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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铜之血

战场上特有的沉雄声音使雷云孟虎不由自主地按着腰间的剑柄看向远方。远方是隐隐雾气中的彤云大山和大片马草,尚未到正午,太阳在山顶烫出一层淡金色。

“那是拓跋将军没有看见我们蛮族的雄兵啊!”吕守愚忽然起身,扬了扬手,四名背着号角的蛮族武士从人群中走出,半跪在地,一齐向着东方吹响了号角。

双方都保持着肃静,可吕守愚侧头眺望的姿势中带着俯瞰千军万马的威仪,下唐武士们惊疑不定地彼此对着眼神。

拓跋山月沉吟了片刻,“大王子的方略固然很好。可是要想面见天启城的大皇帝,大王子势必要冲破淳国铁骑和帝都羽林天军的防线,还有灭云关的天障,这些可不是蛮族游骑所长啊。”

隐隐的震动传来,那是彤云大山崩裂般的感觉。首先出现的是旗帜,而后是烟尘,滚滚的马潮随之涌动起来,一色的都是黑马,席卷而来。以下唐的国力,武士们却从未见过这样庞大的蛮族骑兵阵势,高大雄武的蛮族骏马结集成大军的时候,与其说是军团,不如说是草原上的大队猛兽。

“我早就听说东陆下唐,国家富裕,人口众多,占据了宛州繁华的地方,而我们蛮族骑射强劲,将军是早知道的。”吕守愚用手指在草地上简单地勾画,“雷眼山是东陆的彤云大山,把东陆分成东西两半,东面虽然有强横的离国和晋北等国,但是他们要想进攻西面,绝不容易。下唐正当要冲,只要能够起兵据守住殇阳关要塞,凭借我们蛮族骑兵直捣天启城,和天启的大皇帝订盟,从此蛮族华族都是一家,而那些勤王的诸侯却被雷眼山挡在外面。这难道不是一个横扫东陆的方略?”

骑兵们围绕着吕守愚和拓跋山月的队伍奔跑,越滚越高的烟尘像是一道障蔽,要把天空也遮住了。身处在其中的雷云孟虎只觉得自己脚下不是大地,而是波浪起伏中的小船。浓重的马骚味逼得他喘不过气来,其他下唐武士也如他一样恐慌不安,惟有拓跋山月还在赞许地点着头。

“什么方略?”

吕守愚忽地扬手。

吕守愚凑近了,“拓跋将军有这样大的雄心,那么我有一个方略,可以和将军并肩而战。”

骑兵们勒着战马急刹住,训练有素的战马没有一丝慌乱,为首的百夫长们头顶垂下耀目的红色长缨,他们手持战旗钉在地上,结成了铁桶般的包围。

拓跋山月点点头,雷云孟虎悄无声息地起身退了出去。

吕守愚大步上前,对一名骑兵呼喝:“拔出你的刀来!”

他微微思索了一下,低身凑过去,“将军能否让从人退下?”

骑兵立刻拔出马鞍袋中的长刀,吕守愚接过,反手一震,刃口的青光暴射,是一口极其锋利的纯钢好刀。他随即挥手一刀劈了出去,有力地劈在了那名骑兵的胸口!

吕守愚也知道不会那么轻易地套出拓跋山月的话,陪着笑了笑。

“嘣”的一声金属轰鸣,那名骑兵带着马小退一步,却稳稳地站住了,刀在他胸口的乌铁重甲上擦过,只留下一道淡淡的白痕。

雷云孟虎心里微微地笑。他早知道这位将军绝不是一个简单的草原武士。拓跋山月这番话又空又远,绝不会有什么话柄落在吕守愚手里。

吕守愚也不说话,又是一刀挥了出去,这次刀锋从骑兵的头盔上擦过,红缨随风飘落,满场都是寂静。

“不过,”他的话锋转了回来,“华族人也可以在彤云大山下饮茶,在大君的金帐中吟诗唱歌,在草原上开垦种下棉花和麦子。天下诸族,本来不该有这么多的战乱残杀。敝国国主在书信中所说的,拓跋山月衷心赞同。总归有一日,天下和睦一家,不必说蛮族和东陆华族本是同种,就算东方的羽人、西方落日之山的夸父、南方的洛族,大家难道不能一起畅饮开怀么?”

他把刀抛还给骑兵,转过身对着拓跋山月和下唐武士们张开了双臂,“这,就是我练就的铁骑兵!我们的刀没有拓跋将军带来的刀好,我们的铠甲也没有洛族的铠甲坚固,可是我们青阳有一万柄这样的战刀、一万件铁甲、一万个男人准备操着这样的刀,穿着这样的铁甲上阵!”

“蛮族的将来,”拓跋山月手指着南方,“将可以在东陆的富饶土地上放牧,可以吃上东陆的粟米,在建水边饮马,在雷眼山下弯弓。”

拓跋山月叹息着点头,“想不到四十年后,蛮族的铁骑兵又有这样的阵势,东陆诸侯,真是猜不透我们草原的。”

雷云孟虎警觉起来,偷偷去看拓跋山月的反应。

吕守愚走了回来,恭恭敬敬地按胸行礼,“虽然比不上我祖父手中的铁浮屠,但是从我成年以来,没有一日不在经营这样的一支骑兵。即使父亲都未必清楚我们的装备,今天冒昧地拿出来给拓跋将军看,是让拓跋将军相信我这个年轻的小子,是可以和将军和贵国国主并肩作战的人。”

“我们蛮族的敬意,素来不是献给有势力的贵族,而是献给英雄,拓跋将军就是我心中的英雄。拓跋将军以为蛮族的将来是如何的?”

拓跋山月沉吟了片刻,“也许我来前想的错了,草原上又有了年轻的英雄。大王子如果不介意,明日可以来我帐篷中细谈。”

拓跋山月摆手,“大王子说得太谦虚了,拓跋山月怎么敢受?”

吕守愚的嘴角浮起一丝笑,“我虽然年轻,但是自命是草原上的雄鹰,我想和将军谈的,不是去当人质的事情。”

吕守愚和拓跋山月都沉默地凝视着篝火,静了片刻,吕守愚拾起一根枯枝抛了进去,火星一闪,他含着笑说:“拓跋将军来到北都城半个月,家主和几位汗王都有款待,直到今天才有我这样的后辈款待将军的机会,一直没能和拓跋将军谈心,我心里很是不安。”

入夜,少女们在巨大的金帐中挥着白色的舞袖旋转,满是欢闹的景象。

在武士们的欢呼声中,班扎烈起身接下了银盘。

拓跋山月持着酒杯,一一向大汗王们和贵族家主敬酒。连续半个月来,几乎日日大君都在金帐中设晚宴款待东陆的贵使。拓跋山月敬酒经过吕守愚的桌前,两人对视的时候都微微一笑。

拓跋山月按着胸口行礼,接下了银盘,在麂子头的颊边削下一片肉咬在嘴里,高高地托起银盘,“这麂子头给蛮族的勇士们分享,这都是大王子的盛意。”

拓跋山月回到客桌边坐下,铁益已经过来请他去大君座边。大君神色淡淡地坐在熏香之中,看见拓跋山月过来,只微微地笑了笑,指指自己身边的坐垫。

吕守愚唱完了歌,一振皮袍的袍摆,“拓跋将军从遥远的东陆来,是我父亲都礼敬的人,又是我们蛮族的好汉子,麂子头当然只能献给拓跋将军。我们蛮族的和平和强大,都要期待拓跋将军的帮助。”

“今日比莫干是不是给将军看了他训练的铁骑兵?”

蛮族战士们一齐起身,拓跋山月也随着歌声立起,恭恭敬敬地聆听。

拓跋山月落座,大君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问。

吕守愚微微一笑,清了清嗓子,引吭高歌起来。蛮族的歌谣东陆战士们都听不懂,可是一旁的雷云孟虎看着他挥着袍袖,且笑且歌,歌声嘹亮穿云,也知道那一定是一首欢迎远客的礼乐。

“是。”拓跋山月答得也坦然,“是支少见的强兵,所用的兵器衣甲,似乎都是东陆的制品,配上蛮族的骏马,这支军队,只怕可以和淳国名震东陆的风虎骑兵抗衡。大君想必早就知道了吧?”

蛮族的习俗,是把打猎得到的第一头鹿的头和心献给部落里最英雄的好汉或者最有地位的老人。

“知道,都是比莫干用皮毛从淳国换回来的。他不告诉我,我也不管他,反正练出来也还是我们青阳的强兵,比莫干是我的儿子,这个我相信他。不过比莫干拿这支军队给将军看,他的意思将军明白吧?”

“大王子太礼敬了,这头怎么是我可以享用的呢?”拓跋山月推辞。

“大王子的意思,想必是他所部兵力强劲,他自己留在北陆给我国的帮助远比他作为人质去南淮的大。既然两国结盟,我们下唐当然也想有个强劲的盟友。”

吕守愚以清水拍了拍手,恭恭敬敬地操起银刀,一刀斩下麂子的头,盛在银盘里捧到拓跋山月面前。

大君笑着喝了一口烈酒,“我请将军自己挑选所需的人质,将军还没有选择么?”

烤肉的香味飘在鼻端,下唐战士们和蛮族武士随意地坐在马鞍上,蓝天为盖绿草为席,一堆篝火上烤着焦黄的麂子,有人在旁边拿铜壶热着麦茶。

拓跋山月也低头饮酒,微微摇头,“明日三王子也约了我去城南观看马群,我想三王子的性格和聪慧,所部不会比大王子的骑兵差吧?”

独臂的班扎烈微微回头,和吕守愚的伴当们对了对眼色。

“拓跋将军是我们蛮族的好汉子,选一个人质难道要犹豫这么久么?每个王子都是我钟爱的儿子,在我看来他们并没有区别。”

拓跋山月按着胸口回礼,“这不是它没有智慧,麂子再聪明,也逃不过豹子的爪牙,就像麻雀努力,却不能像雄鹰一样高飞。”

“可是在我们眼里,大君的诸位王子可是不同的。”

“野物虽然敏捷,却没有人的智慧啊。”他笑着,“就在这里烤了麂子,献上它的头作为我对拓跋将军的敬意。”

大君皱了皱眉,把银杯按在桌上,“将军是说?”

吕守愚高举着弓带马驰回了人群中,有得意的神色。

“和大王子想的不同。我们下唐想要的,就是贵部最聪慧勇敢的王子。我国绝不是想要一个人质,而是要以东陆的军阵武术,为大君训练出一个草原上的英雄,交还到大君手里。我国国主和大君都不在壮年了,新的大局自然由年轻人才能决定!”拓跋山月说,“本来我来之前已经想好,向大王求取世子去南淮居住。可惜世子竟然已经过世了。”

短暂的沉默后,黑马上的拓跋山月率先拔出貔貅刀,敲击着刀鞘大声喝彩。伴当和下唐武士们这才从赞叹中回过神来,一齐拔出武器敲击刀鞘,以蛮族特有的方式向着英雄欢呼。

大君的神情黯然下去,“只怕将军真的看见阿苏勒,也还是会失望。”

吕守愚带着笑容回头。

幽幽的笛声在夜色中悄然行来,阿苏勒骑着小马立在草原上。

“砰”的一声,弓弦清亮地划开空气,草坡尽头矫健的身影忽地迟滞了,像是时间暂停,麂子高跃的影子变成了画在蓝天白云中的一幅画。狼牙箭洞穿了它曲线美好的背脊,带起一股飞血,它无力地栽落。

星辰挂在漆黑的天穹上,亮得耀眼夺目,像是随时会化成一场闪光的大雨降落下来。草在风中摇摆,笛声越来越细,远远的不可捉摸。

麂子四蹄猛地蹬地,在草坡的尽头,它像颗弹丸一样弹向天空,在半空中矫健的身体舒展开来,同时扭头回顾身后追赶的猎人们,带着野物特有的桀骜不驯。

他策动小马行上山坡。这里不是他一个人,遍地都是人,尸体静静地躺在草间,互相枕着,小马在尸体中悄无声息地穿行。他很害怕,可是不敢开口,他怕开口会惊醒这些死人。

吕守愚不答话,从马鞍侧袋中擎出角弓,扣上一支描银的紫尾狼牙箭,试了试弦,忽然带马而出。拓跋山月挥手制止想要跟随着出猎的众武士,所有人都原地不动,看着吕守愚在飙风般的白马上张开了角弓。

他觉得背后有沉默的目光,可是猛地回头,什么都没有,只是月光下白色的影子跳跃着闪过,像是雪白的狐狸。小马的影子掠过月光如水的地面,仿佛飘飞。他回头看去,每一枚蹄印都带着血。

拓跋山月也笑,“大王子的好骏马,却没有野物一辈子都在草原上逃生来得敏捷啊。”

又翻过一个山坡,他看见了浓浓的雾气,没有马的小车停在雾中。风吹着小车的帘子,绛红色帘子上,金线绣成的花纹反射着冷光。

“这畜生好快腿,看来追不上了。”吕守愚看着麂子在草间一闪一闪的身影,呵呵笑了几声。

“有人么?”他轻轻地拍打车壁。

带着滚滚的尘烟,吕守愚忽地勒住胯下的战马。战马长嘶着定住,只差一步,拓跋山月的黑马停在他身边,足长八尺的黑马甩着它黑色的长鬃,暴躁不安地刨着蹄子,拓跋山月以马鞭随意地敲敲它的肩骨,让它安静下来。

无人回答,他小心地掀开帘子。

黄褐色的麂子长腿窄背,闪电般地越过杂色的草甸,草色像是迅疾的流水在它身下流过,它前方就是一个草坡,越过去就是一片碧蓝的天空。

大红的绸缎索子上穿着闪亮的珠子,悬在小车的正中。绿裙少女拥着怀中的人,低着头端坐在车里,一支紫皮的竹笛握在她手中。风吹着她鬓角的长发,她的眼泪落在笛子上,一滴一滴,是红色的。

“君王是我们手中的君王,军队也就变成我们的军队了。”拓跋山月道,“孟虎,你很聪明,但是还不够聪明,不明白帝王诸侯所想的。不明白也好,那就不要问,朝堂的战场,你若是踏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

“苏玛……苏玛我来接你了。”他伸出手,“苏玛跟我走吧。”

“我们自己的军队?”

他伸手要去触她脸上的泪,少女循着他的手势抬起头。阿苏勒看见了熟悉的面孔,可那不是苏玛的面孔,那是诃伦帖姆妈的脸。她的双眼在流泪,泪水是红色黏稠的。她直勾勾地看着阿苏勒,赤裸着上身,身体在月下莹然生辉。

“孟虎,你想得太简单了。”拓跋山月说,“你以为我们和青阳结盟,不过是青阳借助我们的大船,我们借助青阳的骑兵,是不是?其实国主所想的,不是‘借助’这么简单,我们要让青阳的骑兵,变成我们自己的军队!”

阿苏勒想要逃走,但是做不到。他忽然发现自己被吊在木架上,双手被死死地捆绑起来。诃伦帖的身体倾倒下来,像是一段木头那样打在他身上,冰冷的胸贴在他的脸上。

“我们想要的?”雷云孟虎呆了一下,摇摇头。

她的身体颤抖了一下,无数支长枪从背后刺穿了她。她被长枪高高地挑起在半空中,身体展开,仿佛一个古老的图腾。

拓跋山月笑笑,“孟虎,你跟我看了这些王子,你说说,谁才是我们想要的质子。”

阿苏勒仰起头,看见半空中的诃伦帖露出一个难以描述的笑容,胸口的血一滴滴打在他的脸上,这时半空有月亮,月钩泛着武器一样的金色。

雷云孟虎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将军,我们到达北都,也有半个月了。天天不是饮酒,就是郊猎,军士们也懒散起来,闲着就打架闹事。前几天一个混蛋拿了几匹彩绢去勾引一户牧民的女儿,被人家的小伙子打了,要不是属下及时赶到,胳膊也给人砍下来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国主那里,只怕也等得焦急了。”

阿苏勒猛地坐起,流水声在周围回荡,冷汗湿透了里衣。

“去!自然要去!”

是个梦。

“是,将军去么?”

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个梦了。他觉得自己要死了,这是盘鞑天神给他的指引。

“自言自语罢了,明日是大王子吕守愚殿下邀请郊猎么?”拓跋山月收刀入鞘。

他侧着耳朵倾听,却觉察不到老人的动静。老人似乎是不需要睡觉的,他每天就是四肢着地野兽一样在周围游走,他对阿苏勒很有兴趣,总是偷偷地藏在石头后面窥看他,可阿苏勒稍稍踏出一步,他又会逃走。此外的时间他会守候在地下河边,等着狩猎。他的猎物有时是体型巨大的光鱼,有时是那种可怕的怪物,他捉上来一律生食,不过后来即便捕到怪鱼个头也都没那么大了。

“将军是说……”雷云孟虎不解。

这些天河水渐渐变浅,似乎是外面的大雨停了,地下河进入了枯水的日子。猎不到大鱼,老人显得有些焦躁。阿苏勒总能听见他手腕上的铁链叮叮当当地作响,那是老人在河边急切地奔窜。

“最近一磨这柄刀,就想起一个长门夫子对我说的话,人生在世,怎么能不后悔呢?”拓跋山月轻轻地叹息一声。

阿苏勒抹了抹额头。额头上的汗并不多,但有几滴黏黏的液体。那肯定不是钟乳石上滴下来的水,钟乳石上滴落的水都非常清澈。

出门在外他就自己磨刀。雷云孟虎盘膝坐在他旁边一声不吭,他追随拓跋山月时日不短,知道磨刀的时候,是将军思考的时候,绝不能打扰的。

他不由自主地抬起头,他一双莹莹发光的眼睛就在他头顶,距离他如此地近。阿苏勒全身毛孔紧缩起来,下意识地往后躲。

火光在刀刃上一闪。拓跋山月立起貔貅刀,在烛光中凝视新磨出的刃。带着铁砂的浑水从刀身上缓缓流下,仍掩不住其凄冷的铁光。拓跋山月满意地点点头,用一块干布擦净了刀,以手指轻试刀锋。

是那个老人。他占据了阿苏勒旁边的巨石,壁虎一样贴在钟乳石上,伸长脖子窥看。他张着嘴,满嘴森然的白牙,每一颗都尖锐得像是匕首。阿苏勒擦了擦脸,意识到梦中滴落的血是老人的唾液,老人看起来很激动,喉咙里嗬嗬地作响。

阿苏勒畏惧地摇头,转身逃走了。老人不再理他,继续低下头去就着怪物的创口吸啜,绿色的血在他的牙齿间流着,衬得牙齿森白。

“走……走开!”阿苏勒觉察到了老人的异样,可他没法再退后了,他的背后是一棵巨大的石笋。

他大嚼了一会儿,转头看向阿苏勒,手捧一块鲜肉对他晃了晃。

“嗬嗬……嗬嗬……”老人对阿苏勒的话全无反应,他沉浸在某种狂然的喜悦,弯曲着十指,那些干燥开裂的指甲有如豹子的利爪。他抓着岩石表面,咝咝的锐声让人不寒而栗。

老人扑上去,急切地用手抓向怪物的创口。墨绿色的血渐渐沥干,那东西的肉竟是晶莹如雪的。老人像只捕猎得手的野兽一样,胡乱地拨拉着猎物的尸首,撕下一片生肉大嚼起来,满嘴都是绿血。

他一点一点挪动着,逡巡着,但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阿苏勒的脖子。

它无力地倒下,狠狠地砸在岩石上,碎石被它的身体打飞出去。阿苏勒远远地看见了它头部的创口,破碎的石片完全刺入了它的身体,一点也没显露出来。

阿苏勒忽然看懂了,这种眼神他曾见过的,老人躺在河边引诱怪鱼的时候就是这样的眼神。眼神饥渴又狡诈,看上去更像是一头彻头彻尾的野兽!

老人转身落地,粗喘着往前奔了几步。怪物直着身子定了一瞬间,然后感觉到了崩裂般的痛楚。它发奋地挺直身体扭动着,墨绿色的血从它的头上披落,所有鳞片因为痛苦而张开,雪白的骨刺在岩石上被磨断。

老人猛地扑落。他挥舞爪牙,带起尖锐的呼啸声。这绝不是一个人应该能做的,就像雷电,你看见电光再捂耳朵,就已经迟了。黑影占据了阿苏勒的全部视野,他惟一来得及做的就是紧紧地闭上眼睛。

那是一种可以斩开黑暗和劈破鸿蒙的伟岸力量!石刀在破碎中和怪物的头部相击!

预期中的疼痛没有传来,“叮”的一声锐响,疾风忽然停息。阿苏勒听见嗬嗬的低吼声,带着水的热气直喷到他脸上,就像小时候哥哥们养的大狗把他扑倒跟他玩耍。

阿苏勒的胸口忽然不难受了。血管里像是有冰流过,大脑深处被针扎了。时间在他眼里忽然慢了下来,他眼睁睁地看着石片无法承受老人加诸其上的巨大力量,在旋转中开始崩溃。

他鼓足勇气把眼睛睁开一线。老人暴躁地抖动花白的头发,身子极度前倾,双腕上的铁链完全绷直了,环节之间格格作响。他锋利的手爪微微痉挛,反复开合,可就是够不着阿苏勒的喉咙。

那是一记旋身的斩击!

他毕竟不是真正的野兽,懂得随机应变,发觉无论怎么努力都抓不到猎物的脖子后,就放弃撕裂喉管的计划,转而挺胸探头,试图用锋利的牙齿咬断阿苏勒的血管。

老人的每一步前进都带着短暂的停顿,他忽然一顿,而后冲起,在半空中急速旋转,带着和他一样长的巨石转动。

牙齿咬合的喀嚓声像是无形的针刺进阿苏勒的脑颅,平生第一次距离死亡如此之近,那些可怕的牙齿就像利刃,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它们刮过脖子表皮时的一丝丝痛楚。

阿苏勒从未听过老人说一句话,他以为老人和苏玛一样天生就不会说话。可老人的声音如洪钟大吕般巨大,听着听着,阿苏勒觉得身体开始发热,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他使劲地捂住了耳朵。

恐惧的大潮席卷了他的神志,眼前一片漆黑,他似乎听见脑海深处有另外一头野兽在咆哮,下意识地用肩膀撞在老人怀里。

石片忽然安静,不再颤动,阿苏勒惊讶地发现它像一柄名刃般绷得笔直。老人踏步向前,嘴里似乎在不停地念着什么。

两个人紧紧地抱成一团,在地上翻滚,率先掐住对方脖子的竟然是阿苏勒。他被某种不属于自己的力量控制了,白皙的皮肤下血管像是被火灼烧的活蛇那样剧烈地跳着。怪异的血色布满他的面孔,他的双目莹莹发亮,这种状态像极了他上次发病的时候,但他根本注意不到自己的变化,只是不顾一切地加力,想要把老人的脖子拧断,甚至把那颗长满花白头发的脑袋撕下来。

阿苏勒想老人要死了。也许他本就活得太痛苦了,要借这条怪物杀掉自己,以他落叶一样抖动的身体,还有那钟乳石磨成的武器,他根本没有任何机会。

老人紧紧攥住阿苏勒的手腕,向两边分开。他并不因为受制而有丝毫的畏惧,他的双眼亮得像是燃烧的火炬,眼里除了兴奋,还是兴奋。他的力量最终占了优势,阿苏勒的双手被他缓缓拉开。他猛地翻身,把阿苏勒压在下面,黏湿的口水带着轻微的臭味滴在阿苏勒的脸上。老人那紫红色的舌头一颗颗地舔着牙齿,灵巧得像是蛇,阿苏勒知道这是咬断猎物喉管前的准备工作,他想甩头躲避,可是无能为力。

阿苏勒的脑海里闪过木犁举起战刀的姿势,两个人的姿势似乎很相似,却又很不同。木犁举刀的一刻像是一个铁铸的武士,全身的筋肉都在衣甲下绷紧了,而老人举起石片的姿势异常的沉重,石片似乎是重得可怕,令他双手都无法控制。

老人甩着乱发,发声咆哮,这一声就像是狮子咬断羚羊喉管前发出的得意吼叫。吼声在偌大的石穴中回荡,像是有一百头、一千头狮子在呼应他。

阿苏勒不敢呼吸。那一瞬间,老人颤巍巍地举起了手里的东西,那是一片巨大的钟乳石,被他高举过顶。

他低头咬了下去!

怪物安静了一刻,忽然完全直立起来,只用盘曲的尾巴支撑身体,这时它足足有十二尺的高度,任何鱼和蛇都不可能像它那样。它挺直的身体微微地颤了一下,显然已经挺到了极限,而后它把自己的身体全力地“砸”了出去,像是一条从天而降的巨大鞭子,那些骨刺就是鞭子上的荆棘。

忽然间阿苏勒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无论是老人的咆哮还是双臂上的痛苦,他的灵魂仿佛被从身体里抽离,正站在一片绝对的黑暗中,眼前只有一线光。

怪物猛地扭头对着阿苏勒这边,喉咙中发出嗬嗬的低声。老人也看向他,眼睛里木然没有神色。阿苏勒被这种沉默击溃了,按着自己狂跳的心口不再敢说话。

胸前有什么冰凉的东西,那是龙格真煌曾用过的青鲨,在搏斗中这柄东陆锻造的名刃滑出了鞘外,它青色的刀刃优美雅致,但能切开一切。

老人也静了下来。他抛掉半截舌头,搓干双手,笔直地站着。阿苏勒忽地有些担心,他犹豫了一下,压低了声音喊:“爷爷,爷爷!”

胸口有种近乎撕裂的痛楚,仿佛身体里有一头狂暴的野兽,正要挣脱自己肉体的束缚。躁动的气息在血管里疯狂地奔涌,眼前那线光就要暗下去了……就要暗下去了……一旦那线光消失,他就会完完全全地迷失在黑暗中。

咬断了舌头,它已经没有要害了,它面对的不过是个野猴子一样没有武器的老头子。

“苏玛……”他想喊,可是喊不出来。

它捕捉到了猎物的气味,猛地定住,直直地面对着老人。它没有眼睛,可是那种忽然而来的沉默比任何凝视都更让人觉得恐惧。它的大嘴翕动着,绿血和黏液一起缓缓地垂落下来。

“阿妈……”也没有人回答他。

老人怔了一下,一抬头,却看见那条怪物并没有借机退回水中,它蠕动着无腿的身体爬上了岸,满嘴都是墨绿色的血滴落下来。连阿苏勒也看得出它是暴怒了,扭着头左右搜寻着敌人的气息,骨刺在地上摩擦着,生铁般的尾巴暴躁地敲打着地面。它完全现身的时候有近十五尺长,像是巨大的鱼,又像是蛇,上半身努力地挺立起时,比对面的老人还高出一半。

他平生第一次如此恐惧,不是怕死,而是害怕会失去自己,他要被困在这片似乎永恒的黑暗里了,他想逃,可逃不出去……最后一线光明消逝,无边的黑暗和燥热从天而降,笼罩了他。

危急关头,怪物竟然咬断了自己舌头。

狮子般的咆哮忽然变成了两个,两头狮子的吼声交织着、翻滚着,像是要把声音所及的一切地方炸开。

老人锋利的指甲抓进怪物的舌头里,像是铁钩一样,浓腥的墨绿色血液流了他满手。怪物的嘶叫变得异常尖锐,大嘴猛地合拢。老人跌跌撞撞地退了几步,摔倒在地,手中只剩下半截软绵绵的舌头。

阿苏勒的头猛地撞在石柱上,满脸都是黏腥的液体。他抹了一把,满手都是血,手腕上传来剧烈的疼痛,右腕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骨折。不是老人弄折了他的手腕,而是他举起老人砸在石柱上的时候用力过大,自己弄断了自己的手腕。

双方的角力伴随着老人嘶哑的狂笑和怪物的痛嘶,阿苏勒浑身都是冷汗,心情紧张得像是那条绷紧的舌头,他想起了老人那只缺了一半的脚,原来是被这种东西咬掉的。

他拼命地摇头,却想不明白那一瞬间的变故,记忆到了那里仿佛忽然中断了,狂躁的热和黑暗忽然降临,他扑了出去……他似乎是把老人举了起来,狠狠地掼在石柱上……可自己怎么有力气把一个成年人举起来?又怎么能像挥舞一柄轻刀那样,以老人的身体为刀,以石柱为靶子,使出了木犁传授的刀术?

这个浑身骨刺无法触摸的怪物身上,惟有斑斑癞癞的舌头反而是光滑的。老人扯着舌头,像是用套马索套住了野马。那怪物分明察觉到了自己的不利,它不敢离开水,于是疯狂地扭动身躯要向后退去。

老人半跪在不远处,胸口的血斑慢慢地扩大。阿苏勒再看自己的手,他握着青鲨,刀刃上流过黏稠的血。他模模糊糊地想起来了,把老人掼在石柱上之后他再度发力撞进老人怀里,鬼魅一样拔刀刺进了老人的心口。

老人竟然扯住了它的舌头。

平生第一次,他下手杀人。他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一连串的杀人动作,在他手中行云流水。

老人像是一只从悬崖上扑击而下的猛兽,在空中双手扭曲变化着。阿苏勒看不清他手上的动作,老人忽地就落地了,扯着什么东西急退。洞穴里被那个怪物的声音塞满了,这次它像是婴儿般竭力地在喉咙深处嘶叫。

他抛掉青鲨,颤巍巍地捂住脸,大声哭喊起来。

怪物的大半个身子被冲劲送到了河滩上,生铁一样硬的尾巴拼命地抽打着岩石,它仰起头再次咬向老人。它盯死了老人的脚,阿苏勒忽然醒悟过来,这东西是被鲜血的味道吸引过来的。

老人静静地跪在那里,疯狂的神色忽然都消失了,只剩下木然。他也在看自己的手,指甲里满是血,刚才阿苏勒的手就是从这只可怕的手中挣脱出去,拔出了胸前的利刃。

可他不敢确定那是不是一条鱼。那条大鱼长着无数森白的骨刺,锐利得像是牙齿,从乌黑色的皮革中穿刺出来,反射着铁光的鳞片覆盖了它的整个头部,它没有眼睛,整个头部只有一张贪婪的大嘴,里面是毒蛇一样的倒钩牙。它的舌头是褐黄色的,上面密布着似乎有毒的青绿色瘤子。

阿苏勒竟然挣脱了,连那条怪鱼都没能做到。

“鱼!”阿苏勒忍不住喊出了声。

老人用手指在自己胸前蘸了蘸,看看那血迹,似乎不敢相信。他的手抖了起来,他扑过去抓住阿苏勒的手,但并未发力,而是缓缓缓缓地解开小牛皮护腕。白色的豹尾在微光中分外鲜明,那是帕苏尔家的古老图腾,代表阿苏勒青阳世子的身份。

水花忽然迸裂,在同一瞬间老人背弹着跃起,空气中响起一种撕裂绸缎般的怪叫,巨大的乌黑影子在水花中跃出,扑向老人,没有扑中!

老人颤巍巍地站起来,一步一步地退出去。他疯狂地摇头,而后猛然翻身,嘶哑地吼叫着,四肢着地在岩石间跳跃和奔跑。他仰头嘶吼,声音疯狂而悲切,就像月光下失去犊子的老狼。

水线再次浮现,它悄无声息地加速,像是根琴弦似的绷得笔直,它前进得越来越快,直指老人。层层的水花在翻动,阿苏勒的心猛地抽紧,直觉告诉他那是种可怕的东西。

他分明是在吼叫,可阿苏勒听来又像号啕痛哭,哭声里混杂着仇恨和悲伤。阿苏勒吓得也哭了起来,两个人的哭声重叠回荡,隐隐地交融起来。

老人的眼睛睁开了,他木然地躺在那里,眼里却闪着豹子一般的光。那不仅仅是野兽的凶悍,还含着一股难以遏制的饥渴。

老人盘踞在一根石柱顶上,像是一群野兽中的王者。他已经沉默了许久,阿苏勒也哭了许久,已经哭哑了嗓子。他不记得自己哭了多久,也不记得老人发疯地跑了多久。此刻大家这么安静这么相安无事,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他低低地吐出一口气,把青鲨插回腰间,转身就要走开。那个已经平静的涟漪却又悄无声息地出现了,寂寂地,像是一条蛇在水下滑动。细细的水线缓缓地兜了一个圈子,再次消失。

阿苏勒有些怀疑老人死了,因为老人静得就像石头。

荧光分外地黯淡,不要说那条大光鱼,五颜六色的小鱼们也似都沉入了水底,静静的水面上惟有一丝涟漪慢慢地散开。他莫名地不安起来,凝神盯着那片安静异常的水面,可什么也没有出现。

忽然凌厉的目光从天而降,落在阿苏勒头顶,老人雄狮猛虎般低头俯视。

“哗啦”的水声传来,他猛地回过头去,感觉像是有条大鱼翻动了水花,不过那条帝王般的大光鱼总是沉没在水底的。

“你姓帕苏尔,吕氏帕苏尔家。”老人缓缓地说。这是阿苏勒第一次听见他说话,他好像很多年不曾和人说话了,咬字不清还有些走调,却异常威严。

过了一会儿他又喃喃道:“阿妈……我要活下去,我还想见到你啊。”

他确实是在询问但没有用询问的语气,似乎对于这个结果已经很笃定了。

他把刀柄贴在脸上,“苏玛……”

“是,你怎么知道?”阿苏勒弱弱地问。

静了许久,他把刀子挪开,怔怔地坐在那里。刀柄上缠着墨绿色的绸子,像是女孩儿细嫩的肌肤,绸带交织的地方编着方便掌握的花结,那是苏玛为他扎的,这个女儿抚摩着她父亲的旧刀,扎了一整夜,第二天早晨将它挂在他的胸前。

“混账!这种没有意义的问题!其他家族的懦夫,怎么配拥有我帕苏尔家雄霸天下的血统?”老人低吼。

那些光鱼不知怎么都沉到河底去了,洞穴里越发暗了,老人还是静静地躺在那里,令人怀疑他已经死了。阿苏勒抽出怀里的青鲨,将刃口搁在腕脉上。刀刃上像是有一丝冰气悄无声息地透进身体,他全身一颤。他知道只要再用那么一分力,这柄锋锐的名刃就会割开他的腕脉,滚热的血冲在刀刃的寒气上,一切就都不必想了,在这样的地方没人会为他止血,许多年后人们启开地牢,只是一具个头不高的枯骨,谁也不会知道他曾是世子。

旋即老人又笑了,笑里全无半分欢愉之意,唯有彻骨的哀伤,他回复成一个完完全全的人,眼神悲悯得像是草原上那些即将死去的老牧人。他捂着心口的伤,晃了晃,从石柱上一头栽落。

在没有日光的地方,他已经记不得时间过去了多久。这些日子他的心里全是空的,像是已经无力去想了。每隔固定的时间,就会有铁盒装的烤馕从那条黝黑细长的甬道里落下,地下河里有的是水,他不知道自己这样能活多久,也许像老人一样,许多年也不死去。黑暗里他时睡时醒,有时能够感觉到老人低沉的呼吸声在钟乳石后起伏,有时老人又会像猿猴那样在周围游荡,影子飘忽。

老人靠在一块倾斜的岩石上,望着洞顶的壁画。他醒过来之后像是换了个人,沉默而坚硬。

阿苏勒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他刚才看见老人拿了一片锋利的碎石将脚趾割破,一丝鲜血随着河水悄悄地弥漫开去。

“你这么看了我很久了,还要看到什么时候?”他嘶哑地问。

阿苏勒仰头看着洞顶,摸了摸凉得发木的双臂。他蜷缩在钟乳石后,侧着身子探出去窥看。老人悄无声息地躺在地下河的河滩边,一只光着的脚浸在冰凉的河水中。

无人回答,过了好一会儿,石笋后伸出一只小手。几个圆圆的烤馕滚了过来,在离老人不远的地方停住。

光鱼们翻动水花的声音在黑暗中响亮得刺耳。

老人向那几个馕瞟了一眼,嘴角浮起一丝冷淡的笑容。他抬脚踢了踢馕,“我不吃,你出来,我伤不到你。”

大君接过玉版,轻轻抚摩了一会儿,放进袖子里,“感谢国主这番心意,可惜阿苏勒是个没福的孩子。”

又过了好一会儿,阿苏勒慢慢地从石笋后挪了出来,他贴着石笋站立,只露了半张脸,神色很警惕。

“听说世子身体不好,想不到会早夭。这是敝国的长生符,是世子所用的礼器,被立为世子的,则请秘道大师制作玉制的长生符,以倾国的吉运保佑世子,延续国祚。这是敝国世子百里煜殿下童年所用的长生符,国主说煜世子也是年幼时候身体虚弱,身怀这件礼器后鬼神不敢侵,身体渐渐好了起来,如今已经有如常人,所以……”

老人和孩子对视了好一会儿,阿苏勒移开了目光。他还是害怕,尽管他知道老人此时伤不到他。醒来之后老人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他把铁链一圈圈地缠在自己身上,相当于锁死了自己。阿苏勒本以为这是什么诡计,可老人锁死自己之后就再也没有离开那块像床一样的石头,终日都默默地躺着。他有时还吃两个馕,可渐渐地消瘦下去,苍白的皮肤上连最后一丝血色也没有了,就像是一具蒙着皮的骷髅。只剩那对雄狮般的眼睛,亮得叫人心悸。

拓跋山月沉默了一刻,解开了白绫,这次只是一片简简单单的白玉版,四指宽,书页般长,其上镌刻着难解的文字,文字中填有朱砂。

“你几岁了?”老人低声问。

周围忽地静了起来,大合萨扭过头去,大君愣了一下,抬眼望着远处。片刻,他收回目光,摇了摇头,“感谢百里国主的厚意,可惜阿苏勒看不到这份礼物了。他已经不在了……不知道百里国主带给阿苏勒的是什么?”

“十岁。”

他迟疑了一下,环视周围,“世子殿下不在这里么?敝国主也为世子准备了一份薄礼。”

“你叫什么?”

拓跋山月正从亲兵的手里接过最后一件东西,也是一个白色绫子的包裹,闻言微微愣了一下,大君这么说,似乎就已经结束了。

“阿苏勒。”

“拓跋将军准备得很仔细啊,”大君淡淡地笑,“这四件礼物真是再合适不过的。”

“长生?是个好名字……你父亲呢?他叫什么?”

吕贺接了刀,手巾却落在地上,分为两半。他惊叹着凝视刀锋。吕鹰扬也不由得去看自己手里的软甲,这样一柄利刃竟然也无法砍伤洛族的珊瑚金铠甲。

“阿爸叫郭勒尔。”

“这是狮子牙。虽然算不上什么名刀,但一直是敝国主的爱物,拓跋平生见过的刀,没有超过它的。”拓跋山月从怀里掏出手巾和刀一起递过去。

“郭勒尔?”老人冷笑,“原来他还没有死。”

“好一把快刀!”大君也赞叹。

阿苏勒犹豫了一下,“爷爷和我阿爸……有仇么?是我阿爸把你关在这里的?”

吕贺的手却已经摸到了刀身。拓跋山月那一声喊出来,他的手指已经在刃口上拂了拂。他也品鉴过许多好刀,只要摸摸刃口,就能觉出刀质。可是一触这刀的刃口,像被蚊子在手指上叮了一下,他急忙缩手,一滴鲜血已经留在刀刃上。他发愣的时候,那滴血从刀身上缓缓滑下,一丝痕迹也不留下。

“有仇?”老人沉默良久,“是的,我很恨他,但他也很恨我。草原上的人和人,有谁能是三代的好朋友?最后,还不是都变成了仇人?”

“四王子小心!”拓跋山月喊了一声。

沉默了好一会儿,老人扭头看向阿苏勒,“你害怕么?”

吕贺上前一步,双手探出去接刀。

阿苏勒点了点头。

“这样雄伟的战刀,定是狼锋刀吧?能够学会木犁将军最强的刀术,当然是狮虎一样的勇士。”拓跋山月低头捧着刀,“就请以这把刀,助四王子的威武。”

“我不是想杀你,我只是想杀一个东西,随便什么东西。”老人淡淡地说。

“我的刀?”吕贺诧异地摸着腰间的刀柄。

“但从今以后我不会再试着杀你了。”

拓跋山月把那柄刀在手中一横,上前一步奉上,对十六岁的少年,他的礼数也是整齐的,一如对他的哥哥们,“青阳部最勇武的王子,敝国主也听过这样的传闻,今天我第一眼看到了四王子的刀,就知道这不只是传闻。”

“为什么?”

“这是我最勇武的儿子吕贺·贵木,他的年纪只有十六岁,可是刀法比哥哥们都好,是我们青阳部的小豹子。”

“因为你姓帕苏尔,你身上流着剑齿豹家族青铜色的血。”老人冷冷地说,“虽然你胆小得像是一只旱獭!”

吕鹰扬赞叹着接过,触手才感觉到那件软甲表面像是珍珠一样滑,手几乎捏不住。

他的眼神压得阿苏勒喘不过气来。过了一会儿,阿苏勒大着胆子问,“爷爷,真的没有路出去么?”

“希望这件铠甲,可以帮得上三王子。”

“你去看了那条河的源头吧?那条河从一个地下的水潭里涌出来,你就是从水潭里被冲出来的,那条路是走不通的。而那一边,”老人指向石穴的尽头,“原本有个门,是惟一的出口。不过他们已经废掉了锁,用铜水封住了门。”

“世上只有洛族的工艺可以铸成这样的贴身甲,材料是洛族不外传的珊瑚金,每一枚甲环都只有粟米粒大小,光是穿成甲胄就要费五年的时间,要想刺透它,可是难了。”拓跋山月呼地转身,从亲兵手上拔出一柄利刃,众人惊得退了一步,拓跋山月将软甲搭在自己的胳膊上,用力一刀斩下。王子们也惊得失色,拓跋山月一出手,刀上带着一阵犀利的低啸,是极大的力道,就算是一件纯钢的硬铠也难保说不被斩开。可刀落在那件软甲上,像是砍中了涂油的硬钢,稍微一侧就滑了出去,甲面上没有留下痕迹。

“你出不去的。”他看着阿苏勒,“不过早晚你要来这里,流着青铜血的魔鬼,每个人都该死在这里,除非你没有幸运地死在战场上。你可以去那边的黑暗里看一看,看到骨头的时候要记得向它们行礼,这些都是吕氏帕苏尔家的英雄。”

“久闻了。”拓跋山月从亲兵那里接过了礼物抖开,一件银色的软甲暴露在人们的面前。那是一件极轻极薄的甲胄,表面泛着珍珠一样的光泽,随着风来,竟然像轻衣一样震颤。

阿苏勒猛地睁开眼睛。

“这是我的三儿子吕鹰扬·旭达罕,”大君再指,“旭达罕二十岁了,是我最聪明的儿子,他管着部落里的放牧和文书。”

仍是噩梦,这些天他开始梦到这个怪异的老人,梦中老人是穿着青铜色铠甲的武士,在最高的山坡上放声咆哮,茫茫大雾中,和他一样青铜色的军队悄无声息地向着阿苏勒走来。他们的长矛铺天盖地,仿佛青铜的森林。

随着他轻轻一抖,那幅轻薄的锦纱有如一道青色烟气那样四散开来,随风抖动的时候,一重一重的羽纹飘忽莫测。吕复呆了一下,急忙矮身去一揽,生怕锦纱扫在了地上。拓跋山月微微一笑,交到他的手里。

阿苏勒摩擦自己的脸,想赶快清醒过来。他的手指甲长得很长了,无意中擦在脸上有些痛。水声很小,枯水的季节还在持续,寂静让人心里荒得就像十二月的草原,一片不毛之地。

拓跋山月捧了上去,轻轻地摊开,“这匹美人青,是我们东陆最华贵的织锦。这种青色的染料,从花瓣上取得,据说几十亩的花色不够染一幅美人青的织锦。织工称为三重羽,虽然轻薄,却有三重羽毛的纹路织在其中,一个织娘一年也不过织几尺。宛州如今已经买不到这样的织锦,宫中存有最后一匹,国主愿以此薄礼为赠。”

他沿着石壁摸索,躲在那根跟洞顶相连的巨大石柱后,悄悄地窥看老人。还是那块坐床般的大石,老人静静地趴在上面,没有任何动静。

拓跋山月这次捧上的是一匹素色的锦纱,蛮族不善纺织,锦纱也是价值不菲的礼品,不过相比赠给大王子的玉笛,总显得普通了。

这是他第几次来这里窥看老人,他自己也记不清楚了。他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何还要冒险接近这个凶兽般危险的人,但如果老人死了,他会很恐惧,这里的寂寞会把他彻底压垮。有时候他从梦中惊醒,听见老人低沉的喘息声,心就慢慢地平静了。渐渐地他发现自己只是害怕老人,却一点都不讨厌他。有时阿苏勒觉得老人那双野蛮森严的眼睛看向这边的时候带着一丝异样的神情,可当他仔细端详的时候,老人又会冷冷地避开,那双眼睛再度变得灰白可怖。

“这是我的二儿子吕复·铁由,铁由已经二十一岁了,跟着他哥哥一起办事。”

他观察了很久,老人还是没有动。今天老人特别安静,以往他还会略微侧身,手腕上的铁链叮当作响。

大合萨心里凛然,只在下唐的太常卿面前略略地提过,都被下唐的文书记录在案了。吕守愚接过笛子,惊叹着摩挲起来,分明是很喜欢这件礼物。

受伤之后,老人一直躺在那张石台上,望着洞顶的壁画发呆,有时阿苏勒听见他低声地念着某个人的名字,有时他会盘膝坐在石台上悠长地吐息。胸口的重伤对他似乎并没有什么影响,他依然矫捷如猎豹,如果不是手腕上密密匝匝的铁链,他随时可以发动致命的扑击。但今天他的姿势始终没有变化,像是死了。他死了,这里就只剩下阿苏勒一个人,与那些发光的或者浑身长着荆棘的怪鱼为伴。

“小小的礼物,曾听合萨说大王子喜欢音乐。”拓跋山月把笛子捧上。

想到独自在这个洞穴里等死,等上几十年的死,阿苏勒狠狠地打了个哆嗦。对孤独的恐惧终于压过了老人的可怖,他攥紧青鲨悄悄逼近老人,他的心脏猛跳,觉得老人随时都会一跃而起,也许他只是伪装,就像他猎杀那条怪鱼的时候。

拓跋山月回礼之后,回顾自己带来的下唐武士们,雷云孟虎已经醉得趴在了桌子上,好在总有一个酒量大的亲兵,跌跌撞撞地去马背上摘下了行李,捧出一个白色绫子包裹。拓跋山月解开绫子,周围的人一齐惊叹起来,里面是一支玉石的笛子。北陆不产玉石,都要高价从东陆购买,可谁也不曾见过这样没有一丝瑕疵的玉石笛子。它衬在白绫中,和绫子的颜色区别不开,只在末端系了红色的流苏,就那么一缕红,却红得华丽之极。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阿苏勒小心地拍了拍老人的肩膀,惊觉他热得烫手。他用力把老人翻了过来,看见胸前伤口的瞬间恶心得头皮发麻,白花花的蛆虫在伤口深处蠕动,蛆虫那么密集,把伤口的血色都盖住了。老人手里攥着一块锋利的石片,石片上带着血迹,似乎他曾经用石片切下腐烂的肉。

吕守愚按胸行礼,“拓跋将军好。”

“爷爷……爷爷……”阿苏勒惊恐地摇着老人的肩膀。

“这是我的大儿子吕守愚·比莫干,掌管我部的军令和祭祀,已经二十四岁了。”

老人睁眼,他的眼皮像是灌了铅般沉重。他看了阿苏勒一眼,灰白干涩的嘴唇哆嗦了一下,“你不害怕我么?”

王子们闻声离席,并排站在主座前,拓跋山月也站了起来。

阿苏勒没有想到老人用了很大力气说出的,竟然是这样一个问题。是的,他很害怕,但他是怕老人会死掉,留他一人在这里默默地死去。

“来,拓跋将军看看我的儿子们!”大君放开了声音。

如果洞穴里有冰他会使出全部的力气跑去搬冰块来帮老人降温,如果洞穴里有药他立刻就去采药喂进老人嘴里,他很想把老人抱起来让老人不必忍受那坚硬的石床……可他什么都做不到,他一直都是个没用的孩子。

大合萨隔着很远,就像是大君和东陆使节把酒言欢,可是在场的人谁也听不清他们说着什么。

“我也很害怕,”老人轻声说,“跟你一样。我也很害怕孤独,你来这里陪我的时候我可高兴了,我终于又见到活人啦,还是个可爱的小娃娃。你阿爸几岁生的你?”

大君直视他的双眼,透出耐人玩味的神情,手指拨弄着那枚玉印,久久地并不说话。拓跋山月正对他的目光,也毫不闪避。两人一起笑了起来。

“四十岁。”

拓跋山月恭敬地拜了一拜,“东陆战祸频繁,敝国主忧心忡忡,眼看黎民受难,可惜国小力微,无从拯救。仰慕青阳铁骑的英武,于是有了这番结盟的诚意,快则五年间,慢则十年间,大君必将越海称霸,彼时若是这枚玉印有幸印在大君的军令上,就不枉费我们国主的一番深意了。”

“四十岁……二十四……不,二十六年了,二十六年了,我一直都像你这么害怕。可你逃不掉,你会一个人死在这里,这是你的命。盘鞑天神赐予你青铜色的血,给你尊严和荣耀,让你成为他的仆人,也给你最恶毒的诅咒。你没有幸福只有悲哀,你在战场上杀了不臣服于你的男人,你占有他们的妻子,令她们悲痛绝望可又不得不服侍于你,你把孩子们的头砍下来,因为他们长大了会为父亲报仇。可你知道总有一天这一切的罪恶和享乐都要由你亲手偿还,每时每刻你都生活在恐惧中,猜自己什么时候得还债……我应该死在战场上的,被真正的勇士一刀砍下头来,这样我的恐惧就不在了,阿钦莫图会觉得我是一位英雄,我躺在泥土下面,她在羊皮帐篷里面思念我……”

大君解开那只绣金的红锦小包。一枚晶莹剔透淡蓝色玉印躺在红锦中,触手冰凉,有如一块清冰,其上雕琢为盘踞的龙,身后扬起的双翼脉络也清清楚楚,张开的龙嘴中,含了一粒黑色的珍珠。大君将手托在玉印后,隔着三寸的玉石,竟然可以看清自己的指纹。他不动声色,最后翻过来看了看印文,这才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百里国主以这么珍贵的印石送给我,不知道何时才能用上。”

他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最后能听见的只是悠长轻微的呼唤,“阿钦莫图……阿钦莫图……”

“我们下唐的诚意,天地为证,如果有所欺瞒,鬼神都不能饶恕。这是敝国主私人送给大君的礼物。”拓跋山月弯腰趋前,从贴身的甲缝中取出一个锦包,隐秘地呈上。

阿苏勒忽然明白了,这个名字就是几天以来老人一直念叨的,那么轻柔的一个名字,他念的时候好像把它含在嘴唇间。

“早就听说拓跋将军也是我们蛮族的汉子,应该能理解我的做法,能坐下一起喝酒的,就是朋友了。这样的机会百年也难得,我们青阳愿与下唐国从此结为万年之盟,是诚心诚意的。以往有过什么仇恨就一把都抹去,盘鞑天神在上,见证我的诚心!”大君举手指向天空。

阿苏勒隐约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却又想不起曾在什么地方听过。

大君和拓跋山月都笑了起来。同是放开了痛饮,大君和钦使醉得慢,并不是酒量大,拓跋山月第一口喝下,就明白自己和大君桌上的酒掺了一半的水。青阳的古尔沁烈酒,是东陆也闻名的青阳魂,真的喝起来,铁打的汉子也扛不住。

他摇晃老人的肩膀,老人没有任何反应。老人的身体轻飘得像一束木柴,随时都会散开。几只干得发硬的烤馕堆在角落里,老人已经很久不曾进食了。

“古尔沁的美酒,还像当年一样的烈。”拓跋山月按着胸口,以蛮族的礼节回应。

“爷爷……爷爷……”

“我们和东陆的朋友打了这么多年仗,难得这样放开怀痛快地喝酒,看到这样的情景,真是开心。”大君移动坐垫,改为和拓跋山月面对面。他微微地躬腰行礼,谦恭有礼的姿态完全像是东陆世家的贵族,拓跋山月心里微微动了一下,知道这位蛮族之主曾在这些事情上花过很大的心思。

“阿钦莫图……阿钦莫图……”

“铛”的一声,拓跋山月也转过头来,两人的目光都是格外地清明,没有半点醉意,在欢宴的场面中,显得有些突兀。

最后阿苏勒听不见任何声音了,寂静忽然降临,令人心寒,无尽的黑暗沉重地压在他的头顶。他握紧青鲨,把刀尖抵在老人喉间,静静地凝视着这张干枯而威严的面孔。这一刀刺下去,老人就死了,连带着他的往事和那疯狂的力量。这样阿苏勒就能寂寞但是安全地在这个洞穴里度过残生,也许有朝一日会有人来救他。

大君扫视着周围,将银杯不轻不重地放在了桌子上。

他没有这么做,他早就知道自己不会这么做。他把老人平放在石床上,用刀锋挑开衣襟。那些蠕动的蛆虫令他忍不住想吐,新生肌肉血红地翻卷着,像一张扭曲的大嘴。他深吸一口气,用刀尖挑开腐烂的肉,缓缓地切了下去。

大君一再地举杯痛饮,青阳的贵族们也只有跟着干。蛮族的酒量远不是东陆武士们可以比的,可是整坛整坛的烈酒不断地呈上来,贵族们的醉意也越来越浓,每个人脸上都浮起酡红。

他把切下来的腐烂肌肉一片片地放在旁边,不断地用水冲洗伤口,洗出很多的黑血。

舞蹈和歌曲分去了下唐武士们的注意,酒的烈性似乎也慢慢地淡去了,又有奴仆上来捧着烤好的羊肉和北陆难得的新鲜水果劝酒。下唐武士们学会了小口小口地喝着青阳烈酒,新烤的羊肉也不膻,嚼着隐隐的有股甜味。雷云孟虎是这次出使的副将,他心里不断地提醒自己绝不能在这样的场合醉酒。可是渐渐地,所闻所见都是欢腾的景象,少女们的笑容仿佛阳光一样照人,劝他喝酒的奴仆又额外地卖力,他也无法推拒,喝到后来他只觉得酒意冲上了脑门,眼前蒙蒙眬眬的都是少女们袖子上的白纱起落,对于蛮族最后一丝警觉也在酒意中溃散,不由得跟着乐曲就打起了拍子。

不知多长时间过去了,伤口的清理工作才算完成,阿苏勒用内衣腰带把伤口捆绑起来,起身在地上踩了几脚。他踩的是切下来的腐肉,软软的蛆虫被踩成了浆,踩上去的感觉令他头皮发麻。

“为我们的东陆客人们送酒。”随着大君挥手,年轻的蛮族少女们从各处拥到了中间的毯子上,她们穿着烈火一样明艳的马步裙,鹿皮的小马靴,披着洁白的长纱起舞,笛子和小鼓响了起来,少女们且歌且舞,两袖的白纱扬上了天。

他用双手擦去脸上的血点,这是他在清理伤口时溅上的。老人静静地躺在石床上,阿苏勒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拓跋山月瞟了他一眼,“也要学人喝这么大杯么?古尔沁的烈酒,又怎么是你们能够放开来喝的。”

“盘鞑天神在上,别带走爷爷,求你。”他用手轻轻地覆盖老人的脸,他清理了伤口也送上了对盘鞑天神的祈求,他做了自己能做的所有事情来挽回这个老人的生命。

雷云孟虎坐在拓跋山月旁边,双手用力卡着自己的脖子,只觉得从嘴巴到胃里,都像是火在烧,那酒竟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烧穿一样,大君的笑声令他勃然生出一股怒气,却说不出话来。

他缓缓地退回,眼泪没来由地滑过脸庞。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老人静静地躺在那里,苍白、干枯、沉默,他忽然觉得老人很可怜,跟自己一样可怜,全天下的人都那么可怜,可他只有那么一点小小的力量。

“哈哈哈哈……”大君的笑声高亢爽朗。

阿苏勒再次醒来的时候,老人仍躺在那里。他摸了摸老人的身上,微微有些温暖。他忍不住有些欣喜,抓过一只干硬的馕,用力咬了几口。在他还是万人之上的世子时,他从未想过这样干硬的馕嚼在嘴里也会有一股微微的回甜。他反复地咀嚼,觉得胃里渐渐暖和了起来。他忽然想了起来,急忙把老人的头抱在怀里,用青鲨撬开他禁闭的牙关,把嚼碎过后混着唾液的馕吐进老人的嘴里。过了很久,老人的嘴唇微微翕动,然后他开始努力地吞咽了。虽然他仍未睁开眼睛,但阿苏勒感觉到他开始恢复生机了。

贵族们一起举起了银杯,下唐武士们也跟着举杯,杯中蛮族的美酒呈淡淡的青色,隐隐有梨子一样醉人的香气。所有人一齐将杯中的美酒饮干,所有的下唐武士都愣了一下,脸色涨得血红,几个人趴在桌上,不停地咳嗽起来。

“哦……哦……”老人咽下了第一口馕,仰面张着嘴,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声音。

“为东陆上国的钦使和兄弟举杯!”大君高举起银质的大杯。

阿苏勒急忙又咬了一口馕,这一次他刻意地嚼得更碎了再吐进老人的嘴里。就这么一口一口地,他默默地喂,老人默默地吞咽。阿苏勒不知道老人醒了没有,也不知老人会不会因此感恩,不过这样做让他心里觉得温暖。这时他觉得老人不是什么可怕的怪物,只是一个人,甚至是个孩子。

拓跋山月和大君并排在主座坐下。

很苍老了,可依然是个孩子。

“一些小小的款待,又怎么比得上拓跋将军带来的厚礼?”大君又一次扶起他,“百里公爵的信,是什么礼物也比不上的,我们蛮族等着和东陆上国的朋友忘记仇恨、一起坐下喝酒的一天,已经等了很久。”

“青铜家族的孩子,你以生命侍奉苍青的君主,被赐予荣誉和长生。”他忽然想起这句话,这是他六岁的时候,大合萨抚摩他的头顶,以盘鞑天神的名义赐予他祝福的时候说的。

“大君的盛情,真是叫人感激不尽。”拓跋山月躬腰行礼。

“苍青的君主”就是盘鞑天神的代称,盘鞑天神是青色的,而天空是他的国土,所以天空也是青色的。当时阿苏勒觉得天空那么高那么遥远,一切人都是盘鞑天神的孩子或者奴仆。在他伟大的力量下,一切人都只有遵从他的意志行事。无论你是什么样的英雄,杀过多少人,有过多伟大的功绩,都还是天神的孩子。就像眼下的这个老人。

下唐武士们从未见过草原迎客的大场面,一望无际的蛮荒之地忽然就被美酒和丝绢围成了欢宴的场所,虎豹骑的武士们撤了下去,年轻的女奴们恭恭敬敬地请他们入座,所见都是笑容,他们心中的不安稍稍退去,每个人都有些兴奋难耐。

老人忽然睁开了眼睛,虽然只有一线,可眼缝里的光芒如此锐利,阿苏勒几乎以为这一切都是伪装,老人即将对他发动新一轮的扑杀。

拓跋山月起身。锦衣小袖的奴隶们从队伍中迤逦而出,长而厚软的羊毛毯卷开来一直铺到他的脚下,奴隶们在毯子两侧安置小桌,桌上铺开华丽的细缯,架起了烧烤全羊的火堆,浓烈的酒香远远飘来,大坛大坛的蛮族烈酒被揭开了锡封。

他想要起身跑开。

文书朗诵完毕,又将卷轴呈还给大君。大君将卷轴高高举过头顶,短暂的沉默后,贵族和武士们一起高呼起来。

可只是短短的一瞬间,老人的目光忽又变得遥远迷离。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幸福和快慰,他微微地笑,挣扎地伸出手,轻轻抚摩阿苏勒的面颊。

“……愿两国自此如兄弟手足,永为和睦之邦,教化万民,传至千载。大胤朝下唐国公爵百里景洪手书奉呈。”

“阿钦莫图……阿钦莫图……是你啊,你没有离开我。”老人轻轻地说,“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里没有你啊!幸亏只是梦……真好啊……我可以睡了……”

没有人敢出声,这些繁文缛节蛮族武士们乃至大君本人都听不明白,不过文书朗朗的声音在广阔的草原上远远地送了出去,将战马的嘶鸣声也压下了。从辞意猜测,再不是以往东陆皇朝剑拔弩张的威压,而是东陆北陆之间亘古就罕见的善意。大君侧眼打量着东陆使节,最后目光落在他脖子上,那里用皮绳挂着一面小小的银牌,看着竟然有些眼熟。

他的手忽然垂了下去,无力地摔在胸前。

……”

阿苏勒急忙去探他的呼吸,却发现他只是睡着了。这一次老人终于进入了安睡。

天下何以裂分,兄弟何以征战,人心何以背离,东陆北陆血肉之亲,何以竟成寇仇。吾每思及此,常自扼腕。

老人再次苏醒并没有用多少时间。阿苏勒一直守着他,看见他的伤口恢复,新肉不断地长出,反复地结痂和退痂。胸口的伤痕极深,没准连带着心脏也受伤了,这么重的伤,只是清理了伤口,他就迅速地自愈了。

百代之遥,神帝立国,无三陆华夷之隔,普天万民,皆兄弟之共融,平安谐乐,共辅英主。

“你救我,不怕我会杀了你么?”老人冷冷地问。

夫万载之远,天地之分,无九州七海之谓,世间诸族,本骨肉之无间,交相亲爱,同涉沧桑。

他仰面朝天地躺在石床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洞顶。他的体力已经恢复了小半,已经可以挣扎着起来走几步了,但那种疯狂的情况没有再度出现。

“呈北陆大君、青阳国主座下:

他并没有因为阿苏勒救了自己而对阿苏勒友善,依旧倨傲冷淡,还不如昏迷的时候偶尔流露温情。但他渐渐变得像个普通的人了,说话也流畅多了。因为这几天里他一直躺着,不停地和阿苏勒说话,这帮他恢复了久已不用的语言能力。

大君扭头示意,青阳的传译疾步上前接下,缓缓展开,清了清嗓子:

“我不想死,可是也不想一个人待在这里,死了也没有人知道我是怎么死的。”阿苏勒回答。

拓跋山月并未起身,而是从贴身的甲缝中取出了一只青灰色的鲨鱼皮袋子,解开袋口的封绳,将火漆封缄的卷轴高捧过头顶,“唐公爵的手信,拓跋山月带到了,没有辜负百里公和大君的期待。”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大君猛地醒悟到自己面对的人是谁,他立刻下马,矮身扶住拓跋山月的胳膊。

“有人把我送进来的。”

百步外东陆武士们争相下马,扯着马镫单膝跪倒,惟有那名持旗的副将不跪,他双手举起,猩红色的大旗上,金线所绣的菊花亮得耀眼。

“是郭勒尔?”老人的声音高了起来,带着明显的凶狠。

“大胤朝所属下唐国三军大制司、唐公爵百里公钦使拓跋山月,参见北陆大君、青阳国主。”武士恭恭敬敬地单膝跪下,腿没入泥泞中,他毫不介意。

“不是,不是阿爸,”阿苏勒低低地说,“阿爸很爱我,我知道的。”

大君有些错愕,眯起眼睛打量着对方,见他脸侧刀削一样整齐的两撇颊须,一头带着褐色的花白头发,用一截皮绳束起。除去那身重铠,他不像东陆的使节,却像上了年纪的虎豹骑武士。

“跟我说说外面的事情,说说那个天地变成什么样了。”老人虽然躺着,但说话全是居高临下的命令和森冷的质问,想来他以前是位高权重的人,只学会了下令但没有学会聊天。

大君默默点头,正要带动战马,却看见对面阵前那匹黑马上的武士跳下了战马,解去了头盔,抛下了大氅,一步一步踏着泥泞的草地走来。

阿苏勒点了点头。他想要说得有意思一点,可翻来覆去地想也想不出什么头绪,他原本就不是很擅长言辞的人。最后他只能从自己的出生说起,说自己的哥哥们、阿爸阿妈、身边的人,譬如大合萨、铁颜和铁叶,还有难以亲近的木犁。

“大君,我们是主人。”大合萨压低了声音。

他又说龙格真煌,然后是苏玛和她的姐姐们。

远不是两国交欢的热烈场面,草原上只有战马的低嘶,此外竟是别样的寂静。

老人有时会打断他问几个问题,显然对北都城里各大家族都很熟悉,各大家族之间的恩仇有时候还要他给阿苏勒解释。阿苏勒并不奇怪,既然老人跟父亲有很深的仇恨,那他必然是某个跟青阳部关系很深的人。

东陆战士们的心里则是惊惧。对面浮云一样的上千面大旗下,立着那么多胸阔腿长的健马,一色的漆黑,高出东陆战马一尺。战马在蛮族骑兵的驾驭下仍旧不安地翻着蹄子抖动马鬃,乍看去那片马潮翻腾着,像是随时会以山崩的姿势发起冲锋。雷云孟虎舔了舔下唇,觉得喉咙发干,夹马的双腿有些虚软。他是军旅世家的后人,长辈们说起风炎皇帝北征,少不得说起这些披挂着粗铁环甲的蛮子,他们发疯一样呼吼着插入皇朝大军的两翼和阵后,挥舞马刀砍杀,像是人人都不畏死,射倒一个又有一个扑上来,东陆名将们毕生都没有听说过这样的战法。

最后阿苏勒说到了那些影子一样的黑衣骑兵,说起他如何被俘获又如何被投入地洞中的监牢。

整整四十年,东陆的军队不曾踏上北陆草原。蛮族武士们既鄙夷这些华族人的怯懦,也警惕着他们精良的甲胄和刀剑。虎豹骑的父辈多半曾在四十年前那场战争中出战,如今见到当年的仇敌,心里都隐隐地不安。

“是青阳自己的人下的手。”老人断言。

猩红的金色菊花大旗下,黑马上端坐着魁梧的武士,他笼罩在沉重的铁铠中,像是整个用黑铁锻打出来的。

阿苏勒使劲摇头,“不是,那些不是我们青阳的骑兵。我从没有见过那样的骑兵,他们可以在马背上跳起来杀人,他们也不用我们青阳的马刀。”

虎豹骑好奇地望着那些甲胄精良的东陆战士,虽然在风雨中艰难跋涉了那么久,他们身上手工锻造的鳞甲依旧反射着剑一样的森然光芒,沉重的铁盔上洒下了黑色的长缨,一直延伸到鼻尖,保护了整个面部。

他不愿承认自己的遭遇是源于一场青阳部的内斗,这必然会牵扯到自己的家庭,尤其是那些英武飞扬的哥哥们。他只是过分善良,但是并不傻,作为世子他清楚自己的身份特殊能力又低微,倒像一块肉挂在那里任人觊觎。

战马低低地打着响鼻,白色大旗在湿润的风中翻滚,两军隔着百步的距离对面停住。

老人冷笑,“马背上跳起来有什么难的?澜马部的澜马们都能做到,但没有你说的那么灵活。他们用的刀倒像是东陆出产的,华族人喜欢在刀上开血槽,这样刺进甲缝里杀人,血从血槽里放出去,敌人没有反击的力量。但华族人的刀也能通过皮毛换来。有谁能在北都城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活动?那只能是很了解北都城的人,外族人怎么做得到?他们一进北都城,一看城里连天的帐篷就傻眼了,夜晚都不敢出门,因为在他们眼里帐篷和帐篷太像了,晚上出门他们根本连路都找不到!”

天地尽头,呼啦啦忽然涌现出近千柄白色的大旗,仿佛天云降下,在草原上翻滚涌动。

阿苏勒还是摇头。

拓跋山月猛地转身,“列队!”

“懦夫!这有什么不敢承认的?一定是青阳的人!而且是帕苏尔家的人!”老人说得很笃定,“杀了你,对其他人都没有什么好处,对你的伯父们和哥哥们却很好。你是个小废物,除掉了你,世子的位置就悬空了,大家可以开始新一轮的竞争。但是他们肯定不会承认,为了做得隐蔽他们动用了一支隐秘的骑兵。那些人在战场上扮演的角色更像是杀手,他们藏在秘密的地方训练,不叫任何人知道。你以前没见过他们,那是当然的,因为还没有到你死的时候,杀手在你面前现身的时候,就是来要你命的时候。你听说过青阳的鬼弓武士么?草原上的人都听说过,可有几个人知道青阳的鬼弓们藏在哪里?等到你见到他们的时候,他们的箭已经把你的喉咙射了个对穿!”

“来了!来了!”守望的骑兵疾驰过来,挥舞着手臂大喊。

“你都是猜的!”阿苏勒大声说,“你都是瞎猜!”

拓跋山月却只是淡淡地笑笑,出神地望着彤云山,“其实这歌,你们终究也不会懂的。”

“还用得着我这种将死的人猜么?你自己也猜得到,可是你不愿意承认,你害怕么?你害怕你就捂着耳朵跑掉啊。你是个废物,你不死,人人都不安心,所以他们要杀了你。”

雷云孟虎露出一分讥诮的笑。身为蛮族的拓跋山月将军最初在下唐饱受东陆士族的白眼,连士兵也不服他,而如今他身居高位,连蛮族的诗歌也被人赞到了天上去。

阿苏勒猛地站了起来,他不想跟这个老疯子说下去了,不愿听他胡言乱语。

“这是蛮族的歌么?”一名骑兵露出谄媚的笑容,“蛮族的歌,真是辽阔豪放,小人们第一次听见,觉得东陆的诗歌,真是差得远了!”

老人忽然坐起,狠狠地拉住阿苏勒的手。他的力量已经恢复,阿苏勒无法摆脱他的控制,不得不重重地坐在他身边,屁股被震得很疼。

女儿生来唇抹朱,牧我银羊兮,守故乡。”

“你干什么?”阿苏勒喊了起来。

天河水如乳,育我万千人。

“听我说话,”老人低声说,“你未必还有很多机会听我说话了。”

男儿生来铁筋骨,跨我骏马兮,向远方。

阿苏勒觉察了他话里的悲哀,沉默了半晌。

山神啸云间,常闻虎豹声。

老人仰面对着天,似乎在想什么,又像是出神,直到阿苏勒觉得他已经忘记该说什么了,他才幽幽地说,“你力气很大。”

骏蹄飞踏处,寸寸碧草生。

阿苏勒愣了一下,摇摇头,“我力气大?我从小身体就不好,哥哥们都比我力气大。”

神山做天柱,雪河饮神马。

“有没有忽然间无法控制自己的时候?很愤怒,好像有火在血管里流动,那是地狱的烈火,它从你的心里流出来,流往你的四肢百骸。你觉得自己在看不到头的黑暗里,周围都很冷,只有你自己热得像是火炭。”

天女倾银瓶,流出雪嵩河。

“有……”阿苏勒低声说。

“千里彤云山,并跨日与月。

“那一天你从我的手里挣脱,”老人举起枯木般的右手,“能从我手里挣脱的人,可不多。”

“是啊。银羊寨的歌,要是翻译成东陆文字,是说……”拓跋山月斟酌了片刻。

阿苏勒一时也迷茫起来,这么多天过去了,他一直想不清楚那个瞬间自己怎么摆脱了老人掌握,又怎么忽然发力把老人举过头顶,如挥刀般砸在石头上。

“拓跋将军,是蛮族的歌么?”一个百夫长感慨地问。

“你的伤口也会比常人更快地愈合,那天你的手腕骨折了,可现在它已经康复如初。”

雷云孟虎高举起那面刺绣着金菊花的大旗,旗帜在风中招展,一时间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歌声把每个人的心神带回这片大地辽远的古代。将军唱完,余音久久不绝。战士们都拥了上来。

阿苏勒下意识地想把手藏在身后。这是他很不愿意谈及的话题,这种怪异的自愈能力让他觉得自己像是某种怪物……他的自愈能力甚至不亚于这个老人,这是个关着两只怪物的洞穴。

他顿了顿,放声高唱起一首歌谣。他的声音说不上清澈悦耳,甚至有着撕裂的感觉,但上接天空,穿云裂石,在天与地间回荡。

“练过刀么?”老人又问。

“是彤云大山,”将军说,“我们蛮族心中的神山,神山下的草原是朔方原,我们已经到了。”

“跟着木犁将军练过一些日子。”

令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阳光笼罩了这片尚且泥泞的草原时,一座笼着云雾、接天而起的大山出现在他们背后。阳光照在山顶辉然泛着金色,云在靠近山顶的地方游荡。他们冒雨跋涉这么久,从未想过竟是从这座巍峨庄严的大山边擦过,此时忽然看见,有如神迹一样令人赞叹。

“不要再练了,你不是练刀的料子。”

“有山!有山啊!”又有骑兵高喊起来。

“我……我的哥哥们都是英雄,我也想……”

“北陆就是这样,”将军笑笑,“一切简简单单。一片绿草,满眼都是绿的,天晴的时候,仰头都是蓝的,一道彩虹,半天都是它的颜色。不像东陆楼宇相连,哪里看去,都满是人。”

“人们都说草原上五百年来只出过两个英雄,第一个是逊王,第二个是钦达翰王,你的哥哥们也敢称英雄么?”老人的目光变得咄咄逼人,“愚蠢的孩子怎敢自称英雄?”

“是!以前都没见过这么长的虹。”

阿苏勒沉默了很久,“爷爷,你说有报应,可是你还是看重英雄。我们草原上的男子汉,不想当英雄,会被人嘲笑,还不如死。”

“这里看见彩虹,很美吧?”不知何时,将军已经策马到了他身边。

老人怔住了,思考了许久,仰望洞顶缓缓摇头,“是啊,马背上的男儿,一生当然要杀很多人,你不杀了你的敌人,你就变成死人。杀人又有什么可怕?人都是要死的,勇敢的人死了,盘鞑天神会接引他们,在高天上的宫殿里享福,懦弱的人就算死在床上,也得不到福佑……世世代代我们的族人都是这么传说的……呵呵,多么愚蠢的传说啊!”

真是一道半弧形的虹,从那一隅碧蓝色直贯到远方的地平线。那样纯净的颜色,梦幻般悬在半空,东陆的虹从不曾美得那么令人惊叹。

“我也想当英雄,可我不想杀人,可我又总是梦见杀人……在梦里我杀了很多人。”阿苏勒轻声说。

“彩虹!彩虹啊!”一名骑兵大喊。

老人冷冷地哼了一声,并不说话。

骑兵们惊讶地看着这片变幻莫测的天空,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水洗般的碧蓝色在天空的一隅出现。

阿苏勒双手抱着膝盖,在老人身边坐下,“真的是很多人……一眼望不到头的尸体,尸体堆成小山,刀剑插在他们身上。我拿着刀站在死人堆成的山下,太阳挂在西边,颜色红得就像血,血就要从山上面滴下来。”

他还没来得及将旗帜捆好在自己的枪杆上,战士们中已经爆发了欢呼声。他扭头看去,铁灰色的云层中有一片近乎透明,亮得令人心头一喜。很快地,阳光从那个云缝中透了下来,缺口迅速地扩大,高空中似乎有股疾风正驱走乌云。

“做梦而已,有什么可说的?”老人冷笑。

雷云孟虎不明白面对这片茫茫的雨幕,将军何以有这样的信心。

“我怕那个梦有一天会变成真的,北都城里有传说,说我是玄一。我生下来阿妈就疯了,我生的那天有大流星在天上经过,神卜池里面的玄明都死了,我是不祥的人。”

踏上北陆瀚州的土地,他们走了足有一个月之久。这场豪雨让他们一路艰辛,沿途除了偶尔遭遇的小队牧人,连个村落也看不见。不下雨的时候也只能看见铁云压顶的天空。跋涉在这里,会怀疑传说的蛮族王城是不是真的存在。

“玄一?”老人木愣愣地看着阿苏勒。

“已经到了?”雷云孟虎惊讶地瞪着眼睛。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得全身颤抖。笑声在洞穴深处回荡,仿佛有千百观众聚在一起看世上最滑稽的演出。

将军没有回答,却从马鞍的侧袋里摸出了一个绛红色的锦囊,抖开来,是一面旗帜。他将旗帜递给了副将,“雷云孟虎,把它挂起来,我们已经到了。”

“小东西,你知道玄一是什么意思么?”老人拍着胸口,久久不能平静。

年轻的副将策马靠近他,“将军,还是扎营歇歇再走吧!顶着雨走了这么些天,兄弟们都累得不行,不扎营歇息,只怕再过两天就顶不住了。”

“没有光的星星。”阿苏勒所知的玄一就是一颗没有光芒的凶星。

领头的武士并不披蓑衣,举着自己黑色的大氅挡在头顶,雨沿着他浓重有力的眉毛汇成一道滑落,渗进刀刻般的皱纹里去。

“没有光的星星?”老人从鼻孔里狠狠地喷出一口气来,“没有光的星星算什么?天上很多小星,黯淡得你根本就看不见,只有最好的天气里,羽人中的鹰眼射手戴着晶镜才能把它们从星群里分开。那些也是没有光的星星,怎么没有人提起?星星就是要有光,难道没有光的星星反要比有光的星星厉害?”

接连下了那么多天的大雨,放眼看去,无处不是灰茫茫的一片,辨不清东西,甚至早晚都分不清楚。罩着麻布的铁鳞甲被洗去了油,透出浓重的铁锈味,腰间的佩剑一歪,就倒出一泼酸涩的、带着铁锈的雨水。今天雨终于小了些,可土地依然是泥泞的,马蹄踩上去打滑。多余的辎重都已经丢在半路上了,人马还是疲惫不堪。

“可他们都说……”

雨蒙蒙的草原上,轻装骑兵们艰难地挺进着。

“可是什么?愚蠢的人们啊!玄一令人害怕,怎么会是因为它无光呢?那是因为它是死星啊,它是掌管大地上一切死亡的星辰,玄一降临到你的头顶,是盘鞑天神给了你死亡的花环,他派遣使者来夺走他赐给你的生命。他的使者们就在草原上骑着黑色的马跑过,杀死一切的人。”

他明白了,这是一个牢笼。

“使者?”阿苏勒瞪大了眼睛,“天神的使者是……是逊王和铁沁王啊!”

“这是……”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细细的石穴中回荡着送了出去,仿佛很多人一起喊,“这是……这是……这是……这是……”

这是蛮族通行的传说,历史上只有逊王被称作“盘鞑天神的使者”,他团结所有蛮族人统一了草原,之后就回到天上去了。未来将会有一位铁沁王,是盘鞑天神的第二位使者,他的使命是带着蛮族的铁骑横扫九州。

阿苏勒战战兢兢地走了过去,老人掀着那块铜方板等着他。他向那个深深的黑洞里看去,不知多深的细长石道通向看不见尽头的上方。

每一位盘鞑天神的使者都会将盘鞑天神的赐福带给蛮族人,他们又怎么会是剥夺生命的死亡使者呢?

轰隆一声巨响从背后传来,阿苏勒惊得猛一回头,看见不远处的石壁震动了一下,似乎有什么东西从里砸了过来。老人不敲击石鼓了,手足并用地奔向石壁,铁链的长度刚好足够他到达那里。他伸手一拉,两尺见方的石壁被他掀了起来。那是一块锈迹斑驳的铸铜方板,背后是幽深的黑洞。老人从黑洞中提出一只铁盒,将整个铁盒抛在地上,铁盒铛铛铛地滚了出去,圆圆的、金黄色的烤馕跟着铁盒一起滚。

老人冷哼一声,“那些无知的蠢东西,他们不知道逊王就是玄一!逊王是盘鞑天神用右手化成的使者,天神的右手握着一挥动即可斩开雪山的神剑,那神剑上面嵌着一颗黝黑的宝石,它没有光,因为它是空虚的,它是贪婪的宝石,世界上所有的光都被它吞噬。活着的东西只要一靠近它就被吸去灵魂。那颗宝石在天上就是玄一,在人间就是逊王。它是最凶恶贪婪的魔鬼,一切光和生命的死敌。”

阿苏勒呆住了,不是因为害怕。他怔怔地看着老人,只觉得他的疯狂中有着无法宣泄的悲怆。

“魔鬼?”这是阿苏勒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议论半神半人的英雄。

老人的吼声和石鼓的轰鸣声混在一起回荡,像是不知名的远古巨兽在吼叫。

“逊王是什么人?那是统一蛮族七个大部落、组织库里格大会、杀了上百万人的大君啊?”老人的目光变得冷酷无情,“那当然是恶魔!”

随着他的叫喊,老人竟也抛掉了石头大叫起来,他像老猴那样双手撑地蹦来蹦去,发疯一般擂打着石壁。那块光亮的石壁敲上去发出战鼓般沉雄的轰鸣声,几乎要把阿苏勒的耳朵震聋。

他轻蔑地笑着,斜着眼睛看阿苏勒,“你害怕血对不对?你伤了我,自己却号啕大哭,为什么?因为你害怕,你害怕血流在手上的感觉,你害怕那些活生生的东西转眼就死了,就这样你也跟我说杀人?你敢杀人么?就算你有一天有了杀人的胆子,可杀一两个人还变不成玄一,想验证你是玄一的传闻,你就得像逊王那样横扫草原,用血把每棵草都染红,你做得到么?做不到的傻孩子怎么会相信自己生来就是玄一?”

“假的!假的!你的馕从哪里来的?”

“可有人说,草原上的男子汉,你不握着刀,人家就来杀你。”阿苏勒低声说。

他忽然想了起来,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怎么会有精致的烤馕,哪里长的麦子?又在哪里生火烧烤?

“你怕死?”

“假的!假的!”他大喊起来,“不会是真的!你有馕,你有馕!”

“是,我怕死,可我也怕别人死,我还有阿妈,还有苏玛,还有合萨,我还有两个伴当,一个叫铁颜一个叫铁叶,我要是不争气,他们就得受苦,有一天有人会拿着刀来杀他们。”

他不知老人是怎么计算时间的,但若是每一道痕迹代表一日,这里的痕迹不下万道,差不多是三十年。老人已经在这里待了三十年!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还有什么?”老人忽然流露了野兽般凶恶的嘴脸,他大声呼吼,“你还想保护别人?你能么?你能么?你现在在这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你连自己都救不了!”

老人不回头,只是闷着头一下一下砍着。阿苏勒小心地凑过去,才发现整个石穴的壁上,无处不是白痕,每五道勾在一起,密密麻麻地刻满整面石壁。他点数着那些白痕,越数越绝望,最后像是脱力那样一屁股坐在地下。

阿苏勒呆了好久,抱着自己的头,颓然地坐在地上,“是啊,我不能,我什么用都没有……可是,”他的声音里满是难过,“我阿妈……她傻了啊,她是个好可怜的女人,她只有我这个儿子。”

“爷爷,你在做什么?”

老人一怔,凶狠的眼睛忽然变了,就像念起那个名字的时候,他看起来温柔又迷茫。

他再次醒来的时候,是被叮叮的敲击声惊醒的。他跟着那声音摸索,回到了河边。绕过一块巨大的钟乳岩,他看见老人正蹲在一块光亮如镜的石壁前,手持一块尖锐的石头,在石壁上叮叮地砍着什么。

“你爱你阿妈么?”他问。

也不知多久,疲倦涌了上来。吃饱了也就不冷了,阿苏勒找了一块高而干爽的地面躺下。他仰头看着洞顶,微弱的荧光像是星光跳跃,他想着自己也许再也见不到外面的天空,眼泪在脸上流着流着就干了。他像小猫一样蜷缩起来,睡着了。

阿苏勒点了点头。他不太理解这个问题,他当然爱自己的母亲,是人都该爱自己的母亲。

没有日光,分不清昼夜。

“你真蠢,可你妈妈生了你一定不后悔,”老人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些许柔和,“你想离开这里么?”

老人呆呆地看着洞顶,再没有动静。

阿苏勒用力点头。

“爷爷……你在这里,很久了么?”他低声问。

“那你要答应我三个条件。”

阿苏勒腿一软,无力地坐下,看着老人的胡子和头发还有那身朽烂的兽皮,心里满是绝望。

“什么条件?我都答应!”阿苏勒心中惊喜。

阿苏勒被他的疯态吓坏了,却不敢动,只能呆呆地看着他翻来覆去地闹了很久。老人忽然又安静下来,恢复了温和的神态,对着阿苏勒默默地摇头,双眼中似乎带着怜悯。

老人拍了拍石床,淡淡地说:“来,坐在我身边……喜欢听故事么?”

老人肯定地点头。点着点着,他的眼睛像孩子那样灵动地转了起来。也不知他是如何发力的,居然由蹲坐直接转为凌空翻身。他落下来的时候双手倒立,嘴里呵呵呼呼地狂笑,发出猿猴一样的声音。

“喜欢。”阿苏勒点点头。

“出……出不去么?”阿苏勒心里一寒。

“第一个条件,听我给你讲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很长……”老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很久很久以前,大地上没有人,也没有草,到处都是彻骨的严寒,除了雪,只有细碎的盐粒,那是天地分开时候天女眼泪凝结成的。那时候大地上惟一的活物是一头白色的牦牛,它有厚厚的毛,不怕刀剑一样的冷风。它是牦牛,也是一头巨龙的化身,归根到底,它是无所不能的盘鞑天神,它化为牦牛,为大地带来富饶……”

阿苏勒失去了和他说话的信心,想要退回去,老人忽然摇了摇头。

“……战乱一直持续到五百年前,那时候草原上还没有‘蛮族’的称谓,大家称自己为青阳、澜马或者是九煵,大大小小几百个部落,东陆的大皇帝有时候扶持这个去打那个,有时候反过来。今天我抢走你的新娘,明天你杀了我的哥哥报仇,后天又是我带人冲进你的营寨。来来回回,永远也没有止境……”老人拖着沉重的铁链,围绕石床缓缓走动。

依旧没有回答,虽然他已经近在咫尺,老人还是那么木愣愣地看着他。

阿苏勒坐在一旁,目光跟着他移动。

阿苏勒强忍住恐惧,“爷爷,我想回去……你知道怎么出去么?”

按照外面的时间,也许几个月都过去了,阿苏勒算不清日子,只知道是很久很久。老人的身体已经渐渐康复,他的故事也从太古洪荒说到了蛮族历史上最闪光的黄金岁月,逊王阿堪提的生平。

老人的眼睛跟着他转动起来,仔细看去,老人那双白多黑少的眼睛里竟是一片空白,像是鱼眼那样毫无生气。可这对死鱼般的眼睛跟着阿苏勒转来转去,不由得他不怕。

阿苏勒喜欢听故事,苏玛要不是个哑巴,一定会承担起每天晚上讲故事哄他入睡的工作。但老人的故事让阿苏勒有些害怕,大合萨也给他讲过蛮族的历史,但在大合萨的叙述中,蛮族的历史是金色的,各种圣山神女雪峰金瓶,老人讲的历史却是血色的,他似乎刻意地把历史中最血腥的段落截取出来,拼在一起讲述,每个故事都是杀人的故事,每一颗征伐草原的雄心都跳动在魔鬼的胸膛里。

“爷爷,”阿苏勒大着胆子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阿苏勒不知道老人为什么要这么讲故事,但那虚无遥远的声调却深深地打动人心。老人讲故事的时候永远看着远处,视线像是洞穿了坚硬的岩石。

那条安静的河在他眼里忽然变得充满危机,他颤抖着接近老人。老人浑浊的双眼中透出赞许,他点了点头。

“没人知道阿堪提的身世。有人说他是盘鞑天神直接赐予人间的,所以没有父母,也有人说他的父亲被当时草原上最有地位的大汗王剖心祭了天,所以阿堪提不愿提自己的身世,却把自己的义父、那位大汗王剖了心。他是战争和仇恨的种子,他是恶魔,为了杀人而生在世上,但他又是盘鞑天神的使者,所以他虽然杀人,却是没有罪的。他做了很多别人想也不敢想的事,比如献出自己的妻子去换取强壮的武士,他明知义父垂涎自己的妻子,可是他不犹豫。他不在意妻子被凌辱,只要给他勇士让他征伐天下他就满足了,因为他没有心,他只有杀人的欲望……”

老人咧嘴露出白森森的牙,比了一个咬噬的动作,而后指了指阿苏勒身后的地下河。他忽然跷起自己的脚,阿苏勒心里一寒,老人左脚的前一半脚掌都已经没有了,像是被什么东西一口咬去了。

“经过二十八年,阿堪提统一了草原。他没有叫自己皇帝,却成立了库里格大会,说草原上的人都是平等的,以后谁最有德行和勇气,谁就是首领。从那时候开始有了大君的称呼,可大家觉得逊王谦逊,于是叫他逊王。逊王很开心,安排人去学东陆的文字,说要写下蛮族以前一千年和以后一千年的历史。”

老人对他招了招手,意思是让他过去。阿苏勒犹豫地看着他双腕的铁链,脚下迟迟不动。

“可逊王并不知道,在他最得意的时候,身边却有一条狼,远比他更加恶毒的狼。这条狼原本是有心的,可是为了获得权势和地位,他宁愿把什么都忘记,把自己变成杀人的武器。他就是你的始祖,吕青阳。”老人忽然扭头看着阿苏勒,瞳孔像是着火那样熠熠生辉。

“爷爷,我吃完了。”阿苏勒小声说。

阿苏勒惊得坐直了,“不会的!始祖是英雄,阿爸说过。”

阿苏勒计算着距离,缩在他碰不到自己的角落里,小心地观察他。老人察觉了,也扭头来看他。两人就这么沉默着,河里的水哗啦一声,那是大鱼在接近河面的水中打了个滚。

“当然,吕氏帕苏尔家的书中是不会写这些的,逊王是草原上第一位大君,吕青阳是第三位。九煵部的主君杀了逊王,吕青阳杀了他,为逊王报了仇,所以吕青阳是人人称道的英雄。可是没有人知道,正是青阳部的男人们混在乱军之中帮助九煵部,九煵部才得以攻下北都城。九煵部和青阳部本是秘密的盟友,谋杀逊王的一战中,吕青阳是不露面的凶手。”

两根细铁链连着他手上的重铐,另一端钉进岩石中。铁链颇长,老人能在二十尺内走动,却走不出更远。

阿苏勒摇头,“我不信!我们帕苏尔家……”

阿苏勒摸了摸肚子,肚子吃得滚圆,他环视周围,老人像巨猿那样蹲在远处的钟乳岩边,痴痴地看着洞顶反射的荧光,偶尔呆呆地一笑。他那双大手上,蜷曲的指甲比手指还长,被他翻来覆去地咬,残缺不全。

老人恶狠狠地打断了他,“你们帕苏尔家又怎么样?你的父亲也灭了真颜部,不是么?帕苏尔家难道不会做背信弃义的事?帕苏尔家背信弃义的事做得还少么?”

老人蹲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一块一块馕抛过来,直到最后一块。他拍了拍手,意思是说没有了。

阿苏勒沉默了。

他初拿到那块烤馕的时候,还怀疑这是妖魔的幻术,不过是塞给了他一块石头。这样金黄酥脆的馕,里面还裹着胡椒、肉干和茴香,只在金帐宫里才有。他吃了第一口,就再也忍不住,哪里还管它是不是石头变的。

“这远远还不是结束,吕青阳虽然狡诈,但非常暴虐,他当上大君之后就开始讨伐四方的部落,来扩大青阳部的草场。被他征服的部落,男人集中用巨大的铁车轮碾死,因为用刀砍头的话刀刃会磨损,一次要杀几万人的话最方便的就是用铁车轮碾压,尸体上铺洒一尺厚的泥土和草籽,几年后那里会变成极其丰美的草场,因为下面有人的骨血在滋润。他好色而且残暴,强迫一个家庭的主母和幼女一起侍奉他,把男主人捆在一旁逼他旁观,完事之后把女人们的头都砍下来,在头骨里点上蜡烛作为灯笼挂在自己帐篷周围。他根本就是个疯子,想尽各种残酷的暴虐的办法,不惜杀死千万人,只要自己能有片刻欢愉。很快草原上的人,乃至他的兄弟们,都起来反对他,因为他连兄弟们的妻子和女儿也不放过。可是盘鞑天神救了他,天神给了他青铜之血!”

阿苏勒咽下最后一块烤馕,捧起河里的凉水漱了漱口。不知多久没吃东西了,烤馕吃进嘴里,好吃得令他差点咬掉舌头。

“青铜之血?”这是阿苏勒第二次从老人嘴里听到这个名字。

阿苏勒的视线被死死地抓了过去,肚子咕噜叫了一声。

青铜家族和剑齿豹家族都是帕苏尔家的自称,是令他们骄傲的名字。阿苏勒只知道剑齿豹这个名字源于传说中豹子把双牙送给吕青阳作为武器,却不知道“青铜”二字的来由。

许久,老人向他伸出手,手心里是一块金黄色的烤馕。

“蒙昧的子孙啊!”老人长叹,“青铜之血不是说帕苏尔家,那是最强武士才能拥有的血统。青铜之血使他们上阵可以不知疲倦地挥舞武器,他们也不知道疼痛,也分不清朋友和敌人,只知道杀人,不停地杀人,一个人可以杀死一支军队。吕青阳身体流的就是青铜之血,为了把这个血统传给自己的儿子们,他把姐姐和妹妹的丈夫都杀死,和自己的亲生姐妹乱伦,把弟弟们的女儿也抢来当妻子。他有许多儿子,其中继承了青铜之血的有九个,凭借这些恶魔般的儿子,他把所有敌人都杀死了,占据了整个草原。可他死得很凄惨,最后他彻彻底底地疯掉了,拿刀把自己的肉一片一片割了下来。”

他忍住恐惧,一点一点地扭过头来。老人已经双脚着地,安安静静地站在他背后,他的双目变得温和有神,凝视着阿苏勒,白须覆盖的嘴边似乎还有一丝笑意。

长久的寂静,阿苏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老人站在那里仰望洞顶,钟乳石上的水一滴一滴打落下来。

他扭头想越过那条河逃走,笑声却骤然消失。石穴里又恢复了寂静,阿苏勒只听见自己踩水的哗哗声,似乎这里只有他一人。他觉得自己是遇见了鬼魂,他不敢动,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纸娃娃,被捏在妖怪的掌心中。

“后来呢?”阿苏勒问。

老人发疯一样大笑着,笑声尖锐刺耳,像是有根针在阿苏勒的脑袋里划着。

“后来的故事就不用我来说了,你可以回去问你的父亲或者大合萨,”老人拉住阿苏勒的手,“现在是你回去的时候了。”

在这里见到人本来是件令人惊喜的事情,可阿苏勒的心里满是惊骇。乍一看去,根本分不清那是人还是野兽。他全身几近赤裸,只有几片腐朽的兽皮缠在腰腿上,全身被荧光映得莹莹呈碧绿色。看起来他已经很老了,可是凭着两根细细的铁链倒吊自己,这种力量绝非一般人能有的,他裸露出来的躯干异常地瘦削坚实,一丝丝肌肉像是铁绳一般紧紧地拧结起来。

他不由分说地把阿苏勒拉到了递送食物的洞口边,拉开铸铜板,露出里面的铁栅栏,黑黝黝的洞口中透出森森的冷意。

像是千百人隐在钟乳石后一起大笑,可是真正笑的人只有一个。他倒吊在那里,仿佛古林深山的老猿,须发像是一辈子都没有修剪过,倒垂下来,里面密密匝匝生着青苔。他双手抓住两根细长的铁链,凌空倒翻起来,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静悄悄地垂落在阿苏勒身后,仅有的一点微声来自铁链和钟乳岩的摩擦。

“有没有感到风?”老人问。

偌大的石穴中回荡着诡异的笑声,“呵呵,呵呵,呵呵哈哈,嘿嘿嘿嘿……”

阿苏勒摇了摇头。

阿苏勒惊恐地往后退去,一脚踩进水里。

老人把他的手拿了过来,吮吸了一下他的食指,引导他把手指放进洞口里。阿苏勒愣住了,他确实感觉到面向洞口的那一侧,手指上有飕飕的凉风。

“我再留无益,这就返回淳国了。”洛子鄢离去前多看了吕守愚一眼,“大王子千万小心,幕后的这个人,想起来真令人畏惧啊!”

“你手指觉得凉,是因为有风,风从洞口里吹出来。我观察这个洞很久了,它始终都会有风吹进来,虽然很弱,可是从没有断过。”老人说。

两人立在金帐门口,沉默了良久。

“那它一定能通到外面去!”阿苏勒明白过来,兴奋得几乎要蹦起来。

“猜不透,算不出,”洛子鄢袖着手,面对着夜色中的金帐,“不出面,却可以促成这次南北之盟,真的有这个能力的人,莫非只有天启城太清宫上皇帝陛下?”他随即苦笑,“可是皇室又为什么要安排自己的诸侯勾结北陆呢?”

“是的。四十年之前我还没有被关在这里,有人来报说有六个羽人在彤云大山脚下的一个地穴里出现。羽人也是我们蛮族的敌人,好在有了彤云山把我们分隔开来,羽人的领地只在彤云山以东,我们并不太冲突。通常羽人是不敢来彤云山西边的,可为什么忽然有六个羽人出现在我们蛮族的土地上?虎豹骑抓回了那些羽人,逼他们承认自己是斥候。可羽人说他们没有进犯的意思,他们是彤云山东边的猎手,遇见了几只结群的狰,所以躲进了山洞,但狰也追进去,他们只能在山洞中奔逃,跑着跑着失去了方向,好在随身有打猎得来的兽肉,在地洞中兽肉也不腐坏,他们就吃兽肉和地下河中的水为生,走了不知多久,再次看见阳光的时候,已经到了大山的西边。我们询问他们出发的日期,才知道他们竟然在地洞里走了半年。”

“那还能是什么人呢?”

“地洞可以穿过神山!”阿苏勒很惊讶。

“下唐那边,除了拓跋山月,就是国主百里景洪和武殿都指挥息衍。息衍和拓跋山月同为东陆四名将,名声还在拓跋之上,不过息衍和拓跋不合,若是息衍居中主持,那么出使的人就不该是拓跋。而百里景洪虽然是贵族公爵,不过我看这个人还不像有那么深的心机。”

老人点点头,“我用了很长的时间去查这个地洞的历史,终于让我发现开辟洞穴的是大家都知道的两个人,你猜猜是谁?”

“那还能是谁呢?”

阿苏勒摇摇头。

“拓跋山月名列东陆四大名将,不过再怎么,他只是一个武士而已。”

“逊王和古风尘。这原本是个天然洞穴,四通八达,但有些地方没有联通,上古时还有没有留下名字的部族在这里居住过,他们把某些地穴加以开凿,形成了宫殿般宏伟的建筑。比如这个地穴,就是开凿过的,古人保留了这些钟乳石柱子,把墙壁凿平,在上面绘制了壁画。从这个洞穴的高度来看,那是个身高非常惊人的种族。逊王和古风尘得到了地穴的古地图,于是民夫昼夜开凿,终于打通了它。古风尘叫它‘埃塞博杜拉贡之门’,意思是说通往地狱之门,而逊王叫它鼠洞。他们想从这条隧道把蛮族的战马和武士都送到宁州,你想想,成千上万的铁骑兵越过了大山和森林的屏障,忽然出现在羽皇的青都之外,羽人该是多么的惊慌失措,他们根本来不及组织防御,宁州将是我们草原人的土地!”

“洛兄弟说的我不全明白,”吕守愚思索着,“不过下唐这次即将回访的,是三军统帅拓跋山月。他父辈是我们北陆九煵部人,是不是他说动了父亲?”

“可是古风尘尊格尔台大汗王……不是大合萨一样的星相家么?”

“我也说不清楚,”洛子鄢摇头,“我在昌明侯的幕府中,素来都是担当和青阳接洽的事务。这四年来,我国力图和青阳结盟,可每次都无功而返。我隐隐约约总觉得有人下手在前,暗地里阻挠我们,不过这人就像个影子一样,完全无从捉摸。你只能感觉他在那里,却永远查不着他的痕迹。”

老人轻蔑地笑笑,“愚蠢的孩子!我这些天的故事都白讲了么?这个世界的历史不是用金漆和素布写成的,是用血写成的!伟大的星相家未必就没有野心,尊格尔台大汗王古风尘·苏德拉炯,他是羽人中的异类,乱世的煽动者,屹立在星空下的魔鬼啊!只有他这样的人才配跟同是恶魔的逊王当朋友!他们最后贯通这条隧道用了七年,那是草原上最大的工程,除了打通隧道,还要打出无数的气道,才能把新鲜的空气从地上引下去。铜板后的那个洞口,应该是其中的一条气道。”

“别的势力?”吕守愚吃了一惊。

“那我们可以爬出去了?”

“我苦思不解的是,为何大君会舍近求远,不惜触怒我们淳国,却要和远在大陆之南的下唐结盟。无论是通商、购买兵器,乃至……”洛子鄢压低了声音,“有意越过天拓海峡图谋更大的国土,我国都是比下唐更好的盟友。大君不是糊涂的人,这么做,一定有什么别的原因。或者还有什么别的势力,也参与其中了。”

“我不行,但你可以试试。你个子小,也许能钻出去。不过你要想好,我并没有逊王留下的地图,也不知道气道的粗细。这些气道也可能是天然形成的,不是一头一尾,而是成千上万条岔道组成的蜘蛛网。如果你爬错了路,可能被卡在中间,就这么死了,谁也不知道。”

“说得是。”

阿苏勒战战兢兢地抚摸那些铁栏杆,尝试着把头伸进去,寒气和黑暗扑面而来。他惊得缩了回来,撞在老人身上。

“狮门斗舰固然快捷强劲,可是我们淳国的铁鲨楼战船也是东陆海上少有的,不要说狮门斗舰,就是羽人的木兰长船遇见我国的楼战船也不敢掉以轻心。”

老人一把把他抱起,冷笑着捏捏他的脸,“害怕么?害怕就算了,留在这里陪我,我也有个玩伴。”

吕守愚沉吟了一阵子,“为了船。只有获得战船的技术,我们才能不畏东陆海上的大军。虽然父亲没有明说,但是我想,我们蛮族的造船之术低下,若是得到宛州溟洋船厂的狮门斗舰……”

“害怕。”阿苏勒说,“我不想把爷爷你丢在这里。”

“大王子,尊父大人到底为何要和下唐结盟呢?”

“哦,是么?懦夫总会给自己找到理由的,可理由不说也罢。”

“怎么说?”

“可我还是要爬出去,我确实很害怕,可我不从这里爬出去就没法变成真正的雄鹰和男子汉,那样我阿妈就再也没有儿子了。对她来说,我活在这里,和我卡死在洞里,没有分别。我不想让她孤独地等着我回家。”阿苏勒低着头,“我不能留在这里陪爷爷,对不起。”

“试探大君和下唐结盟的决心。”

老人有些诧异,“想好了孩子,这世上甚至不会有你的葬礼,吕氏帕苏尔家的小儿子永远从世间消失了,化作隧道深处的一具枯骨。”

“试探?”

“我阿妈把我生下来,不是为了让我有个风风光光的葬礼。”阿苏勒抬头看着老人,那双海子般的眼睛透出琉璃般的光明。

洛子鄢苦笑,“其实我也只是无可奈何地试探。风虎钢铠每制一套,从选铁到打磨,至少三年之功。我国每年向帝都朝贡,也只有五十套钢铠,供羽林天军装备。若说一千套,就算禁军的兵器坊全力以赴也是赶不及的。”

老人满意地点了点头,“真有意思,那么懦弱的一个孩子,有时候却固执得像木犁那种木头橛子。”

吕守愚摇头,“不知父亲怎么想的,一千套风虎钢铠,这么重的礼物也能拒绝。”

“如果你侥幸没有被人在洞口捉住,就不要跟任何人说你见过我,这是我的第二个条件。”老人摸摸阿苏勒的脑袋,“这是为了你,不是为了我。你阿爹不想任何人见过我,也不要去查我的事。”

洛子鄢在席上一直沉默,此时才笑了笑,“可惜这次我的差事已经做砸了。”

阿苏勒点头。

“好险,”他说,“今天多亏洛兄弟随机应变。”

老人站起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背退着走了出去,恭恭敬敬地双膝跪地,“我的三个条件,你已经答应了两个,最后一个也不难。我要把一种刀术教给你,你很喜欢学刀,是不是?”

各怀心事的筵席很快散去,吕贺冷哼一声,跟着沉默的吕鹰扬离去。吕守愚送洛子鄢出帐,心里略有歉意。

阿苏勒用力点头。

“是的,我也是这么想。”大君深深吸了一口气,“总有一种乌云已经堆起很高的感觉,可不知道下的是什么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下。眼下我们自己首先不能乱。这次宁愿放纵我的儿子们,不加以惩戒,也要保证北都城内的安定。”

“我给你讲了那么多的故事,其实只想告诉你一件事。这世界本来就是血腥残忍的,英雄们都是杀人的魔鬼,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只有你握着刀,变成了魔鬼,杀了你的敌人们,才能保全你心爱的人。逊王是魔鬼,但是没有他就没有库里格大会,没有今天草原上的安宁;吕青阳也是魔鬼,但是没有他就没有吕氏帕苏尔家的繁荣。你是个懦弱的傻孩子,但是你想护你阿妈,还有那些什么苏玛,什么铁颜铁叶,那么你还不至于辱没帕苏尔家祖宗的尊严,你有资格学习这一刀。想保护别人该怎么办?唯有把自己变成魔鬼,这样总好过你心爱的人被人杀了,被人奸污,被人驱赶着当作卑贱的奴仆,”老人的声音低落下去,“我只希望将来你不要怪我,这是我们必当支付的代价。”

大合萨迟疑了片刻,微微摇头,“听起来他说得很有理,我们一路南下到下唐国,也都有帝都的使者和馆驿暗中接待,但我总觉得这件事没有这么简单,山碧空这个人,不是我们可以预料的吧?”

阿苏勒隐隐地有种不祥的预感,但仍旧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磕头。

大君低低地叹气,“在你面前我也不怕说,杀了他们,我是狠不下这个心,但惩戒还是应该的。可阿苏勒忽然失踪,旭达罕本来是个冷静的人,忽然急着领兵去打比莫干的帐篷,下唐结盟的使者刚要来,淳国的密使不早不晚地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北都……这一切的背后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驱使,事情忽然来得太多,又太巧合。那个山碧空,你觉得我们可以相信他么?”

“你杀过人么?”

“是啊!”大合萨愣了一下,点点头。

阿苏勒摇头。

“沙翰,你是不是要问我怎么处置王子们?忽然把他们放出来,安排他们陪着东陆的人饮酒,然后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算了。”

“我猜也是。你这样的孩子却有青铜之血,真是上天的捉弄。”老人从地上抓起一片岩石,形制就像他那天用来猎杀怪鱼时所用的,古朴沉重,像是从太古传下来的刀。

大君走得极快,这时忽然停下,大合萨几乎撞在他背上。

面对那柄石刀,阿苏勒不由得起了敬畏之心,过去的几天里老人一直在磨制这柄石刀。他磨刀的时候沉默得跟石头没什么分别,却有一种帝王的威严。

“大君,大君!”大合萨高喊着追了上来。

“把你胸前那柄漂亮的小玩意儿拔出来。”老人威严地下令。

洛子鄢望着大君的背影,若有所思。妙龄的蛮族少女捧着烈酒和烧肉进帐,洛子鄢低低地叹了口气。

阿苏勒和他一样跪坐,拔出了青鲨,横在胸前。他意识到老人要传授他某种刀术,但世上有什么刀术是跪着传授的么?蛮族的好男儿,几乎每一刀都是在马背上学习的。

他没有再给洛子鄢说话的机会,起身和大合萨一起出帐。

老人的手指轻轻在石刀上滑动,粗糙的刃割开他的皮肤,鲜血在刀身上缓慢地流淌,他用自己的血在刀上写画图腾,“这天下最强的刀术,从天地诞生的时候就在那里,但没有人能学会它。它只能被人从心中唤醒,它是活的,是至强至暴和至恶,但只有唤醒它的男人才能成为草原上的传奇,才能手握刀柄守护这片天地。它的名字是大辟,多年前有东陆文人看见了这一刀,说它‘大辟天下,混沌乃分’,从那以后它才有了名字。”

“来人!设酒为洛先生压惊!”大君的声音压过了他,“几位王子都在这里作陪,我还有些事情。”

他低头看着刀上血绘的图腾,“跟我念。”

“大君……”洛子鄢还要说什么。

“是。”

大帐中静了片刻,大君笑了笑,“昌明侯和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们草原人终究不能做背信之人,否则又怎么能得到天神的庇佑?”

“依马德、古拉尔、纳戈尔轰加,这是我祖宗的血!”

金帐里的人都吃了一惊。淳国风虎骑兵的名字,青阳贵族们也有耳闻。这支骑军仗着精良的铠甲和引种自北陆的骏马,号称东陆三大骑军之一。而淳国的炼钢技术是绝密的,纵然在淳国内,能够通晓钢水配方的不过三四人,一千套钢铠已经是骇人听闻的进贡了,何况每年一千套。

“依马德、古拉尔、纳戈尔轰加,这是……你祖宗的血。”

洛子鄢沉吟片刻,再上一步,“谢谢大君坦率,不过宛州固然富有,冶铁之术却比不上我们淳国。我国风虎骑兵的薄钢铠全套不过十六斤重,加上马铠,也只有四十五斤,极其坚固,耐穿刺,堪称东陆第一。如果北陆骏马加上淳国铁甲,必然更添神威。若是大王肯结盟淳国,我国每年再以风虎钢铠一千套作为贡品。如何?”

“是‘我祖宗’!”老人愣了一下,怒吼,“难道你不是帕苏尔家的人?难道你不该对你的祖先送上敬意?”

“那么,先生是好意了。”大君微微点头,“不过青阳虽然是蛮荒小国,却注重信义。我部和下唐已经有结盟的诚意,淳国来得晚了。”

“是!是!依马德、古拉尔、纳戈尔轰加,这是我祖宗的血!”阿苏勒吓了一跳,赶紧纠正。

他目光灼灼,毫不在意周围人的反应,只注视大君一人。

老人的心中原本充斥着极刚极锐的杀气,可那种曾经横扫草原的意志在这个孩子面前却遭受了挫折,孩子并不知道那些高贵的蛮族古名意味着什么,他也并不渴望着像先代的草原王者那样拥有权力和美名,他根本不了解这个残酷的世界,他想学习刀术居然是要保护那些弱者,可弱者真的应该被保护么?

“我国和北陆隔天拓海峡相望,交通往来远比下唐更加便利。淳国的毕止港,距离帝都天启城,不过九百里的路程。帝都的繁华,更胜于宛州十镇。天拓海峡的商路一开,岂不是一条黄金水路?”洛子鄢话锋一转,“可是有闻大王舍近求远,欲和下唐结盟。昌明侯不知是否有什么礼节不周到的地方激怒了大君,命我北上,请大王子代为缓颜。我如果贸然求见大君,或许连大君的面也见不到,是否?”

英雄注定要踏着骷髅之山登上王座,所谓守护天下,只是史官无耻的粉饰罢了。

大君沉吟片刻,“青阳是否和下唐结盟,是两国的事,和淳国又有什么关系?”

“他们的灵魂在黑暗中看我,他们传给我尊贵的血和肉,他们传给我天神的祝福。”

“我国听说青阳欲和下唐结盟。”洛子鄢更上一步。

“他们的灵魂在黑暗中看我,他们传给我尊贵的血和肉,他们传给我天神的祝福。”

“洛先生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们注定是草原之主,我们注定是世界的皇帝,我们注定是神惟一的使者。”

洛子鄢上前一步,“不知淳国若想结盟贵邦,大君可能恩准?”

“我们注定是草原之主,我们注定是世界的皇帝,我们注定是神惟一的使者。”

“哦?”大君挑了挑眉峰,“洛先生是使节,就应该和我见面,结交王子有什么用?”

老人的念诵越来越快,仿佛霹雳雷霆连续地炸响,阿苏勒追逐着他,稚嫩和苍老的声音渐渐融合,仿佛是天地初开太古鸿蒙的誓言。

这个文士身上忽然流露出武士临阵般的豪气,昂藏身躯,巍峨如山。

某种异样的脉动在胸口下方跳跃,阿苏勒想压制,可是压不住,老人的念诵中带着某种可怕的力量,完全控制了他的心神。每念一句,他都觉得那声音在脑海中不断地回荡,但他控制不住地跟着念。

“不!”洛子鄢打断了吕守愚,“一个华族人,不远千里来到蛮族的都城,不辞路上被狼吃被冻死的艰难,也不为行商赚钱,自然怀着很大的目的,绝非探望友人这么简单。不敢隐瞒,洛某北上,负有淳国太尉、昌明侯梁秋颂的差遣!”

“青铜的火焰在地狱里燃烧,帕苏尔家的命灯不会熄灭。”老人昂然起身,拖着巨大的石刀,“但我们中,只会有一个活下去!”

“父王,”吕守愚上前,“洛先生从东陆来,不是公务,只是私下的走访。”

他完全恢复成了野兽,眼珠因为充血而通红,全身肌肉全部绞紧,骨骼发出喀喇喇的暴响。

“谢谢。不过洛先生是淳国使节,应该是我们青阳的贵客,不知道为何没有来我的帐中让我以大礼相迎,却走访我儿子的营帐,引出了这样的误会。”大君的声音里平添一丝寒意,“真是令人费解啊。”

他咆哮起来,拖着石刀闪电一样弹射出去,他扑向阿苏勒,石刀当头斩下。这只是一记简单的顺斩,在刀术中完全说不出名堂,可只有置身刀下的人才能清楚地感觉到那股力量,那股神威般的巨力,简直像是要劈开大地!

洛子鄢拱手,“不敢,可惜不能为寻找世子出力。”

血“嗡”地冲上头顶,阿苏勒不由自主地举起了青鲨,那一天老人斩杀怪鱼时候的一刀如此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完美无缺地复制了那一刀,上步,旋身,扭腰,平斩!身体像是绞紧的弓弦那样,忽然间暴怒地张开!

大君在坐床上微微躬身,“我的小儿子无故失踪,这些天一直在搜寻,还没有线索。做父亲的心里很不安,所以耽误到今天才想起洛先生的事情,实在是非常的失礼。我这些儿子粗鲁可恶,洛先生是东陆淳国的上使,还希望不要介意。”

轻薄的青鲨和巨大的石刀在半空交击,青鲨以其极佳的钢质胜了一筹,石刃一边转动一边崩溃,但老人的力量仍旧是凝聚的。碎裂的石片从阿苏勒面前扫过,碎石带起的利风似乎要割裂皮肤。

武士们撤去长刀,削开洛子鄢手腕上的皮绳。洛子鄢松动了一下发麻的手腕,对着大君长拜。他心里竟有些激动,他是个亡命的文人,知道最可怕的险地里面也有最难得的机会。

那种沛莫能御的巨力已经摆脱了武器的限制,老人的力量凝聚如利剑如长枪,他可以握着任何武器使出这一刀,只要那柄武器足够巨大和沉重。这是纯粹以蛮力驱动的狂斩,是蛮族男儿最狂暴的血性!

“好,”大君笑笑,“拿开刀,给洛先生松绑。”

第二刀随即而来,石刀的长度缩短到最初的一半,但速度也几乎快了一倍。青鲨和石刀在半空中又一次交击。碎石四下散射,巨大的石刀在每一次挥动中崩溃。

“在下可不可以起来说话?”

老人手中仅剩三尺的石刀了。他随着挥刀的力量滑行出去,单膝跪地,止住冲势,旋即抛下石刀的柄,空手扑向阿苏勒。这不是刀术比拼,是纯粹以杀死对手为目的的搏杀,无所谓握刀不握刀,刀随时可以被舍弃,但那刀的煞气在他的每个动作中显露。他不会留任何机会给敌人反抗或者喘息,他的石刀不及阿苏勒的青鲨,但他还有双手,他的双手也是刀剑。老人掐住阿苏勒的脖子,把他狠狠地压在石壁上。

他仰起头,看见大君盘腿端坐在铺设豹皮的坐床上,一旁立着白衣的大合萨。没有人说话,大君那双出名的、带着白翳的眼睛看着他。

阿苏勒只来得及把自己的左手护在喉咙上,可那根本不管用,老人的手像是铁铸的,阿苏勒觉得自己的手骨就要断裂,连着喉咙也会被老人捏成碎片。他没想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了,这绝不是在传授刀术,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老人的杀机。

脖子上的力道忽然轻了,洛子鄢笑得越发从容。

老人是真想杀了他!

“你们对洛先生太不尊敬了!”大君的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来。

他渐渐地窒息了,眼前发黑,却感觉不到疼痛,只有胸口中那个异样的律动越来越清晰。

不过这个来自东陆的年轻人分明没有屈服。他转着眼睛扫了一圈,看见四位王子和虎视眈眈的贵族们。王子们刚被放出来听审,吕守愚心中忐忑,不安地瞥了洛子鄢一眼,却发现这个大胆的华族人扯动嘴角笑了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来啊!杀了我啊!杀了我就可以出去了!”老人狂笑着。

反缚着双手的洛子鄢被推倒在地。金帐的驼毛地毯厚而松软,脖子后的利刃逼得他把面颊紧紧地贴在地毯上,不能抬头。

几近虚脱的阿苏勒忽然举起青鲨,信手平挥,切开了老人的肩膀。鲜血迸溅出来,洒在两个人的脸上。

他茫无目的地扭过头,忽然放声惊叫起来。他看见一张倒挂的人面,那双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看他,雪白的乱发间,人面咧开嘴无声地笑着,两行森然的白牙贴在他的脸上,像是要咬断他的脖子。

“好!再来啊!再来!闻见青铜之血的香味了么?”老人没有退缩,却对着他咆哮,“杀了我,杀了我你就长大了!”

也许只是水滴到一个凹下去的石槽里,他怀疑自己是出现了幻觉。

阿苏勒的第二刀割了下去,扫在他的肩胛上。

忽然一个细微的声音惊醒了他。虽然很微弱,但那个声音非常清晰,是“叮当”一声脆响,在这个单调得只有水声的地方,极其鲜明。可当他侧耳听去的时候,却又觉得只是有些变形的滴水声。

“还不对!还不对!还没有杀死啊!”老人嘶吼,“来啊!来啊!华族的勇士们,来杀死这个屠杀了你们同伴的魔鬼!来一个勇士剖开我的胸膛……或者让我剖开你们的!”

寒冷渐渐地侵入他的身体,他知道不能睡,可是渐渐地就要合上眼睛……

老人的吼声越来越高亢,他似乎出现了幻觉,幻想自己正站在一望无际的战场上,面对着盔甲明亮的华族武士,他像野兽一样用吼声来叫战,毫无保留地宣泄自己对杀戮的渴望。

他在心里低声地问自己。他想自己再也没有机会离开这里了,古老的岩画,空旷无人的洞穴,一切都像是场可怕的梦,他努力闭上眼睛再睁开,幻想自己能够看见熟悉的帐篷和苏玛清澈的眼睛,可眼前仍然还是黑暗,只有那些光鱼散发出来的荧光映在洞顶,像是五颜六色的星星在闪烁。

阿苏勒把青鲨转为反手。第三次出手,这是一记刺击,对准老人的胸口。他的胳膊没有老人长,但力量如脱闸的狂龙,控制了他的身体,他的骨骼在剧烈地变化,手臂以不可思议的方式伸长,青鲨一点一点地进入老人的心脏。

“还是……要死了吧?”

血涌了出来,阿苏勒狂喜,他的眼睛里像老人一样,闪着嗜杀的光。脉络可怕地凸起于皮肤表面,身体泛起诡异的赤红色,他变成了跟老人一样的狂徒,但他根本注意不到。

过了很久他松懈下来,随之而来的是疲劳和绝望。他躺在那里,久久地动都不动一下。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把那刀推进老人的心脏里去,看见鲜红的血和生命一起喷洒出来。他渴望着血淋在自己身上的感觉。

没有一丝人声,水滴答滴答地响。

面对阿苏勒狰狞可怖的眼神,老人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像又能闻见草原的芬芳,金色的阳光投下,他看见碧绿草地的远处洁白的帐篷,他向着帐篷奔跑……

阿苏勒手脚并用地退了出去,紧紧地靠在一扇钟乳岩上。他畏惧青色穹顶上的铁锈红色,鲜明得像是会与滴下的水融在一起,变做鲜血。

“阿钦莫图……这一天终于来了了,盘鞑天神毕竟还是给了我机会,不让我孤独死去,给了我机会,让我用血来唤醒你的孙子。”他低声说着,忽然松开了锁紧阿苏勒喉咙的手。

成群的毛象和野牛遍布洞顶每一处,体型巨大的人们仅以茅草和兽皮遮掩着下体,结队奔驰着追逐。背后的山坡上似乎是高举图腾大旗的巫师在狂舞着助阵,体态妖娆上身赤裸的女人们挥舞着动物的骨头围成圈子,其中有熊熊的篝火燃烧。绝望的动物们身上插着箭和投矛,鲜血一路滴洒,浓重的铁锈红色让人能闻见太古时代流传至今的血腥味。一匹再也无法支撑的巨大公牛横卧在地上,它痛苦地抽搐着,追上去的人们手持石斧砸向牛头。

阿苏勒忽然失去了阻碍,整个人带着青鲨撞进老人的怀里,青鲨刺入岩石,把老人钉死在那里。

那些古老的岩画是由铁锈和靛青的颜料绘制的,色彩斑驳难以辨认。阿苏勒从那些残断的笔迹中辨认出了第一头公牛,然后巨大的画卷在他面前展开,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线条组成了太古洪荒时代的浩瀚的狩猎图。

“很好,现在拧动那把刀,毁掉我的心脏,你身体里祖宗的魂就苏醒了。”老人狠狠地把孩子的头抱在怀中,“阿苏勒……这是我能为你做的一切,要勇敢,让从今往后五百年的草原传唱你的名字!”

搅水声忽然响起,先前看见过的那条巨大光鱼从河中猛地跃起。它似乎是深潜了许久,这时光芒四射,亮得刺眼。阿苏勒吃惊地退后一步,仰面栽倒,看见了石窟穹顶上的花纹。

金属落地,清脆的声音在洞穴中回荡。老人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落地的是那柄青色的短刀。在最后一刻,孩子并没有以草原上武士习惯的动作顺手一拧刀柄,把心脏彻底豁开,从缺口中放出血来。木犁本该教过他那么基本的东西,但他违背了这个刀术的基本准则,用颤抖的手把那柄刀缓缓地拔了出来,扔在脚下。他眼睛里凶恶的光消失了,只剩下海子的清澈和孩子的悲哀,血脉贲张的异常状态正慢慢地解除,他抱着老人,呼吸渐渐地衰弱。

滴水声在这个巨大的空间中单调地回荡着,颇为宽阔的地下河蜿蜒流淌,有如这片天地中的一条江河,成千上万年累积起来的钟乳岩则是这里的山脉。

老人反倒惊慌起来。

放眼望去的刹那间他完全忘记了恐惧,却有种要跪下膜拜的冲动。他从未想过世上竟能有如此广阔的空间,或许有数百丈,或许千丈。他根本无法凭着自己的目力去衡量这个巨大的洞穴,站起来眺望的时候,他觉得那青色的顶壁遥遥的像是天空,尽头隐没在黑暗里,根本看不清楚。

“杀了我!杀了我你才能明白这一刀的精髓!你是吕氏帕苏尔家的儿子,杀人是你的本分,你要继承祖宗的血,先要杀了我!”老人怒吼。

河水就在身边静静地流淌,鱼儿们兜着圈子在水中游着,像是一个个流光的漩涡,荧光令他可以看清这个恢弘雄伟的所在。

“我……我……我不明白……为什么?这是……世界的真相么?”阿苏勒一边退后,一边吐出红黑的瘀血。

“我……没有死?”

在最后一刻他自己的神志苏醒过来,强行遏制住了杀戮的冲动,于是狂暴的血气激荡在血脉中,反而重创了他自己。

阿苏勒猛地醒了过来。努力摇了摇头,把脸上的水甩去,觉得自己全身都湿了。他正趴在地下河的河滩上。

他的眼泪流了下来,映着清亮亮的荧光,透明而安静,看上去倒像一个女孩。老人不敢面对那双眼睛,死死地靠在岩壁上,用褴褛的袖子遮脸,不知道是恐惧还是悲伤。

洞顶的一滴水落下,打在阿苏勒的额心,冰凉入骨。

“阿钦莫图……阿钦莫图……你的魂还在,是你托这个孩子来看我的,你还在!我看见你在哭了,我看见你在我身边,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他忽然大喊起来,仰头看向四周,不顾一切地奔跑,像是寻找母亲的孩子。

大君挥了挥手,“不必说了,什么都不必说了……”

可是铁链限制了他,他把铁链绷得笔直,像野兽那样拼命地蹬地。他对着黑暗的深处大喊:“阿钦莫图,不要走!让我再见你一面!”

“郭勒尔,时至今日我才知道你最爱的儿子是哪一个。”大合萨叹了口气。

洞穴中回荡着他的呼吼,一遍又一遍。

大合萨默默地看着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你在哪里啊……不要离开我……”他颓然地跪倒在地,头撞在地上。

“可是也没有找到他的尸体,对么?”大君捏着大合萨的肩膀,大合萨能够感觉到那巨大的力量,“他还活着,对么?他还在哪里活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地站了起来,木然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他的胸膛被阿苏勒刺穿,但最后一刻阿苏勒强行偏转刀刃,避开了他的心脏,这点伤对他这个怪物来说不算什么。

“整个北都城都翻遍了,那天夜里没人出城。所有的帐篷都翻过来查了,一点线索都没有,”大合萨像是老了很多,“周围五十里都搜过了,大雨坏了事,什么痕迹都被洗掉了。”

“从没有人能自己从‘无明’中解脱出来,你是怎么做到的?”他没有看阿苏勒,默默地望着远处。

“派出去搜索的人都回来了么?”

“不记得了,”阿苏勒捂着头,“我就记得你喊我的名字,你从来没有喊过我的名字,那个瞬间我忽然想你是爷爷……我为什么要杀了爷爷?你对我好,我知道。”

“大君……”大合萨低声道。

“真是个懦弱的孩子,你这样懦弱的孩子永远也学不到大辟之刀的精髓,”老人冷冷地说,“因为这一刀是神的刀,神的胸膛里没有怜悯之心,要学尽这一刀你当先泯灭人性,我故意刺激你的狂性,你必须杀了我,让我的鲜血洗去你的蒙昧,方能借助无明登临神的境界,成就英雄的命运。但你拒绝了,所以你学到的只是大辟之刀的形,错过了它的神髓。”

大君默默地立在帐篷口,任凭细碎的雨花飘进来打在脸上。周围一片雨雾茫茫,他把目光投在雨里,久久地没有说话。

他从腰间摸出一个白色的东西抛给阿苏勒,“滚吧!你这懦弱的傻孩子!带上馕,带上水。这是大鱼的鱼鳔,我涂了鱼油,装水不会漏。滚吧,你生来不是英雄,我看错了人。”

今年的春天不错,马草和爬地菊都生得很好,可在这样的大雨下,草根还是扒不住泥土,草原上无处不溅着浑浊的泥水。牧民们从城外拉回了马群,收起了多数的帐篷,躲在最好的帐篷中。

阿苏勒站了起来,明白这已经到了最后分别的时刻。

暴雨拼命地下,雨水汇成手指般粗的水流,鞭子一样抽打着地面。

老人把他推进洞口,封上铜板。

“呵呵,呵呵呵呵。”在水流的轰鸣声中,首领对着汹涌的地下河张开了双臂,他的笑声阴戾而张狂,“不祥的征兆……北都的混乱已经开始了,让人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结果啊!”

彻头彻尾的黑暗笼罩了阿苏勒,如在一场漆黑的噩梦里。可是很奇怪,阿苏勒并不觉得恐惧,只觉得悲伤。他听不见老人的声音也闻不到老人的味道,可是他能感觉到老人并未离去,正隔着铜板听他这边的声音。

柯烈的软软地跪下,他忽然明白了那股尸味从何而来,首领在他肩上拍打的时候,那股味道才真正浓得可怕。

虽然隔着冰冷的铜板,但两个人都能感觉到对方的体温,感觉到那个曾经相互陪伴的人类就在不远处,无言地等待着离别。

“知道怎么跟你主子说吧?世子已经死了,知道这消息的人,也都已经灭口了,我是不会说出去的,天罗的杀手从来不会泄漏雇主的消息。要是走漏消息,就只能是你,你该知道结果。”首领在他肩膀上轻轻地拍了拍。

阿苏勒默默地坐了许久,伸手摸了摸铜板,轻轻敲了敲。隔了很久,对面传来轻微的敲击声,这是老人在回答他的呼唤,告诉他自己并未走远。

“是……是!”柯烈的觉得自己的声音简直不像是人的声音。

阿苏勒把脸蛋轻轻地贴在铜板上,“谢谢你,爷爷。”

“就这样吧,”他抛下染血的白绢,“把这些人的尸体都扔到水里去。”

没有回答,寂静如天地初开。他转过身,爬向黝黑通道的深处,也爬向无法揣测的未来。

“那天晚上他们露脸了。”首领的声音毫无感情,“跟着我,你们自始至终都要把脸蒙起来,可你们蛮族的人始终都不明白。你们的主子想让你们变成最好的杀手,可最好的杀手是什么,你们都不懂。杀手不是武士,不需要很会杀人,你们只需要在适当的时候一刀刺进目标的胸口就可以了。从你们选这条路开始,你们就始终不能见光。”他擦拭着刀上的血,像是擦着女人的肌肤,“在天罗山堂的历史中,不止一个杀手的代号叫做‘鼹鼬’,因为我们就像这种动物,只能生活在黑暗里,见到光,就只有死。我的老师在第一天教我的时候就跟我说了这些话,他一生只有过三次成功的行动,第四次他就死了。因为第三次行动的时候,他为了刺探情报,在帝朝太尉府下属的‘影司’面前露过一次脸,那时候他扮成了一个大夫。可是就那一次,他被记住了。”

祭坛上点起了熊熊的烈火,火中灼烧着牦牛的肩胛骨和檀香木,香烟缥缥缈缈地升上天空,在无风的天气中一直升到高处才弥散开去。

首领两根枯瘦的手指伸到他脸侧,缓缓地拉起黑布,遮住柯烈的的脸庞。

神巫们披着红绿两色拼成的彩衣,高举铜刀,围绕火堆起舞,祈求盘鞑天神的指引,接引死者的灵魂去往天上。

“为……为什么?”

大君袖手站着,望着远处,身后的侍卫武士都被浓烟熏得流泪,大君却像是没有感觉。他那双带白翳的眼睛仿佛早已干涩了,眨也难得眨一下。

“把他们收拾掉,扔到那个河里去,会把尸体冲走吧?”首领深陷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柯烈的。

今天是五王子阿苏勒下葬的日子,谁都知道大君的心里远不如表面上平静。

短暂的寂静,却像是永远那么久。黑暗中火星一摇,火苗跳了起来,落在一支火把上,柯烈的站在四具尸体中间,心胆俱裂地看着首领静静地站在他面前。那柄有着妖异弧线、细而软的刀从他的颈边掠过,直接刺穿了背后同伴的咽喉。如柯烈的所想的,背后的同伴已经听见了他的示警,转身把马刀高举过顶,可刀还未落下,同伴已经死了。

五王子失踪已经有半年之久,大君一直没有宣布他的死讯,贵族们都关心着新的世子人选,可大君那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动静。偶尔会有牧民说在草原上看见了独自流浪的孩子,像是五王子的模样,大君每次都会派人追查,可追查到最后,总是虚无缥缈的传闻。

“扑哧”一声,一切重新归于寂静,随之而起的是“哧哧”的低声,柯烈的后脖里传来温暖湿润的感觉,液体湿漉漉地往下流。他不能呼吸,他知道面前的那一刀没有砍到他,中刀的是背后的同伴。可是随着那一刀而来的可怕感觉像是截断了他的喉骨,他全身瘫软,刀仍在他的手中,可他全然没有力气提起武器。五岁就练刀,他的信心此刻彻底崩溃了。

于是人们都知道大君还在等着五王子回来,等着他最心爱的儿子。为什么大君最心爱的儿子竟是那个没出息的五王子呢?大家议论纷纷,可父亲的爱毕竟不是大君的爱,不爱你的风流潇洒,也不爱你的弓强马健。

可怕的嗡嗡声从他正面传来!完全摸不清它的轨迹。柯烈的像是嗅到了自己尸体的味道,他猛地吼了一声,挥刀劈斩出去。他大吼,是告诉背后的同伴。他的刀和敌人的武器相格,无论自己死不死,总有一线的机会,或许足够背后的同伴旋身出刀。嗡嗡声到了他的喉间,柯烈的刀忽然地落空了。那仿佛是个影子,被斩中就变成一团空虚。柯烈的闭上眼睛,只觉得那股尸体的味道更浓了,彻底地笼罩了他。

父亲爱你,只是因为你是他的儿子,所以无需理由。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抛掉火把,洞穴中一片漆黑。武士们背靠背急速地聚在一处,刀锋向外。可这一切都是徒劳,嗡嗡的声音在身边每一处响起,他们根本无法确认敌人的位置。温暖而湿润的感觉从两腰传来,柯烈的清楚地知道身边的两个同伴已经遭遇了不测。三个人就这样死了,包括首领他们也只剩三人,他无从判断首领的位置。比起普通的武士,他们可以不借助火把在黑夜中杀人,可是那还是靠依稀的星月光辉,而这里是绝对没有一丝光的黑暗。

最后是澜马部的神巫带着吉祥的白牦牛远道而来,建议大君为五王子设下祭奠,这样盘鞑天神才会开恩接引迷失孩子的魂上天去,大君才终于答应。

“敌人!”柯烈的是蛮族武士中罕见的好手,他心里闪过这个念头,立刻矮身拔刀。

巫师们烧起了牛骨和香木,把那件白狐的旧斗篷作为世子的遗体焚化在火堆上,袅袅的青烟升上了天。贵族们的心落了地,他们三三两两地聚在远处,小声议论着。世子这就算是彻底没了,那么空出来的席位会让哪位王子坐上去呢?

柯烈的转过身。就在那一瞬间他听见了可怕的声音,像是蜜蜂振翅的嗡嗡声,却要比那锋锐千百倍,像是有针扎在耳朵里。他眼前腾起了一片红,那是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无缘无故地,雾状的血从同伴的后颈喷涌出来,直抛到他的火把上,咝咝作响。那名同伴转身倒在地上,眼里是至死都不敢相信的神色。

东陆使节也在邀请之列,雷云孟虎在铠甲外罩了一件白麻衣,他立在拓跋山月的背后,压低了声音,“将军,我们的大事也该定了吧?”

首领微微地笑了起来,“不懂么?转过去,看着我来做。”

“哦,”拓跋山月略略回了一下头,“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武士们互相看了看,不明白如何开始。

他缓步上前,站在大君背后。

“现在检查周围,把一切痕迹都抹掉。然后各人回自己的帐篷,不要走漏任何的风声。”

大君也不回头,话音格外地平静,“我统领青阳,一生杀过很多的人,总以为自己已经见惯了生死。可真要自己说出他已经死了,还是不忍心,总想再拖那么几天,再拖那么几天。让拓跋将军见笑了,我知道拓跋将军想以新的世子为质子,这才在我们这荒僻的地方待了那么久。”

他一一看着那些武士,周围又被水流轰鸣的声音填满。

拓跋山月沉吟片刻,上前一步和大君并肩而立,“杀再多的人,如果不是自己的亲人,未必知道什么是生死吧?”

“无论你们主子怎么想的,现在世子中了麻药,可是又跑了,半路上落进水里,马上水要把洞都冲垮,怎么都是活不成的。又有什么办法呢?”首领摊了摊手,“况且你们主子的心也太软了。我们劫走了世子,现在留下他,怎么都是没有用的。难道我们还真的能把他交出去,求大君饶过我们么?这里的每个人,都已经犯了死罪。杀不杀世子,都是一样的。”

“将军也有这种感叹么?”大君回过头来。

“可是主子不要世子死啊,主子的意思是……”柯烈的有点急了。

拓跋山月被他的目光刺了一下,忽地惊醒,意识到自己这句话说得草率了,“想起了一些旧事,都是些无谓的感慨。”

“这场大雨会把一切的痕迹都抹掉,包括这个洞里还活着的人。青阳的世子就这么死了,谁也不知道是怎么死的,这样很好,不是么?”

大君指了指火堆前的女孩,“这些天,我常常会自责,觉得自己称雄北陆几十年,却不曾真的对我的妻子和孩子们好。将军看见那个女孩了么?那是阿苏勒的小奴隶,他们说这半年来,她总是站在阿苏勒被掳去的那片草地上,没日没夜地望向道路尽头。她在等他回来。我看见她,自觉惭愧,原来真正在乎阿苏勒的反而不是我这个父亲。我心里有些话,其实早该对阿苏勒说,却一直没有说出口。他虽然是个懦弱的儿子,可天神知道我真心爱他。”

“好事?”

拓跋山月望着那个穿白色裙的女孩,她的白色裙角和辫子间的白色发带随着滚滚火风飞扬起来,整个人像是风中一片苍白的叶子。

“是好事,”首领笑了笑,“是好事。”

他又侧身看向不远处的织锦小辇,女奴揭开半片帘子,指着燃烧的火堆,端坐在锦绣中的蛮族贵妇眼神呆滞地看着烈火,无声地笑着,抱着布制的娃娃,不时低头吻着娃娃满头的布辫子。

“是。”

“阏氏!阏氏!那是世子的火啊……”上了年纪的老女人轻轻抚摩着夫人的头发,提醒她这本该是个悲伤的场合,可夫人还是痴痴地微笑。

“听说你们蛮族觉得,这是不祥的事情?”

“比莫干、旭达罕,你们过来。”大君对儿子们招手。

青阳的人们想着是盘鞑天神要降罪给世人了,大君令使者以黄金的盘子托着死去的玄明向朔北讲和。不知是否真的畏惧这不祥的神谕,朔北部的楼氏终于奉上了自己的战旗,暴雨才停息下来。

“父亲。”王子们并肩跪在父亲的面前。

柯烈的心里觉得很不祥,二十年前也有过这么一次大雨,他从自己父亲那里听来的。那是朔北部大举进攻北都的时候,浓腥的血把地下半尺的土地都染得红黑。大雨在黑夜降临,日夜不停,像是天神把天上的神湖倾翻了。随即溶洞中涨水了,不同于平日的清澈,水里带着淡淡的腥臭,泛着红色。地下河中的盲鱼翻着白皮死在水面上,没有眼睑的鱼眼看起来森然可怖。蛮族把这种盲鱼称为“玄明”,那是神鱼,它们生来没有眼睛,却洞悉天地的奥秘。北都城中就有水池蓄养着从洞穴中捕来的玄明,它们透明的骨骼可以用来占卜星相。

“你们的弟弟这就真的死了,他在盘鞑天神的怀里,满是欢乐。而你们,我的大儿子和三儿子,你们是我最聪明的儿子,都可以成为下一个世子,你们悲痛么?”

“外面雨下得很大了。”他对首领说,“雨水渗下来了,这里的河水很快就会涨起来,也许会把洞给冲塌。”

吕守愚和吕鹰扬都没有说话。

水声比前一天他们来到这里的时候急了,冲过洞穴带起隐隐的轰鸣。首领侧耳听着,柯烈的伸手出去接了几滴滴落的水,水不复清澈,带着一点泥黄。

“我知道你们很难说,是啊,说什么呢?弟弟的死,却是你们成为世子继承金帐的机会,你们到底是该哭,还是该笑,连我这个父亲都不知道了,”大君摇头,“生在帝王之家,居然连哭笑都由不得自己啊。”

溶洞里的潭水被牧人们敬畏地称为“鬼泉”,传说中死人之国就有那么一股泉水,死人的灵魂循着它的水声无意识地前行,最后不由自主地投入泉眼中。那泉眼深得无穷无尽。

吕守愚抬起头,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沉默。

武士们已经尽了全力循着地下河搜索,但是毫无结果,这条四通八达的地下河不知有多少条支流,更有许多支流直接注进地下的深潭里。这些不见底的潭水水面不大,可幽幽地泛着深邃的绿色,不知有多深,触手凉得刺骨。

“今天晚上,通知各家的首领到金帐里来,我有些事情要说。”大君挥了挥手,“退下吧。”

高瘦武士柯烈的摇摇头,“没人知道,也探不到头。”

“是!”王子们一起退下。

“中了麻药还能醒来,真是个奇迹。柯烈的,那条河通到哪里?”

“拓跋将军知道我要宣布什么事么?”大君低语。

首领接过去在鼻端打开,细微的粉末腾起,一股微辣过去,鼻子好像失去了感觉。这是蛮族最好的麻药,在战场上武士们用它麻醉身体,然后自己用小刀切去伤口边的腐肉。中了这样的麻药,一个孩子应该睡上三天也不会醒来。

拓跋山月点头,“大君对于新世子的人选,已经有了决定吧?”

“是我。”另一名黑衣武士近前,呈上小小的白铁扁罐。

大君点了点头,“拓跋将军可以定下南归的行程了。”

“谁给他下的药?”

“拓跋明白了!”

高瘦武士尽量说得短,让自己的声音不至于发抖。他不是第一次听首领说话,可每一次都觉得耳朵里针扎般地难受。首领的声音毫无感情,带着一股不祥的意味。

远处传来“乓乓”声,那是神巫在头顶击打着烤焦的牛肩胛骨,声音空寂辽远,最后渺渺地散入空茫。

“水边。”

轻微的骚动从人群外传来。

“在哪里找到的?”

大君转过头去,铁益拨开人群闪了进来,疾步来到大君身前下跪,“大君,有……”

首领摩挲着带子,白多黑少、锐利如针尖的眼睛细细地看过去,那是东陆产的华贵细缯,几层叠起来裁作围腰,边上用五色的丝线钩织,翻开背面,绲边旁有指尖大的字,“长生”。

他脸上有一丝为难的神色,“有一伙朔北部的牧民闯了进来,吵着要见大君,他们说牧马经过城边的山溪,找到了……世子!”

“只找到了这个。”高瘦的黑衣武士呈上一条织锦带子。

“混账!”格勒大汗王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前几个月这种事情还少么?哪一次不是那些贱民撒谎?不过是为了讨一些赏金,这是世子升天的要紧时候,怎么还让这些贱民进来捣乱?都赶出去!”

紧张的脚步声传来,出去搜寻的武士们回来了。他们脸上的阴霾更重,不安地跪在首领面前。

年纪最大的神巫小步走近,“大君,我们已经听见冥冥中天神的应答,世子的灵魂已经被接引到天上去了,正在盘鞑天神的云城里面享福。”

他是名极其瘦削的武士,站在那里,微微佝偻着背,像是虚弱的病人,又像是在荒野上饿着肚子奔行的豺狗,纵然瘦得肚皮贴住了背脊,牙齿却依然锋利得可以咬断任何猎物的咽喉。黑巾遮住了他整张面孔,露出来的双眼深陷在眼眶里,眼眶骨锋利地突出来,像是被一柄小刀刮去了脸上的肉。

拓跋山月觉察到大君有一丝迟疑。

蒙面巾上的目光透出了不安,所有人都看着沉默的首领。而首领仰头望着洞穴顶上的水滴,似乎只是在出神。

“大君,那些愚昧牧民说的话,难道我们每次都要相信么?”格勒皱着眉,“我们是堂堂的帕苏尔家,如果要赐还这个孩子,也是天神赐还给我们,难道会是那些低贱的牧民?何况我们这几个月相信了那么多前来报告的牧民,多半都是用贱民的孩子来冒充世子,难道在祭典上大君还要召那些人进来捣乱么?”

黑衣蒙面的人们打着火把围聚在一处,一片死寂。他们面前是一个由铁栏隔开的石隙,生了苔藓的干草铺在角落里,本该昏睡在上面的人却杳无踪迹。

铁益有些犹豫,“大君,那些人确实看着像是来要赏金的。”

一切都黑了下去。

大君嘴唇动了动,还是没有说话。

他摔进河里,冰冷的水呛进鼻子,他从水里看上去,最后一眼看到模糊的黑影隔着水,冷冷地看着他挣扎。那个影子渐渐地胀大,填满了他的整个视线。

神巫抬起花白的眉毛,看了看大君,并不说话。

他忽然听见一个低低的笑声,他以为那是幻觉。还没有来得及回头,有人在他的肩上轻轻推了一把。

拓跋山月忽地一笑,“我曾听一个长门夫子说,人生在世,怎么能不后悔呢?开始觉得滑稽,后来才想,人力总是有限,有很多事做不到,就一定会后悔。不过我们活在世上,早起晚睡,不就是为了多做些事情,让自己将死之时不至于太过后悔么?”

浑身的血都在渐渐地变冷,他想哭,可是哭不出来,他想要跳进面前的河里,可已经没有力量迈动一步。

大君一怔,“拓跋将军这番话,我听得不是很明白。”

他站在水边,看着眼前光怪陆离的鱼群和水流,四通八达的地下河分出不知多少支流,隐约有无数的洞口在他周围,像是蜘蛛的巢穴,又像是他的某一件东陆玩具,几面银镜拼在一起,折射出的影子层层叠叠,无穷无尽。

“见见这些牧民吧。就算是假的,将来不会后悔。”

还是单调的水声,骷髅没有追过来。他定了定神,扶着石壁想要站起来,忽然呆住了。绝望整个地包围了他,这边的石壁上再也没有凿孔,他丢掉了惟一可以指示路径的东西!

大君一惊,旋即豁然开朗,“让那些人进来!”

阿苏勒调转头,不顾一切地往回跑。满耳哗哗的水声似乎都变成了那骷髅的狞笑,它像是追着过来了。阿苏勒浑身都是冷汗,再也跑不动了,只能死死地贴在岩壁上,剧烈的心跳即将把胸口给撕开。

牧民们被带了进来,他们都裹着没有硝制过的皮子,葛布衣服的袖子扎在腰间。这些确实是草原上最贫困最卑贱的流浪牧民,他们赶着一辆大车,排着队跪在车前。

借着鱼群的微光,他看清楚了周围的石穴。背后不远的地方,乳白色的石壁上,一具长满苔藓的骷髅被锁死在那里,它的双臂缠着铁链,四支铁楔穿过手脚骨头中的空隙,将它钉死在石壁上。骷髅垂着头,牙齿残缺不全,颌骨脱落了一半,留下一个阴阴笑着的神态。

“揭开篷子看看!”铁益下令。

“啊!”他惊恐地出声。

“慢!”大君喝止了他。

阿苏勒呆呆地坐在那里,扭头看着周围。

大君深吸一口气,“先赐给这些人每人一两黄金。”

越往前走鱼也就越多,鹅黄色的、淡红色的、青莲色的,还有遍身白光、足有阿苏勒那么长的大鱼,它像是这些鱼中的帝王,静静地浮在一处开阔的水域中。鱼群围绕它环游,五色的光映在石穴的顶壁上,令人觉得石穴的顶壁也透明了,仿佛镶嵌着五彩斑斓的宝石。

铁益不解地看着主子,但还是从腰间摸出黄金,每人赐了一块。

他战战兢兢地往旁边爬了几步,忽然看见了水。原来他一直不曾注意到,洞壁不远的地方就是一条地下河,难怪那哗哗的水声总是填满整个洞穴。而照亮那水的,则是几尾绿色的鱼,鱼儿身上泛起粼粼的幽光。它们聚在一起,连骨骼都透明,安安静静地悬浮着,随水流动。小鱼瑰丽的色彩令阿苏勒一时忘记了恐惧。他跟着流水前进,渐渐地前面的光也慢了下来,那是一群泛着淡淡蓝色的长尾鱼,它们不像绿色的鱼那样全身有如通透的水晶,但前额上的一颗小球透出更加明丽的光芒。

大君站在篷车前,扭过头去看着那些牧民,“多谢你们。”他无声地笑笑,“过了这一次,心里总算对这个孩子少了些愧疚。”

他忽然发现光明不只一处,除了前面一片亮光之外,另有星星点点的细光从他背后漂浮地游了出来,正从他身边经过。

他猛地揭开篷子。

光亮看着很近,却怎么也跑不到。脚下一滑,他猛地扑倒在地,额头上湿漉漉的,似乎磕破了。他忍着痛想再次爬起来,却呆在了那里。

明媚的阳光照进肮脏的篷车,马草上睡着苍白的少年,他已经饿得皮包着骨头,虚弱得爬不起来,可是眼睛还是清亮的,总有些东西深深地藏在里面,那海子一样能映照天地万物的眼睛。

他的心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他再不用扶着墙壁和铁链,爬起来冲了过去。那些细碎的光,仿佛星星的碎片,虽然微弱,却照亮了他的眼睛。

大君默默地端详着他,像是认出了自己的孩子,又像是完全记不起他的长相了。牧民们不安地看着沉默的大君,不知自己会不会因为谎报喜讯而被砍下头来。

前方忽然有了光明!

过了很久很久,泪水慢慢地从孩子脸上滑过。

“一百二十七……一百二十八……”他数着那些凿孔,凿孔无穷无尽地延伸下去,像是有十万百万个。

神巫终于耐不住性子,凑过去看了一眼。

他勉力地挪动,一次又一次地去摸索下一个凿孔。嘴唇似乎被他自己咬破了,腥咸的血味在他舌尖打转。

“世子……世子已经死了……这是鬼,鬼……鬼现身了!这是鬼,是鬼啊!”他惊恐地大喊,急切地敲打起牛肩胛骨,嘴里念着经文,对着孩子的头顶敲下。

这个念头让他心里暖和起来。自己救了苏玛,至少还有一点用。他想念自己温暖的帐篷,想念苏玛纤细而温暖的手每个晚上为他盖上被子,轻轻拂过他的额头。他忽然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能感觉到那种温存,希望苏玛就在他的身边。“要出去!一定要出去!”他咬了咬牙。

“放肆!”雷霆怒吼回荡在浩瀚的草原上,大君抢过牛骨对着神巫的脑袋砸下,好生凶暴的一击。神巫翻了翻白眼,软绵绵地倒在车前,大君踩着他的背登上篷车,把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

“苏玛逃掉了吧?”他想,“那就好了。”

“阿爸。”阿苏勒轻声说。

一丝冷冷的风在周围流动,似乎是从什么缝隙里穿过,发出低而尖锐的啸声。他觉得胸口很闷,躺下去仰头对着洞顶。

“阿爸在这里!”大君大喊。

“休息一下,”他对自己说,“就一下。”

陆子俞轻轻掀起帘子,钻出帐篷。大君立刻上去接住,紧握他的手,“怎么样?陆先生,我的儿子怎么样?”

他尝试着沿着石壁前进,每隔几步,石壁上就有凿孔,铁链一直向前延伸。阿苏勒觉得自己还在往出口的方向移动,铁链现在变得像是一根细线,把他和外面的世界拴在一起。地下湿滑,他打了个趔趄,双腿一软坐在地下。

“没什么大事。”陆子俞看了看周围,“大君请旁边借一步说话。”

“我……我得走!不能留在这里!”他还是站了起来。

“你们都退下!”大君喝退侍卫武士,跟着陆子俞来到两座帐篷间避风的地方。

被囚禁在地牢里的人多数都疯了,在别人不知道的时候化作枯骨,长满苔藓。

陆子俞搓着手,欲言又止。

他立刻就反应过来,这是个愚蠢的错误,于是急忙扑到石壁边贴在上面,憋住呼吸不发出一点声音。周围还是静悄悄的,没有守卫奔过来,只有细细的水声,无休无止。还来不及庆幸,更大的恐惧狠狠地攥住了他的心,他确定了这里没有人,只有他独自被封闭在这个找不到出口的石穴里。他觉得全身的力量都溜走了,忍不住想蜷缩起来坐在地上。

“陆先生,有什么话你可以直说,这个儿子我已经失去了一次,盘鞑天神送他回来,就是把他又赏给我。真的有什么事,”大君低声说,“我也认!”

“啊!”他兴奋得忍不住,轻轻地喊了一声。

“要说世子的身体,真的没什么大事。上次练刀的时候忽然病倒,不是因为世子体弱,而是因为世子的血气太过旺盛,旺盛得可怕,乃至会血管爆裂。我不知那位山碧空先生用了什么样的办法让世子起死回生,但后来我再看世子,已经没有火气蹿动的迹象。那些人的神术,当真不是医术解释的。不过,”陆子俞摇头,“山碧空并没有真的解去世子身上的血气,他们只是用了很特别的办法,把血气压住了。”

浑身忽地一轻,他已经自由了。

“压住了?”

他抽出短刀,缘着石壁摸索,摸到了冰冷的铁栏。这似乎是一个天然的石隙,简单地装上铁栏。他尝试着把头伸出去,不禁惊喜起来,他瘦小的身材刚好可以从铁栏间钻过去。

“世子的心脏偏右,左胸中有一个肿块。我没有足够的把握,不敢开胸查看,不过按照古书说,十有八九是血婴。”

知道了自己所在的地方,他的心里安定了一些。那些骑着黑马的武士没有杀死他,而是把他送到这里来了。他摸了摸腰间,青鲨也还在。

“血婴?”

阿苏勒心里最深的印象就是钉在洞壁上作为扶手的铁链,那些铁链固定在一个个孔洞里,以免行走的时候脚下打滑。

“是个积血的囊块,山碧空是用了特殊的办法,把血气压在血婴里面。但血气始终还在,无论下多少清热温和的凉剂,都无法消除。”

北都城的地牢就设在某个溶洞里,草原蛮族不善于筑屋,地洞就是最好的监狱,但武士们不让好奇的阿苏勒往深里去探,据说多数被押进地牢的人都没有活着出来。不是受不了折磨,而是在暗无天日的地方疯掉了。

大君微微点头,“我明白了,那会有什么影响呢?”

安放祖宗灵位的石宫是在天然的溶洞里。很小的时候,他在烧羔节的时候跟着大君祭祖,曾有武士带他见过附近的地牢。北都城距离彤云大山的山脚不远,这座神山的山岩下,有很多深不见底、相互勾连的地穴,沿着探下去,有时候会找到可容数千人的巨大地宫,有时则会迷失在里面,永远都找不到尸体。

“眼下还很难断言。不过这次世子失踪归来,身体非但并没有恶化,反而强壮起来了。被山碧空压服的血气正从血婴中慢慢地疏散出来,血气是阳和的生机,只是太过暴烈才会伤身,世子得到血气的滋养,很快就会康复如初。不过,他似乎完全记不起来过去几个月里的事情了。”

这样湿漉漉的石头,阴暗潮湿的空气,还有那光滑石壁上圆圆的、仿佛被水冲刷出来的小孔……他忽然间明白了,他所知的地方只有一个是如此的——北都的地牢。

大君吃了一惊,“记不起来了?”

“地底下!”他猛地清醒过来。

“应该是受了很大的惊吓。我问他去过哪里,他说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躺在山涧旁。这在医书里是有的,是惊恐导致的离魂症。我检查了世子的身体,他非常疲弱,身上瘦得见骨,伤痕累累,看起来是吃了很大的苦,但看不出他去过哪里。”陆子俞扛起药袋,“作为大夫,此刻不宜追问得太厉害,世子如今的心神尚未稳定,大君非要逼问他去过哪里,只怕是火上浇油。在我们东陆,丢了的孩子又找回来,要再请一桌出生酒的,别的还问什么呢?”

不是因为天黑,头顶只有纯粹的黑暗,没有天空,倒像是地底。

他长揖为礼,飘然而去。

“这是……哪里?”他问自己。

大君走进帐篷,看见儿子躺在床上,小仆女静静地坐在床边,握着阿苏勒的手。

他站了起来,不知道眼前的是不是幻觉,那么深邃的黑暗,仿佛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他一个人。恐惧悄悄地包围了他,他颤抖地退后,猛地撞到了石壁。他死死地贴在石壁上,双手在湿漉漉的石壁上摸到了一个个光滑的孔洞。

看见父亲进来,阿苏勒动了动嘴唇。

他挣扎着坐起来,胳膊似乎扭伤了,不住地疼痛。

“什么都别说了,”大君轻轻摸了摸儿子的头,“我的儿子能活着回来,那就很好。”

他努力地蜷了蜷手,使劲握拳,身上有了些感觉。他摸索着身下,是冰冷湿润的石地。他把眼睛睁开一丝缝隙,只有黑暗,看不见一丝光。

“好好照顾你主子,”大君又摸了摸苏玛的头,抽了抽鼻子,“还是个浑身香气的小女子。”

阿苏勒醒了过来,他听见的第一个声音是水声,满耳的水声,像是整个世界都在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