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阿娘你看她！这个样子以后谁还愿意娶她？”
“就是我厉害，就是我厉害！你看见大哥连话都不敢讲，腿肚子还打颤，要是没有我，你的方法能奏效？大哥连你讲话都听不清！”
我破涕为笑，三个孩子一人打了一下脑袋：“吵什么吵！等你们父王来了你们也这样吵，看他不教训你们！”
“你说什么呢！这主意是我想的！怎么又变成你厉害了？”
图安无辜：“阿娘，我真的什么话都没说。”
“和好啦，和好啦。阿娘再也不会哭啦！遥遥真厉害！”
楼夏和娅弥笑着吐了吐舌头，撒娇地抱住我和图安。
娅弥和楼夏惊叫着从帐外冲进来，一下子扑到我们俩身上。
我看着怀里三个长大成人的孩子们，头一遭觉得老天爷待我不薄：“你们三个啊……都是阿娘的宝贝，一个都不能少，一个都不能少。”
“傻孩子，该说对不起的是阿娘啊！”我一把把他拥进怀里，即使这孩子已经高出我许多，可在我怀里他就是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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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哪一个母亲是愿意自己的孩子在他五岁的离开自己的。图安知道您也舍不得。阿娘，对不起……让您难受了那么久……”
图安回来恰赶上忽罕邪三十五岁的生辰。三十五，我替他绾发时忽然想起这个数字，不由地一笑。
他沉默了半晌，咽了咽口水，像是下了重大的决定，猛地抬起头说道：“阿娘，图安不怨您了。若说以前当真怨过您狠心，但如今看见您这副模样，是再也恨不起来了。
他一愣，看向镜中的我，问道：“笑什么呢？”
在孩子面前哭，真是太丢脸了。我推开他的手，自己来：“阿娘没事，你说吧，有什么事。”
“你三十五了，我都三十六了。”我替他簪好发簪，看着他镜中的容颜，“日子过得可真快啊，一转眼，我都嫁来二十载了。”
他连忙抬手来给我擦。
忽罕邪笑了，将我拉进他的怀里，坐在他的腿上。我靠在他的胸膛上，听他说话：“是啊，都二十年了。孩子们也都长大了。”
我看着他，眼泪又不由自主地出来了。
我一个激灵，立马起身：“你要给图安择妻了？”
“阿娘。”他又喊了我一声，扶着我坐下，“您给我的东西，我都有好好收着。您……”
“你先相看着，我们不急。”他又将我拉回去，“今日不仅是各部落的大臣们会来，匈奴，还有西域一些依附于我们的小国都会派人来。”
我边点头边拭泪，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天知道我等这一声“阿娘”等了多久。
“那我就先看看，我……我还不知道怎么做婆婆呢。”我有些为难，谁让图安是长子，前头一个有经验的人都没有，唯一有经验的人如今身体也不好，还特别不待见我。
“阿娘，不要忙了，我不渴也不饿。”
“那你去问问我娘。”
他一喊我，我心肝颤动，眼泪就下来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
“阿娘。”
“哈哈哈哈——所以我们不急，左右我还想让图安再磨练几年，这事先放放。”
我忽然紧张，立马从榻上站了起来，有些结巴：“图安，你，你怎么来了？喝水吗？还是乳茶？还是要吃别的？”
“好。”人生有了新的目标——找儿媳妇，这倒是让我新鲜。
娅弥笑了：“哥哥自己来了，阿娘自己给哥哥吧。”说罢，她牵着楼夏的手就钻出了帐子，把图安推了进来。
忽罕邪沉默一瞬，又说道：“还有……”
我叹了口气：“阿娘会给你做的，你先把这个给你哥哥去，快去。”
“还有什么？你不会要给遥遥找夫婿吧？还是楼夏？他们俩还太小了，才十三呢！”
“阿娘偏心！遥遥也要这样的红皮靴子！”
“不是这件事。”
我惊讶道：“你们俩怎么这个还是过来，不读书吗？欸？你给你们哥哥的东西怎么在你们这儿？”
“那是什么？”
可没想到，有一日我又送了东西过去，来的不是图安的随从，而是娅弥和楼夏。
忽罕邪看着我，想探究我眼里的神色，好半晌才淡淡道：“齐国……也派人来了，是大皇子姜祁玉。”
我还是忍不住对图安好，我想把此前欠他的全部补偿回来，或是送一堆糕点过去，或是送一双毡毛暖靴，往往都是他遣人来道谢，从不自己来。我知他心中怨我，是以更加难受，更想要百般地对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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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很久以后，我偶然想起今天，才忽然发现，若是齐国没有派人来，那么再给我一点点时间，就一点点，我或许就可以忘记曾经种种，或许就有可能成为“他乡之人”了。
忽罕邪长叹一声，将我转了个身抱在怀里：“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运，于图安而言，这并不是坏事。他总有一日要坐上我的位子，那他的心里就不可能只有他自己，抑或者……这么一个小小的家。”
我跟在忽罕邪和桑歌身后去接见来宾，姜祁玉翻身下马，拱手行礼：“晚辈见过单于、大阏氏。”
惭愧，内疚，自责，所有所有积压了十几年的情绪涌上心头，让我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忽罕邪点点头：“辛苦大皇子舟车劳顿来此，请。”
我泣不成声，摇了摇头：“图安以前不是这样的，他一定是在匈奴过得太苦了……”
姜祁玉笑如朗月入怀，一双眼眸清澈如水，举手投足间是清风盈袖，淡香浮动。他望见了我，询问道：“这位……是姜夫人吧？”
忽罕邪也走了过来，慢慢地从身后拥住我：“孩子只是长大了。”
我抬眼看他，他的眉目很像姜褚易，可整张脸一看又像刘姐姐，温和敦厚，如玉磋磨。
我逃跑似地出了帐子，立在夜风中再也忍不住泪意，捂着脸就哭了起来。
忽罕邪望了我一眼：“正是。”
我沉默地看着他们三个，忽然起身，强忍着情绪：“阿娘去看看还有没有什么东西能再做几个出来。”
“姑母。”他恭恭敬敬地朝我行礼。
我微微一愣，娅弥却是一下子瞅准了时机，瞬间抢夺塞进了嘴里，还不忘朝楼夏炫耀：嘿嘿嘿，你动作没我快！
我屈了屈膝，以汉礼回之：“大皇子。”
图安却是很乖巧，将菜又端到了饭桌中央：“给弟弟妹妹吧，我不饿。”
一行人落座，我仍旧坐在忽罕邪的左侧，图安坐于下首，紧挨着姜祁玉。楼夏和娅弥早就跑去了马场挑选马匹，因为此前忽罕邪告诉他们谁要是能在他的生辰宴上赛马得第一，他就允他们一个承诺，要什么都行。
忽罕邪：“……”
这可把娅弥高兴坏了，她做梦都想去外面看看，不管是西域还是中原，只要能出月氏，她就乐意。是以，她把哥哥姐姐们全都说服了，真要比赛的时候，他们千万不可上场，月氏这么就只有她和楼夏。楼夏从小不善骑射，就爱跟在我后头读书，这赛马绝对是赢不了娅弥的。若是有齐国或者西域小国的人要出来比试，娅弥有信心将他们比下去。
我：“你天天都在吃，让给孩子又怎么了？”
谁让她是忽罕邪单于的女儿呢？
忽罕邪幽幽地来了一句：“那我呢？”
果不其然，忽罕邪告知比赛时，月氏这边的孩子们，只有娅弥兴致勃勃地走到中央，笑着对忽罕邪说：“父王，我要参加！”
尤其是楼夏和娅弥，几乎是争抢着吃完每一盘菜，吓得我直接虎口夺食，把仅剩的一盘幸存者摆到了图安面前。
忽罕邪早已看出这孩子使了坏主意，故意想要逗逗她：“好啊，可是就你一个人，你怎么比呀？”
今天的阵仗真的有点大，菜码全部上齐的时候，连我自己都有些怀疑到底吃不吃得完。但一会儿这烦恼就烟消云散了，那三个孩子都是在长身体的时候，吃什么都风卷残云，一点儿都不给你留下。
娅弥一愣，一记眼刀飞向楼夏，吓得楼夏立马瞥开目光。
我大笑起来，今儿个高兴，看谁都可爱：“好——给你喝！”
“还有楼夏呢！”
“那……那我也要喝这个汤！”
“我不去！”
我无奈地看着她，心头一软，忙走过哄她：“好了好了，遥遥乖。你哥哥好不容易回来了，我们不得给他接风洗尘吗？”
娅弥急得走上席面就来拖他，好轻声撒娇：“哥哥，我还留着阿娘给我的果子没吃呢。我都给你吃！”
娅弥揉着脸，努努嘴：“哼！哥哥不在的时候，阿娘就天天念叨，现在哥哥回来了，什么好的都是哥哥的。遥遥不开心了！”
楼夏有点妥协：“真……真的？”
我拧了拧她的脸蛋，气不打一处来：“吃吃吃，就知道吃。帮忙都不会！”
娅弥疯狂点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娅弥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帐子里的，对着咕咕冒热气的汤咽了咽口水：“阿娘没事，哥哥不爱喝，遥遥爱喝！”
我看楼夏的样子，本来是想答应的，可一听见娅弥说这话，又赶忙摇头：“我不吃了。”
我还是停不下步子，绕着帐子一圈一圈地踱步：“曹芦，你说图安这孩子现在喜欢吃什么？以前爱喝牛骨蔬菜汤，在匈奴待了这么些年，也不一定爱吃了。唉……都怪我没问他，你说万一这些菜他要是不爱吃怎么办？”
“楼夏！”娅弥气急败坏。
曹芦一边帮我打下手，一边劝道：“公主，您别转了，这汤快好了。”
“娅弥公主。”姜祁玉施施然起身，朝她拱手道，“若公主不嫌弃，在下倒是愿意与公主比试一番。”
这怕是我这么多年以来，最紧张的时候了。
娅弥松开楼夏的脖子，站定看姜祁玉：“你会骑马？”
忽罕邪听见这话也来了兴致：“好啊，图安回来了。今晚，我们一家人就好好聚一聚。”
姜祁玉笑道：“我爹对我们兄弟姊妹都很严苛，不仅是我们男儿，连我的妹妹们都要学习骑射。想来……在下也不会让公主失望。”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摸了摸他们的脑袋，对图安笑道：“今晚记得来阿娘的帐子里吃饭，天山下的果蔬丰收，阿娘让人采了许多回来，今晚阿娘亲自下厨。”
“那敢情好……”
楼夏如蒙大赦，赶忙朝图安行了礼就跑回到我身边。这一对双生子一边一个，抓着我的手臂，像看陌生人一般看着图安。
“公主。”又一人站了起来，是龟兹的王子，他朝席上鞠了鞠躬，又对娅弥说，“在下也愿意给公主助兴。”
忽罕邪拍了拍楼夏的后脑勺，笑道：“小子胆儿那么小，回去吧，我有事跟你哥交待。”
本来还怕没有对手的娅弥，一下子多了两个，她朝楼夏哼了一鼻子，转头对忽罕邪道：“父王，就让他们两个和我比！”
娅弥的任务完成了，只剩下楼夏还颤颤巍巍地站在那儿，接受图安上上下下的打量。
忽罕邪望着堂下的两个少年，笑了笑：“来人，备马。”
“哥……哥哥！”娅弥连忙叫完，又跑到我身边抓着我的手臂悄悄地看着图安。
我算是体会到了一家女百家求的感觉，只是在我心里娅弥还小，这事儿根本没想过。可没想到的是，有些事不是你做打算它就会来，你不做打算它就不回来了。
“去啊。”我催促道。
几圈下来，娅弥酣畅淋漓，龟兹的王子和姜祁玉都是有眼力界的人，让娅弥赢了，却没有让她赢得很假。
图安气势迫人，只轻轻地瞥了他们一眼，楼夏和娅弥就有点不敢上前了。
她兴奋地在马背上欢呼，一扭头就将头上的珠环甩掉进了草丛里。娅弥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瘪了瘪嘴，十分不开心。
我强忍着泪水，将楼夏和娅弥推上去：“去，去见见你们哥哥。”
我叹了口气，这小妮子越长大心性越发不稳重，等她下来我必定要好好教训一番。
长大的少年郎啊，眉似钩，眸如星，鼻梁英挺，常年习武让他高大又健硕，浓密的长发编成一撮撮小辫子垂在背后，间或以银饰翠珠装点，俊朗丰逸非常。
姜祁玉看了娅弥一眼，策马往回走，定睛瞧了瞧草丛，翻身下马将东西拾了起来。他朝着娅弥招招手，娅弥看清他手中的物什，兴奋地下马跑了过去。
我站在山坡上，看着他骑着马，带着身后浩浩荡荡地队伍一路走到我面前。
“谢谢。”失而复得，她眼中亮晶晶的，如同夜里璀璨的星芒。
我还记得小时候的他，那双眼睛还是极肖我的，怎么长大了，反倒不像了呢？
龟兹的王子也下马来到他们身边，三个人有说有笑，好一副少年游春图。
不是我生的吗！为什么一点儿都不像我！
我望着他们，心中欣慰，却也觉得孩子们渐渐长大，自己时光不再，红颜易老。
我的图安，我曾想过很多种他长大以后的样子，可我没想到他竟然跟忽罕邪能长得那么像！
我瞥了眼忽罕邪，只见他微蹙着眉头，嘴唇紧抿，似是不悦。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他望着的，是那个从遥远东国而来的大皇子——姜祁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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