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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林玉婵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啧,嘴儿真甜。

维克多正和李维诺夫及几个俄商寒暄,看到她,分不开身来叨扰,只隔空喊一句:“林小姐今日穿着不俗,真是光彩照人哪!”

为着一次临时起意的酒会,她可不会再满世界找高端定制。“荷塘月色”的心理伤疤还没愈合。在挣到一千两银子之前,坚决不在衣服上乱烧钱。

赫德还在汉口优哉游哉地社交。她心里有点焦虑,戒严令到底何时能取消?

而作为女眷,若是穿着太朴素,又显得不尊重主家。于是林玉婵灵机一动,请苏敏官陪着,到成衣铺租了合体的男式丝绸长衫,借了他的玉扣帽子腰带,稍微一捯饬,就成了同治年间最时髦的海派洋少。

林玉婵微微一笑,脱下防寒斗篷,递给身旁的中国丫环。

毕竟,男人的身份地位都是内化的,不需要繁复的首饰刺绣来抬身价。因此,相比同档次的女装,男装要显得朴素得多,也容易搭配。这是中西通用的规律。

在办公室里事必躬亲,在社交场合也强势控场。所有人都知道,这位海关总税务司大人野心勃勃,前途无量。

反正这酒会里大多数人都穿洋装,只有极少数人穿中国服装,礼数上没人会吹毛求疵。

今日马戛尔尼的家庭宴会,原本他也是个应邀的客。然而赫德却候在走廊,反客为主,几乎把每个来宾都招呼了个遍。

林玉婵快速四周看一眼。这马戛尔尼府也怪有趣,从外面看是英式洋楼,内里却是檀香缭绕,中式布局,门口候着低眉顺目的丫环。墙上供着神位瓜果,屋内散落着各种不知从哪收来的红木老家具,从明式到当代四世同堂,随意地散落各处,像是疗养院里围着唠嗑的退休老干部。

赫德端着一杯洋酒,笑着招呼林玉婵进客厅。

看来这位马戛尔尼先生,融入中国文化的意愿很强烈。

“林小姐,你总算来了,这边!”

等等,马戛尔尼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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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现在才反应过来,这姓氏耳熟!卷子上见过!

林玉婵见他面露凶光,忍住笑,有意逗他,也学出一副凶样,轻声说:“你也是哦。回来我会检查的!”

“没错。”赫德看出她的惊讶,轻声向她介绍,“七十年前,曾经谒见过乾隆皇帝,并坚决不肯跪拜磕头的英国使节,和今日这位马戛尔尼先生出自同一家族。另外,如果一会儿你和他讲汉语——尽管他说得并不地道——并且称呼他的中国名字的话,他会很高兴。”

虽然知道林玉婵心里肯定有这根弦,这话就像“注意安全”一样多余,但他也得明确说出口,让她明白自己心眼有多狭。

林玉婵好奇:“他有中国名字?叫什么?”

苏敏官想得通大道理,但本能的占有欲还在心里横跳作祟,想象洋人们端着酒、到处调情的鬼样,捏起她小下巴,严肃警告:“不许让人占了便宜去。”

赫德翘嘴角,掩饰住一丝戏谑和鄙夷,伸手在蒙了雾的穿衣镜上,写下两个潦草的汉字:

况且,她坦坦荡荡,压根没打算瞒着他。他自然应当投桃报李,给她充分的信任。

“清臣。”

做生意就得互通有无。她那么爱惜自己的一个少女,既不能像男人一样,捏着鼻子跟那些油腻友商灌酒应酬,那也只能去洋人那里说说英文,认识点高端人脉。否则她生意怎么做得下去。

林玉婵:“……”

苏敏官心中轻轻叹口气,忽然想,她真的喜欢去跟陌生人跳舞吗?

这位马先生真是给祖宗丢脸哪。

再说,赫德这个人还算靠得住。既然是他邀请,他自然会保障自己的客人的安全和脸面,不会让她陷入险境。

忽然门口有人笑着招呼:“赫大人吉祥!——啊,这位是谁,恕我看不清,唐某这厢有礼——”

他想不出那种画面。小娇妻肯定气得当场和离。

唐廷枢眯着一双近视眼,把外套交给随从,说着流利的英文,左右逢源地跟赫德打招呼。

想想也可笑,若他真是她的丈夫,别人给她的任何邀请函,都会递到他手里,由他选择定夺,这里可以去,那里不可以……

怡和洋行大买办,华夷通吃的敛财大王,不管驾临何处都会有人抢着邀请。

大鼻子维克多都明白的道理。林小姐没嫁人,去哪儿社交是她的自由。

在赫德眼里,唐廷枢就是个大写的巨额缴税单。赫德双眼一弯,带着发自内心的愉快笑容,赶去和唐廷枢握手。

苏敏官想了片刻,大度地摇摇头。

顺便介绍:“你可能认识这位林……”

“恭喜苏老板,”她笑道,“那,我一人去玩了,不介意?”

一转头,身边空空。林姑娘大概是害羞,已经不知躲到哪儿去了。

转而想,自己的义兴股份又要升值啦!

赫德摇头笑笑,跟唐廷枢寒暄起来。

她也是玩过收购、见过大世面的女人了,不会轻易被霸总给镇住。

林玉婵躲到走廊,觉得有点骑虎难下。

林玉婵心里小小一跳,尽量做出不屑一顾的表情,哼一声。

可千万别让唐廷枢认出来。

“我就不凑那个热闹了。”苏敏官微笑着摇摇头:“今晚汉口两家船厂货栈会易主,过程可能比喝洋酒有趣。”

她今天倒是依旧穿着男装,可要是唐廷枢问起,一个义兴小船工怎么会出现在高端酒会上……

她咬一口苕面窝,试探道:“其实你也可以去呀,找找熟人门路,会有人邀请你的。”

总不能说,苏老板知道您要莅临,特意派我再来伺候?

维克多方才那句挑拨离间,其实在她心里也小小的漾出一点波澜。许多中国男人对自家女人要求苛刻,就算她跟外男多说笑两句都会翻脸,更别提接触洋人;苏少爷虽说百无禁忌,但……会放任她去跟洋人跳舞吗?

她灵机一动,循着声音,走到有女眷的一间客厅。

林玉婵怔了片刻。

唐廷枢毕竟还是传统中国人,不会专门去和太太们社交。

“垫垫肚子。待会能不喝酒就不喝,生冷东西也少吃。”

训练有素的丫环低头走近,礼貌给林姑娘引路。

出了李维诺夫的茶厂,两人分开走,苏敏官顺手从推车小贩那买了油纸包的苕面窝,塞她手里。

于是林玉婵见到了她降落大清以来,第一对跨国组合夫妻——马戛尔尼先生,也就是马清臣,而立之年,风华正茂,生得细皮嫩肉,很是英俊。唯独颏下按照维多利亚式审美,留着两丛极茂盛的金色胡须,从背面看,好像下巴上长了两只白胖的萝卜。

对他却那么害羞。

而他的新婚太太,旁人介绍名叫郜德文。她二十岁左右年纪,身材比一般西洋妇女还高大,眼珠子黑白分明,眉宇间带着一股子英气。她穿着汉式袄裙,裤管下一双天足,大大方方地套了双特大码绣花鞋。那鞋头还顶着一对绒花,让那双脚显得格外又大三分。

在别人面前,小姑娘放荡不羁爱风流,把他定义为paramour。

林玉婵眼睛一亮。来到大清以来,极少看到打扮得这么不拘束的妇女。

苏敏官轻声闷笑。

但郜德文初入西洋社交场合,神态还是有点拘谨,正朝着来往的洋宾客们礼貌微笑。

找不到更贴切的词了亲!

气氛还没完全热起来。请来的小型室内乐队还在热身,几对绅士太太在礼仪性地跳了两下,又去喝酒吃点心。

林玉婵白他一眼:“知道你还问。”

忽然,哗啦啦,人们举起酒杯,欢声笑语。

的确,此时英文语境里的paramour,有很强的偷情、欲念、和不道德的意味,绝不是拉拉小手、亲亲嘴这么浅薄。

“敬马戛尔尼太太!恭贺新婚!您不要怕羞,来一段嘛!”

苏敏官思忖一阵,虚心提问:“不止吧?”

“您的丈夫都许可了,让我们开开眼界,好不好?”

她于是小声解释:“嗯,就是像我们这样,关系很好的……”

“我们还没见过中国功夫呢,这么美丽的夫人,耍起拳脚一定美不胜收,马戛尔尼太太,让我们饱饱眼福吧!”

是林玉婵从《基督山伯爵》里学到的词。最近她读这本书读得多,顺口拿来用。

……

结婚也都是父母之命,订了婚的可以互相黏糊一阵。婚后偶尔会各自找情人。这个情人,就是paramour。

借着酒意,一群年轻的洋人小伙子大声起哄。

因为此时的欧洲人,虽然较大清开放很多,但也很少有后世那种“谈恋爱”的阶段。

郜德文——马戛尔尼太太,收敛着浓眉大眼,神态局促而羞涩。

在十九世纪的英语里,还没有boyfriend/girlfriend的说法。相应的词组意思十分纯洁,boy friend指哥们,girl friend指闺蜜。

旁边几个上了年纪的绅士轻微摇头,大概觉得这个提议太不庄重。但也没说什么。

方才跟维克多扯淡的时候,她提到“我男友”,用的就是这个词。

马清臣大概很想炫耀自己娶了个会武艺的中国女子,拉着新婚太太的手,用简单的汉语恳求:“只要表演一点点就行了……我是你丈夫,你要让我有面子……”

是“男朋友”。

忽然有人看到宾客中来了个中国女子,连忙热情招呼:“啊,这里有位华人姑娘!这是哪位?姓林?诶诶林小姐快来,快来劝劝马戛尔尼太太,她听不懂我们讲话!今天又不是什么正式场合,让她不要太害羞嘛!我们想见识一下中国功夫而已,没有恶意的!她要习惯英国人的礼仪!”

林玉婵止住脚步,脸颊微热,“嗯……”

没等林玉婵反应过来,几个人把她簇拥到郜德文身边,七嘴八舌,请她“劝进”。

他忽然低声问:“Paramour,是什么意思?”

林玉婵:“……”

厂房外还是洋人的地盘。苏敏官步伐轻缓,光明正大地揽着年轻姑娘的腰,低头和她喁喁私语,谁爱看谁看。

就知道赫德请她是来当工具人的!他肯定料到会有这种场面!

两人一起嘲笑维克多。

同时心中飞快闪念。马清臣作为丈夫,都不知道给自己的妻子请几个中国女眷做伴,还得靠赫德临时起意……

“啧,太怂,师出无名。”

郜德文被一群异族人围着,叽叽喳喳说着她不懂的话,已经紧张得出汗,浸湿了她的高领棉袄。

林玉婵轻轻掐他手掌,故作不满,大大方方往茶厂厂房里一甩眼色:“不进去帮我揍人?”

为着礼貌,为着丈夫的面子,又不敢翻脸,被一堆恭维的言语架得无所适从。

看来神棍尽忠职守,话是传到了。

猛然看到一个面容亲切的华人姑娘,郜德文的神态终于没那么紧绷,朝她投去求救的眼神。

苏敏官绷着脸,然而绷不住眼中不断扩大的笑意:“某些人拿着我的银子四处瞎逛,请神棍装神弄鬼,还要瞒着我跟洋人喝酒跳舞,我是来把你捉拿归案的。”

“姑娘,你会说洋话?”郜德文急切地低声问,“你去告诉他们,我不想……”

“你、你来多久了……”

林玉婵有点看不下去,不满地瞥了一眼她身边的马清臣。

林玉婵吓得差点摔跤,挣一下,抬头,擦掉一脑门子冷汗。

还干看着。他以为自己娶了个猴儿啊!

刚戴好帽子,冷不丁身边人影一闪,一只有力的手挽住了她,霸道地拉到一旁。

虽说表演功夫什么的,放在现代也许算个好玩的聚会项目,大家图个乐子,但那也要建立在自愿的基础上啊。

林玉婵耸耸肩,绕过这个大话连篇的绣花架子,大步踏出顺丰茶厂大门。

更别提,在大清的习俗伦理下,当众耍把式等于卖艺,很不尊重人的。就算是让自家仆人小厮来表演,心气儿高的也会拒绝。

于是,俊俏的脸上现出些微的犹豫和退缩。

林玉婵还是很厚道地跟马清臣见了个礼,待要开口说英文,想起赫德的提示,换了汉语。

维克多一怔,一瞬间,脑海里闪过几个乱七八糟的词组:“强龙不压地头蛇”、“套麻袋”、“闷棍”、“黑手党”……

“她说她不想……”

“维克多,你真体贴。”林玉婵朝他灿烂微笑,“我不打算瞒着他。如果我的男友真的因此而打我,我相信你会替我讨回公道,把他痛揍一番的,对吧?”

马清臣有点不耐烦,“我听得懂她的意思!小姐,你劝劝她,这里不会有人把她当卖艺的舞女。请她顾及一下我的面子。”

“不行不行,”他赶紧作关心状,跑到她面前,“中国男人心眼很小的,你那个阴险狡诈的野蛮船商尤甚。千万不能让他知道你和外国人喝酒跳舞,否则他一定会打你的!我给你出个主意,你悄悄瞒着他去,就说有事绊住了。林小姐还没有结婚,去哪儿社交是你的自由,没必要向无亲无故的男人报备……我可以找几个中国下属替你圆谎……”

果然如赫德所言,马清臣这汉语说得十分勉强,十个字里能听清一个就难得。好在林玉婵以前跟洋人打交道多,比较习惯他们的语调,因此能勉强破译出他的意思。

刚觉得跟姑娘聊天渐入佳境,冷不丁被她甩一脸狗粮,大鼻子都气歪了。

她说:“可是她不愿意……”

维克多:“……”

“中国人有言嫁鸡随鸡,她应该听她丈夫的话。”马清臣彬彬有礼,言辞冷淡,明显把她当工具人,“小姐,你也是中国人,应该懂得这个道理。”

“哎呀,说的是。多谢提醒。”林玉婵笑盈盈接话,“这种事我男朋友最在行。我找他去准没错。”

这英国人糟粕起来跟大清有一拼。又想办酒会风光炫耀,又想让太太守女德,真是两头好处都想要。

“那,林姑娘,”他眉毛耷拉着,眼中楚楚可怜,“还有两个钟头。我去陪你置办身衣裳?你这种风尘仆仆的旅人装扮肯定不适合跳舞……”

几个花枝招展的西洋太太看热闹不嫌事大,用折扇挡脸,以恰到好处的音量议论:“中国女人不是很顺从么?不是把丈夫当做天,对他百依百顺么?能够嫁给我们英国人已经很幸运了,怎么刚结婚,就不听她丈夫的话?”

维克多气得攥了双拳。上司截胡,他只能忍着。

郜德文面对洋人丈夫,也没什么抗议的资本。她脸色发暗,嘴里喃喃的大概在抱怨。但她吃亏在不会说英文,她的丈夫也不会把她的骂辞翻译出去。

“真巧,赫德先生也邀请我去呢,你晚了一步。”

她忍了又忍,终于起身,就要拂袖而走。

林玉婵笑着站起身。

林玉婵轻轻伸手拦住。

她眼中出现一道光明钱景,把心里的小天平悄悄拨动了一下。

“夫人,” 她轻声问,“你真的会武功呀?”

如果她还能和那位马戛尔尼太太搭上话……

郜德文不知她是什么咖位的客人,也不能随意甩脸色,淡淡道:“都是杀敌的功夫,不是拿来表演的。”

如果忽略跟某些鼻孔朝天的洋人打交道的不愉快,今日这个酒会,大概会聚集不少大腕官商,且男女混杂,(按中国标准)礼数随意。不论是探听市场动向还是打探海关最新政策,都是个难得的机会。

林玉婵激动得屏住呼吸。第一次见到活的女侠哎!

这还真挺新鲜。林玉婵想,难怪赫德一看到自己就提邀请, 想必也是知道,酒会上有和她同文同种的中国女子,有的可聊。

这姑娘绝非等闲之辈。

维克多得意地点头。

怎么就便宜了清臣·马戛尔尼。

这下林玉婵惊讶:“真的?不是港澳华裔、南洋华裔……是个本土的中国姑娘?”

她决定当好这个工具人,凑在郜德文身边,轻声说:“你别动,显得凶一点儿。”

维克多只道她是害羞, 连忙说:“今天不一样,你可不是唯一的中国姑娘!——常胜军官马戛尔尼先生, 他的新婚太太是个可爱之极的湖北女孩, 今日的酒会就在他家举办,就是为了向社交界介绍这位中国太太的!如果有别的中国姑娘参加, 相信马戛尔尼太太会很高兴……”

然后假装跟她交流了好一会儿,才咳嗽一声,对客厅里起哄的一群人说:“马太太说了,表演武艺可以。但她学的是杀人的功夫。她的刀,拔出之后要饮人血,才能回鞘,否则不祥。请诸位推举一个勇士和她对战,然后她就可以尽情发挥……”

所以早些时候, 赫德也提到请她去酒会, 她犹豫没应。

林玉婵搜刮自己肚里的武侠电影台词,随心所欲一通翻译,一本正经地说。

但林玉婵没这个自我表现的积极性。还是让洋人们自己玩吧。

满堂宾客脸色微变。

换作一个出身开明家庭的大清姑娘,被骤然拉入这种热闹的、高规格的场合, 扛过了最初的羞怯, 也许会觉得受宠若惊, 甚至若她有强烈的自尊心,也许会格外表现一下, 以提升华人在洋人眼中的形象。

只有郜德文听不懂她讲的啥,木着一张脸坐在那里,倒有七分高手风范。

她唯一一次误入的洋人舞会, 被赫德拉着跳了两支舞, 感到周围绅士太太看她的眼神——怎么说呢,友好的赞赏的居多, 但那种凝视的味道很明显, 就像在暖房里看到一只会说人话的珍稀小孔雀。

有人小声说:“真的?”

就算她是个受邀参加的例外, 到时混在一群高贵的“人上人”里, 承受他们那东方猎奇主义的好奇目光,想想也很没劲。

林玉婵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地答:“我也不知道。要不谁来跟她试试?”

洋人筹办的社交酒会,一般没中国人、尤其是中国女人什么事儿。有时候会象征性地邀请几个中国官员, 表明自己华夷亲善、融入本地的意愿;但多半不会出现中国女眷。

满厅静了一刻。

林玉婵才不理会这激将法, 系上挎包,懒懒地说:“不会跳舞。没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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