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主这次比较理亏,为了找到那个贼,也是不惜一切代价了。不过那火未必多凶,他的火匣子里三六九等中最低一等,吓唬吓唬妖很好使。身在高位的万妖之王,就算做错事也绝不承认,他寒声一喝:“刹土族众,不遵刹土法度,本大王发的手令尔等接到没有?不交税,还敢在万象山筑巢?不烧你们烧谁?”
能干出这种事来的必定不是善茬,众妖也知道眉眼高低,反抗怕死路一条。定睛一看,果然标志性的黑袍就在那里,它们哭得更大声了,“令主,有话好说,烧我们洞府干啥?”
这样就转败为胜了,众妖立刻矮下去半截,一个个垂头丧气,“小妖不敢,天亮就上魇都纳税。”
她简直要被他气死了,“你放火烧山?”再一看山体,显出千窟万窟来,伴着惊恐的尖叫,无数黑影四下逃窜,有能力的腾身而起,没能力的滚下山坡,滚得哭声一片。
无方无话可说,暗自叹气,秽土大王是不需要风度的,越霸道越显得尊贵。妖也欺软怕硬,大概令主从来没有真正硬气过,所以这次给点警告,把众妖吓坏了,谁也不敢提洞府被烧的事。
他负手而立,“你会引地火,我有无根之火。哼哼哼,看本大王烧死他们。”
令主说归说,眼睛却紧盯住了泉眼旁的那个洞窟。火光熊熊,没见里面有人出来,箭灵的力量倒愈发强烈了,他知道,就在那里。
她吃惊不小,“这是什么?”
他飞身而上,无方还没来得及跟随,一个娇俏的身影被扔出了山洞,重重坠落,轰然砸碎了她面前的巨石。
无方依言退后些,看见他装腔作势一通挥袖,广袖中金光隐隐,仿佛要出大招了。她的心提起来,料他会动用藏臣箭,没想到他袖中忽有火光疾射出去,停在半空中分裂成了千点万点,又各有目标似的,一瞬隐没在黝黝的山林间。
一时万籁俱寂,所有妖都吓傻了。噤声远眺满地残骸中间的人,长发散乱垂落遮住了面目,瘦削的肩背伶仃,因为恐惧抖作一团,看上去有点可怜。
他说:“娘子让开,这种粗活儿有为夫。”
哎哟令主打女人了!小妖们终于开始窃窃私语,上次令主的婚礼黄了,据说新娘子逃婚,狠狠耍了令主一把。今天是怎么回事?来追逃妻吗?那个妆厚得鬼一样的又是什么人?新欢?还是姘头?
黑夜里的令主心情不佳,看上去灰蒙蒙的,可是听见无方招呼,立刻又有了动力。他走上前,面前是叠嶂的山岭,调动藏臣不敢确保不见血光,最好的办法就是把满山妖魅都驱赶出洞,到时候谁碰过藏臣箭,自然见分晓。
有好戏看了!枯燥的妖生,就喜欢这种刺激的三角关系。大家捂着嘴,两眼放光,洞窟中的令主飘然降落,还是万年不变的黑袍,臂上却多了一把光华璀璨的神弓。
放眼四顾,山野莽莽,他们要找的洞府在哪里,实在没有头绪。她转身求助令主:“能不能指条明路?”
无方迎上去,“我徒弟在不在?”
果真离酆都很近了,无方有种预感,振衣应当就在附近。但因为这里的一切都是相反的,她感知魂魄的能力也受阻,目前只能寄希望于藏臣箭的回归了。
令主摇头,弓臂指了指跪地的人,“不过这只妖你也认识。”
令主发现自己又有施展学问的机会了,喜滋滋告诉她,“俗语中九泉代表阴间,其实很多人不知道,这才是真正的九泉。泉顶有生死门,穿过那扇门,就是黄泉路。”
无方没有看出端倪来,迟疑问是谁。令主指尖的一簇火飘出去,停在她脸的下方,幽幽蓝光映照出熟悉的眉眼,是藤妖麓姬。
“倒行逆施……”她笑了笑,“很有幽冥的风范。”
“麓姬?”无方讶然,生怕自己看错了,审视再三。就算目下的处境有些狼狈,但这风流的身段和我见犹怜的模样,确实是她无误。可她撺掇振衣替嫁,说好了会营救他的,后来连人影都没见。令主要拿她问罪,不是下令关进寒渊了吗……看来梵行刹土的牢狱实在不堪一击,魇都天牢里丢了振衣,听上去等级更高的寒渊,又被麓姬轻易脱逃了。
她深一脚浅一脚前行,万象涧名为涧,其实并不深狭,走到跟前时会惊叹它倒流的玄妙。世上的水至柔,但凡有落差,必定由上直下。唯独万象涧,水是往高处流的,在半空中抛出一个绮丽的弧度,然后隐没于更高的山脉,丝毫没有任何不妥。
她十分遗憾地看向令主,“你的名字取错了,不应该叫白准,应该叫白令。你的手令没有人遵守,你的命令也没有人肯执行。”
无方枯着眉,不懂为什么她的生命里会闯进这么个白痴来!现在是扔也扔不掉了,她开始羡慕那个金刚座前的守灯小仙,那才是最识时务的俊杰啊!需要效忠的人没了就离开,遇见喜欢的人就悔婚。她有先见之明,没有被白准缠上,不像她,倒了八辈子霉,兜兜绕绕和他搅合在一起。往后都要过这样莫名其妙的生活,时间久了,真担心自己会被他同化。
说起来竟有些心酸,明明臭名远扬,谁知道实际混成这样。难道寒渊都没有派人把守吗?说明天牢吃过一次亏,还是没有引起他足够的重视。
令主呜咽一声,“娘子,我是隐瞒了一点藏臣的威力,但是无伤大雅啊,你要杀我么?”
令主同样很遗憾,“娘子我不能改名字,其实白准也名副其实。”他压低嗓门凑到她耳旁,“因为我经常朝令夕改,答应了别人的请求有时候也会变卦。白准么,也就是白答应了。”
他追上去,那张脂粉覆盖的脸看着很有距离感。令主觉得失落,还是的,徒弟比相公重要。他伸手去牵她,“手牵手一起走……”着恼的未婚妻太彪悍,另一只仗剑的手挥过来,剑气如电,差点砍断他的手腕。
无方对他的真小人很是服气,能够这样深度剖析自己的人品,世上有决心做到的实在没几个。她叹了口气,垂眼看跪地的麓姬,“她是怎么跑出寒渊的?又是怎么进魇都盗走藏臣箭的?你们魇都对待人犯的条件太宽松了,任何牢狱都可以来去自由。”
反正未婚妻反对的事不去做,那就对了。这万象山离酆都入口不远,多的是危险的鬼魅,他必须须臾不离左右,才能保她安全。
旁听的众妖这时候不大敢喘气了,看来这位端庄、娴雅、有头脑、勇于直戳令主神经的美人,不是情妇也不是姘头,正是魇后本人啊,没听见令主管她叫娘子吗!啧啧啧,怪道气质如此不同,浓妆只是为了符合她尊贵的身份。大家看她的眼神立刻充满敬畏,同时也对令主表示十二万分的佩服,经过几千年前的一次情伤,令主大人竟奇迹般的再次高攀了!
她走得匆匆,完全把他撇下了,令主叼着手指欲哭无泪,“我干什么了,怎么就泯灭良知了呢。”
令主感受到了众妖羡慕的目光,自觉很有面子,他挺了挺腰,“本大王喜欢以德服人,娘子说得没错,魇都对人犯的待遇太好了,为了给她排解寂寞,本大王专门派了一只偶进去陪她。”
她狠狠瞪了他一眼,“我徒弟要是在洞里,是不是也会死在藏臣箭下?令主,做妖可以不守规矩,但不能泯灭良知。”
结果当然不理想,她逃了,还偷走了他的宝贝。然而越是这样,越让人觉得可疑。有吃有喝还有美男,这么好的牢狱生涯,对于妖来说简直就像得道成仙。既然选择出逃,不逃得远远的重新开始生活,反倒铤而走险,这可不像麓姬的秉性。
令主一听这个不行,慌忙赶上去,“好好好,你别生气,现在就去。其实我没告诉你,藏臣箭会自己清理逆贼,只要本大王一声令下,那洞里的活物就尸骨无存了……嗳,你是想进去看看,还是干脆在外面坐享其成?”
无方在她面前蹲了下来,“你可知道振衣的下落?”
她气恼地化出兵器,执剑道:“你不去我去,以后别想让我理你。”
麓姬瑟缩了一下,“不知道,婚礼之后我就没有再见过小公子。艳姑娘一定是怪我没有履行承诺,可那天的情况根本容不得咱们插手。钨金十六城的城主,还有酆都冥君和各妖族首领都在,吵吵嚷嚷要新娘子敬酒,令主也不护着点儿,真让新娘子下轿……”
无方忍无可忍,真的很想打他。都什么时候了,他还在想这个。况且想得又那么恶毒,咒人家终身不育。不就是骗了他一回吗,记仇成这样,还好意思说帝休小肚鸡肠。
令主越听越觉得不对劲,“看来这事还怪本大王了?”他的嗓音里已有不悦,忽然暴喝一声,“藤妖,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你盗琉璃宝珠,姑且算你觊觎奇珍。可你盗了藏臣箭,又能不被箭气所伤,以你的修为是万万达不到的。说,究竟是受谁指使,盗箭又是为了印证什么?”
令主却有些犹豫,“现在就去吗?要不等天亮再说吧!我担心那妖女不单劫财还劫色,如果你那凡人徒弟在她洞里,咱们半夜闯进去,坏了人家好事,从此叶振衣终身不育怎么办?”
令主很少有动怒的时候,无方一度以为他不知道什么叫生气。可是看他现在的态度,字字句句皆蓄雷霆,必定是有她不知道的更大的威胁存在着,才能让他难得的正经起来。
何时何地都不忘往自己脸上贴金,令主这毛病看来是改不了了。无方更关心的是那妖女的下落,万一振衣也是被她劫来的,那就一举两得了。她道:“你引路,我们杀她个措手不及。”
眼看局势不妙,麓姬抽抽搭搭哭起来,“小妖……小妖就是想弄点好东西离开梵行刹土罢了。灵医是知道的,我那情郎死了,令主又给我送来一个,不能带走全是白搭。我就想着,箭是令主的宝贝,说不定有聚气的神通。如果能保我的新郎子灵力不散,我就可以带着他远走高飞,再也不必困在这片秽土上了。”
令主沉默半晌,在无方以为他会说出什么有见地的话来时,他长长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感慨:“同样是女人,为什么我家娘子立志悬壶济世,而别的女人却甘心做贼呢?本大王觉得,她一定是没有遇见一个好男人,如果像你一样当上魇后,鬼才喜欢偷东西!你看,婚姻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古人诚不欺你啊。”
真是说得有理有据啊,令主听得冷笑,“你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箭是兵戈,能聚气才怪,你盗它,还不如盗本大王的夜壶。哭哭啼啼干什么?本大王最恨女人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看看魇后,她逃婚被抓回来也没有流过一滴眼泪,这就叫骨气!”
无方提裙走出轿子,低声道:“看来那贼是个女人,恐怕不知道藏臣和你灵力相通,更没有想到我们这么快就追到这里了。”
旁听的众妖们啪啪鼓起了掌,为魇后喝彩。重入魔爪,以后就要和这老妖怪千年万年厮混下去,妖生简直一片黑暗,居然能忍住不哭,简直豪杰!
还是摇头。
麓姬回过头来,似乎很惊讶,“艳姑娘当真跟了令主?”
“一男一女?”
无方觉得这是私事,没有必要告诉她,“我只想知道你盗箭的目的,说实话吧,免得皮肉受苦。”
结果青羊摇头。
结果麓姬却掩唇大笑起来,“我以为灵医很有风骨,没想到最后竟屈服于令主了。我盗箭的目的,刚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你们不信,我也没有……”
“来者是男人?”
办法两个字还没说出口,晴朗的天幕上忽然布满了乌云。奔走的雷电在云层中结成了一张网,兜头扣下来,瞬间把麓姬和离得最近的几只妖扣住了。强光耀眼,什么都看不见,只听见一个接一个的炸雷劈在耳畔。看热闹的妖们四下逃窜,这像天劫又不像天劫的变数,实在叫人分辨不清。无方是不用历劫的,但这没有准头的雷电也叫她心慌。她用两手盖住耳朵,荒山野岭无处可避,然后一双温暖的手盖在她手背上,把她拉进他的黑袍里。
青羊点点头。
轰隆隆的雷声远了,隔了一片水幕似的,她能摸索到炽热的胸膛不动如山。靠着他呢,她松了口气,莫名安心。睁开眼才看清这壁垒分明的躯干,比她以前见过的所有身体都要强悍健壮。他有纹身,从一边颈项蜿蜒而下,覆盖了整面肩头。这纹身似乎是一种图腾,也许源自他的族群。她忘了外面的电闪雷鸣,正想好好研究,忽然他的胸肌炫耀式的冲她一跳,她顿时面红耳赤,差点忘了这老妖怪有多不要脸。
令主对插着袖子问它,“今晚万象涧有妖携神刃而来,是吗?”
“娘子,为夫的身材不错吧?”他志得意满,“千锤百炼,出淤泥而不染。”
令主从轿中一跃而出,落地身形还原,精美的黑靴踏上巨石,和青羊眈眈对望。青羊眼里立刻涌出惊讶的光,前肢驯服跪地,低头向他行礼。好奇怪啊,会说话的几乎没谁拿这位令主当回事,还是不会说话的比较老实,知道尊卑有别。
无方终于挣了出来,这黑袍就像另一个乾坤,明明没有开叉,却不知道她是怎么穿过那层布的。再回看刚才网子罩住的地方,只剩几堆焦炭,她茫然问他,“里面哪一个是麓姬?”
不过青羊出现,附近势必有傍树而生的妖怪,偷走藏臣的大概是草木成精吧。
令主指了指,还没来得及说话,一阵风吹过来,光秃秃大地真干净。
好多东西无方是进入梵行刹土后才见识到的,钨金刹土上的妖是大众妖,不及梵行刹土光怪陆离。令主见她疑惑,很殷勤地为她解答:“千岁树精为青羊,万岁树精为青牛。那是一棵老树,在埋它掉落的树叶。”
“连老天爷都听不下去,想让她闭嘴呢。”令主尴尬地说,“我也没想叫她死,她却灰飞烟灭了。”
原来光带的中间是一只青羊,蹄子在石缝间刨动,发现这边有动静,转头看过来,满把羊胡子,五彩斑斓。
死了一切可疑之处就再也没有答案了,这无头公案也不了了之了。藏臣箭找回来,令主毫无损失。梵行刹土上少了个麓姬,就像万顷良田里少了一根苗,丝毫不引人注意。这件事就这么翻过去了,可越简单,越让人疑窦丛生。
令主说不是,“你再仔细看看。”
“那雷真是天雷吗?”她没历过劫,不表示她对常识一窍不通。
于是移形,就像凭空出现在魇都八十里外的旷野上一样,倏地一闪,轿子上了石廊。水一重,树一重,越走越暗。前面隐约有一片光,照亮了周围的景致,无方停下抚摩的手趋身,“那是藏臣吗?”
令主有些迟疑,含糊着说:“可能一代新雷换旧雷了吧,新的力量更大,就是准头差了点。”说完弹了一下弓,“好在我的宝贝追回来了,可惜你徒弟还是下落不明。没关系,咱们收拾一下,上酆都吧!”
他劝她别急,“它好着呢。”抬起一爪指挥狸奴,“从石坝子上走,底下太湿有蛇虫,别吓着我娘子。”
无方经历了一番变故,觉得心累。她席地坐了下来,“今晚不想走了,明天再上路。”
偷走藏臣的人真是不应该啊,不知道这种东西自带血煞,利用不好会反噬吗?他的宝贝当然像他一样大智若愚,如果这么轻易就被人俘获,它也不配在干戈台上称王称霸了。
令主听了眼中金光一闪,发现这是个前所未有的好时机,孤男寡女,幕天席地……
令主这人一向没什么脾气,有些事当时可能还会着急一下,过去了自己立马就看开了。
他说好啊,“实在是太好了。娘子你坐会儿,我去准备铺盖卷。”乐颠颠跑出去,其实哪里是预备寝具,是去驱赶方圆二十里内的妖鬼了。
无方深吸了口气,“已经到这里了,你便宜也占够了,可以一鼓作气寻回藏臣箭了吗?毕竟是自己的兵器,让它流落在外,你不心疼吗?”
教程不是白看的,知道过程中可能会有惊心动魄之处,姑娘家比较面嫩,那么私密的事,让人窥见了不好。抬头望天,热泪盈眶,难道今晚就是他白准人生的转折点吗?他憧憬了好久,忽然梦想成真,还真有些不适应呢。
令主从山谷间拔出脸,扭头看了看,“这是伏龙潭,顺着小溪走,前面才是万象涧。”
娘子柔情似水,不枉他费尽心机出卖色相。主动要求睡一晚,就是松口的意思了吧?令主往回赶的时候,高高兴兴蹦了两下,心想回头整点小酒,助个小兴什么的,毕竟他也是头一回,有点紧张。
“万象涧到了?”无方感觉水气穿透门帘,扑打在她脸上。那粉敷得厚,皮肤遇水像舒张了似的,有些痒。
洞房应该怎么办呢,步骤得先想好。是先亲她,还是先脱衣裳?令主回忆起来时的点点滴滴,一想心头就一哆嗦,那触感……简直让人神魂荡漾。所以越荡漾,就越心急,当他扛着一条毡毯回到万象涧的时候,发现巨石上多了两个身影,还以为是自己太急切导致眼花。待走近一看,璃宽茶那张贱出新高度的脸凑过来,亲亲热热叫了一声主上,他立刻绝望得几乎崩溃,把毯子往地上一砸,大呼小叫着:“什么风把你们吹来了!”
小轿颠荡,一摇三晃,美人腰上的鸣玉相击,发出清脆的声响。轿子转过一个大大的弯,前面出现一片湖,湖水翻涌不休,因为上有瀑布,激起了漫天细碎的水雾。
内容和语境一点都不搭,璃宽傻眼,瞿如呆呆地看向他,“师娘,不必这么惊喜,我和阿茶是来给你们做伴的。”
无方只得重新把他揣在怀里,令主枕着玉山不停吸溜鼻子,害怕自己受不了这份幸福,当场血流五步。想想以前真是蠢,如果把那只朏朏干掉,自己冒充它,岂不是早就可以和未婚妻亲密无间了吗。不论人还是妖,对弱势群体总是充满关爱,解忧兽不能化人,在妖界可算是惨到家了。不过越惨越容易博得同情,连无方这样冷的性格都能和它打成一片,果然寸有所长啊。
令主咬着牙,笑得有点狰狞,“是吗,果然一片孝心,哈哈哈。”
令主老老实实拢起了前爪,“就在不远了,娘子快抱着我,别让人看出破绽。”
瞿如和璃宽面面相觑,“难道师娘不欢迎我们吗?”
他还在盛意相邀,表示这段不好看,可以换别的,无方没有搭理他。透过轿门上的珠帘看外面,似乎离山口越来越近了,“出了山谷,应当快到万象涧了吧?现在能感觉到藏臣的踪迹吗?”
不欢迎也轰不走了,令主坐在山石上,气得说不出话来。
她淡然把乾坤镜推开,已经看透了一切。拿龟做教程,令主这辈子都搞不懂什么是洞房了。
无方没有他那么多的企图,只是问:“你们怎么找来的?”
无方起先以为会有一场天人大战,居然还抱有一点小小的兴奋和期待,结果就是这个?
璃宽茶说:“我会追踪主上的气味,就算外形再怎么幻化,主上的王者之气也像紫微星一样,时刻指引着属下。”
令主的爪子捧着镜子,得意地说:“你看,我没有骗人吧!”
这一嗅嗅了四百由旬,难道他不是蜥蜴,是狗吗?有这样的手下,走背运也不难理解了,令主感到绝望,看来这个洞房,猴年马月才能入了。
令主从皮毛下掏出了他的乾坤镜,镜面一晃,里头出现了两只龟,公的使劲往母的背上爬,虽然滚下来好几次,最后应该也成功了。反正好半天听见如泣如诉的低吟……还真印证了哭爹喊娘的说法。
男人心事重重,女人却很放松,瞿如左顾右盼,“听说是麓姬?原来从她来钨金刹土求医起,就是一段孽缘。咱们又没有对不起她,她骗了师娘的泥巴儿子还恩将仇报,真是没良心。”
无方将信将疑,把手松开了,“什么教程?”
无方没有作答,转头看令主,令主对插袖子躬身坐着,哀伤从每个窟窿里泄露出来。璃宽茶无措地望着他,蹲下来小声说:“主上,属下是担心主上的安危,才匆匆赶来的。其实多了我们两个也没什么不好,多个人多点机会嘛。属下无条件为主上背黑锅,比如把魇后推下水,让主上来个英雄救美什么的,一来二去好事就成了。到时候请主上自己挑,到底是攻心呢,还是攻身。”
令主的小短腿胡乱划拉,“我没胡说,我有教程,里面的妖就是这样。娘子你别乱来,我现在现形会打草惊蛇的。你不相信我可以拿给你看,我们一同学习,你要是愿意,还可以实际切磋一下。”
令主蔫头耷脑,心说你们不来,心和身早就一起攻下了。现在呢,白忙一场,气得他都快变形了。心情不好,态度当然也不好,“你把魇后推下水看看,本大王拧下你的蛇头来。”
她的两手不受控制,慢慢掐住了他的脖子,“又在胡说!”
谁也不知道令主为了顺利洞房有多努力,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被打断,这种挫折感,是会让他怀疑人生的。他抬头看看,她又准备和瞿如鸟一头睡了,他破罐子破摔地叫了一声:“娘子我冷。”
这么隐晦的问题,放在台面上讨论不太好吧!令主略显扭捏,遮遮掩掩道:“你也太小看我了,我毕竟活了万把岁,精通世故好吗。就算没有经验……没有经验可以研习,反正就是你死我活,四仰八叉。”
又在胡说了,无方没当一回事,对璃宽茶道:“抱着你家主上,他冷。”
无方失笑,语气里带上了嘲讽的味道,“你整天想洞房,洞房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璃宽犹犹豫豫张开双臂,被令主一脚踹下了巨石,“冷血动物,一边去!”踹完了摇身一变,又变成了朏朏的样子,小步往前磋着,“我不介意继续当解忧兽……娘子你抱着我睡吧。”
这下他忌惮了,哼哼唧唧说:“不行,我要留着洞房的。”
瞿如的目光堪称鄙夷,当着外人的面这么丧失尊严真的没问题吗?令主不要脸,她师父还要脸呢。
好吧,还算有理。无方按捺了,可他又在蠢蠢欲动,她一把揪住了他的耳朵,“你再敢乱来,我把你尿路割了,不信你就试试。”
果不其然,夜色下的美人五指暴涨,红唇蹙起来,往薄如刀锋的指甲上一吹,震荡出长长的一串嗡鸣。令主的脚步顿住了,踌躇片刻若无其事地转开,“我去观察九泉,算算明天什么时候进生死门比较合适。”
令主没敢说实话,因为狐狸精美艳,他可以借机轻薄。怕她还揍他,只得说:“这样可以大大方方的漂亮,再说夜里不吐纳,到处乱跑的只有狐狸精了。”
于是女人睡了,男人在涧底落寞地踱步,纷扬的水雾洒在黑袍上,忧伤得像一朵喇叭花。
无方红着脸弹他的脑袋,愠怒道:“没有狐狸洞,你让我扮什么狐狸精?”
璃宽茶作为智囊兼心腹,不能对令主的失落视若无睹,他搓手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道:“藏臣箭和主上休戚相关,这次丢失,没有对您造成什么影响吧?”
他说没有,假装转身,小小的蹄子在柔软的山峰上踩了一下。
影响倒不至于,但前奏来了,暴风雨也不远了。漫长的一万年间,从来没谁惦记过这把弓箭,就因为他心血来潮解了它的封印,结果招妖孽觊觎了。
他一向如此,真是没办法。她压着嗓门问:“万象涧有狐狸洞府吗?”
令主咂了咂嘴,说得深沉:“本大王记得你看上过那只藤妖,还扬言要娶她。阿茶,是不是你和她里应外合,背叛了本大王?”
无方到现在才弄清她扮演的角色,原来是只狐狸精。她不满地皱眉,倒也没有说什么。就是觉得他别有用心,为了制造蹭进她怀里的机会,故意拖延时间,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
璃宽吓出了一身汗:“主上,虽然我办事不牢靠,但做妖起码的道义还是有的。您迎亲那阵子我也想当新郎官,看见麓姬屁股大,就一门心思想娶她。后来您的婚礼黄了,她和那个凡人一样是罪魁祸首,作为魇都的军师,您最忠实的部下,完全可以牺牲个人幸福成就大我。再说我要您的箭干什么,您上万年没用了,扔在库房那堆破烂里,打扫都嫌它碍事。我想偷还用得着联合藤妖?一个人背起来就走好吗。”
化成朏朏的令主舒舒服服趴在她臂弯里,半眯着眼道:“太低调不是狐狸精的作风,越是张扬,越不会让人起疑。”
令主听完觉得有几分道理,便没有再深究:“回去还把它封起来得了,放在外面招贼。该来的终会来,不过在这之前我想先成个亲,生他三五十个孩子玩玩……”
成精和没成精的山兽们,听见狸奴嘿呦嘿哟的号子声,纷纷探头看过来。无方手势温柔地在朏朏的背毛上抚摸,一面小声抱怨:“难道我很重吗,用得着它们打号子?看热闹的妖多了,恐怕让那个贼起疑。”
有这点大志向,已经让璃宽茶很敬佩了。他说:“媳妇会有的,孩子也会有的。您的当务之急可别忘了,还是得捏女偶啊。您看属下给您描述女人的身形,您又不肯听。您和魇后纠缠了那么长时间,一点成效都没有,属下太为您着急了。”
两旁群山环绕,万象山脉的气势很雄浑,虽然没有月,山体掩映在夜色下,照样将天顶挤成了狭长的一溜。谷底平坦的通途上,有精致的小队人马行过。狸奴穿大团花的坎肩,小轿是红色的,四角挑着四盏琉璃灯。轿门上珠帘半垂,轿子里盛装的美人怀抱解忧兽,两颊拢着喜庆的红晕,像出嫁的姑奶奶,星夜赶着回娘家省亲。
提起这个就光火,“今晚要不是你和小鸟搅局,离本大王捏出女偶还远吗?”一面说,一面想起先前开过的眼界,一个人嘿嘿笑弯了腰,拍着腿道,“本大王要攻城略地,不争这一朝一夕。下次镜海红莲盛开之时,就是本大王现身之日。只要环境烘托得好,再加上本大王惊世的美貌,一定能让她神魂颠倒。”
四百由旬,如果靠腾云,须臾便至。但现在是由狸奴抬轿,轿子在肩头颠啊颠,像浪尖上的船,抛久了简直浑身酸痛。
璃宽拱着眉报以微笑,虽然梵行刹土阴霾无边,他家令主却永远活得充满阳光。这种迷一般的自信和自得其乐,整个刹土恐怕只有吞天能和他媲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