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启程醒得早,听见雨水砸在床上,噼里啪啦,整栋屋子都似要跟着散架一般。
雨消停了半天,入夜又大了起来。
他披衣起床,打开窗户,靠窗点了一支烟。
杨启程抬眼看了看她身后的指示牌,“……查血型挂什么科?”
大风夹着雨滴钻进来,杨启程侧了侧头。风将烟头撩起青色的烟雾,红色火星似乎随时都要熄灭。
杨启程抱着孩子离开儿科,正要走出医院一楼大厅,又停下脚步,立了一会儿,回到导诊台。“您好,请问您需要什么帮助。”
乐乐八点多醒了,杨启程正给他穿衣服,收到厉昀的短信,嘱咐他给孩子添件厚衣服。
去得早,儿科人倒不算多。医生看过之后,只说是普通的感冒,开了点儿药。
杨启程放了手机,从衣柜里翻出件厚外套,先拉过乐乐左手臂套进去。
杨启程不敢耽搁,穿好孩子赶紧送去医院。
乐乐有起床气,又感冒了,情绪恹恹。不知道是不是杨启程动作重了,他一瘪嘴,立即哭起来。
第二天清早,乐乐便咳嗽起来,鼓着一张小脸,咳得满面通红。
杨启程哄了两句,乐乐反而哭得愈发厉害,又咳嗽起来。
然而厉昀该交代的都交代了,还是漏了一点——半夜得经常给乐乐盖被子。
杨启程也管不着了,赶紧把他衣服穿好,拿过一旁凉了一会儿温度正好的奶瓶,塞进他手里。
一天下来,好歹安然无恙地把孩子给塞进了被窝。
乐乐抽抽搭搭抱着奶瓶吮了几口,渐渐止了哭声。
杨启程平常不是没带过孩子,但真完全一个人,还是免不了手忙脚乱——乐乐是个急性子,奶嘴迟一分钟塞进他嘴里,都要哭得惊天动地。
杨启程绞了块热毛巾,给他擦了擦手和脸。待他吃完了,冲了一剂感冒颗粒。
乐乐兴许在做什么梦,砸吧了一下小嘴。
丁点儿大的孩子,机灵得很,明明药水也是甜的,却总能准确分出来什么是药什么是糖。杨启程不得不按着他,把药水一勺一勺灌进去。半杯药水喝完,一大一小两个人都累出一身汗。杨启程叹一口气。
杨启程伸手碰了碰他肉嘟嘟的脸,“小子,你妈走了,你还睡得着。”
乐乐吃过药,玩了一会儿,又睡着了。
杨启程翻了个身,看了看一旁还在睡熟的乐乐。
杨启程把换洗衣服,奶粉奶瓶尿布等收拾了一下,抱着孩子,叫了辆车,去红星小区找乐乐外婆。
几分钟后,轻微的关门声,整个房子彻底归于沉静,只有外面的雨声,淅淅沥沥。
厉母见乐乐病怏怏的,心疼坏了,先把杨启程批评了一顿。
厉昀披上外套,轻手轻脚地出了门,又体贴地将门关上了。
杨启程小坐片刻,去公司处理了点儿常规事务,回家开车往医院去拿化验结果。
杨启程说了句“好。”
雨已经小了,空气里一股潮湿的气息。
厉昀把所有细节都交代完,一霎停了下来,似在思考还要补充什么。半晌,站起身,“那我走了,要有什么问题,给我妈打电话。”
车子没点火,杨启程嘴里含着烟,坐在驾驶座上,手里捏着薄薄的化验单。
杨启程听着,没插话。
他盯着血型那栏,看了许久,最后将单子一叠,塞进副驾的文件袋里。
厉昀坐在床边,“我走了。乐乐八点多醒,你提前十分钟把奶粉给他冲好。要穿的衣服,我已经搭配好了,在第一个柜子里,你每天给他换一套。隔两个小时看看要不要换尿不湿,三个小时要他喂一次奶粉……”
正要发动车子,想起什么,手一顿。
周四清早,朦朦胧胧间,杨启程听见厉昀喊她。
他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码。
杨启程瞥她一眼,抱着乐乐出去了。
片刻,那端一个甜美的女声,“您好……”
厉昀冲了冲手上的泡沫,将玩具捡起来塞给乐乐,“你们去客厅吧,厨房里乱七八糟的。”
“我找陈总。”
“啪”的一声,乐乐玩具车掉地上了。
“请问您有预约吗?陈总出差去了,过几天才能回旦城。”
“哦,青岛。”
“去哪儿出差了?”
他转过目光,把乐乐往上颠了一下,平淡地问:“你同学,在哪儿?”
前窗玻璃被雨水模糊成一片,视野里一切都被扭曲了。
杨启程往外看了一眼,外面天色泼墨似得浓稠,灯火影影绰绰。
“青岛。”
还没开口,忽听玻璃窗上一阵噼噼啪啪的声响,雨终于下了。
从图书馆出来时,西边天空散尽了最后一缕霞光。
“什么?”厉昀愣了愣。
杨静站在台阶上,给韩梦打了个电话,把手机揣进口袋,往食堂方向走去。
杨启程并没有急着出去,立在门口,过了片刻,忽问:“哪儿?”
快到宿舍,兜里手机一震,掏出一看,一个陌生号码。
厉昀点了点头,接着洗碗。
杨静接起来,“喂,你好……”
厉昀像是松了口气,又说,“那乐乐你一个人带行不行?不行的话,我放妈那里去。““可以。”
便听那边笑了一声,“杨静啊,下课了没?”
“成。你回来再说。”
杨静认出这声音,“陈先生?”
厉昀说了句抱歉,“能不能改到下周。”
陈家炳笑问:“你没存我手机号。”
“周四过去,之后还有同学聚会,可能周日才能回来。”
杨静没答。
杨启程看她一眼,“去几天?”
“我车停在南门这儿,你过来一趟。”
“我……”厉昀低头,从水槽里捞了一只碗出来,拿洗碗巾擦了一下,又停下动作,“……我去不了,正要跟你说,周五高中有个同学结婚。”
杨静蹙了蹙眉,“您找我有什么事?”
“没,跟你商量。”
“去了趟青岛,带回来的特产没分完,还剩点儿,你提去吃吧。”
厉昀愣了愣,“已经定了?”
杨静自然婉拒。
杨启程换了只手,将他单手抱着,“周五和缸子他们自驾去泡温泉。”
陈家炳沉默一瞬,不明所以地笑了一声,“这就没意思了。”
乐乐手里抱着一个小车模型,嘴里咿咿呀呀,玩得津津有味。
杨静抿着嘴角,心里已是十分不悦,按捺着没有发作。
她吓得身体一震,回过神来,赶紧将水关上。
“上回你得的那奖,还是我赞助的。乐乐满月酒席上,你见了我连声招呼都不打,说不过去吧?”
杨启程喊了一声。
杨静只得干巴巴说了声对不起。
厉昀正低头洗碗,然而水槽里水快要漫出来了,她手掌搭在水龙头上,却半天没有动静。
陈家炳声音倒是听不出喜怒,“过来吧,我大老远开车来一趟,还得亲自送到你手里不成?”
晚上吃过饭,杨启程想起这茬,抱着乐乐走进厨房。
杨静暗自深吸一口气,“陈先生,我并没有要求你给我带什么特产。”
杨启程听说邻市远郊新建了一个民宿度假村,温泉不错,着人打听过了,衣食住行娱乐设施一应俱全,便打算请缸子一家过去玩儿两天。
那边静了一瞬,反倒笑了。
上回王悦送的那几只蟹,杨启程跟厉昀留了一半,剩下的送给厉昀父母了。厉母吃得很开心,让杨启程一定得代为感谢王悦周到心细。
杨静似吞了只苍蝇,再不想与他虚以委蛇,直接撂了电话。
天气一天冷过一天,阴沉了几日,眼看着该下雨了,却迟迟没落。
韩梦已等在宿舍楼旁边,见她神色不悦,上去挽住她手臂,侧头看她,“怎么了?”
如今,缸子就心心念念早点儿跟羊城的公司把合同敲定,收到定金以后去把这批宝贝机器运回来。
杨静摇摇头,“没事。”
过两天,杨启程和缸子分别考察过德国与国产的两家设备商之后,最后定下买德国的。价格贵了约有七八个点,但设备技术领先一截,且能五年免费维修和包养。
杨静这人平常喜怒不兴,少见有这样情绪分明的时候。
厉昀舅舅是个极谨慎的人,即便杨启程现在这公司,他在中间出了不少力气,但真要敞开了去查,两者之间却揪不出多少明面上的牵连。
“你表情像要去杀人了,还说没事?不介意的话,可以跟我说说看。”
厉昀点头,“所以舅舅这段时间闭门谢客了。”
自暑假把韩梦从家里救出来以后,杨静与韩梦的关系较之以往更加密切。杨静以往有心事从不告诉外人,如今也会选择性地跟韩梦透露一些。
“要揪典型了?”
她沉思片刻,说道,“我哥有一个生意伙伴,似乎想追我。”
厉昀端着热水,慢慢地喝着,“晚上吃饭,听我妈说最近上面对纪律查得很紧。”
她并不以为,陈家炳这态度是在“追”,恐怕“包”这个说法更恰当些。
半年来,两人多数时候都是这样的状态。聊过孩子,聊过公司,聊过明天的瓜果蔬菜,无话可聊时,便各做各的事。
“多大?”
她去饮水机那边接了杯水,站在那儿看着杨启程。
“不知道……四十?四十五?”
过了一会儿,厉昀叠完衣服出来了。
“我去,”韩梦瞪大眼睛,“都能当你爸了吧。”
杨启程心里烦躁,丢了遥控,把家里积尘许久的象棋找出来,依照记忆复原了下午跟缸子最后没下完的那局,自己跟自己接着下。
杨静没吭声。即便只是陈述事实,都能让她一阵恶寒。
电视几十个频道,挑不出一个能看的。
“陈骏知道吗?”
杨启程吸了口烟,没再说什么,转身往客厅去了。
“没跟他说。”
厉昀抬头,视线恰与他对上,一霎,她仍旧低下头去,继续叠手里的衣服,“我没觉得勉强。”
也说不出口,何必再多拉上一个人败坏心情。
杨启程转过目光,落在她脸上,“别勉强。”
“那就别说了。没事啦,你要是不愿意,他总不能来硬的吧,天子脚下,还是要讲王法的。”
厉昀时候手指停顿一霎,摇了摇头,“不放心,我自己带一段时间吧,等他大了再说。”
“嗯。”
“请个保姆吧。”
“不过我觉得倒是可以告诉你哥,让他提防一点。这么猥琐的人,恐怕也不是什么好的生意伙伴。”
厉昀低着头,把衬衫叠了两折,手指沿着线条,使劲抚平,“真没什么,就是带着乐乐打针,有点累。”
杨静默了一瞬,点了点头。
“遇到什么事了?”
和韩梦吃过晚饭,回到宿舍楼。刚进大门,被舍管阿姨叫住。
厉昀顿了一下,“没有啊。”
杨静走到窗前,“阿姨,什么事?”
杨启程低头,将烟凑近打火机,点燃,缓缓吸了一口,也没看厉昀,淡淡问:“不高兴?”
舍管从窗户底下提上来一个袋子,“你亲戚放这儿的。”
厉昀看他一眼,这次意外的没有制止。
杨静瞥了一眼,立马知道是谁的手笔,“能不收吗?”
说不出这事儿多有意思,杨启程却盯着她手看了数秒,而后拿起搁在一旁的烟盒,揭开来,拿出一支。
“那也不能放我这儿啊,你自己给人还回去。”
床上铺着晾干的衣服,厉昀一件一件取出衣架,叠整齐。
杨静无法,只得签了名,把东西领走了。
洗完出来,厉昀已不在客厅。杨启程往卧室走去,立在门口。
韩梦往她拎在手里的袋子看了一眼,“那个人给你的?”
杨启程脱了外套,去浴室洗澡。
杨静拧着眉,点了点头。
厉昀点了点头。
她不知道陈家炳在北京的地址,更不想打电话问。
“晚饭在乐乐外婆家里吃的?”
走到三楼,瞧见放在每一层的垃圾桶了。
“哦,还好,怕疼,哭得有点凶。”
她对韩梦说:“等我一下。”
杨启程看着她,“打疫苗。”
几步走过去,把袋子原封不动地整个扔了进去。
厉昀茫然,“什么?”
雨又下了两天,终于转晴。
“顺利吗?”
杨启程正坐在客厅,摆着象棋棋盘。自上回这么玩过以后,他发现自己跟自己下,远比跟缸子这臭棋篓子有意思。
“哦,”厉昀抬眼,“睡了。”
正筹谋布局,走日飞田,忽听见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
杨启程一边换鞋,一边瞥她一眼,“乐乐呢?”
他手指顿了一下,没抬头,门开的一瞬,沉声说:“回来了。”
拿钥匙打开门,厉昀正坐在沙发上,神情几分怔忡。
厉昀把行李箱提进门,往里看了看,弯腰换鞋,“没去公司?乐乐呢?”
杨启程在原地又停了几分钟,才发动车子。
“送去他外婆家了。”
约莫四五分钟,厉昀抱着孩子转身走进小区,奔驰停了一瞬,打了个左转灯,车轮转动,驶远了。
“吃饭了吗?”
杨启程眯了眯眼,试图看清楚那车的车牌号。然而也是模模糊糊,只隐约能看出是本地A牌。
杨启程推了推棋盘上的一枚棋子,“没。”
隔得远,听不清,也不大能看清楚她的动作,但隐隐能觉察出她与对话之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厉昀取下手腕上的发圈,把头发扎起来,“我煮点面条。”
杨启程没有打灯,缓慢踩下刹车,将车靠边停下前方,厉昀抱着孩子,站在路牙上,隔着车窗玻璃,似在与驾驶座上的人讲话。
杨启程沉默,捏着棋悬在半空,停了许久,忽一把扣在棋盘上,站起身,大步走过去。
奔驰,车身流畅线条一半被路灯照亮,一半隐于树影之下。
厉昀一愣,还未及反应,便已被杨启程一把抱住。
杨启程打方向盘,拐进小区门口那条路上,正要加点儿油门,瞥见小区门口停了辆汽车。
他似是带了一阵风,她被他气势吓到,一霎屏住了呼吸。
旦城的秋天一向很长,似要最后一片叶落尽,才能品出点儿冬天的寒冷。可今年才到十月中旬,从车窗里漏进的风已带着凉意。
杨启程转了个身,将她后背抵在墙壁上。
吃过晚饭,杨启程开车回家。
呼吸沉沉,拂在鼻尖。
杨启程点头,“成。”
厉昀抬头看他一眼,又立即移开目光,“……怎,怎么了?”
“我已经跟人联系好了,你去了有人跟你介绍。”
杨启程笑了一声,嘴唇凑近她耳廓,语气里带两分调笑,“不想我?”
杨启程说:“我去。”
厉昀脸上一热。
“找了两家设备商,一家国产的一家德国的,得亲自去看看机器。我跟德国那家定的时间是后天,但那天是曹胤外公生日……”
杨启程没说话,手掌将她上衣的下摆从牛仔裤里扯出来,手掌在她腰上停留一瞬,探上去。
吃了一阵,缸子跟杨启程细说起引进生产线的事。
厉昀闭眼,过了片刻,抓住他的手,“……吃完饭吧?”
转过目光,却见曹胤圆滚滚的眼睛正盯着他看,杨启程笑一笑,往他小小的碗里夹了一粒肉丸子,“别看了,吃饭!”
杨启程没说话,另一只手捏着她下巴,往后一按。
杨启程在旁看着,一时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在衣里的那只手,狠狠地捏了一把。
夫妻两人,就这样斗起嘴来。
厉昀吃痛,闷哼了一声。
“这怎么能叫捣乱呢!这是发自肺腑,直抒胸臆!”
杨启程鲜少这粗暴,从他们第一次到现在,每一回他都会将该做的做足,但往往技术有余,激情不足。
王悦笑骂缸子一句,“你别捣乱。”
可此时此刻,仿佛骤雨肆虐,而她是随时将被折断的树枝。
缸子赶紧狗腿地给王悦掰了条蟹腿儿,“老婆,你辛苦了!”
痛,心脏却生出前所未有的悸动。
王悦笑说,“我也经历过昀姐这个阶段,孩子太小,离不得身,也是挺不容易的。”
然而就在雨势最盛的瞬间,杨启程突然停下手,松开她,退后半步,将她衣服拉下来,沉声说了句“我去煮面”,转身往厨房走去。
杨启程赶忙道谢。
厉昀愣住。
王悦将最后一碗汤端上来,解了围裙在曹胤身旁坐下,给他碗里成了点儿豆腐鱼汤,“蟹是从苏州送来的,比较新鲜。还剩了几只,我已经装好了,杨哥你带回去让昀姐自己蒸了吃。”
仿佛在电影院看电影,情到浓处,入戏正深,头顶突然亮起几盏大灯,一时只觉得尴尬无措。
曹胤被叫醒了,老大不高兴,胖乎乎小手,没精打采地拿着勺子。
厉昀几分仓皇,站了半晌,捋了捋头发,自个儿回房拿了身干净衣服,去浴室冲凉。
“哪儿输了?我这正形势一片大好——喂,老杨!”缸子赶紧将棋盘一收,跟着进屋。
出来时,两碗面条刚好端上桌。
杨启程往里走,“还有什么下头,你已经输了。”
两人对面坐下,沉默地吃面,一时谁也没说话。
“哎!好歹这盘下完啊!”
最后,还是厉昀先开口,“我一会儿去把乐乐接回来。”
杨启程丢了棋,“行了,改天再下。”
“嗯,”杨启程挑了一箸面,“前几天被子没给他盖好,生病了,送去医院查了查白细胞。”
王悦出来,把缸子抱在怀里,已经睡着的儿子接过去,喊缸子和杨启程进屋吃饭。
“怎么样?”
淡雾笼罩远处山林,落日热度退去,深红色的一轮,栖在枝桠间。
杨启程顿了顿,低头吃面,“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