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网络小说 > 暮春之令 > 究底

究底

窦芸却面如死灰,看着赵弧,一动不动。

纪氏和窦诚皆是大惊,不明所以。

纪氏看着窦芸的模样,虽不明所以,心中却是惊慌。

徐恩应下,未几,一个神色惊惶的人被代入殿内,才看到皇帝就急忙伏拜,磕头如捣蒜,“陛下!小人该死!小人不知!一切之事都是侯女吩咐小人所为!”

窦诚亦面色剧变,忙对皇帝揖道,“陛下!小女怎会识得市井之人,必是弄错了!”

“是么,”皇帝缓缓道,“可他说,他认得侯女。”说罢,吩咐徐恩,“带上来。”

纪氏亦道:“是啊陛下!小女长居府中,怎会与这商人来往!必是他诬陷!”说罢,她顾不得规矩,忙挪到她身边,急道,“芸!快说话!向陛下陈情!”

只见她面容紧绷,片刻,低低道,“禀陛下,妾不认得。”

窦芸都仍不言语,看着皇帝。

纪氏和窦诚皆诧异,忽而看向窦芸。

皇帝也看着她,那目光冷淡而陌生,心上如同巨石砸落。

纪氏的心不禁提得高高,看向皇帝,却见他看着窦芸,问,“市中有一名商人,叫赵弧,不知侯女可认得?”

“此事不过其一,还有一事。”皇帝道,看向殿外。众人跟着看去,又是一惊,只见却是自家侯府中的管事。

“今日找君侯一家来,乃是宫中近来出了些事,朕想亲自问明。”只听皇帝道。

“小人……拜……拜见陛下!”管事战战兢兢,才进来就伏拜在地。

纪氏在下首端坐,揣着这些心思,面上却是镇定。

皇帝道:“侯府库中的钱帛,都是你在掌管么?”

方才,宫中的使者到侯府中,说皇帝召见。惊讶之余,纪氏很是惴惴不安,唯恐皇帝从大长公主那里知晓了什么,专程来召来责问。

“禀陛下!正……正是!”管事道。

后来之事,纪氏都知道了。可出乎她的意料,皇帝不仅没有降怒于王徽妍,还将她接回了宫中。纪氏又吃惊又气恼,惊的是皇帝竟对王徽妍这般纵容,恼的是大长公主愚蠢,竟帮了个倒忙。

“这两月,侯女可曾向你要过三万金?”

纪氏觉得奇怪,回府之后,向宫中的熟人打听,结果大吃一惊。原来竟是漪兰殿那边死了人,还牵扯到了王徽妍。纪氏还得知,也就在那日,王徽妍入宫觐见皇帝,与皇帝争执了一番之后,愤然离去。纪氏又是诧异又是高兴,心中期盼着皇帝大怒,将婚事撤了。正好,第二日,她遇到了大长公主。纪氏与大长公主有些交情,能说上些话,还知道她是王徽妍教导世妇之首。于是,闲聊中,纪氏不经意地说起了王徽妍入宫与皇帝争执之事,果不其然,大长公主面色大变。

管事神色不定,未几,瞥向窦芸。

纪氏望着他,心中有些不定。前两日仲秋,他们一家曾入宫觐见,与皇帝一道祭告,游览宫苑。原本还要共午膳,可皇帝去更衣之后,便没有回来,派人说有些急事,让怀恩侯一家与长垣侯父子自行用膳。

窦芸也看着他,目光定定。

皇帝答了礼,让内侍赐坐,神色一贯和气。

“不说?”皇帝缓缓道。

怀恩侯一家三人,走入殿中之后,向皇帝伏拜行礼。

管事唬了一下,忙道,“禀陛下!有……确有!就在半月前,侯女令小人取三万金给她……”

走出殿门时,怀恩侯一家正登阶而上。刘珣看到窦芸跟在纪氏身侧,头微微低着,看不清神色,行走的模样却有些僵硬,手紧紧攥着裳裾,全无往日的娇俏骄矜之态。昨夜那一幕忽而掠过脑海,不知为何,刘珣总觉有奇怪,又说不上哪里奇怪。看着他们步入殿中,刘珣的脚步不禁慢下。

“胡言!”纪氏忍不住,怒而打断,“府中出入,我每月都要查看。千钱以上便要经我首肯,取走三万钱,我怎不知?!”

刘珣是个识趣的人,知道皇帝的意思,向他一礼,“弟在偏殿等候。”说罢,向皇帝一礼,告退而去。

管事忙道:“小人并未说谎!侯女说,那些都是她的平日积攒的赏赐之物,且夫人说过,侯女若要用钱,可到库中自取!侯女当时说,这些钱财是夫人令她来取,小人不疑,故而……故而……”

“珣,”皇帝看向刘珣,道,“朕与怀恩侯一家要议些事。”

皇帝道:“你再看,侯女取走的钱物,可是这些?”

只见皇帝应了一声,让徐恩将他们宣入内。

旁边的内侍将一只包袱放在管事面前,打开,只见都是黄灿灿的碎金。

听到侯女的名字,刘珣忽而想起昨夜,不禁抬眼。

窦诚和纪氏看着,登时瞠目,面面相觑。

鲤城侯交游广,他是知晓的,这类筵席他会去,一点也不奇怪。皇帝还想在多问些鲤城侯的事,又有内侍来报,说怀恩侯夫妇与侯女觐见。

纪氏行事讲究,入库的黄金,都会熔了重铸,制成等重的瑞兽之形。一来便于计量,二来独特,转赠赏赐皆是体面。而这些黄金,虽都已经是碎块,纪氏和窦诚看着,却是明白。侯府中的金瑞兽,模样纹饰与别家不同,绝无仅有,他们是主人,一看便知。

皇帝颔首。

“这……陛下……”窦诚看向皇帝,话也说不全。

“正是。”刘珣道。

皇帝道:“前两日宫中自尽的内侍申平,想来君侯与夫人亦已听说。此人诬陷无辜,却死无对证。廷尉往乡中查访,在其家中搜出此物。朕亦觉不可置信,故而朕特地请君侯一家前来,当面问明。”

“鲤城侯也去了?”他问。

纪氏听得这话,忙道,“陛下圣明!我家忠心耿耿,岂会做这般奸佞之事!”说罢,催促窦芸,“芸,快告诉陛下,这都是奸人所害!”

刘珣一一答了,皇帝听他说到鲤城侯,微微抬眉。

“奸人?”窦芸忽然笑出声来,看着纪氏,轻声道,“母亲莫非还不明白?陛下将我等召来,就是要在父亲和母亲面前揭穿我,要治我的罪。”

今日,他来得稍早,皇帝让他在下首坐下,一边翻着简册,一边与他闲聊,问昨夜高乡侯的寿筵如何。

说罢,她望向皇帝,一礼,“陛下实不必这般费尽心思,申平和赵弧之事,皆妾主使,与妾父母无干。”

刘珣这些日子,奉皇帝之名,每日午时过未央宫来,与皇帝用午膳。兄弟二人说说话,午后若无事,便去骑马。这般做法,皇帝不知究竟效果几何,不过刘珣在他面前,明显放松了许多,也愿意开口聊些事,这让皇帝很是欣慰。

皇帝看着她,目光沉下。

徐恩说已经派人去召,想必不久就会来到。正说话,内侍上殿来禀报,说刘珣来了。

纪氏和窦诚听着,如遭五雷轰顶。

皇帝听了,并不意外。未几,又问怀恩侯夫妇及侯女到了不曾。

“芸……”纪氏几乎要晕厥,看看窦芸,又看看皇帝,忙伏拜叩首,声泪俱下,“陛下……是妾溺爱小女,疏于教导!芸还小,年幼无知……乞陛下看在旧日情面上,饶她性命!”

徐恩将徽妍往廷尉署之事如实相告。

窦诚亦老泪纵横,求情道,“陛下,臣教导有失,愿代小女受过!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他问徐恩,漪兰殿那边在做甚。

皇帝叹口气,起身,走到怀恩侯夫妇面前,亲自将二人扶起。

皇帝早晨与大臣议事,散了之后,还未到午时。

“朕之所以未将此事交由廷尉去办,而将君侯一家召来独自相问,便是不欲将此事闹大。”

李绩不置可否。

窦诚和纪氏闻言,睁大眼睛望着皇帝,心中升起希翼。

她没答话,只笑了笑,道,“陛下不会冤枉无辜之人。”

“然侯女毕竟犯了重罪。”皇帝语气一转,看向窦芸,道,“侯女今日之内,便到廷尉署自首,将前后之事坦白,廷尉自当从轻发落。”

徽妍听出了这话之意,嘴上想否认,但自己心中亦明白他并未说错。

怀恩侯夫妇皆连声应下,让窦芸谢恩。

李绩看着她,目光意味深长,“只怕若非女君,这些事不会了结得这般快。”

窦芸却望着皇帝,目光黯然。

“赵弧仍在押,妾姊夫,当日就放了回去。”

“从轻发落。”她含泪而笑,“诬告大臣,构陷宫闱,皆死罪。陛下从轻发落,是要将妾下狱,还是罚为奴婢?”

“赵弧呢?”片刻,他又问,“我听讯问的人说,赵弧去向御史告发,说我贿赂了周令丞。”

“芸!”窦诚面色剧变,急忙喝止,“还不快谢恩!”

李绩颔首,若非如此,他们现在也不会安然出来。

窦芸不再说话,深吸口气。

徽妍道:“我也不知究竟如何,但廷尉已查明,李君与我皆无干。”

……侯女这般痴心一片,为他做了这么许多,可他何曾在意过你?

李绩看着她,面色和缓下来,问,“宫中那内侍自尽之事,可有查出了眉目?”

……你高贵美貌,何人不称赞,他却倾心他人,视你若凡尘一般,反还要将你落罪。

徽妍见他如此,苦笑,只得不再提。

……侯女扪心细想,你身受厄难,他却将人执手享乐,侯女甘愿否?

话没说完,李绩打断道,“女君若要致歉,方才已经说过。我等皆行商之人,比这狱中艰苦百倍之处也待过,不算什么。”

……让侯女深陷如此绝境的,又是谁?

徽妍开口道:“这两日,实辛苦李君……”

她与皇帝对视,脸上忽而浮起一抹笑,甜美而绝望。

李绩沉吟,颔首。让吾都等人先走一步,自己跟徽妍慢慢踱着。

她不再多言,依言走到皇帝面前,向他下拜,“妾谢陛下隆恩。”

到底有惊无险,出了牢狱,胡商们见了外面的街道,都轻松许多。李绩走着,忍不住回头,忽而见徽妍就跟在后面。她看着他,犹豫一下,道,“李君,可否借一步,我有些话说。”

皇帝看着她,面色复杂。

徽妍知道他说的这些都是场面话,但这般场合,也只有如此。

怀恩侯一家与自己多年恩义,窦芸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如今犯下这般罪过,他亦不能置身事外。他厚待怀恩侯府,亦知晓窦芸对自己的心思,可他并没有放在心上。拒绝之后,窦芸失态,皇帝也以为那不过小儿女心性,虽会失望一时,但不久之后,给她找一门好亲事,自然会了断。

李绩沉默了一下,上前代众人还礼,“女君之礼,我等实不敢当。这两日,我等在狱中并未受许多为难,如今得释,已是感激不尽。”

想起这两日来的争执和苦恼,正是因自己平日最善待的人而起,皇帝心中五味杂陈。

众人虽也有怨气,却都知晓徽妍是何等身份。看着她竟行礼致歉,众人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措。

“去吧。”皇帝淡淡道。

徽妍知晓他们心中在想什么,上前,向众人深深一礼,“这两日连累了诸位,妾深愧。”

正待走开,窦芸突然抬头,掌间闪过一道利芒!

吾都见状,忙道,“诸位!今日能出来,全是靠了王女君啊!”

皇帝反应快,一个闪身,劈手击在窦芸臂上。窦芸痛呼一声,倒在地上。

众人看到她,面上的笑意亦有些僵住。

徐恩见状大喝,殿外的刘珣和侍卫听到,急忙上殿。

李绩关了两日,脸上的胡子长起来,颇有几分沧桑之感,看到徽妍,他愣了愣。

侍卫将窦芸制住,窦芸被拉扯着起身,看向皇帝,却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突然,口中淌出血来。

狱吏打开牢门,将几名胡商放出。见到吾都,众人皆是大喜,笑呵呵地上前与他抱在一起。

侍卫一惊,“芸!”纪氏和窦诚从震惊中反应过来,见得如此,冲上来将她扶住。

徽妍见得这般,不知说什么好,忙颔首谢过。

皇帝的身体却忽而晃了一下,抓着手臂,缓缓坐下。

“我等拘捕之时,陛下便已有令,说这几位胡商未定罪前并非犯人,不得慢待,亦不得用刑。”狱吏解释道。

“兄长!”刘珣面色一面,上前将他扶住,却见皇帝面色苍白,嘴唇发青。

她以为所谓牢狱,必是四面高墙,栅栏重重,潮湿恶臭不堪。不料待得府吏引入,却见虽然也有高墙栅栏,却是整洁,两三人一间,地上,席子铺盖俱全。

“有毒……”皇帝声音低低,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一般。

出乎徽妍意料。

刘珣急忙看向他的手上,只见掌间被划破了一道口,深可见肉,却不淌血,红肿发黑。

管牢狱的府吏已经得了皇帝谕令,徽妍来到,客气地行礼接待。

这是中毒之兆,刘珣心头剧震,忙喝道,“快叫御医!”说罢,低头在那伤口上,用力替他吮血。

她已经让人告知了吾都,车马才到廷尉署,她看到吾都已经等候在门外。

皇帝只觉身上的气力正慢慢消失,看着刘珣,未几,又看向窦芸。

第二日早晨,徽妍料理了蒲那和从音的起居之事,让王萦代自己监督他们识字背诵,乘车往廷尉署的牢狱。

怀恩侯夫妇手忙脚乱,又是替她擦血又是求侍卫快去找御医,哭着问她为何如此。

“自是做些大事。”皇帝说着,声音仍像在打趣,眉宇映着烛光,却是深邃,目光幽远。

“妾……妾不会一个人走……”她却看着皇帝,沾满了血的脸庞上,笑意狰狞,未几,目光涣散。

皇帝听着,闭目养神的眼睛微微睁开。

怀恩侯夫妇痛哭的声音撕心裂肺,皇帝看着他们,却好像被谁扼住了咽喉,说不出话来。刘珣仍用力为他吮着毒血,徐恩急得眼圈通红,似乎十分用力的叫着他,但皇帝没有任何感觉。

“陛下明日要做甚?”过了会,她问。

耳边,似乎回荡着一些久远的声音。

徽妍笑起来,转过来抱着他,把头埋在他的怀里。

……朕已是无能为力……去羌地,万一将来太子与你二兄果真扰得天下大乱,你定要替朕救回来……

“想得美。”皇帝哼一声,不紧不慢,“朕就不必去了,吓着了你的友人,又是朕的错。”

……

徽妍这才缓下神色,看他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眼睛一转,“陛下若不放心,不若与妾一道同往。”

一个女子昂着头,傲然望着他。二皇子,准备好了么?

皇帝见她瞪起眼,唯恐她又来讲大道理,忙道,“朕不过说说,你要去便去。”

……

徽妍听着这强词夺理的话,又好气又好笑。

徽妍在廷尉署前送别了李绩等人,乘着马车回到未央宫时,已是午时。

“致甚歉。”皇帝不满,“朕也不曾亏待他们,不过请到牢狱里待了两日。你都快做皇后了,你致歉,他们受得起么?”

今日之事,还算顺利,徽妍心情不错。

“不是。”徽妍忙道,不好意思道,“陛下,这些胡商都是妾友人。此番连累他们无辜下狱,妾心中实愧疚,故而想见一见他们,致个歉。”

“女君,那虎魄之事,女君可曾认真想过?”方才,李绩临走前,曾这般问她,意味深长。

“为何要去看?又不信朕?”他说。

徽妍自然知道他的意思,莞尔,“想过。”

皇帝的手指停住,脸微微拉下。

“哦?”李绩目光一动。

徽妍看他神色和语气,似乎并不想说更多,也不追问,颔首。片刻,却小声道,“明日释放胡商之时,妾想到牢狱中看一看。”

“李君,”她想了想,“就算我是那小虫,身边亦有另一只小虫。他在何处,我就在何处。李君放心,我二人,皆不会让周遭变作虎魄一般。”

皇帝沉默了一下,道,“还须再确定。”

李绩听了这话,似乎不甚满意,却终是没有多言。

徽妍讶然,想了想,“陛下已经知晓了是谁?”

“如此,在下诚心期待,愿女君此言成真。”他微笑,向徽妍一礼,追随同伴而去。

皇帝嘴角弯了弯,“惊不惊蛇,已无所谓。”

徽妍望着车外透来的光,深吸口气。

“陛下不是说怕打草惊蛇?”她问。

皇帝说得对,将来如何,无论她,还是皇帝,还是李绩,都不过说说罢了。她不再去想那些大道理,李绩不相信,她也不打算争执,不走下去,如何知晓前途是平坦还是坎坷?

只见他并无玩笑之色。

心里正想着,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前方宫道上传来。

徽妍目光忽而一动,回头看他。

“车内可是王女史?!”王恒的声音骤然传来。

皇帝贴着徽妍的背,手指拨弄着她的头发,过了会,忽而道,“朕已经告知廷尉,明日就放了那些胡商。”

徽妍讶然,连忙撩开帏帘,只见果然是王恒。

二人再度拥着,倚在榻上,却没有继续方才之事。

“二姊!”王恒满头大汗,看到她,眉间一松,神色却仍是焦急,“快随我来!”

“不许笑!”皇帝威胁地掐她肋下,却被徽妍躲开。皇帝捉着她,再度将她压住,亦不禁跟着笑。

徽妍感到不寻常,忙问,“出了何事?”

二人对视,徽妍看着那张不甘的脸,片刻,忽然再也绷不住,笑起来。

“出了大事!二姊跟来便是!”王恒急急道,说罢,催促车夫赶紧走。

徽妍衣衫凌乱,手忙脚乱地整理着,更是红透了耳根。

徽妍不明就里,被王恒唬得心扑扑跳。马车一路疾驰,却没有去漪兰殿,而是到了前殿中的非常室。这是一间雅致的殿阁,皇帝平日下朝,会在此休憩。

皇帝的面上,神色不定,泛着红晕。

可徽妍来到,却见到处是神色紧张的人,内侍们进进出出,手里捧着水盆,还有浓重的药气。

四周安静。

才进殿门,徽妍就看到了榻上躺着的皇帝,心中一凉。

二人一愣,忙下意识地各自放开,坐起来。待得再望向殿外,那些声音已经没有了,大约是宫人们将他们带了回去。

她急忙上前,只见他双目紧闭,面色苍白,额头上冒着汗,皮肤却凉得碜人。旁边,两位御医正忙着,又是施针,又是给皇帝擦拭。

这时,殿外传来蒲那和从音追逐的笑声,“我要去找舅父……”话才出口,似乎被什么人止住。

“出了何事?”徽妍急忙问左右。

“陛下……陛下!”徽妍羞赧不已,忙将身体蜷向一边,不让他继续。

刘珣有些六神无主,徐恩忙将方才之事简略地说一遍。

徽妍大窘,忙捉住他的手,皇帝却不肯停,用另一只手去扯她的腰带。

“侯女?”徽妍惊得不敢相信,“侯女如今何在?可知是何毒?”

耳鬓厮磨,热气交缠。二人像从前一般拥吻,享受着难得的温存。不过从前,皇帝一向适可而止,不过分逾越。而今日,他似乎特别不愿意放开,吻得徽妍晕晕乎乎,好不容易得了喘气之机,却又发现他的手已经伸到了衣服底下,手指摩挲在敏感的肌肤之间。

“侯女已同时服毒毙命,幸好身上还有些残留毒药,御医已经验过,六皇子令我等去请女史来!”徐恩道。

皇帝目光一紧,将她的手捉住,顺势倒下,将她压在榻上。

徽妍只觉身上发冷,看看一旁同样神色慌张的刘珣,却知道现在不是安慰的时候。

徽妍哭笑不得,不待他把话说完,用力挠一下肋下。

为皇帝施针的御医白发苍苍,没多久,从皇帝榻前直起身来。

“又不是不陪睡便不是照顾。”皇帝反驳,搂着她,往殿外瞅了瞅,低声道,“你妹妹不是也做得甚好?朕明日就下旨让她替你做女史……”

徽妍忙问:“陛下如何?”

“可王子居次是陛下接回来的,”她说,“妾也曾许诺要照顾他们。”

“现下是平定了些。”御医道,“多亏了六皇子及时吮出了许多毒血,但此毒霸道,陛下能否平安,还要看能否捱过今日。”

原来是想着这个,徽妍无奈。

“这是甚话?”徐恩急道,“公台万万要将陛下救回才是。”

“你成了婚还想每日先哄了小童再来找朕?”皇帝一脸不高兴,“那成婚有甚意思。”

御医道:“徐内侍急切之心,老叟亦知晓。寻常人若遭此毒,顷刻毙命。陛下身体康健,能捱到此时已是上天眷顾。”

徽妍不解:“为何?”

徐恩还想说什么,被徽妍止住。

皇帝一愣,立刻道,“不好。”

“有劳御医。”她一礼,道,“我等皆为陛下操心,若有何难处,御医但言。”

“妾在想,”她将皇帝的手拉下,握在手中,“将来成婚了,陛下与妾也每日这么过下去可好?”

御医闻言,谢过徽妍,自去忙碌。

“笑甚。”皇帝亦莞尔,捋捋她的头发。

徽妍再看向徐恩,努力抛开着纷乱的心绪,问,“此事可告知了三公?告知了光禄勋?”

但心愿成真之后,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看着皇帝,忍不住笑。

徐恩忙道:“方才臣已经让人去告知,诸公还未赶到。”

皇帝了然,看着她,目光带着笑意,自然地将她搂过来。自从徽妍回家待嫁,二人已经许久不曾有过这样的时刻。徽妍在家的时候,也时常怀念,觉得待到再坐在一起的时候,自己会有许多话跟他说。

徽妍颔首,又看向郑敞,“未知此事有多少人知晓?消息可曾传出去?”

“萦在跟他们玩耍。”徽妍走过来,在他身旁坐下。

郑敞忙道:“知晓此事者,皆宣室殿服侍之人,事发之后,臣即刻令人封锁,但动静不小,只怕不得全然闭塞。”

“今日这么早?”他放下简册,话才出口,忽然听到殿外传来些许小童的欢闹之声,愣了愣。

徽妍道,“劳郑校尉立刻派人在宫门严加防范,今日之事,相关所有人等,皆到前殿来,不得外出!”

皇帝在殿上翻着简册,听到脚步声,抬眼,见是徽妍。

郑敞应下,立刻去办。

徽妍看着她狡黠的眼神,面上忽而赧然。

没多久,丞相史衡、大司马杜焘、御史大夫庞颖、光禄勋樊振陆续来到,见皇帝如此模样,皆是骇然。

王萦笑笑,眨眨眼,“二姊忘了?那些故事,我也会说。”

“怎会如此!”杜焘又吃惊又着急,怒气冲冲,“怀恩侯何在!”

徽妍讶然。

“怀恩侯夫妇已拘下。”徽妍道,望着众人,神色沉沉,“诸公,陛下情势虽危急,却仍有生机。当下最要紧之事,乃是朝中万不可先乱。诸公皆国之重肱,当下非常之时,臣民、官署、军镇还须诸公坐镇,只要天下不生乱,此事便可平稳应付。”

“二姊去吧,我带他们去看。”王萦也起来,给小童们披衣。

众人亦知晓此理,见徽妍能说出这般话,亦都安定了些,看向她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敬重。

王萦见徽妍一脸无奈,知道此时皇帝还在正殿上,等着她把小童们哄睡了过去。

丞相史衡主持,就地商议了半个时辰,众人定下了应对之策。史衡总揽政务,庞颖监督官署,杜焘把控军务,樊振则负责宫禁戍卫,并指挥执金吾维持京城治安。皇帝中毒之事,众人一致决定不声张,一切待事情落定。

“从音也要看。”

商议好之后,众人分头忙碌。

“我想看看母亲。”蒲那道。

杜焘回到殿上,看看榻上的皇帝,仍不放心,看向徽妍,“陛下……”

“就在南天上。”徽妍见他们就要起身出去看,忙道,“王子居次,要睡了!”

“妾会陪着陛下,不离左右。”徽妍道。

“亮么?在何处?”蒲那忙问。

看着她坚定的神色,杜焘颔首,向她一礼,“女史保重。”说罢,转身匆匆而去。

“是。”徽妍答道。

他们走开,徽妍周围冷清下来。她回头,看看忙碌的宫人和御医,未几,回到皇帝的榻前。

“从音也记得。”从音说。她依偎着徽妍,思索着,眼睛里丝毫没有睡意,片刻,忽而问,“他们说,母亲如今也变作了星辰,是么?”

他仍然一动不动,双目紧闭,面色没有任何好转。

蒲那和从音都想了想,过了会,蒲那说,“记得。”

徽妍看着他,把手轻轻覆在他的手上,只觉凉得陌生,似乎再也捂不暖。

“王子居次可还记得织女星?从前在王庭看过,就在河汉之际,甚亮。”徽妍问。

……王徽妍,朕食五谷,有生死,喜怒长随。朕亦是人……

王萦也躺在一旁,看着徽妍。她记得这些故事,在自己幼年之时,徽妍也曾给自己讲过,如今听着,不禁笑起来。

……你不许走……

夜色渐浓,蒲那和从音躺着榻上,徽妍一边给他们讲着故事,一边掖了掖被角。

方才强撑的镇定倏而崩塌不见,从未有过的悲痛和恐惧忽而席卷而来,她把脸埋在皇帝的手上,泪如雨下。

“……之后,她化作织女星,长居河汉之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