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成谨亦低头看着她。
地上的女子身子单薄，闻言抬起了头。她瞪大了一双眼，满含疑惑地看着龙成谨。
是她！
龙成谨见眼前有个熟悉的白色身影在晃悠，突然心中一紧，居高临下道：“你抬起头来。”
她一双眼睛与三年前无甚差别。明亮，干净，纯粹，却独独不见了盛气凌人。
好在酒瓶是竹子做的，塞子也盖得紧，女子见没有一瓶酒洒落出来，才暗自松了一口气，开始拾瓶子。
龙成谨发觉她正是在寒山寺见到的女子。三年后的蒲桃。
“你怎么走路的？”龙成谨一声厉喝，醉意清醒了几分。而地上的女子似乎没听见龙成谨的话，只顾寻找着自己散落一地的酒瓶。
三年不见，蒲桃至少比从前轻了几十斤，她的五官变得立体起来，面部线条变得清冷俊俏。但因为少了那高高在上的目光，整个人显得柔和了许多。她头上碧色的簪子前后摇晃，让她看上去更加怜人，活像是一只受了惊吓的小白兔。这与从前雄霸一方的她大相径庭。
龙成谨摇摇晃晃地打开门，右边的走道里便迎面撞上来一个女子。“嘭”地一声巨响，二人撞了个满怀。
然而二人的对视只持续了一瞬，下一刻，蒲桃便移开了眼眸，开始拾取地上散落的竹筒酒。
而此时，在春华院最大的包间里，龙成谨正被院里最红的六个姑娘包围着。梅香，茉容，桔梗，杜鹃，月季，牡丹六人轮番地向他敬酒，一口一个公子的叫着，叫得他浑身的骨头都酥了。龙成谨被甜言蜜语哄得十分开心，酒过三巡之后，已经微醺，自觉该停一停了，便找了个上茅房的借口，打算出去透透气。
“公子抬抬脚，您挡着我的酒筒了。”蒲桃面无表情地说道。
从前是父亲养着自己，任自己任性胡闹。现如今，蒲府落败，也该是她报答父亲的时候了。生计催着她像陀螺一样一刻不停地旋转。很快，蒲桃便又收拾齐整，挑着三十瓶竹筒酒去了春华院。
龙成谨似是魔怔了一般，恍恍惚惚地就这样听了她的话，下意识抬起了脚，蒲桃立即拾起他脚边的酒筒，随即起身就走。
她到底不是从前那个大小姐了。
龙成谨没来由的有些生气。
蒲桃其实是不愿意做春华院的生意的。那里鱼龙混杂，她一个良家妇女出入其中，实在是不好看。但是为了生计，她又不得不放下身段。
——本王记了你这么多年，你却不认得本王了？
春华院的徐妈妈订了三十瓶竹筒酒，今晚就要送到。
——就算不认得本王，见着如此玉树临风的男子，眼里竟连一点惊讶都没有？
蒲桃失魂落魄的回到家后，先去房间里探过父亲，发现他仍未清醒，又是好一阵心疼。但是心疼也只是一会的功夫，她接下来还要去春华院送酒。
龙成谨觉得自己的魅力受到了极大的挑战，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拉住她的手腕，怒道：“你不记得我了？”
往日蒲府的欢声笑语不再，父亲健朗的身体也不复往昔，一切似乎都坏到了极点，可她根本连自怜自艾的时间都没有。
“公子自重！”蒲桃一惊，连忙甩开他的手。她的眉宇间没有多少惊讶，似乎这样的事情已经经历过许多次。
蒲渊知道后，更加病重。他清醒的时间里，便不停的念叨：“想我蒲渊三十岁白手起家，四十岁成为首富，半世身家却在一年之内荡然无存！可这也罢了，钱财不过身外之物，最可怜是我那独生的宝贝女儿呀！我将她视为掌上明珠，捧在手心里照拂，却不想她在最该盛开的年纪，跌落在了泥泞，从此零落尘泥碾作尘！实在是可恨！可叹呐！！”
是啊，在这样的欢乐场中，生了她这样一副容姿，被调戏也是正常的。
蒲家商铺无人打理，长期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蒲桃就算有心管顾，但因她不谙商道，终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商铺从开始出现资金周转困难，到破败不过一年多的时间。蒲家从巨贾沦为墙倒众人推的境地，银号，镖局，米铺统统易了主，债主纷纷登门。不得已，她只能变卖良田，宅邸，将一切值钱的物件统统抵押了去，这才好不容易抹平了外债。
但龙成谨并不认为自己是调戏她的浪荡子。他不依不挠，更加用力地抓住她的肩膀，郑重道：“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三年前，她本还是的万和城中巨贾蒲渊的独生女儿，素来高高在上，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可自从出了“那件事”之后，她的父亲一夕之间便如同老了几十岁，而后不出月余便开始缠绵病榻，从此再不曾起身。
“公子怕是喝醉了在说胡话罢？我不是春华院的姑娘，您找错人了！”蒲桃说完，手上微微一使力，顷刻间，龙成谨便被她震腿了两步。
蒲桃苦笑着摇头，心中复杂的情愫渐升，好一阵失落。
下一刻，蒲桃便一溜烟，消失在了走道尽头。
“这才第二个年头罢？既然买了宅子去，就需好生打理，为什么买了又空置呢。”蒲桃心中怅然，嘴角尽是幽幽的叹息。她想起往日里，那些花花草草都是她看着丫鬟们，一点一滴悉心照拂而养出来的葱葱郁郁。可如今不过短短两年，便都已经尘归尘土归土，化作荒芜了。
龙成谨看着那个背影，觉得真是十分奇怪，按照她从前的性子，自己应该已经从二楼被她摔到了一楼？
丫鬟们的余音尤在耳畔回绕，从前的自己练功之时也经常如现在这般，在屋顶之上行走如风。但如今的朱门大宅里的花草树木都已经没有了生机，翠绿园林皆已经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荒草丛生的垃圾场，到处都是散落的垃圾，显得萧索不堪。
她的气力之大，为世人所罕见。
“小姐小姐，您可千万当心着些！”
龙成谨想着，突然觉得虎口发麻，再低头一看，便见着自己的虎口处多了一道乌青——这是蒲桃离开时，落在自己手上的掌劲所致。
蒲桃一边向西行，一边用眼角的余光轻瞥曾经属于自己的大宅子。
三年不见，她肥肉少了，功夫却没落下。
从前她避免触景伤情，素来都是尽量绕过蒲府，今日见着，也是因为赶时间而不得已为之。或许是思念之情甚笃，太想念曾经的美好时光，蒲桃一狠心，索性趁着四下无人时，足尖轻点，飞身上墙，落在了大宅子的屋顶之上。
真是有趣……
这一日夜里，蒲桃收拾完酒肆之后，便特地去城外寒山寺祈求神灵庇佑，一番祈祷下来，下山时已经到了深夜。待她回到万和城之时，挨家挨户已经进入了睡梦中，蒲桃成了大街上唯一一抹孤清孑立的身影。她需要穿过万和城，从东市走到西市，再寻到西市末端的贫民窟，那里才是她现在的家。而这并不是一段短的距离，白日里行去，或许都要花上大半天的功夫，更何况是夜晚？好在今夜皓月当空，明月皎洁，将前路照得一览无余，蒲桃一路行来，倒也没遇上什么麻烦。只不过她为了能尽快回家，不得已从东边的富人区经过，便又见到了自己原先所住的大宅子。
龙成谨抚摸着下巴，带着玩味地笑意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包间，而此时再看这满屋子的莺歌燕舞，便觉得她们都是庸脂俗粉。
蒲桃的父亲病重，瘫在床上已经三日未醒。
俗不可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