代。

“这种进化,其实一直都在潜移默化地发生。有设想说,未来,当科技发展到一定的水准,人不需要行走和劳动的时候,四肢可能会慢慢退化,大脑则会越来越发达。换言之,人身上常用的、功能需要加强的器官会更强,而不需要用的器官会消失。”

电话里,罗韧问她:“项思兰可以讲话了,你要来见一面吗?”

一万三“嗯”了一声,他虽然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地上过学,但这种常识还是知道的。

木代说:“好啊。”

罗韧说:“你们试着回想,中学的历史课上,由猿变人的历史,猿一开始体毛长,用四肢行走,脑容量小,后来慢慢地,直立行走,脑部变大、变圆,原始犬齿变短,不管是外观还是内部结构,都随着生活环境和生活方式的改变发生了变化。”

炎红砂想跟木代一块儿去,木代说:“让我自己去吧。”语气很柔和,态度却毋庸置疑。

进化?

曹严华过来拉炎红砂,意思是:这是我小师父的家务事。

尾声

木代出门,不戴帽子也不戴口罩,两手插在兜里,走过黄昏的街道,走过南田那座标志性的大桥。她在桥上回望,一色的新楼,不复记忆中的任何一丝模样。

罗韧沉吟了一下,说:“项思兰现在的情况,其实有点儿像进化。”

南田并不是她的家乡,只是一座叫南田的城市罢了。

木代听到一万三问罗韧:“她这样的,还算是人吗?凶简如果离身,她会死吗?凶简离身之后,她的身体是会保持现在这个样子,还是会恢复正常?”

罗韧在门口等她,问:“要陪你一起吗?”

炎红砂来得很快,曹严华收到消息,晃着手电一溜儿小跑着离开,去大路上接她。

“我自己就行。”

木代叹了口气,走到门外,倚着墙坐下。

“那我在外头等你。”顿了顿,他又补充一句,“她已经猜到你是她女儿了。”

这些和她那些破旧的鞋子一样,早该被丢掉了。

木代终于坐到了项思兰对面。

有很多老旧的东西,跟丁国华类似,这么多年以来,项思兰似乎并未添置太多东西。衣服只有寥寥几件,后背和手肘这些经常磨到的地方,布料薄得像是蝉翼。

项思兰缩在床上,身子躬起,拱卫那颗脆弱的心脏。

木代在屋子里翻看,试图找出些能够唤起回忆的物件或者痕迹。

“我告诉你你的女儿在孤儿院病死的时候,你是什么心情?”

哪怕从项思兰嘴里问不出一个字,能带走第四根凶简,也是功德圆满,而根据之前的经验,用五个人的血逼出凶简,比让项思兰“假死”这种方式要稳妥得多。

项思兰漠然地看了木代一眼。

依着罗韧的吩咐,曹严华给炎红砂打电话,让她尽快赶过来。

木代有些自嘲。何必一定要问呢,送都送走了,抛诸脑后二十年,听到噩耗时的心情如何,真的还重要吗?难道她表现出难过或者悲伤,自己就真的觉得得到安慰了?

曹严华骇笑:“她影响那么多人,让别人睁眼说瞎话,自己反而不能讲话?”

木代换了个实际的话题,问她:“以后有什么打算?”

罗韧补充:“这样的胸腔内部结构改变,影响到了声带,所以,她应该不能讲话。”

项思兰回答得平静:“我需要钱。”

她穿上衣服,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吧?

她说的时候,目光盯紧木代,似有希冀。

罗韧回答不出,她的所有器官应该都还在,只是,跟别人不同的是,都有位移和形状上的改换。

木代先不明白,继而失笑。

曹严华嘴巴半张,半天说不出话来,倒是一万三问了句:“那还是人吗?”

她觉得,项思兰的话外音,和炎红砂那句“你妈妈就是你的责任”个中之意是一样的。

罗韧回答:“好像……她整个胸腔的内部结构都改变了。我也这样猜测,心脏好像改变了形状,从拳头变成这样倒扣的洞穴,胸平下去,肋骨两边有,但中间没有,好像是以某种角度和形状避开了心脏部位,还有,心脏不是外裸的,覆有表皮,但是几乎呈透明状。”

她压抑住内心的好笑:“你觉得我会供养你?”

木代不安:“怎么了?”

“我把你送走了,你看看你现在,多干净、漂亮,坐在对面,昂着头跟我讲话。”项思兰声音压低,“如果我不送你走,你会怎么样呢?你会年纪轻轻地就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早早地也有了个女儿,不想要,不想养,又送不掉。这样多好,你现在多体面,还有个爱你的男人。”

木代下意识地递过去。罗韧把刀子插回鞘里,刀身倒转,用刀柄试了一下项思兰的心口周围,倒吸了一口凉气。

木代冷笑:“说得好像一切都是你的功劳似的。”

罗韧向木代伸手:“刀子。”

项思兰吃力地挪了挪身子:“从前,我过日子并不费力,不会生病,吃喝也简单。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我现在走路都很难,腰直不起来。心脏有一下没一下地跳,有的时候,像要不跳了似的。”

项思兰冷笑着,脖子左右拧了两下,像痉挛。

她也知道情况不同,第一时间去审视自己的处境,跟二十年前一样现实。

她“嗯”了一声,胸口闷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听到曹严华踉跄着碰到椅子,一万三低声咒骂了句什么,而罗韧趋身向前,仔细看了一会儿。

木代笑笑,说:“我没钱给你。”

木代脑袋里嗡嗡的,听到曹严华按捺不住地问她:“小师父,我们能转头吗?我们能看吗?”

“你应该给我钱。”

但是又不对了,似乎与她已知的常识不符:心脏可以直接被看到吗?是这种诡异的形状吗?还有肋骨呢?生物课上,老师讲过,人的肋骨,像伞一样在两边张开,保护着柔嫩的内脏器官。

这理所应当的口气让木代的脸色冷下来:“凭什么?”

木代有直觉,那是心脏。

“就凭你不是我生的。”

“怦,怦,怦。”

她往床里缩了缩,说得不紧不慢:“我是从桥上捡你回来的,你知道南田的那座桥吧,早些时候,河上还没修新桥,还是木桥。有一天晚上,我从那儿经过,听到桥下有小孩哭。

划开的布片旁落,她看到了项思兰的胸腔。胸腔上是有个洞,凹陷的,像嵌进去的一只海碗,暗红色,如同一个水泵,有力且有节奏地起伏着。

“就是你,小猫样大,哭得脸都红了,身上包着一条旧毛巾,我就把你捡回来了。”

看到眼前的一切,木代全身发冷,忍不住倒退了两步。

木代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再开口时,声音有些发颤:“你那么好心?你自己都养不活。”

木代握住刀柄的手一紧,然后向下。“刺啦”一声布料被划裂,像密集的弦渐次崩断。

项思兰笑起来:“因为那阵子,公安对卖淫嫖娼查得紧,外来的单身女人是重点怀疑对象,我就觉得,有个孩子在身边打掩护,会好一点儿。要不然,我会花钱去买奶粉来喂你?你不要以为养你费劲,开水泡点米饭,青菜叶子汤,你咂吧咂吧也就喝下去了,好养得很。

木代想,罗韧说得没错,母亲确实从来不爱她,想从不爱自己的人身上拿爱,本身就是一件滑稽而又无望的事情。

“后来不想要你,但是送不出去,人家都想收养男孩,我只好把你带在身边,有一天没一天地凑合着。”说完了,项思兰看着木代,问她,“是不是该给我钱?我捡了你,养了你,还送走了你。要点儿补偿,也是应该的。”

刀尖划进衣服布料的缝里,项思兰抬起眼看她,眼神陌生而冰冷。

门口响起了罗韧的轻笑声。

真奇怪,她找了这么久,想了这么久,真的见到面前的女人时,并没有激动,也不难过。

“讹诈啊?”他说着进来,冷笑着看项思兰,又转头吩咐木代,“你去车上等我。”

木代握着刀柄,趋前伸手,把项思兰胸前的衣服拉起。

木代说:“不是,罗韧,这件事情……”

一是男女有别,二是,这毕竟可能是木代的母亲。

罗韧打断她:“去车上等我,我待会儿就来。”

也好,罗韧把刀子拔出来递给她,示意曹严华和一万三转身。

觑着木代离开,罗韧长嘘一口气,在项思兰对面坐下来。过了一会儿,他伸手入怀,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

他看了木代一眼,木代低声说:“我来吧。”

项思兰脸上露出笑意。这厚度如她所愿,至少可以保证她很长时间衣食无忧。

罗韧的目光在项思兰心口逡巡,她吸气呼气的时候,那里的衣服起伏的确是有些怪异。

她伸手来接,罗韧忽然缩手,她接了个空。

除了这些,她并不引人注目,像任何一个与众人擦身而过的中年妇人。

项思兰有点儿愕然,过了一会儿,她明白过来,说:“我说话算话的。”

项思兰四十来岁,或许是因为生活的艰辛,老态已现,但眉眼间不失标致。

“你最好说话算话,你知道我这钱是拿来买什么的。”

关于母亲,她从来也不记得那张脸。

项思兰说:“知道,买我不再反口,也不再在她面前出现。”

木代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她认不出。

罗韧把信封扔在床上:“买你这辈子都不能是她的母亲。”

灯光明亮,木代终于近距离看到项思兰,罗韧低声问:“是她吗?”

项思兰捡起信封,打开封口看了看,又妥当包好,先塞到枕头底下,想了想,又拿出来。

捆好了,罗韧起身,曹严华帮着他,把项思兰抬回屋里。

还是握在手里踏实些。

奇怪的是,项思兰一声都不吭,很是硬气。

她抬头看向门外,那里,罗韧的车和车旁的人,都成了小小的影子。

曹严华和木代一左一右,帮忙摁住地上不断翻身挣扎的项思兰。罗韧接过绳子下手去捆,把她双手先反绑,绳头抽紧之后想去绕颈,忽然迟疑了一下,很快看了眼木代,绳子又拉回,直接绕捆双脚。他速度很快,打结快准狠,一万三听到项思兰闷哼,心里咋舌:这该多疼啊。

项思兰说:“她真的长得很好,收养她的人对她一定不错。”

凌乱而又逼仄的屋子,铺盖常年不晒洗,发出刺鼻的霉烂味道,床上堆了半床的衣服,一捆一捆的,有的已经打开,他上去抽了几根捆绳,又急匆匆奔到稻田里,把绳子递给罗韧。

罗韧起身,身体阻断她的目光。

一万三小跑着回到屋里,揿亮电灯开关。

“收了钱,就别想着两者兼得了。”

曹严华到底还是重的,比木代重多了。

项思兰没有动。一直到罗韧转身,走出门,离开,她都没动。

再前面一点儿的地方,有团贴地的、更加壮硕的黑影,黑暗中看起来像座山包,又像辆因为摩擦力太大而卡壳的车。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场景。

他看到木代剧烈喘息着,手里还抓着半片从衣服上扯下的布,罗韧撑着手臂把她拉起来。

囡囡坐在孤儿院的门口,抱着桃子,抹着眼泪。

一万三跟了上来,他有点儿搞不清楚眼前的状况,打开手电,晃动着想看清楚发生了什么。

孤儿院的阿姨出来,想牵她进去,她固执地不动,说:“我要等我妈妈。”

曹严华脑子来不及反应,拔腿就往前头跑,与此同时,听到衣服的撕裂声响,最前头那个黑影贴地蹿开。曹严华心叫糟糕,情急之下,也不知从哪来的勇气,大喝一声扑了上去。

那以后,再也没有人叫过她妈妈了。

罗韧大叫:“最前面的!”

木代倚着车子等罗韧,脚尖在地上写字,自己都不知道写的是什么。

而在随即跟来的曹严华和一万三看来,这场景堪称滑稽。稻田里,贴着地面,一个抓一个,一长串的三个人,都分不清谁是谁,但他俩还是下意识地知道,得截住一个。

罗韧大踏步过来,迎着她质询的目光,说:“上车。”

罗韧直扑过去,贴地一个翻身滚,伸手往前抓,抓住了木代的一只胳膊,那团黑影被带得挨地打了一个转,木代死不放手,结果变成罗韧抓着她,而她的另一只手又紧抓着项思兰的衣服。

他绕到驾驶座边开门,上车之后,才发现木代没上来,还站在原地,心事重重地看远处项思兰的屋子,又转头看他,问:“那她呢?”

木代当然不甘心,伸手去抓项思兰的胳膊,硬生生从地上掰起来,果然,少了一个支撑,项思兰的速度立时变缓。

罗韧说:“这个地方,咱们以后都不用来了。”

她可能是把项思兰摁到了地上,想死死钳制住她,但是木代的身体轻,项思兰又善于贴地快爬,她居然强行用力,带着木代一起走了。难怪那黑影堪称壮硕,那是两个人的身影叠加起来的。

“可是她刚刚跟我说,要钱……”

木代应该是制住项思兰了。项思兰身上虽然有凶简的附着力量,但不能否认的是,木代在功夫上是个好手。

罗韧打断她,一字一顿:“我已经解决了,她很满意,我也不吃亏。”

罗韧瞬间反应过来。

是吗?木代看他。

刚拐过屋角,他们就看到几乎称得上是壮硕的黑影,贴地向着稻田急速而去。

罗韧的脸色很笃定。

屋后传来挣扎厮打的声音,应该是木代把项思兰截住了,罗韧再无迟疑,急步赶过去,曹严华紧随其后,一万三犹豫了一下,也小跑着跟上。

满意就好,从此各奔前路,各自欢喜。

幸好后窗也布了人。

木代半信半疑地上了车,低头系安全带时,卡口总是对不准,罗韧侧身过来帮她扣紧。

果然,一万三愤恨大叫:“是凳子!”

木代下巴蹭到他的头发,有点儿痒。

罗韧一下子反应过来,声东击西。

她偏开头,低头看了他好一会儿。

罗韧心头一紧,怕曹严华他们挡不住,一个箭步直冲过去,还未到近前,又是玻璃碎裂的声响,这一回,动静在后窗。

“罗韧?”

门内长久地没有动静,罗韧皱眉,犹豫着是否要破门而入时,屋里的灯忽然灭了。然后,一个黑影直冲曹严华和一万三守着的那扇窗户而去,清脆的玻璃碎裂声中夹杂着曹严华的失声尖叫:“出来了,她出来了!”

“嗯?”

木代的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那则在南田县流传了那么久的,关于红色高跟鞋女人的恐怖故事,是在腾马雕台废弃之后才在网上流传开来的,难不成是……项思兰自己编出来的?

“她说,我其实不是她生的,是她捡的。”

木代记忆中的那个涂脂抹粉的、满脸不耐的母亲,这么多年以后,家里也滑稽似的摆了一台电脑。她用它来干什么?上网?聊天?看片?

罗韧动作稍稍一滞,但很快恢复如常,他抬头看木代:“那你呢,你怎么想?”

木代的心情有点儿复杂,她挨着窗边,慢慢朝里看,后窗的窗帘拉开了一条缝,从这个角度看,能看到角落里方桌上的一台电脑,最老式的那种,主机横在显示器下头,像是网吧淘汰下来的。

木代叹气:“罗小刀,你这个人真是,从来也不大吃一惊。”

木头的房门,指关节叩上去,“咚、咚、咚”地响。

罗韧逗她:“大吃一惊是什么样子的,学来我看看?”

罗韧径直上去敲门。

木代笑起来,轻声说:“但是很奇怪,我心里居然很高兴。”

罗韧绕着房子转了一圈,前后都是空地,再远些就是稻田了。屋前屋后两扇窗,谨慎起见,曹严华和一万三守着前窗,木代绕到后面守后窗。

她抬头看他:“我为什么会高兴呢?难道我嫌弃她的身份?我是不是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一点?”

他们逐渐接近那幢房子,是那种最简易的瓦房,红砖砌墙,墙面粗粗粉刷,房子边上有辆电动三轮车。在县城接大宗的零活,是需要这样的载重和代步工具的。

罗韧说:“是因为,有些伤害,如果不是来自最亲近的人,我们会觉得更容易接受和原谅。”

是这种额外的力量终究有限呢,还是力量的大小也要视个体与凶简的配合度而定?

木代沉默不语。

后来在杀人现场,罗文淼还是被李坦阻止,似乎凶简给他的力量,也并没有让他成为超人。

也许吧,当听到项思兰说出她只是被捡来的之后,心里有那么一瞬间,如释重负。

上墙?匪夷所思,罗文淼只是个儒雅稳重的教授罢了。

“谢谢你啊,罗韧。”

这应该是凶简附身带来的额外力量。罗韧想起叔叔罗文淼,没看住他的那个晚上,罗韧和聘婷到处找罗文淼的下落,然后在大院的墙上,发现几个往上去的脚印。

罗韧说:“不是说好了要互相麻烦吗,别这么见外嘛!”

不错,她横冲直撞,跟四寨山里的那个女人有类似之处。

木代笑了,她真是好长时间没有这么笑过了。

木代提醒:“她动作很快。”

罗韧心中一动,顿了顿低下头,轻轻吻她的唇。

罗韧说:“就今晚,速战速决,别拖泥带水。要是给了她机会逃出去,我们几个能不能安稳出南田都说不准。”

木代的睫毛颤了颤,低声说:“车窗还没关呢……”

灯亮着,远远地,可以看到窗户里一晃而过的影子。

远处的夕阳只剩了一点点边角,有一只麻雀,衬着淡蓝色镶金的天幕,“嗖”一下飞过来。

稻田边缘,电线杆,瓦房。

木代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那人总觉得罗韧的笑容别有深意,吓出一身鸡皮疙瘩,赶紧摆手:“不会不会。”

这个世界忽然间天翻地覆,像吻一样温柔。

罗韧忽然又回头,笑着问他:“不会报警吧?”

也不知道为什么,木代无意识地睁了一下眼睛。

离开的时候,那人站在铁栏后头,呆呆看着,有点儿反应不过来。

她居然看到那只麻雀站在车窗沿上,小小的脚爪扒住了玻璃沿,激动得尾巴上的羽毛一抽一抽,背上负一道斜阳的金线,亮得刺眼。

很好,罗韧松开手,隔着铁栏拍拍他肩膀:“谢谢了啊,自己压压惊,睡个好觉。”

回程提上日程,定好了第二天一早出发,罗韧赶所有人回房收拾行李。一干人中,属曹严华心情最为荡漾,鸟一样第一个飞出去,又忽地折回来,对着木代说:“妹妹小师父,恭喜你这一趟,虚惊一场。”

那人伸手,示意了一下稻田的另一边:“那头,有个电线杆子看到没?下头有瓦房,就那儿。”

一万三说:“哪有这么说话的,狗屁不通。”

“那女人住哪儿?”

曹严华说:“你懂什么?”

罗韧心里有数了。

他卖弄:“我听过一种说法,这世上最叫人失望的欢喜,是空欢喜,而最受人欢迎的惊吓,是一场虚惊。”

“那是个惯偷,听说那次吓出一身病,精神都有点儿不正常,然后就没人见过他了。”

是啊,这一趟,可不是一场虚惊!

罗韧问:“然后呢?”

木代以为患病,以为杀人,以为走投无路,原来都只是一场虚惊。

曹严华真是到哪儿都不忘卖弄他那点儿歪门邪道的专业知识。

以后祝福别人,要说愿你被这个世界温柔以待,躲不过的惊吓都只是一场虚惊,收到的欢喜从无空欢喜。

身后不远处,曹严华小声给一万三解释:“这就是做贼的大忌了,做贼要低调,哪能自己闹出响动来……”

木代眼眶一热,忽然从沙发上站起,伸出手臂搂住曹严华,凑到他耳边,说:“谢谢你啊,曹胖胖。”

那人却急急说开了:“乡下地方,贼多,尤其是家里没男人的,贼更敢欺负,有时候一年上门偷好几次。几年前那次,有个贼半夜上门,据说那女人当时在洗澡,结果那贼‘哇啦’大叫着跑了,周围的人都惊动了……”

曹严华呆若木鸡,这一刻像极了木偶,身不动心不动哪儿都不动,连昨天那只水影里的狗,都比他来得灵动。

遭贼这种事,很稀罕吗?

一万三纳闷地抬头看他:“曹胖胖,你这辈子,第一次被女人抱吧?”

罗韧皱了下眉头。

真是造谣!莫大的侮辱!

他忽然想到什么:“几年前吧,听说,她家遭了贼。”

曹严华大怒:“胡扯!我妈也抱过我!”

特征?那人估计挺少听到这么书面的词儿,也不知道什么能被归成特征,只好想到什么说什么:“她穿衣服老土,也不见她有朋友上门,哦,对了!”

这一晚大家都睡得早,炎红砂裹着被子在床上翻来覆去,说:“木代,这趟终于结束了啊。”

罗韧进一步确认:“她还有什么特征?”

木代伸手揿了灯,在黑暗中慢慢闭上眼睛,回答:“是呢。”

听上去有点儿符合他们对项思兰的画像。

炎红砂低声呢喃着,她总有操心不完的事:“罗韧说那个项思兰身体恢复不了了,你说她后面怎么过日子呢?警察还会找你吗?如果找你的话,你就配合他们吧,反正凶简现在在我们手上,那些去过腾马雕台的人应该不会再被凶简影响了……”

那人喘着气,说:“是有,没结婚好像,一个人住,平时也不大看见她……她不种地,会在县城接活做,那种缝拉链、钉扣子、改尺寸的零工。”

说着说着,她就睡着了。

罗韧松开摁住他下颚的手。

木代低声唤她:“红砂?”

那人紧张得浑身发抖,想了一会儿之后,猛点头。

回应她的,是炎红砂轻柔的呼吸声。

罗韧问:“这附近,有没有一个女人,四十岁以上,性格孤僻,不大跟周围的人来往?”

静待了一会儿之后,木代起身。

木代站开了些,心里不是不唏嘘。好声好气打听反而遭骂,罗韧这种方式其实最粗暴,但往往一击致效。

她穿上衣服,动作很轻地出门下楼,前台的值班服务员又在睡觉。木代推开宾馆大门,穿过寂静的宾馆前院,上了街道,一路直走,遇到岔路口拐弯,然后,来到一条即便在半夜也很热闹的小街上。

那人额上冒汗,听到“不会为难你”几个字时拼命点头,表示配合。

她进了一家网吧,楼梯一路往下。网吧在地下,乌烟瘴气,泡面的香气混着烟味袅袅。

罗韧说:“听好了,有事问你,老实答了,大家都方便,也不会为难你。”

木代要了个最角落的位置。

那人痛得哆嗦,擀面杖应声落地,嘴巴却因为下颚被控,虚张着怎么也发不了声。

店主给她递卡的时候,问:“要喝点儿什么吗?”

一声闷哼,那人后背直直撞上铁栏门,罗韧拽住他一只手臂,从铁栏里拉出反拧,另一只手摁住他的下颚。

木代抬头看,他身后是一排放饮料的柜子,每日C、可乐、绿茶,应有尽有。

看情形那人是准备不再理她,预计下一刻就要狠狠关上大门。罗韧趁着这间隙,忽然从黑暗的角落里蹿出,手臂迅速从铁栏探入,揪住那人肩上的衣服就往门边带。

“有酒吗?”

那人很恼火,骂骂咧咧:“你有病吗,大半夜的打听什么人!”

店主愣了一下,很快回答:“没白的,但有啤的。”

木代说:“不好意思,向你打听个人。”

“两罐。”

门外站着的是个年轻的小姑娘,这让他松了口气,但是警惕心并没有完全放下。

她把一罐挟在腋下,边走边打开一罐,易拉罐碳酸气冲开的声音惊动了边上一个正打游戏的男生。他抬头,血丝密布的眼睛一片茫然,又马上低下头,投入到组队枪战里去了。

开门的是个粗壮汉子,脸色不大好看,手里拿了根擀面杖,大门外还有一层铁栏防盗门。他并不开这最外道的防盗门,只是站在门里,满面狐疑地看木代。

木代一路走到最里面,拖了椅子坐下,打开电脑,登录聊天软件,开启摄像头,又戴上耳机。

所以,他们几个避开,让木代出面。

看了眼时间,好像还得等一会儿。她不着急,慢慢啜一口啤酒,又一口。

敲了好久的门里头才亮灯,罗韧思忖着该怎么入手。深更半夜,任谁被陌生人吵醒,都不可能有好脾气,想打听到什么,更是难上加难。

“嘀嘀”的提示音,要等的人上线了。

他们不好分开寻找,落单的话不定因素太多,于是一起行动,先去了最近的那户人家。

木代仰头喝完啤酒罐里最后一点儿酒,用力一捏,罐身就瘪了,几个手指印,清晰可辨。

罗韧往四周看去,这里虽然空旷,还是有零落的住户。

她把空罐扔进脚边的垃圾桶里,坐直身子,耳机上的麦慢慢移到唇边,说:“何医生,你好啊。”

项思兰能够经常性地夜间在腾马雕台出没,她的住处一定不远,她不会希望自己的怪异状态被人知晓,一个人独住的可能性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