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鱼,我好看吗?”白素心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
“淳鱼。”她尖锐地唤了一声,突然抬起手,袖口从肘间滑落,露出一截没有皮肉的白骨。
淳鱼愣愣地看着白素心一点点靠近,突然间就不怕了,那种感觉就好像很久以前,她也是那么无措地站在那儿,看着那人一点点靠近,一开始很怕,可是后来就不怕了。
白素心缓缓地仰起脸,嘴角的弧度越勾越开,眨眼的工夫,原本的樱桃小嘴已然咧到耳根。
她下意识地往门口挪了挪,在白素心靠过来的瞬间,突然抓起门口的青花瓷瓶,重重地朝白素心的头上砸去。
画室里亮着盏昏黄的小灯,白素心惨白着脸坐在画案前,看她的目光带了几分恶毒。
“啪!”
“公子?”她轻声唤了唤,走过去,靠着虚掩的门轻轻呼了一口气才缓缓推开门。
瓷瓶碎裂,殷红的血从白素心额头喷溅出来,打在她脸上,温温热热的,带着一股子淡淡的血腥味。
肃冷的风在开门的瞬间一下子打在身上,她冷得缩了缩肩,见一抹水蓝衣袂在回廊间一闪而过。她连忙追了过去,那人闪身入了梅定远工作的画室。
她诧异地看着白素心,看着那张已经极为恐怖的脸,渐渐地,这张脸变成了一张男人的脸:“淳鱼,淳鱼,你怎么可以这样?我是你相公啊,我是你相公啊!”
“公子?”她呢喃一声,跌跌撞撞地下床,只穿着单衣便冲了出去。
“不,你不是,你不是,你不是!”她突然疯了一样嘶喊出声,转身冲出画室。
夜里,淳鱼是被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惊醒的,惨白的窗纸上人影一晃而过。
肃冷的风,夹杂着纷纷扬扬的雪,梅定远已经站在门外些许时候,肩头落了薄薄的一层雪。
苦涩的药汁中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淳鱼皱着眉头喝下,好像喝了药,就真的会好起来一样。
“公子?”她肝胆俱裂地看着对面的梅定远,突然觉得身体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一下子颓然跌坐在地,埋头痛哭。
他猛地收回手,目光坚定地看着手里的药碗,拿起汤匙,把药一点点喂进她口中。
白素心追出门外,低头看了眼地上的淳鱼,冷笑道:“怎么就哭了,你刚才杀人的样子可是坚定得很呢?”
“别怕。”梅定远轻轻碰了碰她的脸,一股凉意从指尖触及的地方蔓延开来,脸颊的皮肉开始像波纹一样微微荡开,在接近耳根处流出黄色的脓水。
“白素心!”梅定远突然大喝一声。
淳鱼慢慢地转过身,露出锦被下一张苍白如纸的小脸:“公子。”
白素心冷冷一笑,目光阴郁地看着对面的淳鱼,却是对梅定远说道:“梅定远,你可别忘了你答应我的,可千万别忘记了。”说着,一扭身,从他身边走过。
淳鱼闷不作声,梅定远叹了一口气走过去:“把药喝了,喝了就好了。”微敛的眼看着露出锦被外的一双手,手背上已经生了脓疮,只是被她挠破了,结了厚厚一层疤。
门板被重重地合上,淳鱼心神俱裂地看着面前面似寒霜的梅定远,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他已微微弯身,将她从地上抱起。
“等过了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我带你去江州。”他轻轻地说,语气里带了些许的无奈。
“别怕。”他轻轻叹了口气,右手在她后颈轻轻按了一下。
梅定远的身子微微一僵,拿药碗的手差点把药碗打翻。
昏暗袭来,淳鱼恍惚中看着梅定远的脸,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种表情,仿佛情根深种,仿佛柔情似水,仿佛这些感情都是因她而生,是吗?
“公子,我想江州了。”她呢喃出声,声音脆弱得仿佛风一吹就能散了。
是吗?
“把药喝了吧!”青花瓷的药碗里装着黑漆漆的药汁,上面漂着一层金色的细碎的肉末,也不知何物。
她好想问一问,可终究不敌睡意,迷失在他温热的怀抱里。
“淳鱼?”他轻轻地唤了一声,没有回应。
6
“淳鱼,吃药了。”他推开虚掩的门,淳鱼正裹着棉被背对着他坐在床上。
淳鱼做了闷长的一场梦,她梦见自己还在江州的时候,被一顶橘红小轿抬着穿街过巷,最后进了江州姚家的大门,嫁给得了时疫、奄奄一息的姚家大公子姚廉当小妾。
他的小伙计再也不像以前一样脚前脚后地黏着他了,很多时候她会一个人躲在屋子里,一躲就是一整天。
那天下着特别大的雨,她被丫鬟领进别院里一间昏暗的小屋中。小屋里昏昏暗暗,八仙桌上点着两支喜烛,墙上贴着殷红的喜字。咳嗽声不绝于耳,床榻上隐隐传来一阵阵腥臭味。
梅定远察觉得到,有些事变了。
那人已病入膏肓,奄奄一息,脸上生了脓疮,瞧不出本来面貌。
5
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低头看着床榻上的人。
淳鱼从梅定远怀里探出头,看见白素心脸上讥讽的笑,心里越发有些惴惴不安。
“你是淳鱼吧!”他艰难地说出话来,眉眼生辉,倒也不像是病入膏肓的人,甚至还会时不时微微抬起手,轻轻抚摸着一只蜷缩在床头的毛茸茸的小兽。
肃冷的风把虚掩的门吹得呼呼作响,白素心站在门外,风把衣袂吹鼓成一个巨大的陀螺,呼呼作响。
像野鸭,却生了老鼠的尾巴。
她缩着身子,把自己更深地缩在梅定远怀里,感觉到他身上暖暖的温度,贪婪得不想离开。
“吱吱吱!”似乎察觉到外人的气息,小兽呜咽着睁开眼,两只幽绿色的眸子死死地盯着她。
真的不会死吗?淳鱼摇了摇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夏天,回到了那个阴森的小院,无数个凄冷的夜晚,她也是这样一个人缩在昏暗的角落里,看着手臂上流脓的脓疮,用绣剪一个一个挑破。
“别怕,它只是怕生,不会伤害你的。”姚谦微微一笑,轻轻碰了碰小兽的额头。小兽呜咽一声,重新缩回身子。
“你不会死的,没事的。”梅定远白着脸,伸手将她拉向自己,低头吻了吻她微微发凉的眉心。
淳鱼从没见过这样的小兽,吓得缩了缩脖子,把视线重新放在姚谦的身上。
她猛地推开他,瑟瑟缩着身子看着他:“公子,我要死了,是不是?”她低着头,看着血淋淋的手腕,整个人仿佛沉浸在冰冷的海水之中,无力挣扎,只能溺毙。
他穿着大红的喜袍子,说话温温润润的,目光看着她,带着几分怜悯。
“公子?”淳鱼红着眼睛看着他,眼泪顺着眼角滚落,一滴一滴,打在他水蓝色的袍袖上,洇开一团团深蓝。
他说:“母亲也是胡闹,我本就是病入膏肓的人,何苦要害了你?你且去吧,这是一些银子,和后门角门的钥匙。”他艰难地从床榻下掏出一把生了锈迹的钥匙塞进她手里,“去吧,离开吧!”
虚掩的房门从外面被撞开,梅定远黑着脸站在门口,目光触及她的手腕时,微敛的眉眼猛地睁大,上前冲过去抓住她自残的手:“淳鱼。”
淳鱼愣愣地看着手里的钥匙,鼻子有些发酸。他见她许久不动,便有些动怒,极尽力气地说:“怎么还不走?”
“砰!”
走?走去哪里?
殷红的血从素白的腕子间滴落,淳鱼冷冷地看着,一下又一下地剜着,仿佛不知疼痛。
淳鱼愣愣地看着床榻上的人,终是慢慢地把银子和钥匙放回床榻边缘:“我不走。爹娘将我卖进姚家后,已经举家离开江州。我,没有家了。”姚夫人说,只要她侍候好少爷,等少爷病好了,就放她离开,还会着人带她去京城寻亲。
“不,不会的,不会的。不是已经好了吗?不是好了吗?”她一遍一遍地呢喃,疯了似的冲到墙角的小柜前,翻出绣剪,对着手臂狠狠地剜了下去……
“你不知我有病?”姚廉微微侧过头,乌黑的发丝从鬓角落下,露出还算完好的右脸,目若朗星,眉分八彩,五官精致。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臂,那种钻心的痒意越发严重了,白皙的手臂上布满了红红的抓痕,靠近手腕的地方,已经有几处脓疮溃烂。
她痴痴地看着,仿佛有什么重重地敲击着胸口。
她好似想起了在江州的那些日子,清冷的小院子,没完没了的汤药和镜子中满是脓疮的脸。她以为她再也不会经历那样的事,可是现在呢?
“知道。”
淳鱼的噩梦越来越频繁,只是梅定远却已经很久不曾在她噩梦惊醒的时候陪着她,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惨白的月光,她坐在床榻上看着自己的手臂,心里越发不安了。
“我得了时疫,连父母都不得亲近,你接近我,不怕?”他微微抿着唇,眼神温柔得仿佛能溢出水来。
年关近了,画坊的生意渐渐清闲下来,镇子上接二连三地死了人,满脸脓疮,腐败恶臭,一时间各种传言接踵而来,有人说是瘟神降世,有人说这是中了苗疆人的巫蛊。
淳鱼想,如果不是被病痛折磨,他该是一个何等风华绝代的温润男子啊!
不能说,怕忍不住泣不成声。不敢说,怕他看她的眼神带着疏离。她的这些小小的爱恋,便只能是一个人的心思,一个人的。
她几乎是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他微敛的眉眼上,讷讷道:“怕!”可是更怕颠沛流离、沦落风尘,至少守着他,或许会有一丝生机。
淳鱼不由自主地晃了晃身子,张了张嘴,终是什么也没说。
彼时他几乎奄奄一息,彼时她把他当成人生的一场赌注。只是这世间之事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水到渠成。他终是没能熬过那个冬天,即便她对他倾注了一片真心。
“我叫白素心,从今以后,我便住在这儿了,多多关照。”说着,女子笑眯眯地看了一眼始终沉着脸的梅定远。
姚谦离开的那天,她在灵堂跪了整整一夜。而彼时她已经染了时疫,虽未发作到脸上,但手臂上已经隐隐出现脓疮,她靠着他留在小屋的药材度日,本以为就此陪他去了也是好的,却未想到姚家二公子会做出那等禽兽之事,意图染指她。
淳鱼身子晃了晃,不小心撞翻了角落里的青瓷花瓶,清脆的碎裂声引来院子里的人儿的注意,女子侧头看着她,脸上带着意味不明的笑。
她避无可避,昏暗中摸到角落里的瓷瓶,用尽全身的力气砸了过去,而后只记得温热的血、破碎的瓷片和他痛苦的呻吟……
女子站在雪地里巧笑倩兮,姿容无双,衣袂翻飞,恰似那九天而下的仙女,便是看着都让人觉得自惭形愧。
淳鱼猛地睁开眼,刺目的阳光穿透素白的窗纸,打在眼睑上暖融融的一片。
她浑浑噩噩地从床上爬下来,一边使劲挠了挠发痒的手臂,一边拽了屏风上的短袄穿上,裹了厚厚的狐裘,推开窗棂,便见梅定远正站在院子里指挥着长工把一套套黄花梨的家具往落雪院里搬。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臂,白玉般的手腕光滑如初,没有脓疮,没有腥臭,也没有被绣剪剜出的狰狞伤口。
夜里,淳鱼发了梦魇,梦中惊醒,发现窗外人影晃动,有长工进进出出,敲敲打打。
不,不该是这样的。
茶树发得越发繁茂,她的心却仿佛杂草丛生。
她跌跌撞撞地爬下床,妆台的铜镜里映出一张面似桃花的娇俏容颜。
梅定远每日里都会在她门外放上一碗药汤,她拾回来统统倒进房中角落里摆着的茶花树里。
7
那日之后,梅定远便有意无意地避开她。到了腊月二十,淳鱼已经半个月未见过梅定远了,整个人消瘦了一圈,本就不太硬朗的身子被马车冲撞之后,胸口时不时隐隐发痛。
一切恍惚如梦,却又那么真实。
4
推门走出去的时候,阳光正好,偌大的院子里安静得仿佛连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清晰的声响。
梅定远深深吸了一口气儿,垂在身侧的手渐渐收紧,直到指尖深深陷入掌心,殷红的血丝顺着指缝间溢出。
“公子?公子?”她轻轻唤了两声,无人回应,平日里热闹的画坊仿佛一夜间清冷了下来,连白素心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淳鱼下意识地捂住耳朵:“公子,你别赶我走好不好?”她静静地看着他,孱弱的身体蜷缩成团,裸露的手臂青紫一片。
她心慌意乱地推开梅定远的房门,没有,什么都没有了。
“淳鱼。”他轻轻地喊她。
没有他的衣物,没有他的画具,仿佛这个人本身就不存在一样,一切的一切,好似都是自己的一场梦。
梅定远深深地看着她,心口微微抽痛,伸出的手终是没有落下。
她颓然跌坐在地,感觉身体里的热气一点点冷却。
她颓然地垮下肩膀,顾不得剧烈抽痛的右腿,把自己缩在床角。
哒哒哒哒!
没有用的!
细碎的脚步声在廊间回荡,她猛地抬头:“公子。”
“公子,我……”她要说点什么呢?说她错了,说她傻了,说她不该喜欢他,不该……
白素心手里拿着一只红木的小小漆盒,迈着细碎的步子朝她走来。
她愣愣地看着,心口一阵阵抽痛,却又不敢去碰他。
“你别过来,你把公子弄到哪里去了?”淳鱼连连退了两步,惊惧地看着白素心。经过昨晚种种,她越发觉得白素心并非常人。也许公子便是被她抓起来了?话本子里不是常说,山林里的狐狸精最喜欢勾引男子,吸取精气吗?公子他……
药碗落地,瓷片飞溅,刮破了他的脸,殷红的血溢出来,衬得那张本就精致绝伦的脸上越发白玉剔透。
“你把公子弄到哪里去了?”她紧紧地攥着拳头,尖锐的指甲深深陷入肉里,传来微微的痛。
原来在他看来,她做的所有事,不过都是傻事。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顾不得身上的剧痛,一把推开他手里的药碗。
白素心忽而一笑:“你真傻。怎么到了现在还不明白?”
她做傻事了?她哪里是做傻事了?
淳鱼微微一愣,不解地看着她:“我该明白什么?”
梅定远阴沉着脸坐在床头,手里拿着药碗,见她醒来,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幽深得仿佛古井深潭一般的眸子直直地看着她,许是想说些什么,可是末了,也不过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以后,别做傻事了。”
白素心低头看了眼手里的漆木小盒子,冷笑道:“看过你便明白了。”说罢,将盒子丢进她怀中。“从今以后,世间再无梅定远,你,好自为之吧!”一扭身,化成一道流光,消失在空荡荡的回廊间。
淳鱼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被送回了画坊。
淳鱼哆哆嗦嗦地打开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纸婚书和一面铜镜。
她眨着眼睛,看着梅定远朝她跑来,却没看见他眼底的惊慌。
婚书已经有些许蜡黄,但字迹犹在,“淳鱼”“姚谦”,两个名字历历在目,清晰无比。
“砰!”
她拿起铜镜,镜中浮光掠影,最后定格在一处巨大的宅院内。
淳鱼慢慢转过身,看着不受控制飞奔而来的马车,突然笑了。
是姚家!
“让开!”
她暗暗咬牙,却见镜中浮光闪动,她竟然看见了梅定远,不,或者说是年轻的梅定远。
“让开!”
“少爷,你真的要养着怪物?”小厮一脸惊恐地看着少年怀中抱着的小兽,吓得缩了缩脖子。
她傻傻地看着,看着,连身后突来的马车撞过来都不知。
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样的东西,长得像野鸭子,却有老鼠一样的尾巴,那双幽绿色的眼睛看人的时候,总让人忍不住浑身发毛。
身后是鼎沸的人声,她却只听得见心脏碎裂的声音,不轻不重,却足以让她痛不欲生。
少年坚定地点点头,抱着那怪模怪样的小兽进了松涛苑。
她愣愣地看着他伸手挽住女子的腰身,背对着她,一步步消失在巷子里。
淳鱼不敢置信地看着镜中的梅定远,看着看着,恍然明白,他哪里是梅定远,分明是患病之前的姚谦。
可他终是没有。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一直以来自己都知道梅定远长得像姚谦,却从没想过,也许两个人,其实就是一个人。
她是想唤他的,可张了张嘴,才发现嗓子眼仿佛堵了一团棉絮,竟是什么也说不出来。这一刻,她多么希望他能走过来,哪怕只是轻轻地叫一叫她的名字。
只是那时姚谦病重,面容憔悴消瘦,才与后来的梅定远相貌差了几分。
肃冷的风吹在脸上,如同刀片子轻轻刮过,一下疼过一下。
她抿了抿唇,忍着胸中的惊涛骇浪看下去,仿佛看尽了姚谦和自己的前世今生。
女子微微踮起脚,薄唇附在梅定远耳边轻轻呢喃了两句,梅定远微微侧目,与淳鱼目光相交。
再后来,姚谦得了时疫,那野鸭便越发与他形影不离。
“公……”她张了张嘴,刚想唤他,却见一顶小轿从巷口经过,行至他身前时,小轿落地,轿帘被撩开,一名穿着七层羽纱玲珑裙的美貌女子从轿中出来,款款走到他身前。
镜中的影像把淳鱼拉回了很久很久以前的江州,也让她再一次看见姚谦,以及他们之间的种种,直到后来他突然病逝。
她跟在出殡队伍后面经过一条幽深的小巷时,却见到梅定远匆匆而过的背影。
铜镜里,他已然浑身生满脓疮,安静地躺在棺木里。长工们落了棺盖,棺材一路被抬到姚家主坟外的一处空地草草掩埋。
童家小姐出殡那日,她背着梅定远去了童家大门外偷看,远远地,便看见童家人抬着棺材从内宅出来,街道上冷冷清清,一行人抬着棺材往城外走。
得了时疫的人,便是祖坟也入不了的。
年关将近,镇上又发生了一件大事,长乐街童家的大小姐染了病,脸上长满了脓疮,没几日就去了,死相和豆腐西施与韩彩伊一般。
淳鱼看着铜镜里的景象,忍不住泪眼婆娑,伸出手,在指尖碰触铜镜的瞬间,铜镜里的影像微微晃了晃,一只野鸭子一样的小兽从黑暗中窜了出来,跑到姚谦的坟墓旁,打了个洞转进去。
她不能,便只是越发小心翼翼地护着自己的一点心思,哪怕只是远远地看着他就好。
约莫半个时辰后,本是封土严实的坟包从里面被扒开,姚谦从里面爬了出来。
可是这世间情之一事又岂是说放就能放下的?
姚谦?
有时候她想,或许他是厌倦了她这样的喜欢,才会越发疏远她。
那真的是姚谦吗?
自打那日之后,梅定远便时常彻夜不归,淳鱼隐隐有些不安,每日夜里也睡不着,便裹着厚厚的狐裘在亭子里一坐便是一夜,直到天光快要放亮,才木然地拖着几乎快要冻僵的身体回到屋里,躲在窗下,看着他神情疲惫地从外面回来。
淳鱼愣愣地看着铜镜里的人,那张精致的面容确实是年轻时姚谦的模样,可病重后的姚谦哪里该是这般模样?他分明是后来的梅定远。
3
梅定远啊梅定远!
淳鱼愣愣地看着他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不知道他是说她在亭子里等了他一夜这事,还是在说她偷偷喜欢着他这事。
淳鱼一张口,呕出一口鲜血,整个人仿佛被抽掉了所有力气般跌坐在地。
“淳鱼,以后别这么傻了。”说着,他弯腰将她拦腰抱起,朝着屋里走。
淳鱼啊淳鱼,你以为姚谦还是姚谦?
他低头,轻轻用额头碰了碰她的额头,冰凉一片。
还是你以为姚谦就是梅定远?
梅定远挑了挑眉:“没有。进屋吧!”
她愣愣地看着掉落的铜镜,里面镜像已经烟消云散,徒留满纸荒唐。
“公子!”淳鱼讷讷地道,从他怀里微微抬起头,鼻端传来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你受伤了?”
8
梅定远的身子微微一僵,抱着她的手越发收紧了。
这世间之事,兜兜转转,要么是有缘有分,要么是造化弄人,总逃脱不过一个天意。
她傻傻地笑了笑,即便四肢已经冻得没有了知觉,心里还是暖得不像话,一歪头,把脸深深埋进他怀里:“公子,你不要丢下我。”
淳鱼再见梅定远的时候,是在永安巷后的一处大宅里。
淳鱼的思绪有些混沌,可他身上的气息那么熟悉,她怎会认不得?
彼时偌大的宅子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接亲的队伍从长街那头排到这头,梅定远穿着大红的吉服端坐马上,仿佛身披霞光的九天仙人。
梅定远回来时,天光已经放亮,见到亭子里冻得面色发紫的淳鱼,气得踢了一脚厚厚的积雪,冲过去一把将她抱进怀里,忍不住寒声问道:“你这丫头,不要命了?”
大红的八人大轿就跟在他身后,可是轿里的人却不是她。
“公子。”又唤了两声,依旧无人应答,淳鱼失落地坐在院子里的小亭里,一坐便是整夜。
她想起好多年前自己乘坐那顶橘红小轿嫁进姚家的情景,不由得心中升起一丝嫉妒。是的,她是嫉妒的,那种酸涩难平的心绪如同无骨的藤蔓,时时刻刻缠绕着她的心。
空荡荡的画坊里没有一丝生气,仿佛只有她踩在雪地上细微的脚步声。
“公子!”她跌跌撞撞地冲出人群,张开手臂拦在马前,仰起头,看着阳光下面如冠玉的人,莫名地,心底一阵阵发冷。
“公子?”她哑着嗓子唤了几声,空荡荡的画坊里回音袅袅,却也没得到他的回应。
握着缰绳的手紧了又紧,梅定远低头看着拦在马前的淳鱼,张了张嘴,终是没能说出口。
她惴惴不安地看了看手臂,拉过屏风上的短袄披上,又取了大氅,裹得严实了才慢吞吞地走到门外。
淳鱼想了想,一时间竟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能白着脸,从怀里取出一纸婚书,高高举过头顶:“公子,我只求你一句话,你,可是姚谦?”
冷意瞬间袭来,她缩了缩身子,手臂上传来一阵阵痒意。她下意识地伸手挠了挠,不知何时,白皙的手臂上已经布满了一道道红色的指痕。
看了那样的铜镜和铜镜里的前尘过往,她又怎会不知白素心和梅定远已然并非凡人了,可她还是要问一问的,问一问心里的执念。
可这会子人却不见了。
风吹过耳际,刮得脸颊生疼,梅定远愣愣地看着她,看着那一纸婚书,扭头看着身后的花轿。
“啊!”她猛地从梦中惊醒,坐起来,一旁的软榻上还摆着一团棉被,可不就是梅定远的吗?
轿帘被忽来的风吹起,白素心从轿里款款而出,目光含笑地看着梅定远:“是我给她的。”
夜里,淳鱼睡得极不安稳,梦中几次三番出现韩彩伊和豆腐西施的脸,一样的溃烂脓疮,一样的绝望表情,仿佛她们正在看着她,告诉她,下一个也许就是她。
“白素心。”
“嗯。”她缩在他怀里点了点头,却没见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忧虑。
“怎么?”白素心抿唇轻笑,扬着眉看着梅定远,突然伸手在半空画了一道幽蓝色的光晕,四周万物仿佛瞬间凝滞,雪花飘在头顶,不曾落下。
她无措地任由他抱着。他撩起披风将她紧紧裹在身前,一俯身,温热的气息轻轻吹进她的耳蜗:“别怕,回去吧!”说着,微微侧身,挡住她的视线,朝巷口站立的素衣女子望了一眼。
她摇曳生姿地走过去,目光幽幽地看着淳鱼,忽而说道:“你就不好奇,他是怎么活的?你就不好奇,你明明生了时疫,却一夜之间恢复如初,此间种种,究竟发生了何事?”她步步逼近,悠然自得地拉开袖口,露出白骨森森的小臂,上面的肌肉已经在渐渐生长,却还是触目惊心。
隔着厚厚的长袍,她能清晰地听见他强烈的心跳声,一下一下,仿佛也引得她的共鸣。
淳鱼胃里一阵阵干呕,想到那日梅定远一定要她喝的汤药,上面漂着的金色肉末,心里越发惴惴不安,脸色白得如同蜡纸。
淡淡的薄雪落在脸上,有些微微发凉,她颤抖着手想要推开他,却被他环住,紧紧压在怀里。
“是我的肉。”白素心轻笑出声。
淡淡的墨香混合着一股子青草味,淳鱼猛地抬头,撞入梅定远微敛的眉眼之中。
“别说了。”梅定远突然打断她的话,“淳鱼,你走吧!”
淳鱼吓得顾不得去捡地上掉落的册子,疯了似的冲出人群,却一头扎在对面来人的怀里。
走,走去哪里?三年前姚谦让她走,她没有走,如今他让她走,她又要去何处?
平日里艳冠六州的第一花魁,如今竟是这样一副面容,整张脸溃烂流脓,眼眶深深凹陷,两只混浊的眼球死气沉沉地望着雾蒙蒙的天,望着,也许是望着吧!
“是啊,走吧!”白素心突然说道,“他不是人,你确定你能接受他?他也不是姚谦,他不过是占用了姚谦的皮囊罢了,甚至姚谦,也是因他而死。”
“啊!”人群里爆出一阵惊呼。淳鱼吓得一哆嗦,手里的册子掉了一地。
一旁的梅定远已经面色苍白,修长挺拔的身子微微一晃,最终却只能微微侧目,避开淳鱼探问的视线。
忽来的风卷起白布的一角,露出一张狰狞的脸。
淳鱼不懂,也不想懂,可白素心已然走到她面前,附身凑到她耳边,轻声说道:“你可还记得姚谦身边形影不离的那只小兽?它名曰絜钩,上古鸟名。生得像鸭子却长着老鼠一样的尾巴,擅长攀登树木,在哪里出现哪里就容易发生瘟疫。姚谦之所以会得时疫,便是因为它。这样,你还不明白吗?姚谦已经死了,你面前的是借用了姚谦之身的絜钩。有絜钩出现的地方就有时疫。你如此,豆腐西施如此,花魁如此,只要他不离开,这城里的人,说不定哪一天就都死了。”
她下意识地想要离开,衙门里的官差却从门里抬出一副担架,上面躺着一个人,面上盖着白布,露在白布外的衣袂是绣银丝的霓裳彩衣。菱花阁里能穿得上这件衣服的,可不是只有花魁韩彩伊一个人吗?
淳鱼愣愣地看着白素心,缓缓地扭过头,看着面前的梅定远,心里一阵阵揪疼:“公子……”
越是靠近菱花阁的大门,淳鱼的心便越发不安,空气中不知何时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臭味,正一股一股往鼻腔里钻。
梅定远想说什么,可是说了又能如何?
来到菱花阁的时候,白日里向来门厅清冷的菱花阁却格外热闹,人群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她挤了好一会儿才从人群外挤进去。
他静静地看着她,明明近在咫尺,却远隔天涯。他想起初见她时的模样,瘦瘦小小、单薄的一个丫头,站在姚谦床前,无论姚谦如何赶也赶不走。
菱花阁离画坊不远,经过豆腐西施的豆花店时,淳鱼莫名有些不安,想到那日见到的情形,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脓疮不在,可那阵阵的臭味仿佛深入骨髓,总还是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闻到。
再后来,他似乎也习惯了她,习惯她照顾姚谦,习惯她午后偶尔会抱着自己在院子里发呆。那时他不懂,后来他懂了,原来爱情,有的时候真的只是一念之间。
过了十一月,天气变冷,淳鱼裹着厚厚的狐裘,跟个会滚动的黑球似的在雪地里前行。
比如她喜欢姚谦,比如他喜欢她。
梅定远开的是画坊,画的却并非山水人物。全青鹿镇的人都知道,梅定远是画春宫的。镇上大大小小秦楼楚馆,各家待嫁之女手中的图册,可不都是出自这位梅先生嘛!
他化作姚谦的模样,来到她身边,却不想,命运弄人,他给她带来的除了灾难还能有什么呢?如果没有他,姚谦不会死;如果没有他,她也不会得了时疫,受了诸多磨难。
2
“淳鱼!”他轻唤出声,心疼地看着她苍白如纸的脸,想要去碰碰她,却终是没有伸出手。
梅定远耳根一红,尴尬地轻咳两声: “哪那么多废话?还不赶快去把裱好的画送到菱花阁。”说着,一甩袖子,转身进了内室。
“梅定远,我不会第二次救她。”白素心阴沉着脸看着梅定远,淡淡说道。
“上个月老乞丐领了你二两银子,你最后还抢回来一两。”她赌气地把算盘抢过来,拍得啪啪响。
没人愿意割骨剜肉救情敌,她也不例外。她要的,从来都是絜钩,从来都是。
小猫小狗也会救?淳鱼不信地撇撇嘴。
梅定远终是没有勇气走到淳鱼身边。
她曾问过他为什么对她这么好,他却只是笑着一边扒拉算盘一边说:“要是小猫小狗我也救啊!”
淳鱼望着他,突然笑了,整个人仿佛风中的落叶,轻轻盈盈地走到他面前:“公子。”
梅定远从来没问过她的来历,她也从来没有说过,只是偶尔会在午夜梦回时嘶声大叫,吓得梅定远连滚带爬地从床上跳下来,裹着棉被在她床前整夜整夜地陪着她。
“相公!”她呢喃出声,突然扑进他怀里。
脸上的脓包治愈之后,淳鱼便留在了画坊,当起了梅定远的小伙计。
“淳……”鱼字未语,终是卡在喉中,梅定远低头看着怀里的人,紧抿的薄唇终于微微勾出一抹弧度。
梅定远把淳鱼扛回画坊,又找了大夫给她医治,用了整整一个夏天的时间,才把她脸上的脓疮治愈。
“絜钩。”白素心一把推开淳鱼,伸手抱住梅定远。
宿命这东西,从来都是由不得人的。
锋利的绣剪插在他腹部,殷红的血染红了她的眼。
可这世间哪有如果?
“絜钩!你这又是何苦?你明明知道你们之间不能相爱,她即便是喜欢着你,也不过是因为你有占着姚谦的皮囊罢了,你与我离开,你答应过我,只要她吃了我的肉,治好时疫,你便与我成亲,从此避居东灵山。”她一字一句,说的不仅是他的执念,也是她的执念。
后来淳鱼曾无数次地想过,如果那天他没有追过来,如果他没有把她带回来,也许她已经死在那片草地里,化成春泥,滋养花草。
从天界异兽园,到人世百年间,她追寻了他多少年?他从来避而不见,最后却为了救一个人间女子,答应跟她避居东灵山。
彼时她已经三日未曾进食,身子骨又弱,跑了没几步便一头扎在草丛里。许是刚刚下过雨,草地里泥泞一片,冰冷的泥水贴着她的脸,让她吃了一嘴的草屑泥浆。
可是末了,一切不过是他自欺欺人罢了。
梅定远被推得一个踉跄,站稳后连忙追了上去。
她目眦欲裂地看着跌坐在地、状似疯癫的淳鱼,突然生出一丝怜悯,只是这怜悯不只是给淳鱼,也给自己,给梅定远。
“走开。”她猛地站起来,一把将他推开,疯了似的往林子里跑。
她微微叹了一口气,转回身想要带走梅定远,却在转身的瞬间,看到街口站着的一名青衣男子。
“姑娘。”他俯下身,素白的手帕递到她面前。
“裴容倾?”
她绝望地缩着身子,只希望他快点离开。
裴容倾微微眯着眼睛看着她,小九从他身后探出头,笑嘻嘻地说:“好久不见了,珠蟞鱼!”
掌心碰触着面上流脓的脓包,阵阵恶臭盖得过这六月的牡丹,有那么一瞬间,她真有种羞愧欲死的感觉。
白素心不敢置信地看着裴容倾,又扭头不甘地看着梅定远,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扑过去死死抱住梅定远的身子。
她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脸,连忙缩进花丛里。
“梅定远啊梅定远,你宁可回到天界异兽园,也不要与我做一对人间爱侣,是也不是?”
她痴痴地看着他,直到一双黑色缎子面的长靴映入眼帘,才恍然发现,人已经站到自己身前。
梅定远淡淡地看着白素心,这么些年,她的心思他如何不知?可到底,他不爱她。
淳鱼还记得他那日穿了一身天水一色的素锦袍子,背上背着画箱,一路走来,仿佛踩着晨光,把六月盛放的牡丹都比了下去。
“裴公子,我如今心愿已了,你且除掉淳鱼的记忆,我与你回异兽园,此后生生世世不离异兽园。”他朝着走来的裴容倾说道。
梅定远来青鹿镇那年,淳鱼刚刚从江州逃出来,经过青鹿镇的时候正遇到去郊外采风的梅定远。
裴容倾叹了一口气,走过去看了看已然呆滞的淳鱼,轻轻在她头顶按了一下,一道金光闪过,她缓缓地软下身子。
“别看。”梅定远回身一把捂住她的眼,温热的指尖轻轻碰触她的眼眶,“回去。”
“絜钩,当初你允了我,我也帮你为淳鱼姑娘成功续命一年,直到你寻到珠蟞鱼,救她性命。现在你心意了了,便随我来吧!”他轻笑一声,从怀中掏出一本蓝色书册,轻轻抛在空中,梅定远化成原形,变作一道流光,收入册子。
“少爷,死死……死人了。”
册子轻飘飘落地,封面上用朱砂写着“山海图志”几个大字。
淳鱼只觉得眼前黑影晃动,梅定远已经冲到桌边,随手拿起一块抹布扑灭豆腐西施身上的火。
裴容倾弯身捡起书册,忽而一阵风吹来,书页翻飞,最终落在一页,上面朱砂写着:
“哎哎!我就说,气味不对啊,原来是死人的味道。”一道低沉的嗓音从门口传来。
絜钩,上古名鸟,长得像野鸭子却长着老鼠一样的尾巴,擅长攀登树木,在哪里出现哪里就容易发生瘟疫。
豆腐西施扑倒在桌上,撞翻了油灯,火光顺着乌黑的发丝烧起来,一股恶臭传来。
絜钩的旁边,金色墨迹写着另一行小字:
“咚!”
珠蟞鱼,能吐珍珠,形状像肺,长着四只眼睛六条腿,味道酸甜可口,人吃了就不会感染瘟疫。能治时疫,与絜钩比邻而居。
“姑娘?”她紧走两步,右手搭上豆腐西施的肩膀。
收好册子,裴容倾叹息一声,扭头看着对面的白素心,轻声问:“珠蟞鱼,当年若非是和九尾狐蛊惑哄骗我吃了园中琼浆果,让我一睡三日,又打开异兽园大门,放走了千百异兽,我如今也不会来人世苦苦追寻,今日,你可还要走?”
“姑娘?”淳鱼唤了一声,无人回应。
白素心忽而一阵冷笑,看着不远处的淳鱼:“回去又如何?我与九尾狐一起打开异兽园放出百兽,不过是想要与絜钩做一对人间夫妻,如今他已心死,我亦不愿与他朝夕相对,裴容倾,我不会回去。”说完,化成一道流光,卷走淳鱼跌倒时从怀中掉落的铜镜,消失在裴容倾的视线之中。
豆腐西施背对着她坐在桌前,乌黑的长发被门口吹进的春风撩起,难掩风情。
“哎哎哎……真是两个痴人。”小九气得直跳脚。
淳鱼不甘不愿地来到豆腐西施家的门前,叩了叩门,没人回应。她试着推了推门板,老旧的木门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一股浓郁的桐油味扑面而来。桌面上的油灯眼看就要燃尽,黑烟从灯芯上缓缓上升。
裴容倾伸手在她头上敲了一下:“你才知道?这世上痴人多了去了!行了,走吧!”
“是哦!”仰头,梅定远无限忧伤地看着房梁,“要不,你去瞧瞧,看看她家可还有昨夜的豆花。”说完,叹息了一下,也不知嘟嘟囔囔说了什么,人已经晃晃悠悠飘进内室。
小九皱了皱眉,佯装懊恼道:“你长得好看,你说什么都对。你既然那么厉害,怎么把你的穆姑娘弄丢了?”
淳鱼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嘴角抽搐:“不吃豆花吃什么?柜上可没有银子了。”
裴容倾脚步一顿:“你又知道?”
梅定远扭头看了眼那紧闭的门:“有不好的味道啊。今天不吃豆花了。”
小九一乐:“谁叫你说梦话,哈哈哈,我不仅知道你喜欢那位穆姑娘,我还知道你当年抓九尾狐,冒冒失失地劫了人家的花轿。”
“少爷,豆花店好像没开门。”
裴容倾脸一黑:“我做梦连这都说?”
淳鱼扬了扬手,险些无法支撑他的体重。
小九翻了个白眼:“你不仅说,你还做,你拉着我跑了三里路,又跑回来,结果自己倒头就睡。”说完,笑眯了眼睛看着裴容倾。
“干什么呢?”梅定远懒洋洋地从门内晃出来,身子软塌塌地趴在淳鱼背上,“淳鱼,少爷饿了。”
裴容倾脸一红,对着她的头顶狠狠敲了一下,“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说着,脚步狼狈的往前紧走几步。
青鹿镇里日头正好,淳鱼打着哈欠从画坊回来,一边侧头朝隔壁的豆花店看去。豆花店的门板关得死死的,门缝里漆黑沉寂,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阴森之气。
小九笑着跟上去,夕阳下,一高一矮两道身影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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