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绣字伤眼睛,我派些人手过来帮你带孩子,你专心做自己想做的事吧。”
“图安很乖。”
“不必了。”我不喜欢月氏的人围着我,是以嫁来如此长的时间,贴身侍奉我的也就玉堂一人,连曹芦我也是不让她常来的。
忽罕邪执起画纸,叹了口气:“白日里图安可闹你?”
忽罕邪望着我,眼神里是不容辩驳:“我明天就遣一些人过来,今日早些睡,明早再做吧。”
忽罕邪沉默良久,我又忙道:“我记得你先前同我说的话,我也不会再见齐国的人了,只是……母妃生我养我,我,我有些挂念她。”
我无法违抗他,只得默默接受他给我的侍女们。他还将兔子拿了去,说是畜生烦人,等我将东西绣好了再问他去讨要也不迟。
我点点头:“我母妃……来年便四十了,我没法孝敬她,所以想绣个东西给她。不知可否让商队帮我带过去?”
我知道我惹他不开心了,但事已至此,这寿字我是一定要给母妃送去的。
“寿?”
玉堂的婚事定在了来年开春,办完后,阿莫就要启程去西边了。我有些不忍心他们新婚燕尔就此分离,可又不希望玉堂离我而去。两相矛盾,思量不出个方法,只好将此事暂且放一放,等明年开春再说。图安已经学会了让人扶着走路,我有时教他说话,他也咿咿呀呀地回应我。
我吓了一跳:“画花样子呢。”
一日玉堂匆匆跑来告诉我,说是齐国又要派来使者乐,是来恭祝忽罕邪喜获麟儿,平定西部的。我兴奋地站起来,本想着如何接见,可转念又想到忽罕邪的禁令,顿时萎靡。
早早安顿图安睡下,我拿了炭笔开始描样子,连忽罕邪何时进来都不曾察觉。他从后拥住我,问道:“在做什么?”
手头的“寿”已绣得差不多,我也认命了,无所谓见不见吧,只要有人能将东西帮我送到便好了。
这是母妃为我绣的,我还记得我出嫁的那日,母妃因不得送嫁,只能将对我的不舍一针一线绣进这衣服里。我掐指一算,发现明年正是母妃四十岁的生辰,便决心替她绣一副寿字让月氏的皇商帮忙送过去。
可这东西,我终究是没有送出去。
图安一天天长大,衣服也不经穿,我总是要缝缝补补,寻花样子时,忽然翻出我嫁来月氏时穿得喜服,大红礼服上绣着乘风而去的仙鹤。
自互市以来,齐国、西域、月氏和平相处,一改曾经剑拔弩张的态势,三方协调,都赚了不少钱。是以齐国使者此次前来,又带了不少贺礼。
玉堂倒也没拒绝,她本还不喜欢月氏这般男子的蛮劲,难得来了个阿莫,她也是欢喜的。阿莫知晓此事后,也是日日来看玉堂,有时带一束花,有时带些新奇的小物件,总之总能讨玉堂欢心。
其中也有专门给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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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堂知道忽罕邪对我接见齐国使者十分敏感,便让我待在帐中,她替我将东西捎了进来——是一只纸鸢。
忽罕邪笑了:“什么怎么办,她仍是你的丫鬟,只是年龄到了该办的事我们也得记着。何况……”他顿了顿,“等明年开春,我要派阿莫去西边历练,这事情还是早些解决吧。”
我有些惊奇,直到我看见上头的笔迹与文字,我才知道为何只是一只不起眼的纸鸢了。
我抓着他的衣襟,手有些抖:“玉堂出嫁……我怎么办?”
“天涯若比邻,何处非吾乡?”
“阿莫二十了,该娶妻了。他们二人我看合适,挑个日子办礼吧。”
我沉默地看着纸鸢上的字,忘了眼玉堂,问道:“今日是谁前来?”
我心里一紧,以为自己玩脱了,支支吾吾道:“她才十六,不急。”
“是刘皇后的族弟,刘勉。”
忽罕邪放开我,与我额头相抵,好半晌才道:“玉堂也该嫁人了吧?”
我的手渐渐发冷:“老师呢?”
忽罕邪瞧了我一眼,放下兔子,直接凑上来吻住我。我被圈在他的怀里避无可避,只得默默承受。他的吻似乎带了点怒气,牙齿时不时报复性地咬我的嘴唇,我被弄得来了脾气,一拳捶在他的肩膀。
“卢侯……自去年回去后,身体便不大好了……”玉堂说着话时有些哽咽,眼睛里的泪也兜不住了。
忽罕邪抓起兔子的耳朵仔细端详,兔子受了惊吓在半空中乱蹬腿,我有些害怕,连忙抓住他的手:“你做什么?”
我见她如此,蹙眉道:“老师怎么了?只是身体不大好吗?”她这样子,事实明显比她口中说的还要严重。
阿莫如释重负,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退出帐外。
玉堂“噗通”一声跪下,掩面哭泣,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忽罕邪垂眸看着还跪在地上的阿莫,声音没什么情感:“挺好,你下去吧。”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连忙蹲下抓住她的胳膊:“老师怎么了?”
我将孩子放回摇篮里,替他解下外裳:“几个月前,那个时候你在外打仗,我怀着身子也没人愿意同我闲话,阿莫就替我捉了只兔子解闷。”
玉堂摇头:“公主,不是卢侯……是,是太妃娘娘。”
忽罕邪瞥了阿莫一眼,扶起我道,他看向几案上的兔子,问道:“什么时候抓来的。”
我的东西没有送出去,是再也送不出去了。
帘子忽然被掀起,忽罕邪走了进来,看见这情形微微一愣。我和阿莫一同起身行礼:“单于。”
齐国使者的队伍绵延千里,我望着他们行走在约会草原山水之间,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向我再也回不去的地方。山风猛烈,丛草摇曳,我立于山坡之巅,手里攥着,齐国皇帝给我送来的纸鸢。
我看兔子可爱,抬手去摸它。
“天涯若比邻,何处非吾乡?”
“是。”阿莫恭敬行礼,将青草放在几案上,一根一根地抽出来喂。
他是不想我回去了啊,也是,妹妹们也都嫁了,爹爹阿娘都不在了,我还会去做什么呢?
我抱着孩子坐在榻上向他招招手,又指了指榻边几案上的笼子道:“替我喂一下吧。”
山风吹得眼睛干涩,却是没有一滴泪。纸鸢在我手中飒飒作响,我执起它,是齐国初春在玉兰树上筑巢的燕子,分外惹人怜爱,可注定不属于月氏这样广阔的草原。
阿莫动作极快,摘了一大把青草还将上头的露水擦拭干净。
我撒开了手,纸鸢被劲风席卷着飞上高空,漫无目的地盘旋,又被另一阵风裹挟着越吹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是,夫人。”
走了也好,走了也好,从今后没什么留恋,我也能安心地待在这儿。一年两年,我无法适应这个地方,那五年十年十五年,我总会忘记曾经那个贮藏了我所有记忆的地方,直至最后老死病死,我都不会再记起了。
下人来报忽罕邪一会儿来看我,我遣了玉堂下去做饭,又将孩子从阿莫手里接过,吩咐道:“阿莫,替我摘一些草来喂兔子。”
玉堂将图安抱去了曹芦处,将帐子留给我一个人。空空荡荡的帐子,不比曾经的宜兰殿宽敞,却比曾经的宜兰殿还要冷清寂寞。我一个人蜷缩在榻上,用被褥深深地掩埋自己。
玉堂惯喜欢笑他的,就让他站着抱着孩子,她自己打扫帐子。我在一旁看着,也忍不住偷笑。
就此开辟的天地,让我可以肆无忌惮地发泄放肆。
阿莫就不一样了,一个自小长在草原上的汉子,打小被教育的就是如何骑马射箭舞刀弄枪。图安一个小小的婴孩,抱在他的怀里就他一条手臂那么长,吓得他动都不敢动。
我不知道忽罕邪是什么时候来的,我只知道在见到他的时候,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我伏在他的肩头,好似要将曾经所有的委屈与思念都尽数发泄出来——
玉堂和阿莫时常陪在我身边,两个人轮流照看孩子。玉堂自是不用说,换尿布、喂食,哄睡什么都信手拈来,用她的话讲,就是皇后娘娘将她派来我身边的时候,就已经打算好了要她在我身边陪一辈子了,是以不管是侍女还是嬷嬷的活她都会干。
“我没有阿娘了,我已经没有爹爹了,现在连阿娘都没有了……”
我听说寻常人家的孩子刚出生时有极爱哭的,可我的图安倒是乖巧,白天就爱睁着大眼睛看人,看见喜欢的还冲人笑。刚长出两颗门牙,像个小兔子,但他却不害羞,一个劲地笑个没完。连素来不待见我的大妃将孩子抱去看了后,都不舍得再还回来,一定要留到孩子饿了哭了才舍得撒手。
“我只想回去,回去给他们磕个头。”
我听到这个消息,也不惊讶,月氏和匈奴不可能就此分崩离析,但只要能在他们心里留个疙瘩,那我那一跤就算没白摔。
“忽罕邪,我只想回去在他们的陵墓前磕个头。”
阿雅生了个女儿,小姑娘粉琢玉砌的,我看了都喜欢。只是因为先前的事情,我也没去多走动,听说忽罕邪也喜欢这个小姑娘,取了个名字叫缇丽,意为草原上最美的花朵。玉堂说阿雅也趁此为大阏氏说了许多话,忽罕邪没怎么表态,但是还是去了桑歌处。
我只想给他们磕个头。
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