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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台

皇帝看着她,目光淡淡。

窦芸道:“母亲命妾明日到庙中为长姊祈冥福。陛下曾许诺过,妾可到未央宫的宫庙中拜后土,乞陛下准妾入宫。”

他的确答应过此事。那亦是年节时,怀恩侯府一家入宫拜见皇帝。纪氏身体不适,窦芸便向皇帝求了二事,一是让纪氏到甘泉宫养病,二是许她到宫中拜后土。

“何事?”

皇帝没回答,却对徐恩道,“徐内侍,听到了?”

窦芸知道皇帝又要撵她,却镇定自若,“有事。”

徐恩忙上前:“听到了。”

“侯女还有事?”皇帝问。

“传话去,准侯女明日入宫。”皇帝吩咐道,说罢,看看窦芸,“夜已深,侯女下去吧。”

过了会,抬眼,发现窦芸还在,双眸脉脉望着他。

窦芸这才露出笑意,向皇帝一礼,“多谢陛下。”说罢,转身款款而去。

皇帝颔首,继续看着手中的奏章。

第二日清晨,皇帝辞别了怀恩侯夫妇,登车回宫。

窦芸抿唇:“陛下为国事操心,尚不辞辛劳,妾不过做一做羹,何言辛苦。”

昨日的文书已经处理完,皇帝并不急着到宣政殿。到了寝宫,用过早膳,问徐恩,“漪兰殿在做甚?”

皇帝看了看莲羹,微笑,“侯女辛苦。”

徐恩知道此事皇帝每日必问,早已打听过,忙答道,“禀陛下,王女史带着蒲那王子与从音居次,一早便骑马去了沧池,说要登渐台。”

徐恩将案台收拾了一下,将漆碗接过来,放在皇帝面前。

“渐台?”皇帝讶然,望望殿外天色,饶有兴味。

见到皇帝,她笑意盈盈地行礼,“妾见陛下夜深未眠,特为陛下做了莲羹,以为宵夜。”说罢,将莲羹呈上。

他走到椸前,挑了挑,取了一套白地锦袍。

徐恩应下,没多久,窦芸端着一只小盘入内。

“这身衣服如何?”穿上之后,他问徐恩。

“请侯女入内。”片刻,他说。

徐恩愣了愣,忙道,“甚好。”

皇帝闻言,将手中的奏章放下,有些无奈。

皇帝看着铜镜,却似乎有所不满,“换个带钩,那金镶琉璃的。”

正神游,忽然,门外响起些说话声。未几,徐恩入内禀报,说怀恩侯女亲自盛了莲羹来,请皇帝品尝。

宫人忙取来金镶琉璃的带钩为他换上。

想起徽妍的那些故事,皇帝就不禁弯起唇角。虽是胡诌,有时想一想,他却也觉得有趣。怪不得那两个小儿肯听她的……

皇帝又问徐恩:“如何?”

说实话,他对带小童也不算毫无经验。从前在李美人宫中,他常常陪着六皇子玩耍,小童的秉性,他一清二楚,知道如何威逼利诱让他们听话。但是讲故事哄小童入睡,他则全然不知所措,六皇子入睡有保氏侍奉,从来用不到他。

徐恩又道:“亦好……”说着,奉承地笑,“陛下穿什么都好。”

他忽然有些记挂起漪兰殿,此时,徽妍大概早已讲完了故事,哄那两个小儿入睡吧?想到这些,皇帝心中像被轻纱拂过。

皇帝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再换回那错银的。”待得都穿戴好了,皇帝再照照镜子,这才满意,命令备马,步伐轻快地走出去。

怀恩侯府就在甲第之中,离未央宫不远。听到宫中报更的鼓声,皇帝抬眼瞅了瞅外面,不觉间,已经夜色浓浓。

蒲那一早起来就吵着想去看鲤城侯和六皇子习剑。

徐恩按皇帝吩咐,让人将宫中未阅的文书取来。夜里,皇帝与窦诚叙过一番话之后,就在宿处阅卷。

徽妍无法,令人去告知王恒和其余侍卫,将马牵来,用过早膳之后,便往渐台而去。

今夜,她似乎注定要失眠了……

到了昨日的那个地方,果然,鲤城侯和六皇子早已来到,已经拿着剑练起。

徽妍辗转反侧,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平静,瞪着眼望着头顶的纱帐。

众人昨日相识,徽妍带着蒲那和从音向他们行个礼,也不打扰,到庭中坐下观看。

明知那是自己设定的禁地,受了诱惑,仍然头也不回地扑进去,以致深陷泥潭,走投无路。

虽是清晨,天色却有些沉,也有些闷,看样子不久当会下雨。

徽妍心烦气躁,忽然觉得自己也像一只飞蛾,并且还是一只自作死的飞蛾。

“看一会便回去,好么?”徽妍对两个小童说。

——他可不曾说做这些是为了你,他说他是为了蒲那和从音!

他们点点头,眼睛盯着亭外搏击的二人,一瞬不移。

——虽是推拒了,可他待你一直甚好,你想想在弘农之时……

足足看了二刻,鲤城侯和六皇子终于停下,各已经大汗淋漓。徽妍听到鲤城侯对六皇子分析他的不足之处,指点招式,而六皇子听得十分认真,最后,鲤城侯让他自己再练一练,转过来看向这边。

可另一个声音却道,那又如何,你早已推拒了。

他从侍从手中拿过巾帕,擦了汗,走到亭中来。

你知道他想立谁为后,他对你说过。一个声音道。

徽妍忙起身,向他行礼,“君侯。”

徽妍知道自己想这些矫情,但听得这些议论,仍不免挂在心头,又勾起繁乱的思绪。

“女史。”鲤城侯还礼,又与蒲那和从音见了礼。

“……”

“君侯好身手。”徽妍恭维道。

“……我看错不了,或许明日陛下回来,就会召大臣说此事。”

鲤城侯笑笑:“不过些许伎俩,权以防身罢了。”

“……陛下或许真的会娶怀恩侯女吧?”

他的声音很好听,刚剧烈使过拳脚,白皙的脸上透着红,看上去精神焕发。内侍呈上浆食果物,鲤城侯在徽妍身旁的案席上坐下,一边饮水一边看着独自练习的六皇子。

可徽妍就是忍不住想下去。皇帝对怀恩侯一家的恩宠,人人都看得到,徽妍听宫人们议论,今日是皇帝登基以来,第一次在大臣家留宿。

徽妍觉得有些好奇。在她印象中,六皇子跟皇帝一样,并不十分听话,当年她在宫学的时候,听宫人们提起他,也是一脸头痛之色。而如今,看到六皇子跟着鲤城侯学剑,徽妍着实有些刮目相看。

干你何事?心底一个声音问。

昨日,徽妍与鲤城侯聊天,他见多识广,令她很是钦佩。不过,她能隐隐感觉到这是一个颇有心思的人。他说的话,总是恰到好处,又不乏风趣,似乎知道说什么能让对方高兴,而且能轻易拿捏分寸,绝无令人不愉快之事。

今日,是徽妍入宫以来,第一次没有见到他。他今夜在怀恩侯府留宿,而想到那位侯女,徽妍就觉得心上好像被什么压着。

徽妍对此并不反感,对于一名贵胄来说,胸怀城府乃是必备,而擅长言谈则更是优点。看着他,再看看六皇子,徽妍便也不觉得奇怪,为什么六皇子会拜鲤城侯为师。

这样的问题,近来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徽妍总会忍不住想。她知道,皇帝是个勤勉的人,夜里有时会忙到很晚才睡,说不定此时,他也与自己一样,仍然醒着。

鲤城侯说起自己在匈奴时,夜里没了食物,在野地中猎野兽的事。这在匈奴本是稀松平常,徽妍、蒲那和从音都曾跟着去看过,可在鲤城侯嘴里说出来,却是曲折惊险,妙趣横生,逗得三人笑个不停。

他……在做什么?睡了么?

正说得热闹,忽然,蒲那道:“舅父!”

徽妍躺在榻上,望着帐外隐隐透入的微光,有些出神。

呃?

二更了。

徽妍讶然,抬眼看去,心中一动,果然是皇帝。

宫人放下幔帐,熄灭灯火。夜深之后,远处传来击鼓报更之声,博山炉里仍散发着淡淡的香。

他不知何时回了宫,风尘仆仆,正朝这边走过来。

小童们乖乖听话,更衣之后,躺在榻上听徽妍讲故事,没多久,就睡着了。

众人连忙行礼,鲤城侯和徽妍亦起身,带着蒲那和从音上前,“拜见陛下。”

徽妍笑笑,不再多说,催促二人洗漱就寝。

六皇子把剑交给从人,也来向皇帝见礼。

蒲那讶然,好一会,道,“真傻……”

皇帝答过,神色从容。他的目光在徽妍身上转了转,未几,看向鲤城侯。

徽妍将从音的手捉住,让宫人将灯台拿开,“飞蛾就是这般,生性喜光,虽知有难,仍忍不住要冲进去。”

“鲤城侯亦在此。”他说。

“飞蛾飞蛾,莫来了。”从音说,用小手去将飞蛾挡开,却是无用,一只飞蛾绕开她的手,又冲到了灯火中去。

鲤城侯道:“禀陛下,臣奉命,在渐台教授六皇子习剑。”

蒲那和从音好奇地看着,过了会,蒲那问徽妍,“这些飞蛾怎么了?不知晓到了火中便会被烧死么?”

“哦?”皇帝眉梢微抬,看向一旁的六皇子,露出和色。看着六皇子大汗淋漓的样子,皇帝从侍从手中拿过一块巾帕递给他,“练了几日?”

大雨似乎将至,天气有些闷热,时不时有飞蛾趋光而来,“啪”一声,在火里爆一下,落下灯台。

“五日。”六皇子答道。

夜色笼罩,漪兰殿内外,宫人点烛掌灯。

“每日都来?”

窦诚见她如此说,亦无奈,叹一声,只得走开。

“每日都来!”

纪氏代窦诚应了一声,转头嗔他一眼,低声道,“陛下在大臣家留宿,长安城中,还有谁得过如此殊荣?陛下对窦氏情义,不是明摆的么。君侯莫顾虑太多,此事全交与妾,妾自由分寸。”

皇帝伸手,推推他的肩头。

窦诚面色一变,正待再说,外面家人禀报,说宫中的徐内侍要与窦诚商议皇帝留宿之事。

六皇子晃了两下,用力稳住。

“反正妾看不上那些人。”纪氏冷哼,“君侯未封侯之时,那些人何人看得上你?陛下得了天下之后,个个甜言蜜语,道是妾不知晓他们心中作何算计!皇后既然本是落在了我家,便定是我家的,陛下如今又未定,凭甚不去争!”

皇帝笑起来。

“怎不会?”窦诚瞪起眼,“他可是皇帝!我早说过你,莫总往高了看。陛下娶婉,乃是从先帝之意,婉无福,做不成皇后,陛下不是还给我家封了侯?凡事知福才是,莫总这般要强!”

徽妍听着他们说话,眼睛不由地瞅着皇帝。

纪氏不以为然:“陛下岂会如此。”

她以为他就算早晨回宫,也要到宣政殿去与大臣议事,就算能见他,也要等到午后。心里嘀咕着,徽妍的目光落在他的衣服上。

窦诚摇头:“我是怕你做得太过,反惹陛下不高兴。我等这一切,哪样不是陛下所赐!历代先帝,哪位会给登基前去世的元妃外戚封侯?陛下赐我等荣华,已是念在了旧情,若总想得寸进尺,一朝触怒圣颜,只恐什么都要丢尽。”

他今日的衣服很是不错,长冠便服,修长俊朗。而令她觉得眼前一亮的事,他的外衣是白色的锦袍。说实话,徽妍一直觉得穿白色好看的男子才是美男子,而皇帝今日的这一身,不得不承认,也很好看……

纪氏看着他,笑笑:“君侯,莫多想!论亲近,除了杜氏,陛下还跟谁人亲?陛下回绝,说不定是一时之念,我等加些劲头,说不定又改了主意?芸模样教养也不差,妾便不信,陛下能挑得出比她更好的来!”

正心思浮动,忽然,皇帝转过头来。

窦诚结舌。

目光相触,徽妍忙若无其事地垂眸转开。

“陛下回绝又如何,不是也未看上别人?”纪氏反驳:“妾以为此事不可就此说死。陛下前番采选,掖庭都满了,陛下可封了谁为夫人,立了谁为后?”

“朕不扰你。”皇帝与六皇子说了一会话,让侍从把剑给他,“继续练吧。”

“你怎还想着此事!”窦诚道,“年节入宫之时,你就已经问过陛下,陛下一口回绝,你忘了?”

六皇子应下,笑笑,拿着剑走开。

纪氏道:“婉的忌辰怎不好提,芸又不是外人。君侯,芸今年已经十五,还不入宫,莫非要一直在家拖着?”

少顷,皇帝看向鲤城侯。

待得入室,窦诚掩上门,道,“方才在堂上,你哭哭啼啼,想说甚?今日是婉的忌辰,怎好提这些!”

“朕弟甚推崇君侯。”他道,“数日前,珣特地向朕提请,要以君侯为剑师。”

“我有话说。”窦诚皱着眉,说罢,往内院而去。

鲤城侯神色谦恭:“六皇子抬爱,臣惶恐不胜。”

“怎么了?”她讶然。

皇帝笑了笑,忽而看看蒲那和从音,“不是说要骑马,怎来了渐台?”

纪氏心中满意,才转身,却见窦诚看着她,神色不定。

“来渐台看六皇子与鲤城侯习剑。”蒲那道。

窦芸会意,笑笑应下,转身往庖中而去。

“舅父,”从音扯着皇帝的袖子,高兴地说,“鲤城侯还会讲故事!”

纪氏方才一番言语,虽未得预想之效,可皇帝留宿一夜,亦是意外收获,心中欣喜。待得诸事齐备,她看看正在堂上与徐恩说话的皇帝,想了想,对窦芸说,“去做些莲羹来,待得晚些,可为陛下宵夜。”

“哦?”皇帝看看鲤城侯和徽妍,“甚故事?”

皇帝留宿,虽吩咐不必隆重,侯府上下还是忙碌了一番。

鲤城侯讪然:“不过些臣在匈奴经历之事。”

纪氏张张口,愣了一下,这时,窦诚忙道,“陛下隆恩,臣等感激不尽!”说罢,领着纪氏和女儿,一道伏拜行礼。

蒲那兴奋道:“鲤城侯要杀那狼,刀没入了狼身,却拔不出来了!”

皇帝再看向纪氏等人,道,“夫人所言极是,朕虽为婿,却多年未曾关怀君侯与夫人,实是不该。今日乃窦妃忌辰,朕当留宿府中,全祀奉之仪,以表怀念。”

“他、他还险些掉到了水中!”从音也咯咯笑。

徐恩应下,出去传话。

“是么?”皇帝淡淡一笑,抚抚蒲那的头,却抬头看看天空,“要落雨了,回宫吧。”

众人神色一动,却见皇帝对徐恩道,“告知宫中,今夜朕在怀恩侯府留宿,不回宫。”

蒲那和从音闻言讶然,也看看天空。

她哽咽一下,还待再说,皇帝却颔首,出声道,“夫人之意,朕已明了。”

“现下便回去?”蒲那问。

纪氏又拭了拭眼泪,向皇帝道,“妾亦是心疼陛下。知女莫过母,当年小女离世,妾心中知晓,她最舍不得的便是陛下。这么多年来,陛下孤身一人,室中无妇人,膝下无儿女,每逢寒暑,亦无贴心之人相伴,小女泉下若知,岂不伤心……”

“现下便回。”皇帝道。

她说得伤心,窦芸亦难过,“母亲……”

蒲那有些不舍,皇帝却不由分说,吩咐侍卫备马。

“母亲是实在想不过。”纪氏哽咽道,拉过她的手,“我与你父亲,此生唯你姊妹二人。你长姊温柔贤惠,从前在家中,常体恤你父亲与我操心劳累,为我等缝衣做羹,尽孝于前。后来与陛下与婉成婚,龙姿凤章,一对璧人,谁不称赞。陛下体恤,逢妾生辰,亲自陪婉过府来贺,见婉不舍,在府中留宿,隔日再走,这般情义,又谁人不羡。谁知一场时疫,便天人永隔……”

鲤城侯等人连忙行礼,恭送皇帝。皇帝摆摆手,对内侍道,“天色要变,六皇子亦当速速回宫。”

窦芸见状,忙过去劝慰,“母亲怎又说起这些,节哀才是。”

内侍应下。

“芸与婉甚似,平日除了爱诗书女红,亦好制膳。”纪氏说着,叹口气,“可惜婉去得早,她当年还说,待身体康健些,便日日亲手为陛下作爱吃之物……”说罢,她眉头一动,低头用衣袂点了点眼角。

皇帝不再多说,径自离去。徽妍看着他,忙向鲤城侯行个礼告退,带着从音跟上。

“也未费许多工夫,”窦芸忙道,“为陛下制膳,妾之幸也。”

他的步子很快,若非王恒和侍卫们替她带着蒲那和从音,徽妍几乎赶不上。

“未知侯女竟通庖厨之事。”皇帝笑了笑,看看盘中,“如此精美,想来必是费了许多工夫。”

天色确实在变沉,沧池上已经起了风,衣袖被吹得呼呼飘起。

窦芸一脸羞赧,嗔了母亲一眼。

皇帝没有耽搁,径自过桥。

“哦?”皇帝讶然,看向窦芸。

徽妍想起要给蒲那找剑师的事,忙走快两步跟上,“陛下!”

纪氏笑道:“陛下过誉。不过些家常菜肴,花些心思摆设罢了。”说罢,她看看窦芸,掩袖道,“不瞒陛下,陛下今日所用,乃芸亲手烹制。”

皇帝回头,看到那张脸上的神色,徽妍却愣了愣。只见那面上毫无表情,冷峻得恰如头顶的天色一般。

皇帝看着,莞尔,“夫人家宴,名不虚传,朕在宫中亦时常听人夸赞,说至善至美,甚于宫筵。若非在府上用过多次,朕几乎不信。”

“何事?”他问。

纪氏操办的筵席一向精细,待得家人呈上,只见各色食器十几样,都不大,其中食物却摆设得赏心悦目,如花卉,如山水,如走兽,且香气扑鼻,教人食指大动。

“妾……”徽妍犹豫了一下,“妾请陛下为王子遣一名剑师。”

皇帝一向不喜铺张,又是窦妃忌辰,怀恩侯窦诚也不张扬,府中无结彩,只像平日一样点灯照明。宴上亦只让两名家伎弹琴,简单平实。

皇帝听了,眸光似乎更冷。

到达怀恩侯府时,已是黄昏。

“鲤城侯,是么?”他声音一贯的无波无澜,眼睛直直看着徽妍,别有意味,“女史以为,鲤城侯如何?”

待得上了车,御驾在前,怀恩侯府车驾在后,侍卫护送着,一道辚辚往长安而去。

徽妍不知他此话何意,触到那眼神,却忽然不知如何回答。

窦芸听着,放下心来,看看母亲,脸上亦露出笑意。

皇帝却似乎对她的回答毫无兴趣,收回目光,快步前行。

“自然要到府中。”纪氏笑盈盈道,“年年如此,今年亦不例外。”

朕也去过匈奴,从不见跟朕说得这般开心……他心里气哼哼地想。

皇帝回头看她一眼,莞尔,“正是。”

岸边,侍从早已经备好了马。

二人边说着话,边往陵外走去。身后,窦芸扶着纪氏,忽而道,“陛下,今日晚膳,也到侯府中用么?”

皇帝上了坐骑,侍从也带着蒲那和从音上马,徽妍则骑上了自己的陌上雪。待得乘好,众人簇拥着皇帝,往漪兰殿的方向而去。

皇帝道,“夫妻一场,朕来祭拜乃是应当。”

徽妍瞅着皇帝的背影,想着他方才的言语,犹疑不已。

“九年了。”怀恩侯窦诚在皇帝身后,长叹一口气,“陛下年年来探望,婉在泉下若有知,亦当宽慰。”

他是讨厌鲤城侯,还是……?

祭拜之后,皇帝立在享殿前,四周望了望,只见绿野如翠,心旷神怡。

心里忽而被什么撞了一下,徽妍心潮起伏不定,却隐隐的期待。好像一只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盒子,引得她忍不住想打开,却又害怕并非自己所愿那般……徽妍深吸口气,望着前方,觉得这道路实在有些长。她想快些到漪兰殿,或许他还会跟自己说话。她想看他的眼神,看他正面对着自己说话的样子,好探究他的心中如今到底如何……

窦妃陵在长安东南四十里,皇帝登基之后,曾经将陵墓修整,筑神道,起享殿,周围植以松柏。

正揣着小心思,徽妍瞥见前方一处岔道口上,有一辆辇车。

“不是。”内侍道,“小人听那边的人说,陛下刚刚让人带话回来,今夜在怀恩侯府留宿,不回宫了。”

而待得看清车上的人,她怔住。

“陛下甚忙碌么?”她问。

怀恩侯夫人纪氏,还有侯女窦芸,正坐在那辆辇车之上。

这是这许多天以来,皇帝头一回不过来。

皇帝看到她们,亦是诧异,停下马。

徽妍讶然。

“陛下。”纪氏笑盈盈,带着窦芸从车上下来,向他行礼。

“女史,”他说,“小人到前殿打听过,陛下今日不过来了。”

“夫人与侯女,怎在此处?”皇帝问。

天擦黑之时,终于有内侍过来,却不见皇帝御驾。

“妾与小女入宫拜后土,正巧,晨间府中做了些小食,陛下却回宫了,妾特地带来。”纪氏声音慈祥,说罢,看向窦芸。

可是太阳渐渐西移,到了黄昏的时候,仍没有皇帝回宫的消息。蒲那和从音醒来就饿了,徽妍只得让宫人呈膳食来,让他们先用。

窦芸笑容甜甜,捧着一只漆盒,走到皇帝面前,向他一礼,“都是些陛下平日喜食之物,请陛下收下。”

徽妍闲下来,想着皇帝今日过来之时,就问问他,明日再带蒲那去宫苑中可好?蒲那喜欢剑,徽妍一向知道,他已经六岁,寻一位善剑之人给他启蒙也好。

她的声音很温柔,带着笑意,轻轻的,好像莺啼。

在宫苑中游逛了半日,回到漪兰殿之后,两个小童累得倒在榻上就睡了过去。

徽妍听着,却觉得刺耳得很。

徽妍无奈,看看鲤城侯,又看看他,“若陛下应许,王子自然可来。”

平日喜食之物……便是她们常做,皇帝常食了。

蒲那一喜,又期待地望向徽妍。

心中想着,徽妍忽然想起昨夜那些宫人们议论的话。

鲤城侯听到,莞尔,“我与六皇子每日在渐台习剑,王子若想观看,随时皆可。”

……陛下或许真的会娶怀恩侯女吧……

“徽妍,明日我等还来,好么?”蒲那眼馋地看了看他们的剑,小声问。

……我看错不了,或许明日陛下回来,就会召大臣说此事……

待得从高台下来,蒲那和从音仍有些恋恋不舍。

皇帝看着窦芸,又看看纪氏。少顷,颔首,吩咐徐恩,“收下。”

徽妍在一旁走着,心中亦对此人刮目相看。文质彬彬,身为列侯,言语却无倨傲,这般品质,确实少有。

徽妍在后面看着他们,心头有些滋味在翻滚,酸酸的,好像憋着什么。她别开目光,觉得自己待在这里似乎多余得很,有一股赶快离开的冲动。

众人在凉亭上一边观景一边用食,过后,鲤城侯又亲自陪着蒲那和从音游了高台。他懂得甚多,一边游台,一边对二人讲述各处胜景轶事,广博却不艰涩枯燥,两个小童听故事一样,十分投入。

这时,她听到身后传来从音嘀咕的声音。看去,只见从音皱着眉头,在跟侍卫说着话,侍卫一脸茫然,眼睛在地上望着。

鲤城侯忙道:“岂敢!”

“怎么了?”徽妍问。

徽妍哂然,忍俊不禁,“君侯莫取笑才是。”

侍卫忙回答:“女史,居次说,她的珠串丢失了。”

“不为何,年轻气盛不懂事,在长安待得腻了,留一封家书便敢出走。”鲤城侯自嘲地说,亲手将几只胡桃捏碎,放在他们面前,说罢,却看看徽妍,“不似女史,为国捐躯,实我辈之模范。”

“珠串?”徽妍讶然,忙策马过去,仔细看从音的手腕,果然,上面空空的,不见了她平日戴的小珠串。

“哦?”徽妍讶然,“君侯怎会去了匈奴?”

从音嘴鼓鼓,一副委屈要哭的模样,“徽妍,珠珠不见了……”

令徽妍意外的是,鲤城侯似乎也去过许多地方。闲谈间,他问起匈奴的事,各处地名,风土如何,居然能说出些一一二二来。看徽妍诧异的眼神,鲤城侯一笑,“不瞒女史,我少年时曾周游天下,亦曾去过匈奴两年。今日见到王子、居次与女史,忆起往昔,甚是亲切。”

“何时不见的?”徽妍忙问。

二人已经练了许久,见礼之后也歇下来,将剑交给从人,接过巾帕擦汗。从人们在凉亭里铺陈了茵席,摆上浆食,六皇子邀徽妍与蒲那从音入席。徽妍心里还想着家人们对这位鲤城侯的误会,有些犹豫,蒲那和从音看到那些小食却眼睛发亮,不等徽妍说话就乖乖跟着入了席。

从音摇头。

姊夫到底还是与这位鲤城侯见到了啊,也不知晓他可曾问起弘农之事……想着,脑门一阵暗汗。

徽妍回想着,方才在渐台上观看习剑的时候,从音曾和蒲那追逐了一阵,大概就是那时候丢的。

徽妍听得这话,只觉赧然。

那珠串是阏氏留给从音的,丢不得。徽妍安慰了从音两句,望望天色,道,“莫慌,我去寻。”

“女史之事,已成佳话。”鲤城侯微笑,“女史赴匈奴八年,侍奉公主,归朝不久,匈奴生乱,女史又毅然返匈奴,助王师将王子与居次接回。这般胆识,我等男子亦不及也。数日前,我到平准令府中赴宴,幸会周令丞,言谈间,说起女史,方知女史正在宫中侍奉王子与居次。”

“何事?”这时,皇帝也听到了动静,转过头来。

没想到的是,鲤城侯也知道她。

“居次的珠串不见了,妾去为她寻来。”徽妍禀道。

徽妍忙与他见礼。

皇帝讶然。

徽妍看去,鲤城侯亦看着她,面带笑容。他长得并不算十分俊俏,却风度翩翩,眉眼间颇有精明之感。

那侍卫忙道:“不必劳烦女史,在下去寻。”

六皇子言语间仍有些青涩,寒暄两句之后,看看一旁,道,“女史,可见过鲤城侯?”

“让侍卫去吧。”皇帝看看天色,亦道,“此时往渐台,恐要遇上暴雨。”

“妾诸事安好,多年未见皇子,在此重逢,妾幸甚。”徽妍道。

徽妍摇头:“那手串甚细小,尔等不知是何模样,还是妾去寻吧。”说罢,不再多言,也没有看皇帝,调转马头,便往回奔去。

“女史别来无恙。”六皇子道,声音带着一点少年人变声的沙哑,却是中气十足。

“女史……”侍卫话没说完,徽妍却已经走远。

徽妍亦有些惊喜,忙向六皇子行礼,又让蒲那从音与他见礼之后。

皇帝望着她的背影,神色有些错愕,目光不定。

“王女史。”六皇子竟仍然记得徽妍,看到她,莞尔。

这时,天上忽然一声雷响。

徽妍忙让蒲那和从音安静,见二人看过来,也只得上前见礼。

窦芸吓一跳,忙依偎到母亲身边。

两名小童不禁欢呼出声。

“要下雨了。”纪氏忙道,“陛下骑马,无遮无挡,还是快快往宫室中。”

六皇子想挡住,却已经来不及,须臾之间,鲤城侯的剑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皇帝却未答应,未几,回过头道,眸光闪烁,“众卿先去。徐内侍,领怀恩侯夫人及侯女到附近宫室避雨,王车郎,速速送王子居次返漪兰殿。”说罢,也调转马头,叱一声,亦奔驰而去。

“双足太慢!”鲤城侯突然一声低喝,将剑横扫。

“陛下……”纪氏和窦芸皆愕然,皇帝却已策马飞驰,未几,身影已经不见,空留急促的马蹄之声。

二人身着单衣,似乎练了许久,皆已经湿透。

雷声在头顶隆隆作响,天色在变暗,风中蕴含着雨水的气息。

徽妍亦看去,只见是一个少年和一个青年。少年的面容与皇帝有点相似,身量还有些单薄,徽妍一看就认了出来,正是六皇子;而那位青年,毫无疑问,便是鲤城侯了。

不知是不是疾风之故,徽妍只觉自己身上有些发凉,急促的马蹄声似乎也打在了心上,一下一下,心也跳得飞快。

蒲那和从音的眼睛被那二人吸引去,目光直直的。

徽妍望着前方,脑海间浮现的却是方才的情景。

六皇子和鲤城侯的习剑之所,乃是在台腰上的开阔之地,方数丈,有高高的凉亭可遮阴。还没到,众人已经听到了剑器相撞的砰砰之声。只见数名从人在边上侍立,正中,二人拿着练习用的钝剑,攻守相搏,似乎正激烈。

昨夜他留在了怀恩侯府,今朝,怀恩侯夫人带着侯女就跟着来了宫中,给他送羹。

渐台高有十余丈,小名小童从来没有登过这般高台,兴奋得很,总想到台边去瞭望,王恒和几名侍卫唬得赶紧将他们拉住,唯恐有闪失。

想到他与侯女说话的样子,徽妍就觉得有什么堵在胸口。

既然六皇子相邀,他们也不好再走。徽妍看看王恒,苦笑,只得谢过那位内侍,带着蒲那和从音登台。

侯女仰头望着他,笑意嫣然。而他的头微微低着,背影看上去优雅而温柔……

徽妍愣住,望了望台上。

干你何事?心底有一个声音嗤笑,你是他何人?

蒲那和从音相觑一眼,望望渐台,似乎很想上去,可徽妍的话亦不敢违抗,脸上不禁有些犹豫之色。正在此时,一名内侍从台上下来,“诸位留步,六皇子至王子与居次驾临,令小臣来迎!”

王徽妍,这是你求仁得仁!

“王子,居次。”徽妍堆起笑,对蒲那和从音说,“六皇子在此习剑,我等先去骑马,过些时候再上渐台,如何?”

风卷浓云,在天空中翻滚。沧池的粼粼碧波已经换了模样,大风吹得波澜层层,映着灰沉的天光,有些吓人。

六皇子,徽妍知道,从前她在宫学时见过几次,后来发生的事也曾耳闻。至于鲤城侯,徽妍就更知道了……想到先前在弘农家中的事,徽妍不由地瞅瞅王恒,只见他也觑过来,目光中各是窘然。

徽妍望了望头顶,知道自己要么回头,要么过桥。想到方才的种种,一股倔强之气忽而冲起,她一咬牙,直接策马奔过长桥。

六皇子?徽妍讶然,望过去,果然,人影绰绰,隐有剑器碰击之声传来。

渐台上一个人也无,徽妍把马拴在台下的亭子里,快步登阶,往那阔台上去。大风吹得她衣袖飞扬,脚步牵绊,徽妍干脆把衣裾拾起来。亭中,方才摆设的案席还在,珠串,珠串……她低着头,在方才从音坐着的地方寻找,却什么也没有。

“六皇子正在渐台上与鲤城侯习剑。”他们道。

忽然,只听又一声雷响,徽妍唬了一跳,抬头望去,只见雨点“噼噼啪啪”落在地上和头顶的瓦上,越来越密。突然,她看到雨帘出现一个人,跑进了亭子里。

好不容易过完了桥,才上渐台,却见数名内侍立在那边,两边相见,他们忙行礼。

待得看清,徽妍愣住。

王恒窘然。

只见皇帝的头发和冠都被淋湿了,皱着眉拍掉肩上和袖子上新落的水,“跑这么快作甚,叫你也不应!”

“不辛苦,比你年幼时轻松些。”徽妍道。

徽妍瞠目结舌,全然没想到他竟会跟着来,不禁瞅瞅他身后,没有人跟着,只有他而已。

“二姊,想来你平日甚是辛苦。”王恒感叹道。

“妾未听到……”徽妍解释,“妾不知陛下会来。”

沧池中碧波荡漾,池中莲叶田田,还有许多鱼。蒲那和从音在桥上追逐鱼群,欢快地大声喊叫,王恒等一众侍卫唯恐二人掉到水里去,跟在他们旁边又是抱又是跟着跑,没多久已经汗湿衣背。

皇帝看着她,不耐烦地“哼”一声,片刻,却转而看向地上,“寻到不曾?那珠串是何模样?”

徽妍亦成全他们,与众人下了马,往渐台而去。

徽妍忙道:“是杂色宝石所制,红珠、绿珠、蓝珠皆有。”

沧池中央有高陂,上筑渐台,有长桥相连。蒲那和从音早想去看,嚷着要过去。

皇帝没说话,低头在案席间寻着,徽妍也不再多说,收回目光,继续在刚才的地方再找。隆隆的雷声又响起来,大雨倾盆,被风挟裹着,连凉亭里也进了些。

骏马沿着沧池奔跑,马蹄踏在池边道路的青砖上,声音清脆。众人两袖鼓风,两个小童高兴的脸庞红红。

徽妍低着头,自己心跳的声音愈加明显,气息也不稳当。

王恒与另一名侍卫,各捎着蒲那和从音,周围还跟着皇帝数名护卫。蒲那喜欢跟皇帝骑马,起初对王恒带自己并不乐意,可王恒当着他的面耍了一个漂亮的翻身上马以及一个三蹄腾空之后,蒲那眼睛一亮,乖乖地由着王恒将他揽到马背上。

他也来寻珠串,一个人……

徽妍听得这话,亦莞尔,待得宫仆们将马鞍等物装好,她骑上,奔跑起来,娴熟自如。

是真的寻珠串,还是为了别的……

众人先去太厩挑马。王恒相马眼睛毒,给徽妍挑了一匹不算十分高大,却矫健有力,性情温顺的白色西域马,背带青花,叫陌上雪。徽妍看着,亦觉得喜欢,伸手摸摸它的脸,它也并不躲避。徽妍牵着它出来的时候,厩人亦是高兴,“此马前年出生,毛色别致,奔得快,又驯服,陛下亦甚为喜欢。可惜不够高壮,拉车单骑皆不宜,一直在厩中养着,未可为御驾。如今配与女史,却是正好。”

心中正七上八下,忽然,皇帝道,“可是此物?”

蒲那和从音早听徽妍提到过王恒,不住盯着他看,满脸好奇。

徽妍看去,只见他在一处案几旁拾起一串小小的物什,正是那珠串。

他身着车郎之服,手里牵着御赐的宝马,看上去俊朗不凡,教人眼前一亮。

“正是。”徽妍忙走过去,看了看,正要从皇帝手中接过来,他却忽然将徽妍的手抓住。

第二日一早,王恒果然来了漪澜殿。

徽妍讶然,抬眼,四目相对。

徽妍深吸口气,强令自己不许再多想,加快脚步朝寝殿而去。

皇帝注视着她,目光深深,低低道,“方才为何要走?”

你又不打算跟他,他心里有谁,会娶谁,又与你何干?这不是自寻烦恼?

那眼神锐利,近在咫尺,似乎可直透人心,将她藏在深处的那些不可告人的心思都看得一清二楚。

想着这些,徽妍忽而发现自己又在患得患失纠结彷徨,不禁自嘲。

徽妍的脸颊骤然烧灼起来,羞赧之余,忽而有些着恼。

说起来,皇帝的确是一个念情义的人。窦妃当年嫁给他,一年之后就离世。而皇帝这么多年来,并未续娶,且厚待怀恩侯一家。其实连徽妍自己也觉得,皇帝对窦妃的情意必定深厚,而后来的人,大概也难比吧?

他从来都是这样。

脚步不由地慢下来。徽妍不禁再回头瞅了瞅那殿内,灯火的光照透出廊下来,声音却听不到了。

他明明什么都知晓,却喜欢捉弄人,看她惊慌失措,就像现在这样……

徽妍怔了一下,没多久,想起来。怀恩侯,就是皇帝亡妻窦妃的母家。上回来宫中赴枭羹宴,徽妍曾经看到过怀恩侯夫人和侯女,还有许多人议论说,皇帝或许会讲那位侯女接进宫,立为皇后。

“妾要寻珠串。”徽妍强自镇定,说着,想把手抽回。

怀恩侯?

皇帝却不放,盯着她,“说谎。”

徽妍走出殿外,只听后面隐隐传来郑敞的声音,“……祭祀之物,宗正已备下,亦已告知怀恩侯,明日一早便可启程……”

徽妍不想说话,皱起眉,更加用力,有用另一只手来掰。

皇帝看着她,也只得应下,让宫人请郑敞进来。

皇帝却也不甘示弱,索性将她另一只手也捉住,钳制着,将她拉到身前,声音就响在她的鼻尖上方,“你还未回答朕。”

徽妍闻言,忙向皇帝行礼告退。

徽妍挣扎未果,又羞又恼:“放开!”

皇帝注视着她唇边泛起的笑意,却似按捺着,不知是被自己的话逗笑,还是为不去和亲而高兴。他目光一动,正待再说话,宫人却来禀报,说郑敞在殿外求见。

“不放。”

徽妍啼笑皆非,莫名的,心中忽而甜了一下。

徽妍咬牙,突然抬脚,朝他腿上踢去。

“朕还未想清楚。”皇帝慢条斯理道,“匈奴那般苦远之地,连蔬菜都难吃到,派去和亲,受罚都不如。此事须慎重,待朕看看实在厌恶谁才能定下。”

皇帝却似早有防备,堪堪避开。徽妍不死心,再踢,皇帝突然一个倒身,徽妍惊叫着跟他一起倒了下去。

看着她泛红的双颊,皇帝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徽妍听到落地时,皇帝闷哼的声音,忙抬头看她,可松懈的一瞬,皇帝忽而翻身过来,将她牢牢按在身下。

皇帝的目光似笑非笑,徽妍的心好像又被戳了一下。他这般问自己是何意?想让她去,还是不想让她去?徽妍忐忑着,不知如何回答,抿抿唇角,“陛下欲答应么?”

二人都在喘息,徽妍还想挣扎,却全然不能再动一下。他抓着她的双手,双腿锁住了她的关节,整个人像巨石一样,压得她使不上劲。

她不用猜也知道是谁。

徽妍满面通红,瞪着皇帝。那张脸就在上方,与她相对。那双形状优美的凤目神采灼灼,专横、霸道,却似乎带着蛊惑之术,牢牢攫她,教她移不开眼。

徽妍哂然。

“你喜欢我,是么?”

“他还向杜将军提以和亲之请,且指名道姓。”皇帝看着她,意味深长,“女史可知晓,此人是谁?”

他的话语在胸口震响,低低的。

徽妍听着,一怔,却并不意外。胥录部、鞮细部都是漠北最强的部族,乌珊单于之时,二部亦与单于联姻,生下王子。但前番右贤王之乱,这些王子皆丧命。如今郅师耆想要坐稳单于之位,安抚人心,获得强族支持是必须的,联姻则是最佳途径。

“轰”的,一记滚雷在凉亭上方劈开。

皇帝颔首,道,“他仍以温罗为左骨都侯,娶了胥录部、鞮细部之女为左右阏氏。”

徽妍定定地望着他,没答话,手上挣扎得劲头却像瞬间消失了一般。

“右日逐王将继位为单于么?”徽妍问。

他与她对视,似乎在等着她的回答。

郅师耆曾带着蒲那和从音逃离王庭,一路共患难,两个小童对他亦是念念不忘。徽妍也时常被他们问起郅师耆,只是漠北究竟遥远,徽妍无处打听消息,每次都只能囫囵混过去。

隔着衣衫,有另一颗心也在跳着,一样飞快,咚咚作响。

徽妍忍俊不禁。

“我……”她张张口,想否认,却说不出来。大雨砸在瓦上,嘈嘈不停,将二人之间呼吸的声音也吞没了去。

“女史不必掩饰,此亦乃汉庭之胜,朕心甚慰。”皇帝轻笑一声,“蒲那与从音,女史可告知他二人。前些日子,这两小童总缠着朕,问右日逐王如何了,朕都答不上来。”

忽然,皇帝低头,唇落在她右边的颊上,轻轻的,柔软而温润。

徽妍讶然,登时喜上眉梢。可触到皇帝的目光,又不禁敛了敛,忙垂眸不语。

徽妍睁大眼睛,只觉心跳几乎停住。看着皇帝停留片刻,抬起脸来。

“右日逐王得胜了。”他说。

感觉到她没有了丝毫反抗,皇帝目光微动,笑意犹如薄雾里的阳光,渐渐绽露出来,温暖夺目。他注视着她,把她放开,却抬手,指尖抚过她的鬓发。

用膳过后,徽妍带着蒲那和从音向皇帝行了礼,正要走开,皇帝却让她留下。

“徽妍。”她听到他低低地唤着自己得名字,只觉似乎这世上的一切都已经忘记,只剩下眼前的这个人和自己,不再高下难逾,也不再遥远难测。

她这么说,蒲那只得乖乖点头。

他再度低头下来,唇覆在她的唇上,气息侵入自己的呼吸之间,亲密无间。而先前的那些猜测和疑虑,在此时冰消雪融,竟显得分外可笑。

蒲那还想说什么,徽妍在一旁看着,忙道,“陛下事务繁忙,王子要听话。”

温柔的情意,则似破土之后第一次遇到甘霖,如藤蔓疯长。徽妍将手臂圈在他的脖子上,闭着眼睛回应着他,被动而笨拙。

“舅父明日不在宫中。”皇帝笑笑,“王车郎骑术过人,还有众侍卫陪伴,朕不在亦一样。”

心中忽而想起,她似乎忘了回答他的问话,她应该说是。

“舅父为何不欲我等骑马?”蒲那问。

不过,好像已经没关系了……

蒲那和从音听皇帝说他不能与二人一起去骑马,脸上皆露出失望之色。

雷声大作,风雨狂卷,却已然与他们无干。光阴荏苒,而此刻却似停留不前,任由天地洪荒,亘古久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