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面孔熟悉,跟上午见到的那一拨差不多,唯一的区别是卓妈站在人群中,掩着嘴哭泣。
蒲桃打开门,便看见屋外聚集了一堆人。
而她的儿子卓毅跪在蒲桃的房门口,正被龙成谨派来保护自己的婢女掌掴。
“不要以为景王爷退婚了你就可以接近蒲姑娘,就算是王爷不要的女人,也没有旁人可以染指!”
裘德站在一旁,居高临下的指挥着她:“给我往死里打!看他以后还敢不敢私闯将军府后院!”
傍晚,睡了一整天的蒲桃再次被屋外的嘈杂喧闹吵醒,她昏昏沉沉的醒来,就听见裘德久违地尖声利嗓,正在训人。
很明显,裘德来将军府探听情况,就发现卓毅一个外仆摸进了后院,意图对蒲桃不轨。
她给自己一天的时间,一天后,等她整理好自己,就去向宋老将军和懿贤郡主辞行。她必须回到万和城,回到父亲身边,哪怕父亲已在坟茔里,她也得陪着他。
但卓毅的身边散落着一包桂花糖,展现他并不是有歹心,只是听了蒲桃的遭遇,想要来给他送一包糖。给她一点点微薄的甜,仅此而已。
蒲桃不会再哭了。
婢女得了裘德的命令,巴掌更加重的落下,一下接一下,直打得他嘴角流血,眼角开裂,但他的目光始终深刻内敛,挺直的背脊流淌着融化于骨血的高贵。
这些年她早已知道,眼泪改变不了任何事情,遇到任何困难,她都会咬紧牙关撑过去。她唯一一次哭,是她认为的苦尽甘来之时,哪成想,却是另一个噩梦的开始。
直到他看见蒲桃。
蒲桃双拳紧握,眼眶发红,却流不下一滴眼泪来。
蒲桃分明能看见,那一瞬间,他挺直的背脊就那样弯了下去。
那个在耳边轻声说此生只爱她一个的人。
就好像在重要的人面前,被看到了最狼狈的自己,让他瞬间抬不起头来。
那个前一天她还心心念念的,要穿上大红嫁衣嫁给他的人。
他不怕被人打,不怕被人骂,只怕被蒲桃看到自己窝囊的模样。
这一切的一切,都拜龙成谨所赐。
卓毅觉得很丢脸,但蒲桃却一点都不觉得丢脸。
万和城中,等待她的只有一方坟茔。父亲躺在里面,而她再也听不到他说话了……
他跪在那里,不管裘德多么高高在上,多么尊贵,不管卓毅多么卑微低贱,在她蒲桃眼里,他就像是凌驾一切的天神。
她真正能够切实感受到的,是只剩她一人的死气沉沉的房间里,就连那抹红嫁衣都失去了颜色。她不仅失去了爱人,更令他难受的是,她就连父亲的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
谁也没有看到蒲桃是什么时候出门的,只知道她瞬间就来到了婢女的身前,牢牢制住了她的手,阻止她的巴掌继续落下。
蒲桃过去有多高调,在这一刻就有多惨烈。这样的情景她不是没体会过,对此已经习以为常。蒲桃毫不在意,关上门,便将那些目光全都隔绝在外。
蒲桃:“回去告诉龙成谨,卓毅是我的人,谁都不可以伤害他。”
宋老将军一干人等离开之后,围观的嬷嬷、仆人、丫鬟们便统统望向蒲桃。寂静无声中,所有人的脸上都写着两个字:同情。
婢女手腕生疼,想要抽回手,却发现自己半分力气都用不上。
蒲桃平日里的作风十分正派,自从开始训兵,一天假都没有请过,风里来雨里去矜矜业业,十分让人敬佩。对待男女感情之事上,他相信她的选择也不会是错的。
她的脉门在蒲桃手里,只要她愿意,可以直接废掉她的一只手。
半晌只能无力又心疼的说道:“好,我听你的。”
婢女求救似的看向裘德,裘德皱着眉头,不悦地看着蒲桃:“你要跟王爷过不去?你知不知道王爷因为你……”
宋老将军更加生气,但见她郑重乞求的眸子,又如何也不能拒绝她。
“蒲桃不敢与王爷过不去。”蒲桃冷冷地打断,盯着他的眼睛,看着他:“蒲桃只知道卓毅是我的救命恩人,他过去救过我,如今就算私闯将军府内院,也罪不至死,还请王爷高抬贵手,饶他一命。”
她并不像表面那样平静。
卓毅当然罪不至死,甚至裘德都不应该出现在将军府,代替将军府内人处理仆人。
纤纤细手,不盈一握,蒲桃整个身体都是虚软的状态,宋老爷子一握她的手腕,就明显能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
但裘德一眼就看出他对蒲桃的心思。
宋老将军连忙上前扶起她。
王爷喜欢的人,怎么能被旁人惦记?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当然要替王爷出气!
蒲桃差点就要给宋老将军跪下。
但他见蒲桃的意思也十分坚决,便不好再与她正面作对。
“蒲桃求您了。”蒲桃苍白着脸打断他:“奴婢知道您待奴婢好,不愿意奴婢受辱,但此事继续追究下去,蒲桃只会愈发难过,请您也与奴婢一样,忘掉这件事吧。”
“我会将此事禀报王爷,你还是想想,如何与王爷交代罢。”
“这怎么可……”
裘德拂袖离开。
“奴婢与景王爷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本就不是一路人,过去发生的一切,您就全当没有发生过,可好?”
蒲桃这才放开那婢女,婢女一交手便明白,自己根本不是蒲桃的对手,她不懂蒲桃身手极佳,为何还要派自己来保护她?
“怎么了?”
婢女不知如何面对满院子的人,索性跟着裘德离开了。
“宋老将军留步。”
卓妈人缘上佳,二人走后,院子里的人纷纷开始替卓毅不值。
宋老将军提步就走,蒲桃连忙叫住他。
“你留在这里,就不停的有人为了你牺牲,你就是一个祸水!”与卓妈相熟的老嬷嬷直接指着蒲桃的鼻子骂。
“罢了,你且好好休息,景王爷那边我会去替你讨要一个说法。”
身边有人扯了扯她的衣袖,她更加不依不饶:“怕什么?你当她身后还有景王爷撑腰吗?王爷已经不要她了!就算老将军还护着她又如何?我说得又没有错!”
这话宋老将军没有说出口,他见蒲桃这般模样就明白了,蒲桃一定比他更先知道龙成谨今天不会来提亲了。
“卓毅对蒲桃的心思大伙都看在眼里,当初她抛弃卓毅与王爷勾勾搭搭,不清不楚的,卓婶和卓毅说过她一个字的不好吗?这会儿被王爷抛弃了,还要连累卓毅被打,真是天大的冤屈,搁谁身上都不会乐意的!”
你应该坐在闺房里,安安静静地等待龙成谨八抬大轿把你迎去景王府。
张嬷嬷一席话将大家对蒲桃的怨气更加堆叠起来,前后经过被她这样一曲解串联,似乎又全都说得通。对蒲桃更加厌恶,连丝毫的同情都不剩了。
“不打紧,本就没有指望你以后还能正常训练府兵,你应该……”
说风凉话的、恶心她的多不胜数,但蒲桃统统听不进去,她的眼睛全都被卓毅吸引。
蒲桃微微摇头,淡道:“只不过蒲桃近日疲乏,怕是无法练兵了。”
卓妈趴在卓毅身边哭,为他擦拭伤口,但他的眼睛却离不开蒲桃。
“回老将军的话,蒲桃当真无碍。”
他不敢直视蒲桃的眼睛,只是看着她的其他部位,偷偷打量着,确定她是不是一切都好。
一夜之间,蒲桃虽然眉目没有什么变化,但眼中的那份沧桑,却比自己这个垂暮老人还要深沉。怎么看都不像没事的样子。
而蒲桃却在思索,眼前人是因为自己,才被裘德打的。
“当真无碍?”宋老将军怎么看怎么觉得她不对劲。
一个女人可以原谅男人对她的伤害,却无法接受一个男人为她的牺牲。
蒲桃声音嘶哑,表情寡淡,举手投足都有气无力,眼中如古井一般,没有波澜。就好像这个世界在她眼里都失去了颜色,一如她的衣裳般素净。
“对不起,我会尽自己所能补偿你。”蒲桃不知道如何报答,只盼望他能自己告诉她,她能为他做什么。
“回宋老将军的话,蒲桃无碍。”
卓毅半晌才暗暗苦笑,摇了摇头:“你一直是个聪慧的女子,什么都明白,却什么都藏在心里。”
“蒲桃,你这是……”宋老将军疑惑。
“我想要的,其实你一直都知道。”
蒲桃一身素服站在门口。素服洁白飘逸,干净利落,再加上鬓边挽了一朵小白花,看上去怎么都不像是要嫁人,更像是要去送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