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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春

“妾虽妇人,却识义理,太史不必过谦。”戚氏道,未几,再看向纪氏,“至于小女将为太子妃之事,当年确有。小女适龄,采选入宫廷,才貌双全,得帝后欢喜。如侯夫人所言,世事难料。小女虽远赴匈奴,却不失其志,为女史辅佐公主,尽心尽力,备受赞赏。在妾看来,其德无愧于家门,亦无愧于朝廷,可傲然于世人之前!”

“举手之事,夫人何足挂齿。”贾援忙道。

纪氏方才不过一时意气,出言讽刺。怀恩侯府受皇帝厚待,纪氏平日与人交游,甚受追捧,听惯了好话。岂料如今不过说人两句,竟会这般当中顶撞,面上一阵红一阵白,满是愠色,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众人听得此言,神色皆欷歔。

窦诚知道此事是纪氏愚蠢,失礼于人,也下不来台,尴尬不已。正不知如何化解,忽然,听到身后有人道,“此处这般热闹!君侯,夫人,多日未见,不知可安好?””

只见她走上前来,一礼,看了看纪氏,正色道,“先夫不才,唯学识出众,起于微末之身,跻身重臣之列犹。后因太子之事,见恶于先帝,此实言也。”说罢,却看向众人,“然当年是非曲折,诸公当晓。太子不为先帝所喜,众所周知,太子太傅一职空悬,无人敢当。而先夫忠直,勇而担当,教导嗣君,虽不得圣意,但无愧于心。妾犹记当年,先夫入狱,贾太史与朝中诸公奔走呼号,为先夫谏言求情,终得免罪。当年种种,妾每每思及,仍喟叹感激。”

看去,却见长垣侯和广平侯父子正踱过来,神采奕奕。

“夫人既说到先夫,妾有一言,不得不语。”一个声音将窦诚的话打断,众人看去,却是戚氏。

窦诚神色一松,忙作揖,“幸会公台!”

窦诚心知不好,瞪一眼纪氏,忙上前道,“博士,妇人今日……”

众人见得,亦纷纷行礼。

王璟沉下脸,拱手,“在下愚钝,不知侯夫人此言何意?”

杜玄笑眯眯的,待到近前,看着窦诚,“君侯多日不见,无恙否?”

众人面色皆是一变,狐疑相觑。

“在下无恙!”窦诚得了台阶,神色一松,忙道,“公台近来身体可安好?”

纪氏缓缓道:“王太傅之事,妾自然知晓。当年太子忤逆,太傅身为太子之师,受先帝责罚,以致罢官夺爵。妾还闻,博士家有位王女史,当年太傅欲以为太子妇。”说着,她看看王璟,似笑非笑,“可惜,世事难料。”

“已无妨。”杜玄说着,往旁边望了望,“怎不见侯女?”

贾援忙道:“夫人误会,王博士承太傅衣钵,学问渊博,通晓经典,建树颇多,棋技不过其一。”

窦诚面色一哂,答道,“小女身体不适,故而未至。”

众人闻言,皆是一怔。

杜玄颔首,又看向纪氏,莞尔,“夫人别来无恙?”

纪氏听着,冷冷笑了笑,道,“妾未闻有凭棋技而为博士者。”

纪氏亦敛起神色,道,“多谢君侯,妾无恙。”说罢,行个礼,“妾尚有旁事,先行告退。”说罢,径自走开。

“王博士可是当世之大才。”贾援笑道,“君侯不是好棋?王博士曾得严珅严博士指点,棋技甚高。”

窦诚见状,虽恼她失礼,却也无法,神色不自在地像杜玄及众人告退一声,追纪氏而去。

纪氏看着他,少顷,又看向他身后的王氏一家,面上的笑意渐渐收起。

众人暗自交换着眼神。

“原来是王博士。”窦诚还礼,神色却略有些尴尬。

杜玄却仍是笑容满面,转过来,看着王璟。

王璟忙行礼:“弘农王璟,拜见君侯与夫人!”

“想必这位,便是王博士。”

“哦?”窦诚和纪氏听到这名字,皆愣了愣。

王璟有些受宠若惊,忙作揖,“正是,王璟拜见君侯。”

贾援的长子娶了窦诚的侄女,与窦诚亦是相善。他望见窦诚夫妇往这边散步过来,忙上前见礼,又热心地向窦诚引见王璟,“君侯,这位便是先太傅之子,太学新任的王璟王博士。”

杜玄颔首,再看向戚氏,“这位,想必便是太傅府上的戚夫人。”

太史贾援从前与王兆相善,见戚氏和王璟来到,领着家眷过来见礼。故人相逢,分外热情,两家人互问安好。

戚氏亦是诧异,看这老者和善,亦行礼。

杜玄胡子动了动,不甘心地哼一声。

“妾糊涂,”待得见过礼,戚氏讶道,“竟忘了何时见过君侯?”

杜焘无奈,笑了笑,“父亲忘了?她现下是女史,侍奉着王子与居次。王子居次未到,女史怎会到?”

杜玄摆手,笑道,“何须见过。你我亲戚,便莫说许多客套。”

杜玄瞪他一眼,将木杖杵地。

呃……?

杜焘笑着与人作着揖,转回头来,神清气定,“父亲问哪个女子?”

戚氏讶然,与王璟等人相视,错愕不已。

“那女子在何处?”杜玄应付了一圈众人,问杜焘。

王缪和周浚讪讪对视。

周浚和王缪相视一眼,讪讪然,“正是。”

杜焘不说话,在一旁苦笑。心想,陛下,我说了不可太早告知他啊……

“怀恩侯?”陈氏道,“妾听说过。陛下做皇子时,曾娶妇,一年而亡,便是这家的女儿。”

“母亲!”正在此时,王萦匆匆跑回来,气喘吁吁。

“那是怀恩侯窦氏夫妇。”周浚道。

众人看去,神色一展。

正说话间,喧哗声再起。却见是一对夫妇,四五十模样。丈夫笑容和气,妇人则衣饰华美,举止高贵。

“你去了何处?”陈氏忙拉住她,“看你,走得这般急,毛毛躁躁……”说着,她对王萦使着眼色,示意杜玄那边,压低声音,“那是陛下外祖家的长垣侯与广平侯,莫失礼!”

众人了然。

王萦却顾不得许多,急着上前对戚氏道,“母亲,我有话说!”

“今上祖父长辈,唯剩外祖,封侯奉养自在清理。”周浚道,“至于广平侯,乃是因功而封。陛下当年平乱时,他随陛下征战,得封此侯,今年又平匈奴,加封五千户。”

“有甚话,稍后再说,未见君侯在前!”戚氏瞪她一眼,说罢,露出笑意,忙对杜玄道,“小女失礼,君侯勿怪!”

陈氏讶然:“一门两侯?今上对外祖家这般恩宠?”

杜玄看着王萦,颔首而笑,并无异色。

周浚道:“长垣侯是今上外祖父,广平侯是今上舅父。”

戚氏接着讶道:“方才君侯所言亲戚,未知……”

王璟离开长安日久,并不识得他们,问:“不知这二位君侯,是何来历?”

话没说完,忽然听得乐声大作,人群喧哗。看去,只见仪仗俨然,竟似乎是皇帝驾到的排场。

周浚望了望,答道,“哦,那是长垣侯与广平侯父子?”

“是陛下!”贾援望着,欣喜道,“往这边来了!”

“那是何人?”戚氏问。

戚氏与王璟等人皆神色一整,在望,果然,人群往两边分开,仪仗往这边而来,王氏众人正打算像旁人那样站到路边候驾,忽然,看清了仪仗簇拥的那人,愣住。

这时,不远处忽而有了些喧哗之声。只见似乎来了十分尊贵之人,好些人围过去见礼。

“那是……”戚氏睁大眼睛,以为自己花了眼,忙看向王璟,“伯钧,那是……”

陈氏道:“姑君放心好了,待得陛下驾临,小姑必然也要回来。”

却见王璟和陈氏亦是一脸不可置信,目瞪口呆,相觑不得解,又看向周围。

王缪四下里望了望:“我也不晓。”

王萦哭笑不得:“我方才便要说此事,你们都不肯听!母亲,刘公子……刘公子就是陛下!”

“萦怎还不回来?”待得空闲,戚氏问王缪。

戚氏等人皆已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不断有旧识前来见礼,戚氏与王璟笑容满面,寒暄不停。

杜玄见状,高兴地抚须而笑,“夫人,老叟早说,我等是亲戚!”

乐台上的曲子一首接一首,来赏乐的人亦越来越多。

杜焘哂然,忙将他扶回来,无奈道,“父亲就莫添乱了!”

“是……是吧……”她忍着心中的风雷齐鸣,望着皇帝离去的背影,讪讪道。

“母亲!”王缪忙上前对戚氏道,“母亲,陛下过来了,还是先见陛下吧。”

王萦只觉仍身处幻境,要想的事情太多,却不知从何想起。

戚氏回神,望去,却见仪仗果然已到近前,周围纷纷伏拜。

“萦,你……”陈荞面色不定,“陛下识得你……?”

王氏众人亦连忙伏拜行礼。

她茫然抬头,站起身。世界似乎突然安静,只见周围人,包括陈荞、石倩、何瑁和那几个女子,认识的,不认识的,都看着她,目瞪口呆。

皇帝教众人免礼,问候杜玄之后,看到戚氏,上前亲自将她扶起。

那话音好似无穷无尽,一直到他走远了,仍在王萦的脑子里重复。

“多日不见,夫人无恙否?”他温声道。

莫贪玩……

戚氏望着皇帝,仍是不知所措,“老妇……老妇……”

莫贪玩……

皇帝莞尔,搀着戚氏,转头向满是诧异之色的众人道,“王太傅亦乃朕先师,朕每每思及太傅教导之情,皆感念不已。今夫人临筵,得见夫人,朕之幸也。”

莫贪玩……

众人皆了然,纷纷称道。

“莫贪玩误了用膳。”他淡淡道,说罢,径自往前而去。

皇帝笑吟吟,又看向仍面色不定的戚氏,“筵席时辰未知,朕看今日天气甚佳,欲与夫人且往苑中游览,未知夫人之意?”

皇帝莞尔。

戚氏看他温和有礼,与从前在弘农所见并无二致,虽心中仍惶恐,却已经安定许多。

“禀陛下,”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都不像是自己的,“方……嗯,方才来到。”

“老妇幸甚。”她忙礼道。

王萦的心几乎停住。

皇帝颔首,扶着她,顺着莲池边的溪流踱步而去。

“萦女君何时来的?”皇帝的声音忽而在头顶响起。

王璟与陈氏面面相觑,仍是错愕,周浚和王缪催促着,才连忙跟上。

脸颊不住发热,心咚咚地跳,却不是害羞。

王萦走在戚氏身后,左瞅瞅,右瞅瞅,见许多人看着这边,心扑扑地跳。一想到皇帝与自己家中的事,心底就又紧张又兴奋,恍惚不已。正神游,忽然,目光与旁边的六皇子相遇。

她与旁人一样,低头拜着。

四目相对,他也看着她,片刻,转回头去,面无表情。

皇帝刚刚在苑中骑了马,正打算去更衣赴宴,忽而瞥见王萦,目光定了定。

王萦不禁又想起几日前的事,面上一赧,隐隐烧热。

看去,却见皇帝的仪仗已经开到近前。众人一惊,连忙噤声,退到两旁,伏拜行礼。

没想到,自己真的得罪了一位贵人。

何瑁正待说话,身后忽而传来一阵行礼之声。

可也不能全怪她啊。心里嘀咕,她怎会知晓他是六皇子呢?他脸上又不曾写着……

石倩挣开他的手,瞪他,“你帮我还是帮她?”

皇帝沿着水畔散步而过,为了照顾戚氏的腿脚,走得比平日慢许多。

“倩,”这时,何瑁急急过来,劝道,“你这是做甚!”

一路上,众人纷纷伏拜行礼,皇帝面带微笑,颔首答过。

陈荞面色不定,本以为王萦脾性,定会怒起反唇相讥。可转头看去,却见她不发一语,似魂不守舍。

戚氏被他扶着,却是浑身不自在,遇到熟人的时候,还要欠身见礼,一边是皇帝,一边是难得一见的贵人们,戚氏纵然见惯了风浪,面上亦险些挂不住。

“萦今日衣衫亦别致。”一人瞥着,掩袖而笑,“是弘农时兴的么?”

王萦却是觉得有趣。皇帝二字在她心中,向来威严无匹,高不可攀,还有几分吓人。但从未想过,皇帝竟可如此平易近人,搀着她的母亲说话时的模样,与从前到弘农家中作客时并无二致。

她们说话的声音不高不低,却满是嘲讽。

过了会,她又到处寻找徽妍的身影,心里觉得奇怪,这般要紧时刻,她为何偏偏不在?正胡思乱想间,前方又有人拜见皇帝,待得照面,王萦神色微变。

“听说萦住在了建阳里?那可不是甲第了。”

何奉常一家,今日亦是人人打扮光鲜。何瑁跟着父母,站在何奉常的后面,与王萦视线相触时,有些尴尬。

还未说话,旁人却搭腔,“若我未记错,博士六百石。倩,你兄长是多少?千石可有?”

戚氏看到他们,神色亦微微沉下。

王萦面色一变。

王璟与陈氏相觑,亦各是无言。王家曾与何家关系甚善,还曾许过儿女亲事。后来,王兆逢太子之祸,被捕下狱,幸而先帝念情,未曾为难,免官夺爵之后放回。而王兆回家之后,第一个登门的,就是何奉常家派来的人,来说悔婚的事。当时戚氏很是生气,曾想到何奉常府上去,当面质问。可王兆将她拦住,并未多说,同意了。

“听说你兄长如今又回长安了?”石倩妆扮得甚是精致,眉毛修得又长又细,面容更显刻薄,“实乃可喜可贺。”

从此以后,两家再无往来,形同陌路。如今再见面,想起前事,自然免不得尴尬,

她不知何时来到了这里,后面跟着几个女子,都是王萦识得的人。

何家众人看到王家众人跟在皇帝身边,尤其是看到戚氏,皆惊诧狐疑。但皇帝在前,众人恭恭敬敬伏拜行礼。

石倩。

皇帝答应了,让他们起身。

王萦转头,又一怔。

见礼之后,何奉常与皇帝寒暄两句,见戚氏就在面前,敷衍不得,只好挂起笑意,拱手道,“夫人,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正说着话,忽然,身旁一个声音传来,“这不是萦么?”

戚氏看着他,亦淡淡一笑,缓缓道,“劳奉常挂念,妾甚好。”

陈荞却拉着她,意犹未尽,“这么早去做甚,陛下反正不会这么快……”

她语气和善,却透着清冷,何奉常笑意僵了僵。

王萦见侍卫往这边开道,脑子忽而一醒,对陈荞说,“寿筵……寿筵兴许要开始了,我等去宴上吧!”说着,便要走开。

皇帝看着他们,莞尔,“奉常当年与太傅相善,想来与夫人亦熟识。”

这时,皇帝同旁人说完了话,与六皇子一道下马。

何奉常忙道:“正是。”他在朝廷中为官多年,惯于识颜观色,见皇帝对戚氏的态度,已经收起方才的不自在,和气道,“王博士归朝,老叟正想过两日便登门道贺,未想今日有幸遇得夫人,实托陛下之福。正巧,小儿夫妇亦多年不见夫人一家,夫人若不弃,坐下共叙如何?”

王萦望着那边,神色不定,只觉脑海一片空白。

戚氏看着他,正待答话,却听皇帝道,“不了,夫人正与朕游苑。”

“那是陛下!”陈荞看着她,未几,恍然大悟,“是了,你还未见过陛下!”

他面带笑意:“朕承太傅教习之恩,感怀多年,今日幸遇夫人,正好叙旧。”

“六皇子身旁那男子……”王萦忙抓住她的手,结结巴巴,“那白衣男子……他是……”

何奉常愕然,目光闪了几闪,忙笑道,“如此,如此!”

陈荞以为她看呆了,将手在她面前晃了晃,笑嘻嘻,“如何?六皇子……”

皇帝对他一颔首,不再多言,继续与戚氏前行。

不待回神,她又看到正与六皇子说话那人,更是睁大了眼睛。那面容,那眉眼,还有周围人向他行礼时的模样……

王萦跟在后面,忍不住回头瞅瞅那一干人等,只见他们面面相觑,神色各异,心头莫名的高兴。忽然,她发现六皇子打量的目光瞥过来,忙正色,转头看向别处。

王萦定睛望去,待得看清那张脸,忽而愣住。

“夫人从前可来过宜春苑?”皇帝一边走着,一边问戚氏。

陈荞带着王萦好不容易挤出了人群,看着那边,未几,指向其中,“看!那黑马上,玄衣朱缘者,就是六皇子。”

“禀陛下,”戚氏忙道,“只来过两三回。”

林苑中,花树扶疏,待得走到砖石铺就的大道旁,只见几十贵胄青年,似乎刚刚狩猎归来,鲜衣怒马,说着笑,神采飞扬。

“哦?”皇帝笑笑道,“朕来此,亦不过两三回。宜春苑甚大,却是无棋盘藏室,与弘农府上相比,趣味少了些。”

王萦听着,亦是感兴趣,笑起来,忙跟着陈荞一道小跑去看。

戚氏听他提到弘农,心提起,忙道,“老妇惶恐!”

“我带你去看!六皇子可俊可俊了!”陈荞面色绯红,满是憧憬,“你不知多少人夜里做梦都想着他!”

皇帝讶然,知她多想,和气地说,“夫人莫惊。朕前番到府上探访,不欲惊扰,故而瞒骗夫人,失礼之处,还请夫人见谅。”

王萦摇头。

戚氏闻言,忙道,“岂敢!”

听到六皇子,陈荞亦是眼睛一亮,兴奋对王萦道,“萦!你从前见过六皇子不曾?”

“夫人亦莫怪罪徽妍,”皇帝道,“她得了朕令,亦不欲惊吓了夫人,只是未想到事会至此。”

“正是!还有六皇子!”那女子咯咯的笑,提着裙裾朝人群跑去。

戚氏听着,诧异不已,这才想起徽妍,四下里望了望,“小女……小女……”

“那边何事?”陈荞拉住一个去看热闹的人,“是陛下来了?”

“夫人莫急,徽妍就在前方殿中。”皇帝莞尔。

二人皆讶。

溪水勾连宫中各处水景,宜春殿偏殿毗连林苑之处,溪水汇聚成另一处水池,宽阔的水面上,凉风拂面,波光粼粼。池畔错落的水榭,环抱着一处凉殿。

这时,不远处忽而传来一阵骚动的声音,还有马蹄声,许多人走过去看。

徽妍听皇帝的话,带着蒲那和从音一直等候在此。可等了许久,也不见戚氏来。

陈荞看她神色如常,露出笑容。

心中正不安,忽然,蒲那说,“徽妍,舅父!”

“果真。”王萦颔首。

徽妍忙望去,果然,皇帝正穿过水榭,往这边而来,而看清他搀扶的人之后,徽妍一怔,窘然。

“果真?”陈荞瞅着她。

他说他会去解释,然后带母亲过来。

“无甚事,他如今已经与我无干了。”王萦笑笑。

就是这般带过来啊……

上次陈荞随着她的父母到弘农赴戚氏寿宴的时候,她就告诉过王萦,何瑁已经又定亲了,对方正是王萦在甲第游故地时,遇到的石倩。此事,王萦虽然早有预料,却还是难过了许多日。

一路扶着,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看着……

王萦听着,抿抿唇。

胡思乱想了一下,徽妍只觉耳根又开始变烫,见他们已经走近,忙带着蒲那和从音迎出去。

陈荞望去,哑了哑,少顷,再看向王萦,叹口气,“萦,我是怕你见了他伤心。”

见礼之后,皇帝看看蒲那和从音,笑了笑,“你二人可曾见过戚夫人?”

“见到了……”她嘟哝道,示意陈荞看陈霖那边。

“见过!”

王萦讪然。

“从音也见过!”

“我方才看到你母亲与我小姑在一处,还在寻你,不想你来了这边。”陈荞笑盈盈的,才拉过她的手,忽而低声道,“我方才好像看到了何瑁,你见他不曾?”

两个小童答得干脆,众人皆笑。

王萦望去,只见正是陈荞。她面上一喜,向陈霖行礼别过,又对何瑁一颔首,朝陈荞走过去。

徽妍亦笑,却不由地看向戚氏,心中发虚。

“她怎会不来,光衣饰便挑了三日。”陈霖嘴里嘀咕着,四下里望了望,忽然指向不远处,“那不是!”

戚氏也看着她,面色阴晴不定。

王萦忙道:“我等才到长安两日,新居未几准备妥当。母亲说,择了吉日再设宴请客。”说吧,她又问,“怎不见荞?她今日不曾来?”

皇帝却似无所觉,吩咐刘珣将蒲那和从音带去寻保氏,对徽妍道,“夫人行走,想必累了,还是上殿说话。”

陈霖笑道:“姑母也是,怎不告知我等?我与荞,昨日听父亲说起你家今日也来赴宴,才知晓此事!”

徽妍忙应下,上前搀扶戚氏。戚氏已不多言,由着她扶着,随皇帝一道入内。

“正是。”

殿中早已设好了案席,众人分位次坐下。皇帝在上首,戚氏和徽妍同席,王璟和陈氏、王缪和周浚各据一席。陈氏在殿外时,担心小童吵闹,让王萦带着他们玩去了。

“你兄长如今做了五经博士?”

无人说话,只有外面隐约传来小童的欢笑声,更显得殿中一片安静。

“正是。”王萦将心思收回,望着陈霖,笑笑答道。

皇帝却是一派从容,待宫人呈上小食等物,摒退左右。

陈霖知道他们二人之事,忙岔开话,“萦,我听父亲,你们一家如今已经搬回了长安,是么?”

他看看徽妍,弯起唇角,对戚氏道,“夫人,朕有一事,欲问夫人之意。”

“瑁。”王萦还礼,眼睛却不由地往他身后瞅。除了几个说笑的同龄男子,并无他人。

“陛下但言。”戚氏忙道。

“萦。”他略略一礼。

“朕欲立徽妍为后,未知夫人意下。”

两相照面,何瑁亦是尴尬。

这话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众人听着,暗暗相觑。

何瑁今日穿得十分好看,身量似乎又比上次所见长大了许多,端正的面容配着长冠,恰是一位出众的贵胄公子。

戚氏亦神色一动,望着皇帝,片刻,又看向徽妍。

她看到了陈霖后面跟着的人。

“陛下问老妇之意,可是说,老妇若以为不好,便可推拒?”她迟疑问道。

王萦露出笑意,可没多久,僵住。

皇帝笑笑。

“萦?”正神游,一个声音忽而从身后传来,王萦转头望去,却见是陈氏母家兄长陈匡的儿子陈霖。

“朕既询问夫人之意,应许与否,自是在夫人。”他答道。

从大殿一直走到外面的宫苑,一路上,盛装的男男女女来来往往。王萦看着他们身上的衣饰,只觉琳琅新奇,不住地偷眼瞅。

戚氏沉吟,却看向徽妍。

她离开长安许久,如今回来,只觉这些宏伟华丽的殿阁楼台,看也看不够。

她望着戚氏,双眸满是期待。

王萦从殿前出来,好奇地四处转了转。

少顷,戚氏长叹口气。她转向皇帝,忽而一拜,“陛下,今日之事,老妇实惊诧,欲与小女告退说话,伏惟陛下恩准。”

王缪和陈氏皆笑,道,“小女子心性,好不容易入宫一趟,母亲随她去吧。”

众人皆惊。

“甚内急,定又是去玩。”戚氏看着她背影,对王缪嗔道。

王缪暗自着急,小声道,“母亲……”

王萦不想干坐,方才路过外面,见得许多同龄女子相伴着在宫苑中游览,心中早已按捺不住。过了会,她对戚氏说内急,离席而去。

“夫人之请,有何不可。”皇帝却道,声音依旧温和,“夫人不必告退,这殿中舒适,在此说话便是。”说罢,自己却从席上起身。

陈氏道:“妾也不知,不过昨日那边家人带信来说,今日必然要到。姑君且等一等,说不定稍后就来了。”

众人亦连忙起身。

戚氏颔首,又问陈氏,“你父母兄嫂,今日不是也要过来,不知在何处?”

徽妍见他要走,忙道,“陛下……”

王缪与周浚相视一眼,笑笑,“这可不定,也许过一会便见到呢。”

“朕先去更衣。”他对徽妍低声道。

“也不见刘公子……”戚氏望着那些来往的贵人。

徽妍脸上一热。

王璟道:“徽妍侍奉王子居次,恒是车郎,恐不可随意走动。”

那语气透着若有若无的亲昵,她能够很清晰地感觉到众人暧昧的目光。

“也不知徽妍何时来到?”陈氏往四周望了望,与王缪道,“恒来是不来?”

“嗯……好。”徽妍颔首。

宜春苑大殿宽阔,四周作山水之景,乃上佳宴乐之所。筵席还未开始,众人也不急着到大殿里去,林苑中景致宜人,且观景休憩。殿前有乐台,白玉石砌成,台下菡萏盛开,台上乐伎奏乐,歌伎吟唱,乐声动听悠扬。众人觉得惬意,寻了一处凉亭,坐下赏乐闲聊。

皇帝面色如常,径自而去。

戚氏面带笑意,一一谢过。王缪和周浚也带着女儿们来到,众人见了面,言笑晏晏,一道地往苑内而去。

一直到他身影不见,好一会,众人面面相觑,才终于吁出一口气。

王家除了徽妍和王萦以外,对宫中宴乐都一向不太热心,戚氏从前也就来过几回。不过路上仍有许多熟人。长安的官宦之家皆消息灵通,知道王璟之事,遇到王氏一家人,纷纷上前道贺。

“陛下走远不曾?”陈氏小声道,“到殿门去看看?”

宜春苑在上林苑之中,历代皇帝都爱在此处宴乐。王萦上次来时,还不到十岁,如今再看,风景与宫室楼台,不过只有些依稀印象。

“陛下又不是爱听壁角的小童。”周浚忍俊不禁。

王萦借着车帏往外望,只见都是漂亮的车马,一看就知道是去赴宴的官宦和贵人。

众人确定真的只剩他们了,放下心来,纷纷将目光集中到徽妍身上。

往上林苑的车马,十分多,连出城都等了许久。

“徽妍,”戚氏忙问,“陛下方才说的,都是真的?”

最后,王萦挑中了一套徽妍用宫中赐帛给她做的衣裙,绢纱俏丽,甚是轻盈可爱。今日,天不亮她就已经醒来,梳妆打扮,早早收拾齐整,走出去的时候,连戚氏都称赞起来。

王缪笑道:“母亲这话真是,陛下都说了,莫非还是假的?”

王萦听她们二人净说风凉话,恼起来。戚氏和陈氏皆笑,也不阻她,寒暄着走了出去。

戚氏瞪她一眼,立刻质问,“你和叔容,俱是一早知晓,可对?都瞒着老妇!”

戚氏道:“她从小就是这样,跟着徽妍学的。这些小儿女,一到宫筵便净想着出风头。”

王缪哑然。

陈氏看她苦恼的样子,笑道,“又不是去见新夫婿,这般紧张做甚?就算是要觐见陛下,穿得庄重些就是了,那么多人,陛下或许一眼都瞅不见。”

戚氏说罢,又转向徽妍,“还有你!什么宫中的刘公子!早些与母亲说,今日母亲也不至于这般惊吓!那可是陛下啊!这般瞒着好玩么!”

昨夜,她把自己带出来的衣饰都摆出来,纠结了许久也不得要领。

徽妍哭笑不得:“母亲,正因他是陛下,他不让我说,我怎敢说!”

王萦在弘农的时候,便已经为赴宴穿戴之物而费了一番心血。

“你莫寻借口,你心中想着何事,老妇还不知晓?”戚氏“哼”一声,“全都拿老妇当三岁小童来耍弄,老妇岂有那般受不得惊,老妇走的桥比尔等走的路还多!”

皇帝却心情大好,叮嘱道,“不可怯场。”说罢,吩咐侍从启程,转身而去。

“是,是……”徽妍和王缪赔着笑,一左一右,又是给她摸背顺气,又是给她倒水解渴。

徽妍知道他所指何事,露出苦笑。

“天公……”陈氏听着,忽然捂着胸口,睁大眼睛,结结巴巴,“妾从前还当着陛下的面说过,他赐恒的宝马太费粮!这……这……”

“在殿上等着朕。”他低低说一声,意味深长。

王璟苦笑:“陛下还对我等都行过礼,如何说?若治罪,都是欺君!”

皇帝摸摸蒲那和从音的脑袋,再看看徽妍,唇角一弯。

“陛下若是那等气量狭小之人,当初岂会到弘农去?”戚氏嗔道,说罢,却看向徽妍,露出正色,“徽妍,你告诉母亲,你亦真心想入宫么?”

徽妍了然。

徽妍忙正襟危坐,向戚氏一拜,“禀母亲,儿与陛下两厢倾心,已立白首之约!”

“朕先与六弟往苑中骑马,赴宴时再更衣。”

戚氏紧道:“你可要想清楚,他是皇帝,嫁他可与嫁别人不一样!你将来若受了委屈,家中什么也帮不了!”

徽妍又与六皇子见了礼,向皇帝道,“陛下还未更衣?”

徽妍心头一热,恳切道,“儿知晓!母亲,儿跟在陛下身旁多时,其行为处事,端正识理,从无失德胡为之处!此事,儿乃经深思熟虑,伏惟母亲应许!”

“到了?”皇帝莞尔,走过来。

戚氏看着她,好一会,长长叹口气,眉间神色松弛下来。

“陛下万寿。”徽妍带着蒲那和从音向他行礼。

“你既愿意,母亲岂有不愿之理,快快起来。”

皇帝转头看去,见到徽妍时,目光定了定,少顷,露出笑容。

徽妍闻言,大喜过望,抬头望向戚氏,眼圈忽而一红。

徐恩瞥见徽妍带着蒲那和从音下车,提醒皇帝一声。

“母亲……”她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好,扑到戚氏怀里,竟哽咽起来。

刘珣今年已经十六岁,青葱挺拔;刘硕只有九岁,那身衣服穿在身上,略显宽大,却与兄长一样站的直直。皇帝的里衣亦玄色,外面的罩衣却是白色,徽妍看着,忽而心旌一荡。

“坏事哭就罢了,怎好事也哭。”戚氏笑嗔道,说着,眼底亦微微泛红,“你才貌双全,母亲曾觉得谁也配不上你,可逢得陛下这般男子,还有甚话可说?”

到达殿前之时,只见皇帝銮驾已经备好,他立在车前,正与郑敞说着话,旁边,立着六皇子刘珣和七皇子刘硕,皆着玄底朱缘的武弁之服。

王缪啼笑皆非,“母亲真是……我方才还以为母亲竟不许,吓了一跳……”

待得准备妥当,徽妍带着蒲那和从音登上马车,往皇帝的宣室殿。

“胡说,那是天子,我岂敢不许!”戚氏道,“且哪位天子娶妇会先这般询问女家之意?如此品貌,如此诚心,便是乡中子弟,老妇也要答应,何况是陛下!”说着,她摸摸徽妍的头,笑眯眯,“可若是我女儿不肯,母亲便是拼了性命也断不应许!”

宫中之物,精细别致,华而不俗,在宫外难觅。徽妍将皇帝赐的衣服首饰拿出来看,都觉得越看越喜欢。她梳了一个垂髻,配上攒竹的步摇;身上则穿朱红的锦衣,配上素纱蝉衣。待得穿好,在镜前再照,徽妍觉得自己的眼睛也亮了一下。

众人忍俊不禁,会心而笑。

徽妍只得将他拦住,不再推脱。

徽妍把头埋在戚氏怀中,只觉心头暖融融的,似浸在了蜜水中一般。

“看不上?”他拿起两根金簪看了看,对徐恩道,“换了,让少府再送新的来。”

戚氏又追问了一番徽妍与皇帝的过往之事,面对着众人,徽妍虽羞涩,还是大致地说了一番。

徽妍本想着自己与他的事如今还未公之于众,这般惹眼,可皇帝却是很坚决。

虽是挑拣着重要的说一说,众人听着,仍欷歔不已。

蒲那和从音昨夜就惦记去上林苑,早早就醒了。徽妍对镜妆扮,衣服首饰全不必考虑,昨日皇帝令人赐来,都是崭新的。

“竟有这么多事!”戚氏又瞪起眼,埋怨道,“你这无心肝的女子,还有多少瞒着老妇?”

寿筵之日,不阴不晴,天上的云很多,遮去了太阳,却并无下雨之意。

“无了!都无了!”徽妍忙道。

许多人见到,不免犯愁。担忧第二日天公不作美,落下雨来,便不好游苑了。不料,到了下午,雨就收了,太阳出来,明亮得晃眼。

王缪笑着说:“母亲消气,该骂的,我与叔容都骂过了!母亲但想,当初采选,母亲也不想徽妍去,若非徽妍瞒着家中,温温吞吞,陛下怎会急着上门来?母亲若未见过陛下,只怕此时得了消息却是未必欢喜啊!”

皇帝寿筵的前一日早晨,天上下起雨来,淅淅沥沥。

戚氏一想,也是这个道理,眉头舒开,搂着徽妍,笑得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