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香用得好,木头当到老,难怪你就只能是个木头……哎呀说错,是废柴,而且还是根中看不中用的废柴啊啊啊……”韦尚书一边说,一边拉长音吟哦着李千里的诗,享受着官场生涯中不可或缺的人生乐趣,一直到他在那边废话到有些累了,才问“我那小徒孙还好吧?”
“木香怎么了!”
“还可以,但是温杞也跑去魏博了。”
“啧啧,你的诗还是做得很烂啊!”韦尚书摇头晃脑地说,自顾自地把那手巾凑到鼻上一闻“啧啧啧啧,送给女孩子,熏香也不挑个好的,还是你那一身木头味。”
“啧啧,这家伙真是阴魂不散哪,他一定是你七八辈子抛弃的情人,这辈子来报仇的。”
李千里一听这声,若说刚才是暗叫,现在就是惊叫“老……老师。”
“学生再怎么不挑,也不会挑上温杞那个混帐。”
此时,有一只手从他手中捞过那块手巾“吾爱越州女,逸气烟霞飞……何当携手去,江月傍人归……”
“你看看你那个青筋暴露杀气忽现的表情,他当年是不是跟你告白过?”
小内侍连忙把手巾呈上,李千里镇定地接过,把他支走。小内侍一走,他仔细端详,暗叫不妙“糟了!怎么会没把手巾放进去就缝起来了!”
“没有这回事!”
“回禀相公,是在污衣篮里。”
“人家喜欢你有什么关系,你那么生气做什么唷我心爱的小千千喔……”韦尚书模仿着上皇,笑嘻嘻地看着李千里怒气冲冲的脸,等他笑够了,只见他依然笑咪咪的,眼中却没有笑意“要不,他怎么专挑你的女人下手呢?我记得,夺王氏误杀阿巽的事,就是他搞的吧?”
李千里在外间,一听见吾爱,马上赶进来,见得那庶仆手中手巾,瞪大了眼睛“这是何处得来!”
李千里脸上一僵,怒气顿失,取而代之的是极端的厌恶和恨意,像一根针在心头不停地扎着刺着,韦尚书把那块手巾折了,放在案上推回给他,凉凉地说“秋霜哪,温杞事事不如你,可他有一事胜你许多,知道是什么吗?”
同时候的东都中书令厅,一个小内侍正在清扫李千里的起居间,他把污衣分门别类,却看到李千里几天前的手巾,竟然题了字却丢在污衣篮里,这个内侍识得几个字,便说“吾爱……走……呃……走州女,兔气……嗯……这是烟霞……烟霞升……”
李千里没有说话,是恨到说不出一个字来,韦尚书也知道,于是帮他回答“不要脸,他可不像你那样顾忌身份顾忌名声顾忌朝廷,他极傲也极卑,他是个极端的人,遇上他,你可不能被仇恨迷了眼,要小心再小心哪!”
唉……早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不过……至少这锦囊是他曾经碰过的东西,有总比没有好啦……
李千里没有回答,他只是伸手拿过手巾,紧握在手里,韦尚书见状,又笑咪咪地哼着那首御史大夫情诗来。
虞璇玑心中有点呕,把那锦囊摔在案上,负气瞪了一眼,起身出去,不一会儿,又踅回来,把那锦囊拾了,塞到中衣里去。
《乌台秘记》之推倒御史大夫
虞璇玑望着那个红绫锦囊,想破头想不出个答案来,正在作难时,见那拆信刀丢在案上,刃下几段绷断的线头……她眸子一亮,拍手道“有了!这是孟东野的『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嘛!这是要我早日完成使命回去……哼……狗官狗官大狗官!我都说了华发倚白头,还装什么慈母样子?混帐!”
这个故事发生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冷清清的江月山亭、冷清清的正院、冷清清的正房中,冷清清的旷男台主一个人喝着冷冰冰的酒。他毫不意外地迎来人生中第三十七的生日,正如过去十六年的生日一样……
“咦?没有?”虞璇玑不相信似地把锦囊倒过来,甚至整个翻出来“都没有?这是……哑谜吗?”
就他妈三个字!冷清清!
虞璇玑有些恼火,这个果儿凡事精明,就是在感情的事上少很多根筋,她把嘟嘟囔囔的果儿赶走后,仔细端详那个锦囊,只见得囊口细针密线缝得挺好,是座师大人亲手缝的吗?虞璇玑想,因为他实在不可能找个女人来帮他缝这种机密……一想到座师大人身穿官服、板着那张坏人脸做针线,这种奇妙的违和感让虞璇玑忍不住微笑起来,她拿过拆信刀把线绷断,拉开锦囊,她满怀喜悦地往里头一看……
李千里把手边那个老虎头大的酒坛凑到嘴边,一口干了。远处传来一阵乐舞声,大概是一江之隔的曲江芙蓉园中,肯定是那位注定荒淫无道纵欲亡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的亡国妖孽混帐太子正拥着妖姬美婢嘻嘻哈哈在园中乱跑……他忿忿不平地想。
“去去去!谁让你看我们师徒间的秘密了!”
只有自己祝自己生日快乐实在很惨,不过比不上早早开始期待有人会记得,然后惊喜察觉大家似乎在筹备什么东西,还发现下直时后面跟来了心爱的徒儿,结果发现是因为燕寒云的儿子跟他同一天生日……原先预备好了等大家来恭贺他生日的时候发放的红包,到最后只能做了燕家臭小子的生辰贺礼,就连又香(?)又软(?)的小徒儿也跑去燕家住的南院凑热闹,结果他还是只能自己陪自己睡觉,冷冰冰的榻外加冷清清的房间……
“台主的锦囊妙计吗?我想看啊!”果儿却没想到这些事上头,只当世台主要给徒儿开小灶,因此探头直眼想看。
就他妈三个字!很不爽!
“我……我等下自己看就行了。”虞璇玑说。
李千里跨过满地酒坛,歪歪斜斜地滚到榻上,今天喝得有点多,不过如果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在这时候来杀他,肯定会被剁得烂烂糊糊连娘亲都认不出来……他闭上眼,任黑暗袭来……
又过了两日后,虞璇玑从果儿手中拿到御史台内的回复,信中还有个锦囊,囊口用针线缝死、盖着蜡印,御史台的回信中说,这是台主要给虞监察,虞璇玑收了,果儿却说“欸?官人,你不打开看看啊?”
※※※
如此深情、如此信任,他不能不以相等、甚至是更多的感情来回报。
好像只是闭了一下眼,黑暗中似乎有光慢慢亮起来,李千里睫毛微颤,感觉有东西压在他身上,应当不是鬼,因为有温度……那压在他身上的东西软软的温温的,轻轻磨蹭着他胸口,他吸了口气,闻到熟悉的香味……大概是做梦吧……不过他还是低低地喊了一声“徒儿?”
韦中丞应了,拱手退下,自去办事,李千里从袖中抖出那张字条来,她的字迹依然匆忙、诗句依然不甚工整,却是无比坚定:刀戟身边过,江月心上流,幸有姻缘误,华发倚白头。李千里紧握着那张字条,他胸中胀起一阵阵难以压抑的幸福感,即使她此刻身陷险境、即使有可能下一刻就是生离死别,他依然感到无法言喻的满足,终于得到她的承诺和信任,对他这个很难相信别人的人来说,信任是人与人之间最重要的印记。
“嗯?”有人回应,李千里的手迅速扣住对方,却听得熟悉的声音痛呼一声“夫君,你弄疼我了!”
说罢,他起身避到西间去,不久后,他从西间出来,沉着脸说“不能召她,不过,让昭义军派一队人马到边境去,随时接应她和庶仆。”
夫君?李千里连忙放手,睁开眼,他睡觉从不点灯,但是房中何时点起一灯如豆,在昏黄的光晕中,刚刚才挂念着的徒儿,竟然趴在他身上,脸对着脸、胸贴着胸,就在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微笑着,如蜻蜓点水般轻轻吻了他“醒了?”
信封里还有一个打着结的字条,结上打着蜡印,上面写着『恩师陇西公亲启』,李千里早把字条收在袖中,他猜想那是她要对他说的体己话,她已无暇像上次那样用风雅的匣子包装,可见时机紧迫。但是,只要一个台令,她就能脱离险境,就算有事,他也能保她周全,一想到这里,他几乎就要下令召她回来,但是袖里那个字条似乎在提醒着什么,他说“等我一下……”
李千里捂住嘴,要死了,嘴怎么热辣辣的?却见虞璇玑双肘撑在他头边,手指滑过他额上的美人尖,低头,又是一吻。李千里又按住额头,结结巴巴地说“徒徒徒……徒儿,你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御史分巡在外,并没有规定要他们一定要在某一处,甚至也没有规定他们理应调停或者主持什么事,也就是说,御史们可以什么都不管也可以什么都管,所以,御史台是可以召虞璇玑回来的。李千里咬着牙,信上是虞璇玑更加匆忙的字迹,她一句也没有带到自己的心情,她只问,若是她拦不住三镇合兵,朝廷还能不能以武力解决?也就是说,她隐隐感觉,她可以阻得温杞一时,但是魏博内部对于扩张的渴望,也许是她无法阻拦的。
“做什么?为妻好不容易攒足了假期从东都回来,你想能做什么?”虞璇玑懒洋洋地说,手又不安分地摸来摸去,却被李千里一把抓住手,按着她的手腕,她诧异了一下,又抿嘴有点害羞地一笑,低身一边吻他一边说“我这个月的月信刚过啦……别担心……”
“那璇玑呢?要召她回来吗?”韦中丞装作不经意地问。
“呃……担心什么?”
李千里脸上没有喜色,他伸手要过信,正色嘱咐“温杞作风一向狠毒,嘴上说不动,硬干也有可能,你发信给关东所有监察,让他们通知各藩镇,小心淮西暗算。另外,把此事用驿传发回西京给陛下,发私信给老师与台主,我这边下堂批,通令昭义武宁宣武淮南戒备,务必防止淮西勾结魏博淄青南下。”
“咦?不是每次我回家要尽点为妻义务,你都要先确定我没怀孕吗?”
韦中丞哦了一声,把果儿与虞璇玑的说词对过后,点点头“干得好,虽然只是吓住他,也算了不起了。”
“怀孕!”李千里瞪大眼睛,急急地问“什么时候的事?”
“她虽然不热衷名利,不代表她可以放弃仕途。她从前依靠男人,却都不能靠,所以仕途是她进可攻退可守的基地,不会轻易放弃的。至于我,除了当官,什么也做不成,对我来说,也不可能放弃的。”李千里却摇头,将虞璇玑信递给韦中丞“不过,璇玑去了魏博,似乎长进不少,她竟能吓住那温杞那老滑头,也算不容易了。”
虞璇玑的眼睛瞪得比他还大,不解地说“你问这话奇,孩子都五个了,还问什么时候的事?”
所谓借刺史绯,说来就梁国的章服制度原先规定官员服色从散官品不从职事官品,但是散官无权、职官却与实权相当,于是大家重视职官更胜散官,吏部诠选官员也只看对方的职事官历,因此出现大量散官品低于职事官品的人。为了补足散官职官的不平衡,吏部对于一些高官采取请皇帝『赐阶』的作法,但是赐得多了,好像显得恩典浮滥,于是改采『赐服』,不过一样赐得多了,满地都是绯紫很不值钱。结果,梁国的章服制度逐渐改以职事官品为依归,只是为了尊重从前立服制的那位文皇帝,不说改、说是『借』,于是一些散官阶品低于四五品的官员任四五品官职时,可以穿绯袍,称为『借绯』。
“五个?你什么时候生了五个?”
“这话说得奇,都干到中书令了,你当然不能为她辞官。但是她才刚起步,说句实话,若按她现在的表现,别说干到与你比肩,就是挣一领借刺史绯也恐怕不能。与其如此,何如现在就辞官,马上就是郡夫人了。”韦尚书说。
此言一出,虞璇玑脸色一沉,眯了眯眼,冷着声说“李千里!”
“她不会为我辞官的,就像我也不会为她辞官一样。”
“什么事?”李千里被那个表情吓了一跳。
“你到现在还在想着要生七个孩子?老兄,你如果命够长,是可以八十老翁抱新儿没错,但是你家训不许娶妾,你看上的那位嫂夫人已经三十一二岁了,难不成你要她往后十年都躺在家里怀孕生孩子做月子?”韦中丞却呵呵笑,一掠胡须说,李千里苦笑,韦中丞耸耸肩“不过,女人嘛!既如此,你就干脆让她把官辞了,回家专心生孩子养孩子,反正你官高爵显,别说一个老婆七个孩子,就是七十个都养得起。”
“是谁当初说要凑满八卦的?喔,乾坤离坎兑生了,名字都取了,现在不认帐了是不是?除去阿巽,还差两个你知不知道?”
“之前都没消息,以为他死了,偶尔动一动怒缅怀这天上地下唯一从皮到骨髓都烂透的混帐王八,最近听多了,气坏身子不值得,我还得留着一口气看七子八婿满院笏为我做寿呢。”李千里语气与表情一样平淡。
“呃……不知道……”李千里被她弄糊涂了,什么跟什么啊?
“啧!这人真是你的天敌。”韦中丞冷笑一声,见李千里脸色平淡,又问“这么平静?听到温杞,你不是会变脸的吗?”
虞璇玑气得双颊泛红,用力拧了他一把,恨声说“你嫌累不想做了是吧?还是嫌我肚子大了屁股大了胸部不挺了?”
果儿送出的信,约莫两日便送到李千里手上,他只微微一怔,随即沉住气,抬头对韦中丞说“温杞果然去魏博了。”
李千里的脸上满布黑线,这……“璇玑,你演得是哪一出啊?为师怎么都听不懂?为师只看过你诃子没遮到的部份,什么肚子啦屁股啦,都没看过啊……啊……你干什么……”
魏博发生的事,果儿与虞璇玑赶紧写成了报告,果儿趁着未宵禁,便将行李搬出,隔日天未明,便赶了一驿,离开魏博,到昭义镇境内的永年县驿去,因为昭义军是朝廷所属,但是这个镇并不好管,因为昭义五州中间隔了太行山,往来必须翻山越岭,十分不便。尽管如此,机密由昭义送出才能免去被拦截的可能,所以果儿不辞辛苦来跑这一趟。
虞璇玑抓住他的左手中指就往后扳,李千里猝不及防,痛得叫出声来,虞璇玑却不放手“混帐!我看你是日子过太好,闲得发慌拿我消遣是吧?什么没看过?十年夫妻,都做了九百三十四次,你说你哪里没看过!”
※※※
这头正鸡飞狗跳闹个不休,却听外面轰隆一声雷响,虞璇玑一听雷声,叫了一声“不好!”,就扯起李千里,把他踹下榻“还傻在那里做什么?阿离最怕雷,还不快去看看!”
韦尚书微微一笑,点头答应,他自己是早写好了回信揣在怀中,只是他说还不够激烈,总得要李贞一也加个一脚才能挽住李千里。他缓步出了政事堂,今日的天气晴朗,头上青天白云,韦尚书看了看,要使青天现世,先得扫了浮云,扫不尽浮云,纵有晴空,也是霎时而已……
“谁?”李千里问,后脑勺一痛,虞璇玑竟毫不留情地一巴掌打过去,自己也下了榻,李千里这时才发现,她只穿着家常裙襦,上身没有衫子,白晰的肩膀和大片酥胸半露,此时正扯过衣架上一件素袍披上,随意绑了带子。一想到刚才她压在他身上……李千里只觉得喉头有点干燥,正待说些什么,却见她拿起油灯就跑了出去“璇玑!你去哪里!”
“这孩子真昏了头了!他那两次放外官,都是辛苦做了大饼送给上司做官声,结果自己被百姓误会是酷吏,这样还学不乖吗?你告诉他!安分把御史台管好,就是造福百姓,不是个当地方官的料,就不要去贪个青天的名声!”李贞一气呼呼地说。
虞璇玑不答,李千里也只得跟了出去,只见外头十分闷热,天上电光闪烁,虞璇玑担忧地看了一眼,便快步下阶跑出正院。她左弯右拐,竟来到她从前闺阁处,也不敲门就踹开房门“阿离!”
“我会写信劝他的,您有空也写信说说他才好。”韦尚书倒不意外姊夫的怒气,他知道李贞一对御史台的重视,而李千里若做了节度使,就不能保证御史台照着李贞一期待的那样运作。
“阿母……”有个小小的声音传来,忽听得雷声大作,那声音尖叫起来,虞璇玑把油灯往后一塞,就冲进房中。
“他傻了吗?他一脸就是坏心大官的样子,能安抚百姓吗?再说,姓崔的造的孽关他什么事?不准他去!”李贞一难得地动了怒。
待李千里持着油灯进去,却见西间榻上,虞璇玑坐在榻边,怀中抱着一个小小人儿,口中低声劝慰“阿离乖……阿离乖,阿母在啊……”
“是。”韦尚书也一脸很无奈的表情,拿出一封信递上去“他说他当年做殿中侍御史时分巡运河,知道那里的轻重利害,也还有几个熟人在。再说,那姓崔的毕竟是他表兄,理当去处理善后。”
“呃……”
李贞一闻言,不敢置信似地看着韦尚书“秋霜?做节度使?”
“你这死鬼!还龟在那里干什么!”李千里正待开口,却见虞璇玑抬头眯了眯眼,两道视线杀气十足,只得赶快过去,拿捏着坐在她旁边,又听她柔声说“你看,阿爹也在啊……”
“有,他说,想在中书令卸任后到武宁去做节度使。”
“呜呜……怕怕……怕怕……”虞璇玑怀中那小人儿呜咽着说,抬起头来,李千里一怔,这孩子比阿巽大些,但是那眉目脸庞与阿巽几乎一模一样,那孩子向他伸出手“抱抱!”
“此事我也明白,好在成德的事应当可以很快结束,而后需紧缩开支,今年年末,让度支金部对明年的预算和核销严格一些,这样,明年辛苦一些,后年就可以恢复正常了。”李贞一回答,众人又议了一阵后就散去,李贞一与韦尚书留在政事堂内,李贞一问“秋霜还有信吗?”
李千里不由自主地抱过她来,她呜呜咽咽也不知说什么,只是一径往他怀中钻,与阿巽小时候一样,他紧紧抱着她、拍着她,心中满是温情与回忆……忽然,有人挽着他手臂,低头看去,虞璇玑一手挽着他,另一手抚着那孩子的头发,低声说“我就知道夏季一定得常回家来,要不阿离会吓破胆的……”
武太师与窦文场无可无不可,倒是右仆射说“国老,下官等适才合计,今年的军费支出已经超出去年的结余,再打下去,年末结算恐怕会是赤字,若又有个什么灾变,朝廷受不住啊!”
李千里反手拥住她,她将头靠在他肩窝,不知为何,他说“我一向浅眠,往后我会来的。”
“中书相公已命淮南、宣武两镇戒严,不可擅离。若武宁乱事不可收拾,则使南军北调,不许抽调裴招抚军南下,此事已有堂批在此。”李贞一将手中卷轴一扬,又说“中书相公又说,淮西动作频繁,恐怕要趁此机会煽动是非,他已命御史台上疏弹劾淮西吴帅,命我等务必左右物议,以使淮西有所顾忌。以上是中书堂批,诸君以为如何?”
虞璇玑不答,只是微微一笑,忽然外面脚步声杂沓,两个年约七八岁的孩子跑进来“阿离!”
“晓得了。”窦文场说,也不再询问进一步的军事计画。
“嘘……”
“刘护军神勇,想必安全无虞。也如你所言,神策军不能折损,所以请窦中尉下书给刘护军,请他开到魏博边境后不要交战,与身在魏博的河北监察御史联系后,让御史转告魏博节帅,神策军驻扎在边境,以防魏博官将趁乱骚动。”李贞一淡淡地说。
虞璇玑示意他们噤声,那两个孩子便缓步走来,李千里才看见,原来是一男一女,男孩的眉目竟有几分像虞赓,而女孩子则与虞璇玑有些相像,男孩说“我与坤先去看了阿坎阿兑,一听见雷声就赶过来,还是晚了。”
“陛下适才正是命老夫前去商量此事。”窦文场微微一笑,对李贞一,他就不自称下官,傲然说“关东穷山恶水泼妇刁民,有甚可怕?我那珍量儿伸根指头都压死他们,但是神策军精良,用来打那些刁民太浪费了。而且眼下西京兵力空前短缺,为陛下安全着想,这批神策军不能有任何伤亡,必须完好回来。”
“没关系。”虞璇玑柔声说,将阿离放到榻上,盖好被子,才把那两个孩子拉到怀中“阿母不在的时候,辛苦你们了。”
言毕,窦文场坐到李贞一下首,众人暗松了口气,又听李贞一说“陛下希望将刘护军所领神策军压到魏博边境,以示天威,想必窦中尉是知道的吧?”
“不辛苦……”那个女孩子靠在虞璇玑怀里,抬起头,一双眸子闪闪发亮“阿爹说了,阿母管着含嘉仓,稍有不慎就会饿死很多人,比起这些,我们照顾弟妹也不算什么。”
众人目光聚集在他身上,窦文场见他浑然没有让座的意思,只是眉毛一动,淡淡一笑“国老也请。”
那男孩没有说什么,只是跟着点头,也抱着虞璇玑,她叹了口气,两个孩子突然有点讶异地看向李千里,那男孩说“阿爹怎么了?不是这时候都会说一些『到底是哪个混帐把人调到东都去的、我要弹劾他』之类的傻话吗?”
正说着,李贞一却含笑将手往自己右边一让“窦中尉请上座。”
“这话哪里傻了?”李千里下意识地回嘴,却见虞璇玑与两个孩子抿嘴一笑,又说了几句话,虞璇玑便拉着他起身,把两个孩子送回他们住的院子去。
“大长公主与国老情深爱笃,令人羡慕啊!内人前些日子去给大长公主请安,回来就捣着头说下官怎地不学学国老,害得下官好几日都不敢高声说话哪!”窦文场说,寻常内侍的妻子因为一嫁过去就是守活寡,所以只有出身低贱的女子愿嫁,唯有窦文场在未显达前一直未娶,直到握有内侍省大权后,才在女皇主婚下,赫然娶了士族之女。虽然其妻家境不好,但是好歹是关中二三等的名门之后,而且姿容华丽,竟嫁与一个内侍,此事被士族认为有骇物听,甚至有轻薄登徒子想要勾引这位窦夫人,但是全部都被窦夫人遣人狠揍一番,数十年来,从不曾有人成功过。
走回正院后,两人宽衣就寝,李千里心头突然砰砰直跳,虞璇玑却叹了口气,很习惯似地枕着他的左臂,握着他的手,低声说“夫君,虽说当初我说了去东都没关系,可是现在,我真想调回来。一年才能见你们几次,我真的熬不住了。”
“我每日三茶六饭伺候着,哪有不好的呢?”武太师微笑着说。
“可是……吏部那边肯吗?”李千里整个不知道现在到底是什么年代什么情形,只得挑个最保险的话说。
“武国老还是这般精神哪!大长公主可安好?”神策军中尉、内侍监窦文场也同样笑嘻嘻地说。
“你明日若有时间,问一问保泰兄吧?就算减俸降阶也没关系,我实在受不了跟五个孩子分隔这么远,一看到家书上写哪个孩子生病,我就发急,因为东都收信是四五天后,我不知道孩子现在怎么了,你写孩子都好,我也担心,就怕这四五天内,是不是有什么变化……视事的时候还好,一下直,我就忍不住胡思乱想,想孩子……”虞璇玑紧抱着他的手臂,似乎很疲惫地说,又叹了口气,她闭着眼睛挨近他“也想你……”
从外面传来一阵暗哑的雌音,众人闻此声,纷纷起身拱手换座,李贞一与武太师也起身,武太师本想侧手将那人往李贞一处让,却瞄见李贞一毫无让座的意思,心中冷笑一声,却脸上堆笑直上前去,握住那人的手,笑咪咪地招呼着“窦中尉。”
李千里只觉得胸膛像有灯花一爆也似,说不出地喜悦,侧过身,紧紧抱住她的腰,在她耳边说“我也想你……”
“刚一入门,就听见李国老讨论神策军,还好还赶上了。”
“死鬼,那刚才推三阻四是怎么回事……”虞璇玑闷闷地说,说是这么说啦,身体还是很正直地转过去,稍稍一推“混帐台主,下官要推倒你!”
终于,大家都近前来,李贞一才拿起手下的卷宗“武宁军的事,大家想必都知道了,戍卒擅自离守、又威胁节帅,朝廷在此事上不能示弱,若容忍此事,南北西三处防线都会有戍卒擅离。因此,眼下暂不论武宁节帅的过错,支援是必要的,陛下的意思,是将神策军……”
“请尽情蹂躏本相吧……”
“好了。”韦尚书应了一声,与门下侍中揖让了一番,又对尚书省那四只说“你们好了吗?”
李千里终于很不知耻地把玫瑰色旷男幻想词脱口而出,奇妙的是,虞璇玑竟然没有退缩,反而挪身压了上去“不让你明天顶着黑眼眶去政事堂,韦家父子又会说我色衰爱弛!所以!你今天晚上别想睡了!”
这一堂和气两种心思,在李贞一与武太师处理完手边文书,案上只余一份,李贞一不着痕迹地一挪手,压在卷宗上面,回头问“十一郎,你与侍中商议好了吗?”
当真是心痒难搔啊!李千里心头千百只可爱小蚂蚁挠来挠去似的,他眯着眼,感觉她的吻一个个落在身上,真格明白什么叫雨露均沾……
两人你来我往,看来似乎合作无间揖让有次和乐融融六畜兴旺(?),一出朝堂,提到对方,两人也都是赞誉有加,什么国之栋梁耆宿北斗一类的话都跑出来过,只有少数几个官员(事实上也大多都在这间政事堂里了)知道,武太师和当年的官台主是死对头,而官台主培养李贞一,就是因为李贞一初入御史台就轰过武太师的几个儿子,从此结下了不解的孽缘。
“咦?怎么了……”李千里睁开眼,却发现那位信誓旦旦要让他不能睡的人,竟然在完成了上半部四分之一身体之后,就又恢复刚才趴在他身上随便摸的姿势,他摇一摇她“璇玑,你怎么了。”
“国老说得是。”
“我累了……”虞璇玑趴在他身上磨磨蹭蹭,一副软趴趴懒洋洋的样子“换你上来好不好?”
“也是,那就再加一句待来春再议,别把事说死才好。”
“不好!你自己说要推倒我的!”
“就依国老……您再看看这边,是不是批得太紧了?”
“我推啦,你现在不是倒着吗?”
“栖云(李贞一的字)啊,你看看这份,是不是该多征点……”
“你现在趴在我身上,我也不能怎样啊!”
正中上首,却是李贞一与武太师对坐着,这两位都是一身浓紫,中间放着一张条案,上面是一卷卷待批待覆的公事。
“对,所以换一下,你就可以怎么样啦!”
“等你被御史台弹劾渎职的时候就有关系了!给我认真点!”……
“喂!是你要蹂躏我,结果趴在我身上不动是怎样?”李千里一腔欲火遇上慢郎中,气得快要断脑筋“啃了这么点地方就喊累,不要太过分!”
“谁像你,龟在户部跟钱大眼瞪小眼!我偶尔记错有什么关系!”
“你身子面积太大,啃到完都天亮了,我身子小,换你上来可以赶快进到正头戏嘛!”梁国号称婚前婚后都很纵欲所以十年五个孩子的女官,此时像只蝉一般黏在传说很冷感但是被强迫履行义务因此婚后个性变更差的御史大夫身上,所谓八风吹不动也不过如此。
“喂!什么二七三十一,都干到右仆射,连个算诀都背错?”
李千里瞪着她,很不爽地说“说到底,你就是要直接进重头戏就对了!”
“二七二十一……”
虞璇玑闻言,撑起身子,目光炯炯“可以吗?”
西京的政事堂中,韦尚书扯了门下侍中坐在西首,侍中出任过淮南节度使,对于散在藩镇与在野的人才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又一向是个老好人,不偏不倚,因此,韦尚书便与他合计着人事案。而尚书省两位仆射带了户部兵部二尚书来,自坐到政事堂东首,也在核算着军费,算筹算珠算诀和户部尚书像教训自家儿子似的声音不决于耳。
“不行!”
※※※
“唉……你这人就是喜欢磨磨蹭蹭的。”
“小人明白。”
“这是夫妻相处的情趣!”
“快去吧,我这几日会每日修书放在枕巾下,若有万一,你就取走径送台主。”
“不能把磨磨蹭蹭放到结束后再说吗?”
“小人知道了。”果儿自然明白个中原由,因此他每到一处,都会在城外找个安全的藏身所“小人这就回去收拾。”
“这不是磨磨蹭蹭,是情趣!”
“我怕温杞又说动了魏博官将同意南攻,届时,我就是不死也会被软禁,就无人通知东都了,所以你赶快带着东西出城去吧!”虞璇玑说,倒不是她抱着必死的决心,而是她在翁监察的事后,就问过台内同僚为什么逃出来的不是官而是吏?而同僚们的回答是『官人的目标大,谁都认得,台内庶仆全挑长得不起眼的,就是方便瞒过他人耳目,如果官人留在当地,或软禁或逼供或遇害,都能松懈对方,为庶仆争取时间回到台内上报』。
“哎……偶尔换个感觉,这样才新鲜嘛?你就当作第一次看到我,我第一次看到你,干柴烈火不是很好吗”
“怎么了?”
“好什么好?我才不跟第一次见面的人干柴烈火!”李千里严正拒绝,又拎起虞璇玑,滚了半圈“我也不许你跟第一次见面的人干柴烈火!”
“没事……”虞璇玑应了一声,果儿进来,原来他在等到虞璇玑后,就跟着赶到帅府来,此时,她猛地想起自己身为御史的职责“果儿,你赶紧收拾东西,先搬出魏州城。”
“嗯……那如果我第一次看见一个叫李千里的人,觉得他看起来好可口,所以干柴烈火一发不可收拾,这样可不可以?”虞璇玑问。
有人敲门,却是果儿,他紧张地说“官人!官人,你没事吧?”
“那你看到的这个李千里是我吗?”李千里谨慎地问。
叹了口气,虞璇玑发现,往昔她与士人们来往,若是稍有进展,她就免不了担心人家会不会接受她的过去,可是今日……她苦笑了一下,却又释怀地对镜微笑,李元德已死,李元直则是早就死了心,是因为这对兄弟重挫了她对男人的期待与耐心,她才理解,感情的培养是日积月累,破坏却可以是日渐崩解、也可以是一瞬间,与其在感情中凌迟彼此,倒不如快刀斩乱麻。而温杞,正是在今日,她对他的信任与倚赖也在那一句句攻讦中轰然崩裂,至于田敦礼,也已经与她的情路没有交集。她抱着额头胡坐着,感觉心头重担轻了许多、也重了许多,轻的是她似乎就能摆脱情感上的纠结,重的是她对自己能否坚守御史本分还是感到怀疑。
“当然是梁国第一的美男御史夫君你啊!”
两人寒暄了一阵,最后折衷用姊妹相称,薛十五娘稍长一二春,便做了虞璇玑的『薛家姊姊』,不一会儿,小婢来报,说房间收拾好了,两人又相伴去看,薛十五娘又安排了些琐碎的事,听闻田敦礼回后堂来,便告罪去伺候他。虞璇玑摘下帕头,心中暗想,也许女人为官的好处之一,就是能跟官夫人、如夫人们混熟,女人称姊道妹是稀松平常的事,可是男人若与其他官员的家眷叙辈论友,就免不了一些指指点点。
“那好吧……”
薛十五娘抿嘴微笑,看来心情大好,嘴上则连声说“婢子是大帅妾侍,怎么敢受得夫人称呼呢?虞监察直斥名字就是。”
虞璇玑微微一笑,稍稍移了个角度,挪到李千里身下,腿很熟练地勾上去,对他露出极其艳丽的笑容“妾身虞璇玑,愿荐枕席……”
“谢过夫人。”虞璇玑侧身接过,连声说“不知夫人来到魏府,未能早日拜会,实在失礼,现在又仰赖夫人代为张罗,很是惭愧。”
“在下李千里,初会娘子!”李千里说,好吧,他也不否认这个场景他也有幻想过啦……
薛十五娘果如田敦礼所言,是个好相处的人,一得田敦礼的话,便遣人去收拾房间,自己赶紧烹了茶来,奉与虞璇玑“虞监察请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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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璇玑见他脸色无异,心头那一点微微的悬念也就散了,她微笑着说“担不得吩咐二字,有事,我再拜托薛娘子了,谢谢大帅。”
口鸡三号,一个身影从正院房梁上一跃而下,在一团黑暗中,准确地找到李千里的榻,向下看着卷成一团的人类,这个身影突然抖了一下,随即准确地伸手托住李千里的头,迅速把他脑下枕头一翻,瞬间堕入黑雾中,等黑雾散尽,李千里衣衫完好地睡在榻上,满地酒坛依旧,榻上并无旁人。
“不,夫人还在西京,来的是媵妾薛十五娘,她这人不多话、好相处,有什么需用的,尽管吩咐她吧!”田敦礼说。
那个身影伸了伸腰,穿墙而出,口中喃喃地说“我翻枕妖混了几千年,第一次有人的未来恶心到让我主动把他翻回来……娘的,混帐人类竟敢闪我,害我少了五百年道行……”
虞璇玑听得娘子,不易觉察地一僵,随即说“夫人也到魏府来了?”
今晚真不走运……翻枕妖想着。
虞璇玑点头,她亲眼见过淮西刺客,任淮南河南里行时也听说过淮西的事,只是那时都觉得远在天边,但是此时被推到第一线,才感觉到夹在藩镇与朝廷间的为难与危险。田敦礼见她点头,便叫来两个小卒“你们领虞监察去见娘子,让她为虞监察安排住所。”
就他妈五个字!我也想要女妖!
“要只是打架,我还能下注开赌盘。”田敦礼看起来也很疲累,还是勉强说笑着,随即眉头一皱“淮西跟河北朔方不同,朔方只听朝廷的,我们河北汉子虽然不喜欢朝廷,但是说一不二,要打就打,不搞那些花花肠子。淮西是朝廷带起来的、落到淄青李家手里后又转给吴家,从来没个传统。他们的手段在诸镇中最狠最脏,朝廷也好、地方也好,买不动的官就杀掉,温杞此来,也不是只身一人,馆驿中并无防备,你又无武功,会出什么事还真不好说。”
欸……这样是……一二三四五六字……
虞璇玑楞了一下,勉强笑着说“大帅过虑了,他住他的,虽说见了也许尴尬,但也不至于打起架来吧?”
啊!管他去死啦!妖怪也要管汉字怎么写吗!
从那场惊心动魄的会议上下来,虞璇玑只觉得腿都软了,看着众官将离去,她才缓缓起身准备与田敦礼告辞,田敦礼却说“璇玑,温杞也住在馆驿,你最好暂住帅府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