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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八章 广陵郡主

他打小就见了自己与兄弟姐妹们的生母在穆氏面前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喘的样子,穆氏不喜欢她们碍眼,她们就只能安安静静地窝在自己的院子里,看着红瓦白墙,等待着父皇一个月都未必有一次的垂怜,长长久久地与寂寞为伴。对妾,哪怕是有名分的妾来说,她们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孩子仍是主子,身份的差别摆在那里,一旦照顾不好,等待得就是穆氏的训斥、惩戒,公正至极,也不带一丝感情。

齐王知道什么是妾。

穆氏永远端庄地坐在那里,压得所有女人喘不过气,就好像她当太子妃的时候,觉得二哥太桀骜,张氏身后的褒国公府势力太大,大哥又不得她眼,便打起了扶植母族无人,性格看上去颇为温顺的自己的主意。打那之后,原本还颇受宠爱的生母就开始“病”起来,成天让他不要去看她,多去穆氏面前尽孝。他不肯,他要留在母亲身旁,却见到了穆氏看母亲的目光。

哪怕齐王继妃的身份尊荣无比,到底摆不脱填房地位低,在原配面前执妾礼的尴尬。

冷得像凝结了千载的寒冰,不带一丝温度。

他的权势、地位、容貌、气度,在苏吟眼中都不值一提,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也只有这一身才华了。问题是,在齐王看来,论才华,很多士子并不比他少,只是宫中藏书多,他自幼又有大儒教导,身份摆在这里,站得高,眼界高,才显得更加出众罢了。真要论起来,光是一个“填房”,就能将他的优势给弄没大半。

你为我生了孩子,已经尽到了你的义务,现在我需要你的孩子,你就应该乖乖地退让,低眉顺眼,无声无息,这样尚且不够,最好承载不住这样大的福气,一病不起。

齐王殿下脑海中循环往复,不知将这几句话转悠了多少回,最后仍是颓然。

齐王从很早以前就开始厌恶这一切,他不愿意为了争夺皇位,把自己变得六亲不认,不人不鬼,也不愿因自己的一己之私造成那么多的悲剧。谁料他不愿夺位,他的生母仍旧要用性命来铺平他登上龙椅的道路;他不愿纳妾,反而加重了发妻的心理压力。他孤独地行走在这个世界上,感觉自己是这样的格格不入,直到今天。

……

见到她的第一眼,他便明白,他们是一样的人。

“不对,得她愿意,可她喜欢我么?她好像看不上我啊!”

碧落黄泉,红尘紫陌,再也不可能寻到第二个。

“哪怕她愿意,苏锐会同意妹妹当填房么?”

但……填房在原配面前执妾礼,他还有个儿子……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苏吟肯定不会同意……

“可这样一来,她会不会觉得我以势压人?”

一想到这里,齐王只觉郁郁。

“但她与我谈得来,若是长久相处,未必没有机会。”

陆继见状,更加警惕——难道齐王殿下都觉得此事棘手?看样子,他得更加慎重才是!

“我喜欢她,可她看不上我啊!”

朝堂的暗流涌动,当利公主自然知晓,若说没存几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心思,那是假的,可她尊重弟弟的选择。但齐王十天半月不见面的,连她都避开了,举动是不是有些反常?

见齐王这等不常有的姿态,陆继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还当齐王在思考国家大事,谁知道齐王先前就将这件事盘算完了,自打见了苏吟之后,脑子里就反反复复盘旋着:“我这样是不是很薄情啊,妻子过世才一年多……”

当利公主何等剽悍的人物,她知道在弟弟那里得不到回答,直接把齐王贴身侍卫给截住,开始“严刑逼供”。

想到这里,陆继忍不住抬头,望着齐王,就见齐王面沉似水,气质不如以往温和,带了几分冷凝的意味。

险些没喷出来。

只要这件事发生了,无论怎么走,都是一盘难以盘活的棋,设计这桩“意外”的人,非但心思深远,而且阴险狠毒……

在当利公主的心中,自家弟弟那是千好万好,只有女子倒贴的,没有令他倾心的。偏偏事情倒了过来,齐王辗转反侧,既要维持君子之风,又削尖了脑袋想见人家,还要保住人家的清名。这也就罢了,竟是流水有意,落花无情……尤其是最近,人家的哥哥回了京,苏吟出门的机会更少,齐王就更加抑郁了。

梁王并不是那种穆家欲置他于死地,他就什么事情都要拆台的庸人,苏锐没和他有半分的接触,他尚为对方进言,可见梁王对苏锐的看好,话又说回来,苏锐如没入圣人的眼,此事也不会这样顺当。若苏锐能一直保持这样的水准,又有几分运气的话,或许会成为谯国公、鄂国公那样的顶梁柱。也正因为如此,这次的事情,非但会影响到齐王和梁王的关系,影响到储位之争,还会对北方复杂的军事派系影响深远。

当利公主被这想也想不到的局面惊住了,短暂的吃惊过后,心思立刻滚烫起来——她也算个行动派,回府后就准备开个花会加诗会,特意请了王夫人不说,还给了她两张帖子。

不仅如此,苏锐为了娶陆泠,杠上临川侯,老夫人将穆家搬出来,想要欺压无人庇护的苏锐时,非但齐王,就连梁王都在圣人面前说了话。

她对弟弟的眼光一百个相信,虽在她眼里,苏吟的门第低些,却也不算什么,对皇家来说,左右都是臣子,只要不是太差,弟弟又喜欢,这就行了。之所以要看看苏吟,一是基于姐姐的心态,二便是想替苏吟扬名,好给齐王长脸,去宫中请旨的时候也容易些。若不然,谁知道苏吟是谁啊!不是她吹嘘,以圣人对齐王的宠爱,齐王继妃的人选,指不定比其余皇子的原配还要精心些呢!

只有那等没本事的庸碌之辈,才会讥笑苏锐放着荣华富贵不去享,安稳职位不去谋,反倒投笔从戎,前往边疆。在陆继的眼里,苏锐出身名门,身上有爵位,还有这样的胆略、智谋和志向,取舍果决至此,断不可小觑,北边频传的捷报也证明苏锐的本事不差。故在族妹摇摆不定,不愿带累苏锐,想要允诺临川侯求婚的时候,他毅然地站在了苏锐这边,促成了这段天赐良缘。

冲着当利公主的权势,愿意趋奉的人能排满整个朱雀大街,当利公主琢磨着,苏吟这姑娘能和齐王做笔友,那文采,肯定是一等一的好,不说技压群雄,也是珠玉在侧。自己将她的作品往御前一摆,再给她说些好话,圣人欣赏有才华的女子,说不定就允了。谁料见苏吟冷冷淡淡,一副完全不打算动笔,或者说哪怕动笔也敷衍了事的样子,当利公主气恼之余,也悲哀地发现,对方对功名利禄,或者对“过得好”三个字,都没半点欲求。否则自己这么一个公主杵在这,你哪怕不讨好,至少也不要这么淡泊,对吧?

陆继知晓差点发生在自家后宅的那一幕,冷汗一个劲地往下冒,怎么也止不住。

当利公主打小就生长在一堆人精中,真不愿意和装不愿意,她一眼就能看得分明。正因为看得分明,才抓耳挠腮,差点撞墙——弟弟啊,你的眼光能不能别这么好,无欲无求的人,一万个人里头也未必有一个,怎么就被你给撞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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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殿下纠结了半晌,末了一拍桌子:“走!去梁王府!”

棋局还是原先的棋局,他却没有了继续的心思。他指尖轻抚上黑白分明的棋子,上头似乎还停留着那个人的温度,不知过了多久,终闻他一声叹息。

这事,她管不了,有人能管!

齐王目送她的身影远去,示意暗卫跟上护送,这才缓缓来到石桌边。

梁王听了这事,反应和当利公主一模一样,好在他镇定些,短暂的惊愕过后,就化作一副乐不可支的面孔,特别坏心地说:“三弟一直是那副世外神仙的模样,如今好了,遇上真神仙了吧!”

若是别人遇上这等事,怕是早吓得手足无措,惊魂未定,苏吟却不然。对她来说,名誉、贞洁、婚姻乃至性命,都没有一盘合心意的棋局重要。

当利公主险些没拍他:“二哥,我和你说正事!”

苏吟见他不像旁人一般,见到自己除了倾慕、惊艳就是垂涎,举止端方,神色也温和,难得回了一句:“不妨,我认识路。”陆继的府邸,她当然来过不知多少回,若非之前心事重重,不知在想什么,也不会着了别人的道。为何会误入这里,她心里也有个数,那个使女长什么样子,她也记得清清楚楚。就连是齐王救了自己,她都有七八分的把握,方有此一声谢。

“正事,恩,正事。”梁王满口应下,正襟危坐,当利公主以为他有什么法子了,谁料他促狭道,“苏锐生得可是一等一的好,若他晚生十年,或者晚娶妻几年,我也不用担心馆陶迷王家小子迷得姓什么都忘了。他成亲的时候,父皇还赏了他一个玉如意不是?那时我就对父皇说,您是提前给聘礼么?儿臣才三个儿子,您要定哪个出去,您说,儿子绝无异议!都说女儿像爹,您孙子也不会有意见的,他可是赚大发了!父皇当时还用奏折敲我来着,你看吧,我没说错,只是没想到这缘分应在三弟身上罢了。”

“请留步——”齐王下意识喊出这句话,却不知自己应该说什么,见苏吟眼神清澈,面上仍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样,便知在她心中,自己与一朵花,一棵草并没有什么区别,登时尴尬起来,“这是外院,不知……”明明以八面玲珑,温文尔雅著称,却连话也不怎么会说了。

“二哥!”“这事还不简单么!”梁王见当利公主急了,连忙投降,“父皇为三弟的事情已经问了好几次,张娘娘病重,无暇打理宫务,那一位素来是不管事的;郭、李两位,谁敢做三弟的主?就连被生母拖累的老六的婚姻,她们也不敢问话。三弟怕唐突佳人,这样拖着,万一父皇直接给他说名门贵女,看他怎么办!不就是怕招埋怨么!这事,我来做!”说到最后,酸溜溜地来了一句,“反正我给他背锅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随即,毫不犹豫地走出院子,从齐王身边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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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吟将棋局还原,微微侧过头,瞧见站在门口的齐王,仿佛没看见他足以令天下女子倾倒的清俊容貌,轻轻颌首,权作打过招呼:“阁下大才,多谢。”

“岂有此理!”苏锐重重一拍书桌,生生将坚实的桌子卸下一块,“辽西侯欺人太甚!”

这世间再没有一个人如她一般宁静而悠远,明明近在咫尺,偏偏让人感到,你与她之前隔了整整一个世界的距离,你是这样的卑微,犹如尘土,她却孤芳自赏,高不可攀。

苏吟倒是半点没放在心上,陆泠沏了杯清茶,让他顺顺气,才问:“你就这么确定,此事辽西侯插上了一手?”对方手握重兵,又是这样复杂的时局,被人算计也不是不可能的。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暗卫为何会破例多说那么一句话,暗自失态,甚至连执行任务也不复平如敏锐,也感受到了自己沉寂多年的内心急剧的跳动。

当然了,若此人真这样不长眼,他们也定要给对方一个颜色瞧瞧。

然后,在小院的门扉前停住。

苏锐轻轻颌首,俊美无俦的面庞上仍有一抹未曾褪去的愠怒:“辽西侯有才无德,最喜剑走偏锋。”

他本是个思虑甚深的人,今儿怎么鬼使神差一般,没有想到,以他那位笔友的高洁品行,贸然动了别人的东西后,怎么会不复原?如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犹豫再三,他不知为何,并未退回去,而是选择继续往前。

他本性宽宏豁达,并不会在背后道人长短,能这样说一个人,可见对方的品行的确很差,也证明他是真的怒了。

听见暗卫的禀报,齐王心里咯噔一下,暗道坏了。

苏吟慢悠悠地放下手中的书卷,淡然道:“哥哥竟会这样说一个人,看来辽西侯没少对付哥哥。”若是见到后辈出色,心中欢喜,竭力栽培,又怎会得到一个“有才无德”的评价,甚至要放到“剑走偏锋”之前呢?故她又补了一句,“褒国公府有眼无珠也就罢了,难不成梁王也急于求成?”

齐王轻轻颌首,决意回去,也好避开随时可能带朋友来的陆继。谁料刚踏出书房的院落,还没走上几步,暗卫又飞快来禀:“苏娘子又在摆弄棋盘!”

心胸狭窄的人,很难与属下处理好关系,哪怕是个伪君子,想装一辈子也难。寻常将领也就罢了,安北大都护之位何等重要,朝廷安西、安北两大防线断不可出什么岔子,若辽西侯真是这样的人,别说他是北边的二把手,就算是鄂国公退下了,也不可能轮到他上位。

又等了小半个时辰,暗卫才禀:“殿下,苏娘子在收棋盘了。”

苏锐何等人物,一听妻子和妹妹说明事情经过,就将情况猜得***不离十——鄂国公后继无人,褒国公府便想要结好辽西侯,图谋北地兵权。辽西侯见局势未明,并不愿躺这一趟浑水,却又不敢得罪梁王母族。自己在北边屡立战功,又拒绝了辽西侯的拉拢,鄂国公对自己十分赏识,如今高句丽、新罗、百济三国局势复杂,朝廷有攻打百济之意……

还是安安静静地等着吧!

自恃聪明,却被人利用,险些害了自己的妹子,这样的人……苏锐冷哼一声,心中已有了决断。

书信来往这么多回,要说不想见见笔友长什么样子,那是不可能的。但他知晓姑娘家名声更重要,这事压根就没对别人提过,怎么可能另生波澜?故他思忖片刻,才道:“苏娘子下完了棋,再告诉孤。”

辽西侯算什么东西?他连临川侯背后的穆家都不畏惧,岂会怕这样一个看似英武,实则狭隘的小人?

也就是自己那位笔友?

苏锐将抽屉拉开,取出几个厚厚的信封,陆泠看着苏锐的脸色,试探性地问:“这是……”

“曲成侯府的大娘子。”

“辽西侯吃空饷的证据。”苏锐轻描淡写地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有这么个嫉贤妒能的长官在,他岂能不做点防备?

听见暗卫这么说,齐王有些惊讶:“下棋?”他终于想起问人家姑娘的身份了,“她是……”

陆泠虽知道自己的夫婿不是普通人,见他准备得这样充分,仍有些恍惚:“你早就准备对付他?”

“那位贵女——”说到这里,暗卫也卡了一下,才说,“正在下棋。”一手执黑,一手执白,继续齐王的残局。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苏锐异常淡定地说,“不过是运气好,收集了几个人的证据罢了。”武将立身本就不易,若对方不用这样卑鄙下作的手段对付他的家人,他也不会生出针锋相对的念头。

齐王一听,更觉头疼,生怕待会陆继喝高了,呼朋唤友,过来书房一观——书房和院子到底有些距离,陆继以为他不在书房的话……但他有些事要和陆继说,尤其是见识到刚才那一出后:“那位姑娘还没走?”

苏吟不赞同:“你若与辽西侯对上,只会趁了幕后黑手的心意。”多大点事,也值得兄长兴师动众,卷入漩涡里?

暗卫低下头:“陆大人被团团围住,脱身不得。”人手少便有这等坏处,面生的信不过,脸熟的……虽说可信度高了那么一点,但就因为人少,大家各司其职,没哪个分量重的能离开岗位,否则便会更加忙乱。也正因为如此,他们这些暗卫想要报信给陆继都有些艰难。

苏锐虽对这个妹妹无有不应,在这件事上却半点不退,傲然道:“人活一世,本就该快意洒脱,我去边疆,为得是保护你们。若需你们为我忍气吞声,我为何不留在京中,做个富贵安宁的侯爷?”

“承之呢?”

见他态度坚决,陆泠也不再说什么,苏锐倒是洒脱得很,径直对苏吟说:“你也莫要担心,为兄这些年也认识了一些不错的年轻人。”

若是今天闹了这么一出,自己与二哥纵不生出芥蒂,身边的人也会多想,怨言定然不少……归根到底,这件事,仍旧是冲着他来的。

他本就是如山岳一般俊伟的人物,与他交往过的人,对他或欣赏,或臣服,或心甘情愿地追随,或嫉妒却不得不慎重对待。尤其是年轻一辈的人,见到他,两三下就叫大哥,多见几面便对他敬仰如天神的大有人在,至于妹婿嘛……对京城的年轻人,苏锐已经不做什么指望了,左思右想,还是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靠谱些。

辽西侯是如今安北都护府的第二把手,地位仅在鄂国公之下,他才三十五六的年纪,又恰好前几年丧了妻,虽有两儿一女,想要做他填房的人仍是踩破了门槛。就连梁王的母族褒国公府也打了续个女孩儿过去的主意,正在商谈此事,很有可能会成。

这次进京,他带来的下属,一水的俊朗小伙。出身清白,门第中上,眉目俊朗,武艺不差,身上个个都带着战功不说,心性手段和实力样样都不弱。哪怕进不了左右卫,进个金吾卫也没问题,更重要的是,对他言听计从。就怕妹妹被妻子养得太有才气,看不上他们……没事,这几个看不中,还有别的嘛!

齐王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不悦道:“如此手段,堪称龌龊。”

陆泠知丈夫心性,明白他所谓的“认识”绝对是“栽培”,抿唇笑了:“既是远道而来,还不快请他们来家里坐坐?”

与此同时,齐王正在陆继的书房外,听着暗卫的禀报:“这时去厢房得只有一人,正是辽西侯。”

苏吟微微蹙眉,到底没拂了兄长的一片好意,心道若是哥哥的意思,她将就一下也未尝不可。

前方是隐隐的丝竹管弦之声,右侧是清幽小道,她站在十字路口,想也不想,径自往小道上走,没走多久,便见一处小院,门扉敞开,一棵冠盖极为茂密的榕树为半边院子送来清亮,榕树下有一石桌,四石凳。石凳干净整洁,石桌上摆着一个古朴的棋盘,上头落着一局残篇。

这厢苏家迎进了几个帅小伙,那头齐王就得到消息,更是坐立难安。犹豫半晌,终于决定约苏锐出来坐坐,还没付诸行动,他和苏锐一起被招进了宫,圣人笑眯眯地说:“藏锋啊!听说你还有个妹妹?”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压根没发现自己是怎么被带到外院,身旁的使女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待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神游般到了一个颇为清幽的所在,草木葱郁,竹叶的清香自不远处飘来。

苏锐一听这节奏,便知道不妥,刚要说什么,圣人的态度更和蔼了,先将自己儿子埋汰了一顿:“你看我家老三,虽然不如你英武,好歹在诗词上有些造诣。家中有个孩子不假,人品确实不错的,你意下如何?”

出于这种考虑,趁着嫂子在帮王夫人招呼客人,刚应付完几个贵女挑衅,实在觉得这种聚会没半点意思的苏吟和陆泠说了一声,便出来躲清静了。

齐王看了一眼匡敏,匡敏眼观鼻,鼻观心,这位皇子不可置否地望着父亲,有种深深的无力,又隐隐有些喜悦。

诚然,这样的态度不会讨人喜欢,但苏吟的想法也很干脆——我又不靠你过日子,凭什么要因为你的好恶就压制我自己的性格?不适合做你家媳妇就不适合吧,说我性格古怪就古怪吧,有没有好名声都无所谓,为了一个不知道是好是坏的男人,将自己弄成贤良淑德的模范样子,一辈子都拐弯抹角,不敢流露半丝真性情,无论多少人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累不累?

苏锐没想到圣人竟这样耍无赖,抢在他面前把话给说开,愕然地看着齐王好半晌,总觉得哪里不对,瞧齐王的模样……似是见过阿吟?还情根深种?

陆继寿辰,男人来道贺了,夫人不可能不跟过来吧?三个女人尚且一台戏,何况几十个高门贵妇、贵女呢?苏吟面对那些评估、打量、同情、嫉妒的目光,一概淡然处之,别人问她话,她基本上都会应答,回答也很礼貌很得体。虽不让人觉得敷衍,但也绝对不热络,更不会曲意奉承讨好,比起其他或羞涩或甜美或大方的姑娘,简直……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呢,就是,你虽然在和她说话,但你并不是在看待一个晚辈,而是在追逐一辈子都可望不可即的高天孤月。

妹妹当然是自家的好,齐王喜欢苏吟这种事,完全正常嘛!

苏吟静静在林间漫步,想着方才的事情。

他虽然心里对齐王二婚的身份嫌弃非常,却也不得不承认,抛开这一点,这位皇子堪称良配。

说罢,齐王就放下残局,起身道:“事急从权,我且去承之书房外避一避。”

储位一事事关重大,朝廷上下,位置略重要一点的人都不可能独善其身。与其乘着扁舟,在狂风暴雨中艰难前行,随时可能被碾成粉末,倒不如乘着宝船,扬起风帆,一路乘风破浪。

短短一瞬的工夫,齐王已想了千百种前因后果、处理办法,面上却不露分毫,只道:“救人一命,实乃幸事。你们想个法子,将此女——”他本想说哄走,但一想这是外院,人多手杂,还多是男人,真要被撞见,对一个女子来说不是什么好事,便改了口,“请她来院子里坐一坐,立刻通知承之,还有,查明白本要去厢房中的那个人是谁。”

齐王见苏锐沉默不语,知晓这位少年将军是有胆子拒绝圣人好意的,万一苏锐真说了出来,为了皇室的脸面,这桩婚事也必不能成,故他忙道:“秦承若有幸与苏娘子结缡,必将珍之爱之,敬之重之,对她一心一意,与她白首不离。”

齐王的暗卫是圣人所赐,不说铁石心肠,也是冷面无私;而他自打成了“东宫三殿下”后,想往他身上撞的女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手段层出不穷,容貌自然也没的说,出身高得更是比比皆是。莫说他,就连他的暗卫们都看麻木了。此事明明不是直接冲着他来的,暗卫却出了声,固然有警惕的因素,譬如这是陆继府中;譬如敢做这种事的人,或者说有资格被别人设计的,自然也有足够的底气承担后果;需要用这种手段算计的女子,出身也不可能低,很容易做不了亲家,反而成死仇……但值得暗卫开口说这么一句的人,别的不说,光是风姿、气度、容仪,定是远胜旁人。

苏锐的目光终于落到了这个抢自己妹妹的可恶家伙身上,发现齐王眼角眉梢都带着一抹掩不住的急切,权衡片刻,毅然道:“殿下今日所言,藏锋铭记在心!”

“厢房……”齐王何许人也,一听暗卫的叙述,便知这并不是冲着他来的,而是有人见色起意,要来个板上钉钉——这可是外院,厢房是供男客休息的地方,陆继是正经人倒没什么,休息也就是普通的休息了。在勋贵府邸中,这等外院的厢房,实在是酒酣耳热后搂着歌伎去小憩一番的最佳场所,美其名曰“更衣”。若是酒醉了,要进厢房休息片刻,却见着一个美貌女子在里头……这时候扑上去了,谁都不会责怪那个男人,因为会在这种地方的,本来就是生死都由不得自身的奴婢。

圣人见状,笑意更深,带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促狭:“老三,你可记住了?”将来若是背弃了誓言,王妃娘家人可是会打上门的!

齐王本以为变故要从外院滋生,谁料过了一会儿,暗卫来禀:“殿下,前一条路尽头的转交,有个姑娘被一使女领着,正走过来。”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才说,“瞧模样,似要去另一条路的厢房。”

齐王心头一块大石落下,哪有不同意的?别说苏锐打上门,若是苏吟真伤了心,他自己都会弄死自己。

如今朝堂风云变幻,牵一发而动全身,陆继身为他的心腹,势必被人所关注,也容易成为撬动他这一系的缺口。奈何陆继平日谨言慎行,让人捏不住把柄,这等热闹时刻,想要做手脚却方便许多。

问题是,苏吟,好像……不喜欢他啊!

齐王前来,并非只为私事。

一想到这里,齐王的心又悬了起来。

番外 前尘一梦 之肆

圣人见齐王患得患失,苏锐有些蔫的模样,忍俊不禁,命他们退下后,便对匡敏说:“你看看这些孩子——也只有这时候,才有几分孩子气。”

齐王肯这样上门,这是拿他当朋友,他岂能不照应?但齐王的身份也是不能暴露的,故陆继咬了咬牙,说:“您先去书房坐一坐,我刚得了汉代的残谱……”“书房重地,我就不进去了。”齐王不忍拂了陆继的好意,便道,“我去书房一旁的院子打打谱。”

自打穆皇后去了,圣人第一次如此开怀,匡敏自不会扫兴,一个劲说好话:“齐王殿下心思纯良,代王殿下、梁王殿下和当利公主惦记兄弟,苏将军友爱妹妹,有这样的儿女与臣子,国家岂能不越来越兴盛?”

陆继崇俭,府上奴仆并不很多,一到这等时候,虽请了帮佣,仍有些疲于奔命。偏偏这时候,齐王轻车简从,悄无声息地来给他道贺,见陆继满头大汗地赶过来,不免有些自责:“倒是麻烦你了。”

圣人轻轻颌首:“你去把望儿喊来。”

他被圣人和齐王赏识,又做了好几件大事,正是春风得意,炙手可热的时候,又恰逢三十生辰,虽低调非常,没有大肆宣扬,仍旧车水马龙,人流如织。

梁王正在政事堂,与几位宰辅议事,自打他的三弟装病,不肯分担政务后,这位可怜的皇子事务登时繁重了两倍有余,这也是他极力凑成齐王再婚一事的原因——都结婚了,你还敢不回来工作?不能这样累坏兄弟的!

齐王托言江南一行,略感风寒,闭门谢客,连当利公主也不怎么见,并不牵扯进后续的朝廷动荡,也堵住了无数想走他门路,或者想诱他与梁王争锋的人。陆继知此事事关重大,并不敢走漏风声,让大家知道齐王这大半年实际上是在府中研究学术,并没有生病。何况齐王只要一回朝堂,续弦的事情肯定要提上议程,这事不是他们能决定的,真要生了念头,知道反而伤心。加上他这些时日也见了许多优秀后生,得配苏吟,便将此事给捂住了,只道:“为兄物色了好些才俊,你且先看看。”

听得圣人传召,梁王只当好事成了,正打算在圣人面前凑个趣,却听圣人道:“朕把祚儿教给你,你可能保证他一世安泰?”

见这两人素未谋面,却书信往来,谈得极为投契,陆泠便有些发愁,私下问陆继此人有无婚配。虽说这样的交往是君子之交,苏吟也没别的意思,权当对方是个能说得上话的朋友,可要是对方……传了出去,吃亏得只会是苏吟。

梁王怎么也没想到圣人竟有托付江山之意,他猛地抬起头,见到圣人比平素苍老了不止一分,眼眶一湿,平素的玲珑悉数不见,不自觉就带了些哽咽:“儿子保证不了,父皇,您要好好的。”

陆泠受限于陆家子身份,处处受掣肘,加上顾忌颇多,并不敢直言不讳。苏吟则不然,她本就是胸中有丘壑,又一心向学的人物,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谈到观点不同处,针锋相对,毫不避让。

穆家虽与他不和已久,真正斗得凶却是这大半年的事情。虽有仇恨,却没到不共戴天,无可化解的程度。便如穆皇后,因为这几年的咄咄逼人,一想起来全是她不好的样子,口气免不得有些冲。可很多年前,决定他们是否要跟随父亲南渡的时候,那么多人劝圣人,孩子可以再生,将几个儿女留在北边做弃子,可以麻痹当时的太子,却是这个嫡母毅然选择带他们一起走。

这封信回得十分吃力——既要阐述自己的观点,又不好将祖宗贬得一无是处,只好旁征博引,用种种例子证明不同情况下,事情也会不一样。如此一来,又牵扯到了更大的问题,陆泠举的例子,很多并不是耳熟能详的,而是陆家秘史的记载。同一件事,放到别家,又是不同的记载。

江上风大,路途坎坷,到了江南后,隔三差五还有刺客……那么多的变故,他们又是三四岁的孩子,大人尚且熬不过,何况稚龄孩童呢?若非穆皇后全力庇护,岂有他们的今日?

苏吟这话说得不甚委婉,却是她一直以来的风格,陆泠思忖片刻,缓缓点头:“你说得不错。”她是陆家子孙,当然不会说祖宗的不好,一时要跳出藩篱也不行了,便道,“咱们细细推敲,也好回了族兄。”

没有谁一开始就是坏人,若不是年岁增长,身份变换,利益有了冲突……“张氏伺候了朕这么多年,就让她和朕一起走吧!”圣人平缓的声音将梁王拉回现实,“褒国公老啦,也糊涂了,朕冷眼瞧着,他们家也没出什么优秀人才,荣养着也就罢了。让他们家的男儿争气些,不要再靠女人过日子啦!”

陆明公是陆安石的曾孙,中间隔了四代,怎么可能在思想上完全一致?前人的东西未必就是最好的,但祖宗的东西,作为子孙,哪怕觉得不妥,也是不能否定的。《说文》出现一些前言不搭后语,甚至自相矛盾,但强行穿凿附会的阐述,也就说得通了。

番外 前尘一梦 之柒

陆泠也不避讳,将学术上的不解说了出来,苏吟顿了一顿,方道:“这个人好生厉害,他的做法,便如《发墨守》之于《公羊墨守》,以彼之矛攻彼之盾……”说到这里,她望向陆泠,轻声道,“《说文》虽是陆安石陆公所做,却有子嗣、弟子为之注疏,演化出了极多学派。我听说前朝文坛最兴盛的时候,几可重现百家争鸣的盛况,后来陆明公被誉为‘学海’,所注的《诗》《书》《易》等流行,旁家的学派便不显了。”

梁王对生母张淑妃的感情颇为复杂,既有些天生的亲近,又有些处境带来的生疏,但对褒国公府便真有些烦了——且不提褒国公血脉上更亲近他的旁支与名份上更正的嫡支的争斗不休,光是这些人一个劲撺掇他对付齐王、代王甚至九皇子,便让这位天潢贵胄很是不满。

她嫁进苏家几年,默诵的诗书何止万卷?偌大六面书柜上,摆满了陆泠默写的,陪嫁的,还有淘来的藏书。苏吟最爱这间书房,流连忘返,常与嫂子在这里讨论,藏书也多是她来整理。故她将画摆正,就将陆泠报了名字的书卷一一抽出来,边抽边问:“可是有什么事?”

那是我的兄弟,是好是坏,我自己会判断。身为臣子,你们该做得是辅佐我,而不是妄图用血脉、恩情这些东西来捆绑我,左右我的思想甚至是行事。

陆继知她入了心,连连点头,陆泠越想越觉对方所言精辟,不知不觉便走到了书房,见苏吟正在作画,便无声无息地退了几步,静静地站着。待苏吟落笔,方轻轻敲门,问:“阿吟,《尔雅》《儒学寄闻》《中侯》《公羊春秋解诂》都放在哪里?你正在看么?”

即便圣人不说,梁王也不会纵容张家的,更不会拿这件事当做皇位的交易。故他哽咽着摇了摇头,说:“您要好好保重身子,莫要这样……”说到这里,心中一酸,竟不能再说什么。

学术一道,有所分歧本就是常事,陆泠并未反感族兄隐隐有些偏向对方的态度。相反,见对方的阐述也极为精妙,免不得听入了神,只觉自己要细细推敲,方能应答,肃容道:“真是博学之士!阿兄,我几天后再给你回复。”

圣人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没说什么。

她不求陆继,陆继却找上了她,有些尴尬地说:“阿泠啊!《说文》中有几处,为兄的友人有不同的意见,他也是饱读诗书、博学多才之士,为兄觉得他说得颇有道理。”说罢,点出几处。

为了祚儿,他也要扛下去,熬到祚儿懂事,知道并不是他的哥哥夺了他的皇位,而是年龄差距摆在这里,国赖长君,让祚儿死了这颗心。省得那些喜欢兴风作浪的人上蹿下跳,为了自己的富贵,害了祚儿的性命。

陆泠反应也快,旁人挑剔的目光虽隐晦,她却察觉出来,险些为小姑子愁白了头发。待到齐王办成了江南一案,好些世家、官员被卷入,王府门庭若市,陆继府上也宾客盈门,陆泠反而不提这件事了,一心一意等苏锐回来——族兄升职,本是好事,但趁热灶的人太多,这时候求上门,反而容易坏事。

光阴荏苒,十三载时光匆匆流逝。

苏吟倒没将这当成一回事,她早就打定了主意,要扬一扬自己的“病弱”之名,待年岁再长一些,就出家做女冠。若是哥哥嫂嫂愿意养她,她就留在家中做个不拘一格的方外之人,日后有了侄儿侄女,说不定还能教导他们读书识字;若哥哥嫂嫂不愿意……哪有这种可能呢?故王夫人和陆泠带她去做客,她虽厌烦那些评估打量的目光,却从来不拒绝嫂嫂的请求——这些贵妇人一看她“不是福相”,本能就厌恶了,何况她还不会奉承,为人冷冷淡淡的,更让人不喜。只要多出门几次,她的婚事就算没了一半。

整齐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迎风飘扬着玄色的大旗,威严的“夏”字屹立在风中,“苏”字紧随其后,气势雄浑。

陆泠知晓这一情况,她对世家底蕴颇为自傲,也知晓齐王身边围绕着很多优秀的人,便觉堂兄的考虑很是周到,破天荒希望堂兄快些回京,更不要说对苏锐的期待,她几乎是数着日子算苏锐还有多长时间回京述职的。

自远处出现的队列,清一色高头大马,铁甲银鞍,骑士们神色肃穆,目光清正,直视前方,除却马蹄声外,竟无旁的声音。

前朝很多世家抹不开脸,不好直接改旗易帜,但瞧着大夏日渐稳定,何等心热自不必说。这些世家很多在学问上都有独到的见解,也因此萦绕在梁、齐二王,尤其是齐王的周围,便如陆继,一开始求见齐王,心思并不纯正,倒是想找个进身之阶,打开局面的心思多些,后来才被齐王所折服。

为首的将军神色冷淡,透着一股肃杀之气,容貌却是世间难寻的俊美。他脊梁笔直,仿佛永远不会倒下的山岳,令人见之生出无尽的仰慕,却又不敢直视他的容颜。

这也没说错,陆继知晓陆泠心结,又颇看重苏锐,有心结交,王夫人如今蓄意卖好,把这件事告诉了陆泠。

直到马蹄声渐渐远去,众人才松了一口气,四下议论开来:“看见车里的那几个人没有,听说是西南的国王、王子还有达官贵人们呢!”

王夫人不敢说那是齐王,含含糊糊地说:“与夫君一样,出身高贵得很,人也不必说。夫君对我说了,您与他的亲妹妹无异,陆氏统共就这么几个人,自然要互帮互助,您的亲戚,也是咱们的亲戚。”言下之意,便是陆继已在暗中为苏吟相看夫婿。

“管他是什么人,敢挑衅咱们大夏,便是死路一条了。”

陆泠闻弦歌而知雅意,“难不成那位想借《说文》一观的……”

“就是,咱们大夏,可有苏将军在!”

正因为这样困难,陆泠无奈之下,才求上了陆家。王夫人了解勋贵们的脾性,知晓陆泠多半看不上,忽地想到一件事,心中一动,小声说:“前些日子,夫君问你借书,你知道吧?”

“对了,听说朝廷打算设安南都护府,若不是先帝爷驾崩,也不会——”

论子嗣,那就更是……但真正要命的,还是落在苏吟的性子上——若她只是想攀高枝,或者找个经济适用的男人凑合着过,也就罢了。偏偏她实在是个样样都好的姑娘,爱她的人,譬如她的哥哥嫂子,不忍随意找个合眼的人做妹夫,唯恐辱没了她,哪样都好的男子又未必看得上她。哪怕他看上了,家人也未必同意,内宅到底是女人的天地,不得长辈喜欢,处不好妯娌关系,便会吃无数暗亏。

“安西、安北的两大都护都是国公,苏将军已经是郡公了,如今又立下这样大的功劳,再升一等也说得过去……”

论嫁妆,苏家的底子,已经被她那个荒唐的父亲败得差不多了。母亲虽留下了嫁妆,但首饰可以炸一炸,恢复鲜亮,衣衫、料子却早就被烂了。嫂子倒是陪嫁极多,可苏吟怎么会动这种心思?

也莫怪他们这么兴奋,实在是这几年,长安的气氛实在不算好。

论出身,侯府嫡出的小姐,怎么也不算低了,但苏锐孤身一人在外,极有可能性命不保,五服中又无旁人可以承嗣。一旦苏锐没了,爵位被朝廷收回,她就是白身。

按理说,四年前虽山陵崩,但先帝临终之前封了后宫中地位最高的张淑妃做继后,二皇子梁王便是正儿八经的嫡子,平平顺顺地继位,本没什么。但这位皇帝孝顺,硬是要与先帝一样,扎扎实实守孝三年,做臣子的也只能偃旗息鼓,乖乖做出一副悼念先帝的模样。

她的婚事,实有无数难处。

本以为熬过三年便没事了,谁料新帝登基一年出头,才刚改元没多久,太后娘娘便病倒了,饶是皇后娘娘衣不解带地伺候,仍没能多活几年。倒是皇后娘娘,又要打理宫务,又要伺候太后,又要教养儿女,再哭一会儿的灵,也不行了。

苏吟知晓陆泠的用意,越发惫懒,连门都不想出了,成日不是经史子集,就是黄庭经文。

接连几年,皇帝三个最亲近的人都没了,其中滋味,实在不足为外人道。大家呢,知道他不开心,也不敢触霉头,这几年长安的青楼楚馆,茶楼酒肆,生意实在冷清了不少。朝廷上下迫切需要有件喜事来冲淡接二连三的阴云,故西南小国造反的时候,哪怕知晓不过是交趾余孽作祟,杀鸡焉用牛刀,皇帝仍将苏锐给派了出去,朝廷上下,无不盼着一场胜仗来鼓舞人心。

陆继身为王府属官,当仁不让,随齐王同行,来不及继续为族妹布置。王夫人一人独居京中,未免寂寞,苏、陆两家本就是通家之好,互相拜访本是寻常。陆泠知自己的交际圈狭窄,见王夫人是勋贵嫡女出身,交游广阔,又见苏吟马上要过及笄之年,却未说定亲事,只得央了堂嫂帮忙。

苏锐不负众望,铁骑所到之处,战无不胜,一鼓作气攻破敌人皇城,大胜而归。

江南颇不安分,圣人雷厉风行,将这个儿子派去江南处理盐运官司——在那个关系盘根错节,才踏上便似陷入泥沼的地盘上,唯有派身份尊贵,手段过人,两方面都能压得住场子,担得住责任的人,方能不大动干戈地理清此事。

偌大皇城中,有个两个眉目精致,神采飞扬的少年躲在树后,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地盯着政事堂的大门,一旁的内侍哭丧着脸,险些没跪下了:“秦王殿下,韩王殿下——”您们这可是窥探帝踪,一个不好就要吃挂落的啊!

齐王没能悠闲太久。

“别吵。”秦祚瘪瘪嘴,有些难过,“苏将军答应了孤,回来后就教孤枪法的,结果他一回来……”直奔太极殿了。

番外 前尘一梦 之叁

韩王哼了一声,不悦道:“就知道会是这样,你还不死心!”

陆泠本也是这样想的,不免有些心灰,临川侯对她百般缠歪,她厌恶非常,又知晓这怕是自己最好的选择,不甘之下,权去庄子上散心,本打算给闺阁时期留一段回忆,谁料能遇见苏锐?真正碰到了那个命中注定的人,她才知道,世间真有一见钟情,两心相许之说。先前那么多的磨难,也只是缘分没到罢了。正因为如此,她才不愿看见苏吟看淡尘世的模样。陆泠已是世间一等一的出尘脱俗,但与苏吟一比,便如空谷幽兰之于世外仙姝。在才气一道上,更是如此,陆泠自幼承庭训,饱读诗书。苏吟却是自己看苏锐留下来的经史子集,无人指导,待陆泠嫁进来之后,才得已接触诸多藏书。不过短短三年功夫,便与陆泠不相伯仲,还常有新见解。陆泠对这个小姑子实在爱得不行,她自己已经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幸福,又怎会不盼着苏吟好?

相携而来的皇长子,如今是晋王的秦恪和齐王相视一笑,不住叹息,前者径直将最末的弟弟给拉了出来,后者微笑着看着两人:“八弟,九弟,你们在等藏锋?”

她是过来人,自然明白她们这种姑娘,模样或许更讨男人喜欢一些,却无论如何都入不了婆婆的眼——哪个婆婆不要端庄福相,宜生养的媳妇,偏要讨身姿纤弱,容貌极美,才气纵横……总之,与世俗标准大不一样的女子为媳呢?

秦祚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大哥,三哥,苏将军答应了教我武功的。”说到最后,不无伤感,和被抢了糖果的小孩子也没什么两样。

陆泠见苏吟神情,便明白她在想什么,不由头疼得紧。

他足足比几个兄长小了十六七岁,圣人有心保幼子平安,从小就没教他什么帝王心术,很是宠爱地任他玩闹。一个他,一个韩王,两兄弟成天打架,不是你挠我,就是我咬你,生机勃勃和小豹子似的,圣人见了乐呵呵,半点不责怪。要是实在闹得不像话,几位年长的皇子自会将他们拉开,李惠妃只要敢抱着韩王哭,秦王就扑进圣人、大哥、二哥、三哥或者三嫂的怀里蹭,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次数多了,韩王在几个兄长或教训,或教导,或劝诱的引导下,觉得这个没娘的孩子可怜,浑然忘了每次都是自己倒霉,竟不和弟弟闹,反倒以兄长和保护者自居了。

苏吟知嫂子疼自己,神色淡淡,却蕴藏一抹柔和:“无妨。”

韩王比秦王也大不了几岁,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若不是兄长拦着,他险些跟着军队溜出去,面对两个哥哥的盘问,眼珠滴溜溜一转,就没那么老实了,口是心非地说:“我就陪他这个笨蛋,省得他挨罚,谁会特意来看苏藏锋啊!”

本朝对女子的约束虽不严厉,也有许多女子因才气而扬名,但苏吟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陆泠宁愿多花几天再默一遍,也不愿意苏吟的名誉有一丝一毫的损伤。

皇后逝世,对新帝即梁王儿女的影响自然是极大的,三个嫡出的皇子担心父皇另立继后,妃嫔还有庶子们心怀鬼胎。但对皇帝的兄弟们来说,侄儿们都还小,梁王春秋鼎盛,哪里用得着趟这浑水呢?尤其是秦王,被年长的哥哥们当儿子一样地养大,很有些娇气,压根不理会这些事情,沉浸在自己鄂喜怒哀乐之中。只见他皱皱鼻子,不悦地说:“我才不是笨蛋!”随即眼巴巴地看着齐王,“三哥,我去你府上看宁儿好不好?”

“阿吟!”陆泠嗔怪道,“那上头有咱们两个的笔迹!”还不是单纯的模仿,而是批注,写了自己的观点。

宁儿是齐王与苏吟的独女,也是这对夫妻成亲七年后方得到的女儿,生得粉雕玉琢,非但秦恪眼馋,就是九五至尊宝座上的那一位,也恨不得将之抢过来——谁让他和发妻只有三个不省事的臭小子,没有贴心的乖女儿呢?

堂兄的好意,陆泠心领了,她刚想让对方等几天,坐在一旁的苏吟就说:“手稿在我那儿,绿柳,去把它拿来!”

齐王拍了拍弟弟的脑袋:“想去郡公府就直说。”

齐王再三追问,确定陆泠不会为此事劳神后,才有些赧然地说:“既是如此,有劳陆夫人了。”说罢,唯恐自己的态度不够诚恳,又加上一句,“我并无强夺之意,若是陆家有何规矩,秦承自当遵从。”

“哪有!”秦王忙不迭摇头,“我也很想三哥三嫂的!更想宁儿!”这是真话,几个嫂嫂之中,他就喜欢苏吟一个,对梁王妃都只是不讨厌而已。

正因为知道陆泠手中有现稿,他才会这样快就答应下来。

韩王咳了两声,秦王一看,只见韩王左眼写着“控诉”,右眼写着“郁闷”,就差没直接掐着他的脖子摇来摇去,说你小子要出门居然不带上我了!

陆继怕齐王把自己当做功利小人,连忙解释道:“族妹嫁到苏家后,与小姑极是交好,将腹中锦绣悉数默诵,以教导苏家娘子。”就如他的夫人王氏说得那样,放眼整个天下,嫂子与小姑子好得与亲姐妹似的,怕也只有这一家了。

人人都说没娘的孩子像根草,可父皇还在的时候,大哥二哥三哥就天天带着老九出去玩,倒是他,母妃说什么也不让他出门,只能在皇宫里称王称霸……

齐王见他有失沉稳,忙道:“《说文》统共七卷……”哪怕陆泠能倒背如流,默下来也非常耗神,齐王虽很想一观《说文》,却不希望别人为自己的愿望这样费神。

秦王尴尬地转过头,眼巴巴地看着两个哥哥,齐王忍俊不禁,应道:“行,惠太妃愿意的话,我就带你们去!”

“这容易!”明白齐王这是要提携陆家,帮衬陆泠,陆继一扫之前的阴霾,神采飞扬起来,“天一楼留了底,族妹又博闻强识——”

韩王听了,一蹦三尺高:“母妃一定会愿意的!”他年纪还小,圣人却驾崩了,惠太妃巴不得他与几个手握实权的皇子打好关系,齐王都发话了,她岂会不同意?

陆继这番心意,齐王瞧得分明,他心中叹了一声,面上却露出一丝清浅的笑意,极为温和地说:“说起来,颍川陆氏真可谓代代出名士,尤其是前朝的陆安石《说文》,字字珠玑,令我好生仰慕。奈何战火侵扰,放置在前朝皇宫的原稿丢失,下落不明……”

他不比秦王,皇后嫡子,先帝幼子,与先帝一般以秦为封号,以示尊贵;也不像晋王,身为皇帝长兄,封邑封号都被加贵;更不像齐王,位高权重,在朝堂极有威信。哪怕是想优哉游哉过日子,同样是兄弟,也分个三六九等不是?

当然了,这也是看在齐王是实打实的正人君子的份上,若非如此,陆继也不会将希望寄托在齐王身上,举止与平日迥异。

再有便是一层不能说的原因了——尊贵的,代表大国的封号,统共就那么几个,他们都封完了,皇帝的儿子呢?不趁这时候稳固地位,难道等皇帝觉得自己儿子的封号太寒酸了,找借口让兄弟们让位么?

在陆继心里,武将谋出路,终究风险太大,万一苏锐有什么三长两短……他对这个才华横溢的族妹很是钦佩,又知晓她一个孤女守着天一楼非常不容易,希望对方过得更好,便冒昧将对方引荐给了齐王。若是运气好,陆泠得了齐王的欣赏,合了当利公主的眼缘,又被后宫哪位贵主相中,因德才兼备充作公主的老师,腰杆子就能更硬一些,谁让觊觎天一楼的人实在太多呢?

齐王笑了笑,对秦恪说:“还望大哥先照看他们,我去找皇兄说句话。”

这等情况,在陆泠嫁人后渐渐好转——陆泠并未嫁给文人墨客,反倒嫁给了这几年声名鹊起的曲成侯苏锐。圣人最爱少年英才,对苏锐多有褒扬,苏锐也不负众望,立下了一些战功,俨然是未来的栋梁之才。有这么一位夫婿庇护,陆继总算可以放开几分顾忌,与族妹多接触。

秦恪应下,齐王便命人通传,见了梁王,第一句话就是:“方才八弟和九弟在外头等藏锋。”

颍川陆氏的嫡支,如今只剩下陆泠一介弱女子,按理说,他作为颍川陆氏官位最高者,血脉也算不得太远,与陆泠刚出五服,继承家主之位本理所应当。奈何陆家有个世人仰慕的天一楼,里头的藏书几乎都是陆家嫡支祖祖辈辈积攒下来的,属于陆家嫡支的私房。他便不好领这个家主之位,更不好与陆泠走得太近,免得有谋夺嫡支私产之嫌。

梁王冷哼一声,不悦道:“又来了!”总有那么些人,不遗余力地破坏他们兄弟间的信任,尤其喜欢把齐王和秦王串在一起,仿佛这两人一定会联合起来拆梁王的台一样。

陆继听齐王这样说,便有些伤怀。

“阿姊当年所言,我始终铭记在心。”齐王不紧不慢地说,“这些年一直没放松,终于寻到了些眉目,这一位——”他比了个“六”字,“可真是令我震惊。”

听罢陆继的解释,齐王立刻明白对方的用意:“颍川陆氏不愧是传承数百年的名门世家,就是人丁单薄了些。”哪怕他想要提携,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合适的陆家子弟啊!再说了,旁支强,嫡支弱,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当利公主亲眼见证了魏王暴虐心性,将之告诉了齐王,齐王虽不声不响,却将这事放在心上。果然,这些年的多桩风浪背后都有魏王的影子,就连苏吟险些受辱的事情,也有魏王的推手。梁王厌极了魏王,不屑道:“阴沟里的老鼠,也就是他这样了。父皇何等英明的人物,怎么会有这么个儿子!”光是想到他们竟与这种人体内留着一半相同的血,梁王就觉得反胃。

齐王在文学上何等造诣,岂会看不明白?正因为几首诗词里,独有一首极佳,字迹虽是陆继的,但清丽婉约,似是女子手笔,他才会有此一语。

番外 前尘一梦 之捌

陆继一听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不由失笑:“您是觉得匠气有些足吧?微臣也觉得,自打涉足朝堂之后,诗词便不如从前清新了。尤其与族妹相比,更是一天一地。”

“咱们年纪略长一些,经历的事情多,有分辨的能力。八弟、九弟还有侄儿们,对世事却一知半解。”齐王不紧不慢地说,“众口铄金,水滴石穿,不得不防。”

说到这里,他迟疑了一下,才很是委婉地说:“颇为感触。”

他虽是谦谦君子,却也有不可触碰的逆鳞,魏王三番两次踩到了他的禁区,齐王岂会手下留情?你不是喜欢躲在暗处,尽做些卑鄙无耻的小人行径么?我就把你的真面目给揭露出来,让你暴露在阳光下!

“无事。”齐王没说我怕我姐气昏了头,对你无礼,只是说,“方才无意间瞧见了承之的新作——”

梁王对朝中某些人的举动,本就厌烦头顶——总有那么些人,以为天底下只有自己最聪明,让他这个做皇帝的防着打大哥,防着三弟,防着九弟……或者说,觉得他会防着这几个与他有一争之力的兄弟,故与诸王们保持距离。

陆继见齐王出了屋,不由奇道:“殿下?”

他这几个兄弟,本就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你都做得这么明显了,我岂会察觉不出?若是一直用这种态度来对待他们,只怕是没有反心都要被逼出反意,梁王又不是傻,怎会自毁长城?听齐王这么一说,更觉魏王其心可诛,皱了皱眉,便道:“既是如此,我便好好与他‘讲道理’。”

齐王忍俊不禁,施施然走了出来,当利公主气得白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最后三个字,咬牙切齿,异常冷肃。

陆继身在朝堂,岂会不明白这两姐弟的官司?但他是世家出身,又是读着圣贤书长大的,惜身重名,对皇室没那么敬畏不说,身边也没半个侍妾美婢,至今只有夫人王氏一个女人,哪怕多年无子也没有***添香的想法。在陆继看来,王妃故去,齐王为王妃守一年,这是君子之行,无可指摘。当利公主忧心兄弟不假,这番举动却与添乱无异,故他顶着当利公主威胁的眼神,梗着脖子,斩钉截铁地包庇齐王,硬说齐王不在。

齐王知二哥将这件事放在了心里,从今往后,魏王定会被压制得抬不起头来,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侄儿们还小,少让他们和老六接触。”

他喜好文墨,又通晓政事,身边聚集了一批极有文采又很有抱负的士大夫。与他最为投契得,当属齐王府的“友”,出身名门颍川陆氏的陆继。

对一个满心都是皇权富贵,心思深沉的阴谋家来说,与其红刀子进白刀子出,还不如软刀子磨肉。让他一世都不得不匍匐在皇权的脚下,满腔的阴谋诡计无处使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屈居人下,空耗年华”。

齐王知当利公主不会善罢甘休,故他抱着儿子去庄子上不说,还隔三差五出门访友——阿姊可以堵他的门,却不好一而再,再而三地跑到臣子府上吧?

如果他觉得风花雪月无趣的话。

当利公主气结,梁王扶额,代王叹息,好话说了一箩筐,却没说动这个看似温和,实则自有风骨的弟弟。

倘若魏王还要蹦跶,齐王不介意慢慢陪他玩,反正他有的是时间和精力,魏王?跳梁小丑而已。

齐王耐着性子等姐姐说完,干脆利落地拒绝了当利公主的好意,不似以往柔和,竟有些硬邦邦的意味:“我与她夫妻一场,她去了,至少要为她守一年,为寿儿计,三年也保不准。续弦的事情,阿姊勿要再提了。”

只要魏王不死心,就一定会打梁王几个儿子的主意。齐王太了解这个兄长了,梁王在军队中混过一段时日,还更名改姓去剿匪,骨子里就带着一种杀性。真要惹到了他,多少个魏王也不够折腾的。

哥哥姐姐们对自己的一片心,齐王都是知道的,可听见他们为了他好,口口声声都是齐王妃的不是,心里更加难受,觉得有失君子之风。又听当利公主絮絮叨叨,说要尽快为他再娶个王妃,要不就纳个孺人,打理家务,身边也有个知冷疼热的人。

何况,还有我。

代王没有嫡子,怕也不会有了,瞧见弟弟的儿子,很眼馋,从孩子说起,让齐王振作;当利公主快人快语,偏向亲生弟弟,张口便是“你哪点对不住她了?她不听你的,偏要听娘家人作耗,生生拖垮了自己”,就差没直说齐王妃是觉得自己配不上齐王,种下心结,才会做出这些傻事了。

齐王微微一笑,见韩王满脸不耐,秦王不住画圈圈,不由笑道:“等很久了?”

梁王见自己好心办坏事,也有些尴尬,想道齐王一年多的时间里丧母又丧妻,母亲和妻子还间接都是因他而死,又登门了一趟,顺带还将大哥代王和妹妹当利公主给拖来作陪。他们四人从小一道长大,年纪差不了几岁,虽不至于亲热非常,却比别的兄弟姐妹们好多了。

“才,才没有!”秦王忙不迭地回应,韩王眉头跳了跳,抱怨弟弟:“你这个马屁精!明明我都来回母妃宫里一趟了,哪里不久?”

齐王本是想断了齐王妃娘家人的痴念,让他们收束片刻,莫要上蹿下跳。也好让齐王妃平顺一颗心,少听娘家人不知所谓的忠告,好生养病,日子还长,却不料自己的好意竟让她一命归西,心中极是内疚。

“藏锋还要去兵部,今日怕是见不到。”齐王笑吟吟地说,“大哥,咱们带这两个小家伙去东市逛逛吧!”

当利公主见弟弟振作起来,也很高兴,倒是齐王妃,听见圣人说“哪位卿家没有好女儿,何必拘着一家”,又见娘家人慌得六神无主,几番上门求助,疑圣人记恨上了她们家,又惊又急,一口气没喘上来,就这么没了。

秦恪与王妃莫氏形同陌路,给他生下了长子的孺人周氏也露出狰狞面目,王府中一度乌烟瘴气,他索性将两人都闲置,府中庶务交由长史打理,妾室们见状,战战兢兢,不敢违逆,日子反倒太平了不少。眼见自己的儿子们非但都是庶出,也有一股褪不去的小家子气,失望之余,他便忍不住将爱子之心转移到了弟弟身上,压根不会拒绝韩王和秦王,尤其是秦王的要求,闻言立刻应道:“多带些侍卫。”

出于极为复杂的心理,梁王凑趣一般提起齐王的要求时,圣人二话没说就应了下来,还赞了梁王“友爱兄弟”。朝臣闻言,又动了心思,往梁王一系倾了倾。

“这是自然。”齐王有些无奈,“还望大哥费心。”到底君臣有别,侍卫未必就看得住这两个少年,还得他们两个做哥哥的,一人扯着一个。

梁王跑去齐王府的事情,当天就传到了圣人耳朵里。圣人瞧了一眼养在暖阁,不住哭闹,奈何哭声低得如同奶猫一般的小儿子,既有些骄傲,又有些惆怅。

东市多金石、古玩、字画,秦恪、齐王看得津津有味,秦王呢?

番外 前尘一梦 之贰

一个劲拆台。

卫拓目瞪口呆地看着梁王与自己记忆中截然不同的举止,短暂的惊愕后,便有些释然。或许,这便是兄弟!

“大哥,我记得这幅画真迹在你府上。”

梁王见齐王终于不自暴自弃,转而为自己这个兄长考虑,在圣人面前卖自己一个人情,梁王的脸上便带了一丝轻快的笑意:“你也莫要担心我,我好得很。今日倒是有些莽撞了,改日带些好东西,再向你赔罪。”说罢,似很是得意,走的时候,竟哼着小曲。

“三哥三哥,前年生辰,不是有人送了这幅字的真迹给你么?”

诚然,娶哪个女子做续弦,对他来说都差不多,就与娶谁做王妃一样。可齐王妃娘家人的做派,还是触怒了这位素来好脾性的皇子,故他又补上一句:“多谢二哥提点,我去与她说,也好宽她的心。也盼二哥为我替父皇说一声,将此事提一提,断了那些人的痴念。”

“咦,这花瓶我在家中见过……”

听了家人的话,为站稳脚跟,拼命生儿子。好容易生下了儿子,娘家人见她身体不好,便打着将她妹子填过来的主意,不顾她病得起不了身,仍对她提……齐王沉默片刻,才道:“她是她,她的娘家人是她的娘家人。”他会因为夫妻情分,惠及妻子的娘家,却不会因为这些情分,把自己也布施出去。

嘻嘻哈哈,言辞犀利,声音不大,足够清脆悦耳。店家眼角直抽,若非瞧见他们背后的侍卫,知晓他们家大业大,险些就要将他们请出去了。

在这件事上,齐王是有些不赞同,甚至有些不高兴的,却拗不过妻子。他知她艰难,劝过几次之后,也只能由着她了。

偏偏秦王就是个不会看人眼色的,片刻就失去了兴趣,对哥哥们咬耳朵:“大哥、三哥,明知是赝品,你们为什么还要观赏啊!”

齐王与齐王妃成亲五载,相敬如宾,感情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谁让齐王没纳妾的意思,也没***添香的爱好呢?可越是这样,齐王妃的压力就越大——若她三年抱俩,哪怕府中没侍妾,腰杆子也挺得住,可她三年五载,半点消息都没有,身为皇子的丈夫仍旧守着她一个,甜蜜之余,哪能不急?齐王虽劝了她,没孩子没关系,大不了找梁王或代王过继。齐王妃却不听,偏方灌了不知多少,挣命般生下个儿子,自己也只剩半口气。

齐王哭笑不得,刚要给他解释,一直蔫头耷脑的韩王来了劲:“就是就是,咱们去兵器铺子看看吧!”

说到这里,这位英姿焕发的皇子嗤笑一声,不屑道:“也就是仗着你心软了,成日盼三弟妹彻底不好,以便占了她的位置,却又要仰仗她与你的夫妻情分,好砸实这件事。你快些劝他们莫要痴心妄想,一个闹不好,算计皇室婚姻,全家都要吃挂落。”

“又胡闹,不是说了不准让你看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子么!”秦恪揉了揉韩王的头,“哪有什么兵器铺子?”大夏虽是太平盛世,铁也是受管制的,怎么可能大张旗鼓开什么兵器店。再说了,即便是有,天下好匠人都齐聚在皇宫,无不以成为御用工匠为荣,民间哪怕人才辈出,也会被搜罗过去,除了那等陪葬君王陵寝的绝世名剑之外,又有什么能胜得过皇子们用的武器?

见齐王总算有了一丝求生**,梁王这才松了一口气,整了整衣领,又恢复平日高贵大方的模样。明明是天下少有的两个聪明人,却进行着最直白不过的对话:“她仰仗你过日子,又慕你甚深,唯恐你厌恶她,怎么可能说这些?要不是有些人心思肮脏,想让我来对付你,着力寻他们家的把柄,我也不会知道这些。”

韩王一听,又蔫了下去:“这样啊!”

齐王知晓生母为自己做了什么后,一直便有了这么个心结在,见梁王和张淑妃的日子越发不好,更加抑郁。在朝堂为他们说话吧,反倒是雪上加霜,索性告病在家,颇有些自暴自弃的意味。如今苦主上门,明明处境算不得好,仍是一副“我都不介意,你计较什么”的模样,齐王见状,心中虽郁气难消,愧疚之情却被梁王连消带打,去了不少。再听梁王提起齐王妃,不由叹道:“她素来不与我说这些。”又有些愧疚。

大概是弟弟毛茸茸的脑袋感觉很好,秦恪忍不住又摸了两把,才笑着说:“走,大哥带你们看百戏去!”

梁王被这个弟弟气得眼前发黑,险些直接吼了:“宣娘娘还不是为了你好,她都去了,你就不能让她在九泉之下安心一点么?还有你家娘子,为了生下寿儿,她吃了多少苦?阖家还没乐和几天,娘家人就欺负上门了!”

宫中一向崇尚“雅乐”,加上这几年气氛低迷,接二连三的白事,谁也不敢奏乐,韩王和秦王长这么大还没瞧过这等稀罕,哪里还拔得出眼睛来?兄弟俩手舞足蹈,咋咋呼呼,看到入神处,眼睛都不眨一眨,小脸憋得通红。

齐王仍不说话。

这般情状落入旁人眼里,实在是可爱非常,一名雪肤花貌的少女忍不住微笑,拉着自己的妹妹:“柔娘,你瞧——”

当年的事情,还有多少隐情……

她已是难寻的佳人,偏偏她的妹子更胜一筹,虽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面貌尚且稚嫩,却能窥见日后的倾城风姿。这名唤作“柔娘”的小姑娘顺着姐姐的目光,往韩王和秦王的方向看过去,韩王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似的,忽地回过头来,恶狠狠地看着这个“正在嘲笑他”的小姑娘。

倘若齐王知晓此事,不认同生母的做法,将宣贤妃之死归咎到他自己的身上,确实有可能落下心结,守孝再严苛些,底子一亏损……梁王知晓这件事,但穆皇后不死,养着怀献太子,加上穆家势大,咄咄逼人,他未必像现在这样,有闲心管齐王这个异母弟弟,反而会捏住对方的把柄,让对方襄助自己一二。倘若圣人认定梁王拿此事逼迫齐王,所谓的“害死齐王”,也就顺理成章了。

小姑娘非但没吓到,反而冲他甜甜地笑了笑,韩王有些挂不住,刚要上前,齐王还没动呢,秦王先回过神来:“八哥,你要做什么?”

卫拓想到这里,悚然而惊。

“都说了不许叫我八哥!”韩王恼羞成怒,一张脸差点成了猴屁股,“我才不是八哥,更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

齐王因生母过世,哀毁过度……

秦王摸摸后脑勺,有些不解:“又不是第一次这样喊……”

听梁王和齐王的意思,此事应是宣贤妃做的,她料定了这些人的性格,用自己的死来布下了一场杀局——穆皇后一死,哪怕圣人亲自抚养怀献太子,能不能养得活还难说。张淑妃、梁王一系必定是要被圣人迁怒,日子过得很艰难的。如此一来,她的儿子齐王不就出头了么?哪怕圣人彻查此事,谁又能怀疑到一个死了几年的宠妃身上呢?何况她本就没做什么,只是深谙人心,加以诱导罢了。

“啊啊啊啊!你还说!”

钟婕妤二度爬床,穆皇后气愤非常,不知为何,留了她一条性命,后来钟婕妤便生下了乐平公主,穆皇后的身体也渐渐好转,开始卯足了劲对付梁王。难不成在梦境里,钟婕妤并未二度有孕,穆皇后本就因宣贤妃之事不虞,中年产妇又落下无数毛病,所以……

“他们兄弟感情真好。”少女羡慕地看着这一幕,有些惆怅,“若是咱们家也能——”

他说得这样明白,卫拓岂能不知道转折点在哪里?

柔娘挽着姐姐的手,温言道:“没事,姐姐,你不是还有我么?”身为小官之女,父亲忙着仕途,母亲忙着交际,长子是顶梁柱,弟弟也要好好读书。幼子幼女合该被怜惜,只有她们这些不上不下,生得又美貌的姑娘,过得战战兢兢,明明呆在自己家里,却要竭力讨好至亲,或许能避免所嫁非人的命运。

梁王见齐王还是一副什么都不想过问,心灰意冷与世隔绝的模样,一个箭步冲上去,提着他的衣领,恨不得再给这个弟弟两耳光,把他打醒:“宣娘娘都病了这么多年,断一两年的药,穆氏能不知道?她沉浸在终于有孕的幸福中,不想理会别的女人,对宣娘娘不请平安脉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本就是她的失职。既是如此,圣人与你一道怀念宣娘娘,她有什么资格吃飞醋?还不是自知理亏,心虚了?钟氏可是穆家的家生子,她管不好怪谁?竟会听信旁人说什么,不要杀了钟氏,权当为九弟积德,若是钟氏能有孕,间接帮助了弟弟或者妹妹的九弟也能更平安健康。当真可笑,钟氏这等为了荣华富贵,一而再,再而三背主的贱婢,就该活活打死!她以为钟氏是送子娘娘转世,上次一举得男,这次还能再揣个孩子,为九弟带来福报?”

少女轻抚妹妹的鬓角,没说什么。

卫拓这才意识到,这个梦境,有些不同。

“说起来,还要感谢苏将军,若不是苏将军赞了父亲调粮有方,父亲也不会高升,咱们也见不到长安繁华。”柔娘年纪虽小,说话却有条有理,“无论去了哪里,咱们也能说,自己是到过长安的人啦!”

穆皇后……死了?

两姐妹亲密无间地说着话,韩王却越想越觉得——这两人肯定是在看自己笑话!想到自己刚才一副大惊小怪,没见过世面的模样,越发憋屈,便将侍卫招了过来:“你们去查一下,那两个小娘子是哪家的。”

“我有什么不懂的?”梁王冷笑一声,满不在乎地说,“宣娘娘一心一意为你,不惜舍了性命,你就这样糟蹋自己?要我说,皇后这是自己逼死的自己,与你有什么关系?”

侍卫一惊,下意识地看着齐王,便听齐王说:“去吧!我自有分寸。”与其拦着韩王,倒不如让他知道,知道了又能怎样?有他看着,断然出不了事情。

“二哥——”齐王摇了摇头,神情很是痛苦,“你不懂……”

秦王眼珠转了转,笑得促狭:“莫要惊扰了对方,日后见面,也要恭敬些。”说到这里,坏坏地看了兄长一眼,“八哥,要不我给你算上一卦?你这面向……有点惧内啊!”

若说梁王是灿烂热烈到会灼伤旁人,却让人忍不住追随的太阳,清雅俊秀的齐王便如高悬天空的明月,温柔、高贵,给人带来光亮,让人顺着他的指引前进,却又带着些许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混说!”韩王险些跳起来,“我会惧内?也只有你这种胆小鬼,才会被女人欺负得动弹不得!”

梁王快马加鞭赶到齐王府,齐王虽有吩咐,可谁敢拦着梁王?这位天潢贵胄长驱直入,径直闯到了弟弟的书房,见齐王眼角带着青影,面色颓然,当场就给了他一拳,把齐王打得踉跄后退,并厉声道:“秦承,你就只有这点出息?”

事实证明,做人不能太铁齿,秦王殿下也颇有神棍的资质。

哪怕多看一眼,只要能多看一眼……

若干年后,秦王坐拥诸美,左拥右抱,好不快活。韩王殿下呢,娘子一挑眉,老虎立刻变成了乖乖的猫儿,半点脾气都没有。饶是如此,韩王妃仍与新蔡公主好得一个人似得,隔三差五就要去公主府“小住”,或者请新蔡公主来自家府上,亲密无间地话着家常,晚上还常常睡一起,把韩王赶去睡书房。

梁王在卫拓心中,如师,如父,如兄,多少年午夜梦回,梁王以及恩师们的音容笑貌都萦绕在脑海,挥之不去。明知这场梦透着古怪,卫拓却仍是跟了出去——他想见到梁王,更想见到他的恩师们。

韩王殿下独守空房,哪怕将儿子推出去撒娇卖萌,也没半点作用。夫纲不振,兄弟聚会的时候还要打肿脸充胖子,实在是……颜面无光,雄风不存啊!

这话说得半点不假,梁王虽有一母同胞的兄弟,即五皇子卫王。可他最信任也最看重的兄弟,却是唯一能与他分庭抗礼的三弟齐王。

卫拓静静地看着似水的流年淌过,脸上始终带着清浅的笑意。

这般作为本是颇为无礼的,由他做来,却行云流水,尊贵天成,仿佛他天生就该高人一等,睥睨众生。就连当值的宰辅也没半点不虞,反倒感慨:“梁王殿下与齐王殿下兄弟情深,实乃我大夏之福。”

这合该是梦。

“七天……”梁王顿了顿,便与几位宰辅告辞,一阵风一般地命人备马,准备出宫。

只有在梦里,才会有这样好的情景。

“回梁王殿下,齐王殿下已有七日不曾涉足政事堂了。”

或许,这又不是梦,又或者,有人做过一样的梦,知晓故事的结局,才会让他的整个人生都不再一样。

他按捺了焦躁的情绪,尽量用平和的,却仍能听出一丝焦急地声音问:“三弟有多久没来这儿了?”

乐平公主、莫鸾……

卫拓怔怔地看着这个英挺俊美,举手投足皆是矫健自信,光是看一眼就能灼伤人的青年,大脑一片空白,就见这名尊贵不凡的男子一把推开政事堂的大门,目光转了一圈,眉毛险些拧成了一个结。

到底从哪里开始,故事才有了分歧?

这时,又急又重的脚步由远及近,身着戎装的青年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内侍随从焦急地跟在身后,想要拦他,硬是谁都不敢动一步。

或许这真是他的梦境吧,正当他这样想的时候,环境倏地一变,陌生到不真切。无论是四周的建筑,还是这些人的穿着打扮,甚至屋内的摆设,都是这样的奇怪。他看见一个少女趴在桌上,咬着笔杆,挠着头皮:“汉景帝后头是汉武帝,夏武帝后头是夏景帝,汉武帝刘彻,夏武帝秦望,夏景帝秦宵……这些古人知不知道照顾考生啊!头都大了!”

不知怎地,他很清晰地明白,自己在做梦,却难以想象,世间竟有这样的梦境,真实到近乎虚假。

夏景帝,秦宵?梁王殿下现有的几个儿子中,似乎没有这个人,倒是魏王之子……卫拓正狐疑,时光仿佛倒流,回到了大夏,邓凝站在窗边,自言自语:“他说他叫秦宵,可秦宵不是夏武帝秦望的小儿子么?怎么会是魏王的嫡长子?难道我历史学得不好,记错了?”

外面日头正烈,卫拓站在熟悉又有些陌生的长廊上,打量着四周的环境。

番外 前尘一梦 之玖

这天,他照例歇了一小会,却陷入梦境之中——他的灵魂似乎离开了身体,似是有自己的意识一般,推开陈旧的木门,往外走去。

她是……

储君既定,举国同庆。卫拓身为国之重臣,更是忙得陀螺似的,整整七天都没离开政事堂,白天议政、理事,晚上便宿在了政事堂的厢房中,处理完诸多事务后,方伏案小睡一会儿,醒来便用冷水洗一把脸,继续繁忙的公务。

卫拓略一回忆,便记起了这位少女的身份——魏嗣王妃,邓凝。

番外 前尘一梦 之壹

似乎,又有些不同。

秦恪才不管别人怎么想,事实上,沈曼给位份还算给得宽厚,给秦恪过目后,他倒好,将每人至少降了一两等,征得圣人的同意后就这样将诏书发出去了。妾室位份如何,他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他真正关心得是爱女的封邑。缠了圣人好几天后,这位新出炉的太子喜滋滋地捧着圣人下的诏书,公告天下——从今往后,裹儿便是广陵郡主!

与记忆中那个偶尔瞥见,端庄贤淑,并无任何不妥的魏嗣王妃相比,眼前的这位少女更洒脱些,给人一种离经叛道之感。虽眉目不同,却有那个咬着笔杆的少女的神韵。

后宫本就与前朝息息相关,东宫妃嫔的位置一定,便有许多朝臣皱眉,勋贵们则多半打消了送女儿入宫的念头,改选旁支之女。

莫非人世间真有如此巧事,后人回到前人的故事中,更改了前人的命运?

孺人李氏,封正四品良媛;媵杜氏,被追封为良媛;媵王氏、朱氏、卢氏、郑氏,为正五品承徽;妾周氏,仅得了一个正七品的昭训!

卫拓本就不是什么笃信神佛的人,面对“命运”的洪流,也敢迎难而上。这般蹊跷之事,在他心中不过留下一道痕迹,他便顺着自己的思路想了下去,神色一凛。

秦恪的原配沈氏贤良淑德,册为太子妃。

不,不对。

太子属官与东宫六率的空缺,很快就成了长安权贵最关心的问题,人们很有默契地不提去年的惊涛骇浪,转而奉承起大夏的新太子。若无意外的话,再过几年,他便会成为这偌大帝国的新主人。

命运真正的改变,不在于邓凝,而在于乐平公主。

空虚了十年的显德殿终于迎来了它的第四位主人,一扫昔日的孤寂幽冷,重新焕发了生机。

倘若没有乐平公主,宣贤妃的计谋就会成真,本就体虚、遭逢刺激又略有些心虚的穆皇后没了精神寄托,一病不起……

治平十九年,春,圣人祭祀天地祖宗,册皇长子秦恪为太子。

正当他想着这些的时候,时间的长河缓缓流淌,不过一瞬,便已跨越千年。有几个少女拿着书,叽叽喳喳:“原来面首这个词,是这意思啊!”

秦恪本就惶恐不安,不知自己怎么应对国家大事,听见圣人的决断,如闻纶音,将这句话深深铭刻在了心里。

“我还当古人好羞涩,谁知道这么黄暴。”

“你不是不懂么?不懂的话,先问诸位宰相,再问阿琬!”圣人极为干脆,一锤定音,“就这么办!”

“发明这个词汇的乐平公主,可是以荒淫的形象记载进了史书哦!”

“啊?”秦恪更吃惊了,“带裹儿去政事堂?”那可是帝国权利的核心,只有宰相们才能出入的地方!

“那又怎么样?不是挺好的么?皇帝唯一的嫡亲妹妹,身边美男环绕,要多少人服侍有多少人服侍。如果不是一味地维护情人,卷入了大案,也不会落得那种下场。明明拿得一手好牌,却自己作死。”

秦琬乖乖走到圣人右手边,便听圣人道:“走,去政事堂!”

最后说话的少女神采飞扬,眼角眉梢有掩饰不住的光彩,她的话语清脆,声音明明不大,却仿佛传达到了九天之上:“如果我是乐平公主,绝对不会将好牌打成烂牌。”

“瞧你这窝囊的样子!”圣人痛斥了长子一句,对秦琬招了招手,“阿琬,你过来。”

卫拓眼神一沉,已经明白了故事的结局。

秦恪已经习惯了自己“不行”,听见圣人的嘱托,险些一蹦三尺高,下意识地说:“父皇,儿子……”从来没接触过政务,两眼一抹黑,怎么担得起这样大的一个国家?

这世间从来不会缺少聪明人,更不会缺少自作聪明的人,没有足够的本事,何苦插手朝政?好牌、烂牌,只有打得人才知道,旁观者纵然知晓结局,想当然地推断过程,自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他这一生,起初是嫡母手下讨生活,不知道前程在哪里的王府庶子;随后便是处在风口浪尖,险些没命,归于平淡的皇长子;再然后是十年流放,谁都瞧不起的庶人;如今虽恢复了身份,却也只想安享尊荣,从头到脚都没觊觎过那张椅子,谁料这个天大的馅饼会砸自己身上呢?

“知晓历史”的乐平公主,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做的,就是惹上了连慕。

与鲁王府的乌云盖顶相比,晋王府则一片欢腾,哪怕沈曼百般约束,下人仍是喜气盈腮。至于秦恪,他已经彻底傻了。

卫拓冷眼看着连慕步步为营,仗着乐平公主对“次相”的忌惮和优容,借助乐平公主其余的情人,掌握了极多秘辛,渐渐接近了魏王。又在魏王登基,徐密为了进谏,撞柱而死,朝野上下一片激愤,老臣们纷纷站出来抨击他,赵王韩王接连造反,国家内忧外患的时候,提出“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成为了魏王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前有赵王,后有魏王,血淋淋的事实摆在眼前,鲁王实在不敢轻举妄动。也就只能生生地看着庶长女被册为和亲公主,带着他成为九五至尊的希望,不日便要启程,前往西域。

魏王用连慕和祁润来对付卫拓,从未忘记仇恨的连慕,假意剑指魏王最恨的裴熙,实则将矛头对准了乐平。

这自然不是鲁王想要的结果,可圣人心意很坚定,派人看他也看得很紧。同样,对他的庶长女,就是那位封号已经确定为安城公主,决意和亲吐蕃的可怜姑娘,圣人也派人里三层外三层地护着,不给任何人有对和亲公主下手的机会。

魏王得位不正,苏锐又因病逝世,赵王、韩王的叛乱纵被镇压下去,如何处置依旧是烫手的山芋。在裴熙的“引领”下,民间早将魏王的罪过编写成书,直指他不忠不孝,屡禁不止。倘若这时候,魏王能“大义灭亲”,而且灭得是与他没有冲突,却有血缘的乐平公主,必能收获极多声望,运作得好,说不定能将昔日恶名尽数洗刷。

圣人倒是没明说,只是将他招到宫中,极为明白地告诉他,大夏不可能用真公主去和亲,他既做了这种事,就不要再参合朝政了,安安稳稳做个贤王吧!

毕竟,没有人会傻到与皇帝长久抗衡,哪怕有风骨的人依旧会以各种行为做出无声的反抗,更多想要谋求功名利禄的人,却只是想找个台阶下。

他拿庶长女去和亲,为得是坑魏王一把,将对方打得死无葬身之地。谁料这一招坑了魏王不假,也害了自己呢?

抓准了魏王心思,又在朝堂上颇有影响力,隐隐能与卫拓一较高下的连慕,对魏王来说,自然比乐平公主来得重要。卫拓冷冷地看着乐平公主发疯、绝望,从娇生惯养,一呼百应到被人冷落,缠绵病榻,整天却一口水都无人喂。弥留之际,尚一直喃喃:“不会的!我没有像历史上的乐平公主一样,我没有做那些事……”

鲁王呆坐在府中,口中如同含了黄连一般。

她只是有几个相知相许的情人,并未坐拥面首三千;她只是帮兄长引荐人才,没有插手朝堂政务;她对连慕施恩,连慕为何这样报答她?难道她的运气就这样不好,遇到的都是渣男,落魄之后闻达,非但不思报恩,反倒要把见过他们落魄曾经的人全踩在脚下么?

册太子!

卫拓缓缓走近这位娇艳不再的公主,眼中透着一丝冷意。

魏庶人病逝的消息传来,圣人眉毛都没动一下,只说了一句“知道了”,便将最重要的事情给抛了出来!

根本就没有什么“历史上的乐平公主”,你在史书上见到的“乐平公主”,从头到尾,都是你自己啊!

众人不知他为纪清露考虑,还当匡敏谨慎,无不肃容称是,心中虽有些惴惴,差事却办得又快又好。

你想要改变历史,却不明白,历史都是胜利者书写的。哪怕你有千般好,只要当权者有心抹黑你,你在史书上的记载就会面目全非。尤其是在魏王治下这种顺他者昌,逆他者亡的朝廷,史官的骨气和脊梁?那是什么东西!

他心里翻江倒海,面上却不显露分毫,只道:“除了圣人有旨意的几个,旁人一概不要惊扰。”

帮魏王?你果真不够聪明,不懂魏王是什么人。即便是当个天天吃喝玩乐的公主,也比居高临下地帮他好啊!他可是齐王纯粹善意的恩德都能当做拉拢收买,为之憎恨不已的人,岂会接受你的“好意”?若他真把母亲和妹妹放在心里,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往你们身上泼脏水,用你们的污名来衬托他的可怜了。在他心里,你,也不过就是个送上门,还看不清自己身价的玩物而已!

见着魏王面色狰狞,想要捂住喉咙都被制住,须臾便断了气,尸体如死狗一般被仍在地上,丝毫瞧不出生前威风八面的模样。匡敏只觉快意非常,却又觉得魏王犯下如此多的恶行,让他死得这样痛快,当真便宜了他。

如斯蠢材,自作冤孽,卫拓已不愿看下去!

正因为这等共识,匡敏见了魏王,二话不说,一个手势,身后的人已经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干脆利落地卸了魏王的下巴,往他的口里灌毒酒,再用力一装,令他将毒酒咽了下去。

见过这么两个人后,他大概理顺了前因后果——没有这些异类闯入的大夏,合该是梁王登基,邓凝所在得是“正史”的千年之后,却来到了有乐平公主的大夏。而乐平公主所知晓的历史,却是她本人缔造,却恍若未觉的。

天使代圣人赐了毒酒,魏王二话不说就喝了,这才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对谁都体面的做法。

如此因果,实在无法不令人感慨造化之神奇,只是一想到乐平公主这样的人竟害得梁王失去了皇位,便让卫拓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复杂。

他们这样难做,魏王也该识趣才是,哪怕不识趣,他们也会让他识趣的。

她并没有做什么,但她出生了,这样的巧合,破了宣贤妃以性命布下的局,也害得齐王抑郁寡欢,与苏吟失之交臂;梁王被逼无奈,兵败自刎;苏吟世外仙姝,却困于肮脏的魏王府;苏锐一世英雄,却不得不受裙带关系的挟持……

皇家的事情,最不好处理,万一魏王不肯死,他们该怎么办?对付别人,可以直接拿白绫往对方脖子上套,或者拿弓弦一勒,但这一套能用来对付皇子么?他们是来赐死魏王的,并不是来杀死对方的。圣人如今厌了魏王,万一哪天又伤怀,想起父子情分了呢?谁也不敢用自己的性命来验证一下皇帝到底讲不讲道理。

偏偏还有个蠢货,也要插上一手。

能与他一道出来的,哪个不是人精?一听就领会了匡敏的意思。

卫拓的目光落到幽居小院的莫鸾身上,神色微冷。

匡敏知晓魏王不似梁王,必是要闹腾的,一旦把他供出来,那就不好了。他虽做错了事,却一心想弥补,九泉之下再侍奉圣人呢!故他闭目养神了一会儿,便趁着左右在的时候,感慨了一句:“魏庶人终究是圣人之子。”

若有来世,断不能所嫁非人?只可惜,你害了苏锐和陆泠一生,到头来的结局,还是流放!

等到该死的人都死了,一些热闹的,喜庆的事情,便可以提上议程,好让大家不再议论这些糟心事。

今生欠下的债,来生必定要还……想到这里,卫拓的神色忽然有些恍惚。

邓凝身为魏嗣王妃,竟然红杏出墙,哪怕她与苏彧没真成事,实打实的字画、证据摆在面前,可见二人暗通曲款多年,也是万万不能活下来的。

这样多的异界来客,生生扭转了梁王登基的命数,莫非在成为了九五至尊的后半生中,梁王殿下做了什么?

按圣人原本的想法,将魏王贬为庶人,过段时间报个“病故”也就罢了,不至于这么早动手。可冯欢御前奏对之后,圣人忽然改了念头,决定尽快了结这件事。

嫡出的三个儿子都没能登基,反倒是年纪较小的儿子继承了皇位,武帝……汉武帝年老时,大兴土木,迷信神仙方术,梁王殿下是不是也走了这条老路?

因着先前已经杀了一个赵王,再明着杀儿子不好,就只能暗着来了。加上魏王做得恶事虽多,却正因为这份骇人,才不能外传多少,否则有碍皇家声誉。

代王殿下今生寿数绵长,还成了一国储君,可见前两辈子的命数怕是不长久。齐王殿下天生体弱,他和王妃苏吟从相识到相知,成为夫妻后,花了几年时光,终于将苏吟捂热。这样的神仙眷侣,一人去了,另一人定也是活不长的。

他的意思很明确,魏王并着几个年长的儿子,无不作恶多端,一概不能要了,年纪小的儿孙倒可以留下一条命,好吃好喝地供着,必要的时候为大夏做贡献。

或许,就是这样吧!

圣人已经将魏王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不说了解了十成十,也明白了七八分。先是愤怒自己有这么一个禽兽不如的儿子,随即便下定了决心。

看着亲近的,年龄相仿的人一个个离开,触目伤怀,想要挽留住时光,不愿意直面衰老与死亡。

冯家这对继母子的奏对,除了圣人的几个心腹内侍外,无人知晓其内容。但次日一大早,匡敏便带着密旨、鸩酒、白绫等物什,到了从前的魏王府。

卫拓知道,这个梦境由他主宰,只要他想看,他就能知晓原因。但在真相面前,他退却了。

圣人皱了皱眉,想到冯欢在高句丽待了好几年,终是点头:“既是如此,传鄂国公太夫人吧!”

长久的静默之后,他自嘲一笑:“原来,我也是这样的软弱。”

冯欢与继母的关系一向不好,这位继夫人觊觎着鄂国公世子之位,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若非血海深仇,怎能让两人联起手来,同仇敌忾?

他不敢去见证,唯恐梁王晚年真做了什么糊涂事,就让记忆停留在这一刻,梁王永远是他心中那个如兄如父,又如师长,英明神武,完美无瑕,仿若朝阳的梁王。

“微臣所言,千真万确!”冯欢连连叩首,“还望圣人请微臣继母陈情,便能知晓此事!”

也应了那句话。

“什么?”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冯欢听见圣人这么说,也不顾什么尊卑,急急道:“也不是微臣弟弟的!”

梦境虽好,到底该醒了。

想到这里,圣人抬了抬手,阻止冯欢往下说:“你的委屈,朕都明白,乐平的孩子……”

夜色如水般深沉。

李家在高句丽权势极大,连高句丽王都要礼貌相待,李家的女子,在高句丽确实很抢手,那又如何?冯欢是有资格尚大夏公主的人,岂能瞧得起对方?对方不知他身份,也未必看得上他。李成道这一手,笼络寒门举子倒也罢了,想笼络冯欢,无疑是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政事堂的夜晚与白天相比没有什么不同,仍旧庄严肃穆,只是少了点人气。

他说得虽是实情,圣人却明白经过并不全如他所说,至少心思不全对——譬如心念故国,若不是汉人身份暴露,被高句丽人用异样的眼神看。身为高门贵公子,却像一个破落户一样寄人篱下,冯欢也不会对高句丽那么没有归属感。

卫拓缓缓起身,走到一旁的柜子上,抽了一卷卷宗,目光落到“苏彧、苏获并苏莫氏流放”那一列,心道,莫鸾知晓圣人的裁决后,究竟是什么心情呢?

冯欢面对圣人,战战兢兢,并不敢有所隐瞒:“李成道为笼络微臣,许了个堂妹给微臣做妻子,微臣心念故国,强颜欢笑。使者归国后,微臣百般打听,听闻父亲和幼弟皆已故去,心下骇然。想方设法,终是混到了此次的使团中,方得已重建天颜。”

前世,圣人怜她无子,常年吃斋念佛,不理俗事,给了她选择的机会。她明知留在京中会受周红英和秦敬磋磨,仍旧贪恋安逸,选择了留下,并一味埋怨代王不好。今生兜兜转转,抢来了一个样样都好的夫婿,最后的结局与上一世相比,竟没有什么不同。

“正是!”

或许有的,毕竟她的两个儿子和她一起上路了,但对她那样自私的人来说,这样无能的儿子,还不如没有。

圣人听得“李成道”三字,眉头不由舒展开来:“李成道?莫不是高句丽大元帅李载梁的嫡长子?”

强者遇到挫折,三省吾身;弱者遇到挫折,却只会怨天尤人。

这位面貌粗豪的驸马跪伏在圣人面前,陈述自己这些年的经历,泣不成声:“……失足跌落山崖,从那时便落下痼疾,腿脚不甚灵便……刚到有人烟的地方,便被黑水靺鞨的蛮子擒获,发配去做了奴隶……部落被高句丽收编,见微臣识字,便将微臣充做了刀笔吏,后又被李成道请去做幕僚……”

不过,秦敬那样磋磨嫡母,连表面功夫都不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断不可将江山交付到这种人的手里。

鄂国公世子,七公主乐平的前驸马,冯欢。

圣人年迈,太子膝下统共就几个儿子,哪怕年长的不成器,他卫元启还没有落到将希望寄托于几岁小儿的程度。若非青黄不接,圣人也不至于带广陵郡主来政事堂……卫拓对男女之别并无意见,却明白女子想要在朝堂掌握话语权实在太难。君不见古往今来,那么多太后明知外戚专权对儿子不好,也要扶植娘家人;也有那么多公主伙同驸马,一道造反。并非不明事理,只是无人可依。若广陵县主心思纯正倒好,若是走了邪道,他少不得出手压一压了!

穆家愁云惨淡,哭声震天的同时,宫中已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