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妍心一沉,忙道,“王子何以这般匆忙!王子与部众奔劳多日,才到此地,且歇息一夜,明日再走不迟!”
“去召集部众,攻王庭!”
“那是你们汉人的规矩!匈奴人只要有马,何时何地走不得!”郅师耆冷冷道。
“为何去郅图水?”她急问。
“王子!”徽妍停住脚步,“可蒲那和从音要随陛下去长安!”
徽妍面色一变。
“他们是匈奴人,是我手足!”郅师耆道,“不是汉庭的质子!”说罢,用力带着徽妍,继续往前。
“去郅图水。”郅师耆道,却将她手臂拉住,“你也随我去!”说罢,带着她便往外走。
蒲那和从音见二人如此,皆感到事情不好,望着后面的徽妍,大哭了起来。
“王子!”徽妍不明所以,忙问,“王子要往何处?”
“郅师耆!”徽妍又气又急,用力挣扎,“你不可如此!我等千里迢迢而来,好不容易将他二人救出险境!你将他们带走,若有个三长两短,如何与阏氏交代?!”
“随我走!”未等徽妍问话,郅师耆语气冷硬道,说罢,让从人将他们抱起,便往外走。
“他们跟着我便会不测?”郅师耆突然停下步子,盯着徽妍,语气咄咄逼人,“你也觉得我无能,是么?你也觉得我打不过孤胡与碌图,是么!”
徽妍正喂二人吃粥,准备稍好洗漱了便哄他们入睡,见郅师耆突然闯进来,不禁诧异。
徽妍哑然,怔怔望着他。
众人皆诧异,不明所以,看向郅师耆,却见他满面愠色,一边下令整装,一边走向蒲那和从音的帐中。
郅师耆面色阴沉,不再多说,继续拖着她往前。
才歇下来饱餐一顿,忽然,却听右日逐王下令,即刻开拔启程,往郅图水。
从人已经将马匹牵到,郅师耆不管她惊叫挣扎,一把将她扛到肩上,便要上马。
匈奴的部众们奔劳辗转近一月,如今到了汉军营地,听闻皇帝有意支持右日逐王,皆是欣喜。
突然,他被用力拽住,胳膊一疼,几乎打了个趔趄。未几,徽妍被人抱下。
郅师耆大怒,瞪着皇帝,未几,“哼”一声,也不行礼,冲冲地走出帐去。
郅师耆定睛一看,却见是皇帝。
“绝无此意。”皇帝不慌不忙,“只是朕虽比殿下势重,却从不敢轻敌,亦从不做虚浮之计。殿下若执意如此,朕如先前所言,亦绝不拦阻。但看一月之后,汉军开入王庭之时,殿下是生是死。”
他看着郅师耆,怒容满面。身后,站着一脸惊魂未定的徽妍。
“故而无论陛下要什么,我也只得予索予取!”郅师耆面色“哼”一声,“贵国出兵不过亦是为私利!我不欠陛下,陛下亦莫以为匈奴人连王庭也保不住!”
“要去便去!”他厉声道,“劫持妇孺,便是你的本事?!”
“此言,殿下也只是如今殿下仍有命在才说得。”皇帝冷冷道,“殿下受困之事,汉庭都知晓,那些部众不知?殿下不妨看看自己麾下,兵马多少,部众多少。若非先前朕赶到,殿下恐怕已丧命左温禺鞮王手中。恕朕直言,殿下无论欲继位为单于还是保命,跟从汉庭乃唯一之法。”
郅师耆“哼”一声,不回答,突然目露暴戾之色,朝皇帝挥拳而来。
他的言语毫不留情,郅师耆听着,面色一变,突然起身,言语里带着怒火,“郅图水以北诸部,在父亲生前便追随于我!先前未得救援,乃是因受左温禺鞮王所隔!”
皇帝敏捷一闪,堪堪躲过。
“三个月,一月前王庭生乱,殿下出奔,不知去过封地几回?郅图水以北诸部,在大乱后,未支持右贤王,而左温禺鞮王围困殿下之时,亦未曾出兵救援。殿下果真以为,带着四千余人到封地去,便可一呼百应?”
众人皆惊,皇帝身后侍卫长怒喝一声,军士即刻把刀出鞘,将郅师耆与身后侍从团团围住。匈奴人亦大惊,皆拔出刀来,将郅师耆护在中间,与汉军对峙。
郅师耆神色一闪,片刻,答道,“正是。”
场面一触即发,徽妍目瞪口呆,“陛下……”正待上前阻拦,却被杜焘拉住。
“朕若未记错,殿下封右日逐王,乃单于在去世前下诏,至今不到三个月,确否?”
他看着她,神色镇定,示意地摇摇头。
他看着郅师耆,目光饶有兴味。
郅师耆看看四周,忽然,冷笑一声。
那声音冷冷,听得杜焘心底一阵发毛。
“劫持妇孺?皇帝陛下莫忘了,论亲缘,蒲那与从音乃我手足,比汉庭更近。汉人说孝悌,父母不在而兄长抚养,我将弟妹带走,有何不妥!”
皇帝听着,忽而笑起来。
“那么王女史呢。”皇帝面无表情,“王女史亦殿下手足?”
“非也。”郅师耆昂首道,“陛下好意,郅师耆心敬而领,然其价高昂,郅师耆不愿为傀儡,受之有愧。”
“陛下不若问问王女史,蒲那从音随我走,她愿不愿一道。”
皇帝道:“殿下以为,于汉庭有利,便对殿下有害么?”
徽妍愣住,见他看着自己,心中又是紧张又是杂乱。
“知晓。”郅师耆语带讥讽,“让我当单于,对汉庭最有利。”
未及答话,却听皇帝道,“殿下无论要带走何人,朕皆不许。”
皇帝并不以为忤,神色意味深长,少顷,道,“想来殿下心中明白,朕为何救你。”
郅师耆盯着他,目光冷冷:“这便是贵国君子之风,仗势欺人!”
杜焘看着他们二人针锋相对,知晓此事已有变数,不出声。
旁边众人闻言大怒,有人斥道,“匈奴小儿!竟敢忘恩无礼!”话语出口,周围众人亦骂起来。
帐中忽而安静。
皇帝却一摆手,将众人止住。
郅师耆亦看着皇帝,不以为然,“可我方才到大营之时,贵军将士悠然,粮草辎重仍在,并无时刻拔营备战之态,想来,皇帝陛下亦不欲速速平叛。”
他看着郅师耆,未几,亦是笑笑,却将外袍宽下。
“而殿下并未将此捷径告知我军。”皇帝看着他,“兵贵神速,朕早一日与杜将军会师,便可早一日平乱。想来殿下并不欲如此。”
“朕闻匈奴人,凡事争论僵持,便以角抵分胜负,是么?”他将外袍交与从人,缓缓道,“朕看方才殿下举动,当是欲行此道。甚巧,朕亦有此好。”
郅师耆笑了笑,道,“皇帝陛下,行军并非只可走平坦大道,若得捷径,追上大军,两日已算慢。”
杜焘哂然,忙低声劝道,“陛下,何须如此!”
皇帝不答,却继续问,“殿下落后我军两日形成,却与我军同日抵达此地,未知缘由。”
皇帝却一挥手,让他住口。
“两日。”郅师耆答道,看他一眼,“我离去时,曾禀报皇帝陛下。”
他看着郅师耆,一边松着拳骨一边道,“如何?众人皆在场,你我单独角抵,不必说谁仗势欺人。不过须得愿赌服输,无伤大雅亦不失和气。”
杜焘愣了愣,正要开口,却听皇帝在上首缓缓开口,“殿下收拢旧部,耗费几日?”
郅师耆面色不定,片刻,亦冷笑,“善!苍天为证,陛下切莫食言!”说罢,也卸下兵器,宽去外袍,松了松拳脚。
郅师耆笑了笑,用手擦擦嘴,又将手往袖子上擦了擦,抬起头,“甚愧,此事,我无良策。”
一场对峙眼看就变成了一场角抵,在场众人无论汉匈,大多有些莫名,面面相觑。将官们得了杜焘所示,忙令军士收了兵器,往四周退开,让出方圆数丈的空地。
杜焘看了看皇帝,见他还在看着地图,只得又道,“我军往王庭之路,为大漠阻隔,行进艰难,殿下可有良策?”
一个是皇帝,一个是匈奴王。
郅师耆咽下一口食物,颔首,“贵军神速,甚好。”
众人看着场中,又紧张又兴奋,嗡嗡声一片。
皇帝在看地图,郅师耆在用膳。杜焘只觉喉咙发干,喝一口水,轻咳一声,对郅师耆道,“未知殿下之见,如何。”
“这算是如何……陛下若赢了,王女史与那两个小童便留下么?”
杜焘将右贤王、说完,发现除了自己另外两人都不出声。
“是啊……”
连日奔波,郅师耆十分饿了。帐中,从人为他呈上膳食,他也不客气,一边大口大口地吃,一边听杜焘说战事。
“输了呢?”
她看着皇帝的背影,心底哭笑不得,良驹……我要良驹来做什么啊……
“他们便跟匈奴人走……”
徽妍摇头:“我也不知。”却不禁想到王恒那匹要用粟米来喂的大宛良驹。
“无礼!陛下将那些匈奴人全杀了得了!”
“徽妍,”蒲那扯扯徽妍的袖子,好奇地问,“舅父要赐你什么样的良驹?大宛良驹么?”
徽妍听到身后的人小声议论,无暇多管,手紧紧拉着蒲那和从音,盯着那二人。郅师耆的角抵之技,她是知道的,而皇帝如何,她亦是知道。从前在宫中,徽妍看过几次二皇子与人在宫苑中角抵,皆无败绩。论气力,郅师耆未必占上风,如果再加上智谋么……
皇帝看了徽妍一眼,转身而去。郅师耆也不拖延,令侍臣传令部众安顿,跟着皇帝和杜焘入帐。
未几,郅师耆已经摆好了架势,皇帝亦站稳,与他隔一步相对,蓄势待发。
郅师耆并不推拒,笑了笑,“遵命。”
场边,一名军士掌鼓,只听鼓声一响,郅师耆即如出弦利箭,撞向皇帝。
皇帝却看向郅师耆:“右日逐王来到正好,朕与卫将军正议军务,请右日逐王入帐共议。”
皇帝并不躲闪,吃了这一撞,却极有技巧,避开要害,反将郅师耆双臂架住。郅师耆一攻不奏效,并不慌忙,一边用力抵着他,一边使上腿。皇帝并不退让,待得郅师耆缠上,突然移位,反将郅师耆关节顶住。
良驹?徽妍愣了愣,忙向皇帝谢恩。
郅师耆吃一惊,不敢停留,忙松手退开。
陛下,不是这样啊……
周围一阵欷歔。
杜焘张了张嘴,在心里苦笑。
二人皆有些微微喘气,对视如同凶兽。
从人忙应下。
未几,郅师耆再度先发制人,大喝一声上前。皇帝仍无破绽,虽吃了几下冲撞,却并不让郅师耆占得上风,几个回合之后,郅师耆再退开,二人皆已经汗湿衣背。
“原来今日是女史生辰,何过之有。”他神色端正,“女史虽为女子,却不辞劳苦,不远千里至匈奴,于国有功,为巾帼表率。传朕命,赐良驹一匹,以为朕生辰之贺。”
众人未想此战竟是精彩,摩拳擦掌,每到对峙时,皆爆出为各自主上呐喊助威之声,如浪潮起伏,喧嚣鼎沸,震耳欲聋。
杜焘再瞥瞥皇帝,只见他看着徽妍,唇角弯了弯。
连着十几回合,皇帝只守不攻,郅师耆渐渐按不住性子。他左右移动步子,伺机寻找破绽,仿佛一头饿极的狼。
同样的事,如果换成皇帝……
“陛下不会不支了吧?”
以歌为礼……杜焘想了想,不禁哂然。匈奴之类的外方之人,游牧为生,虽缺些教化,行为不羁,在说情话求爱这些事上也比汉人来得奔放。方才那歌,他若是女子也要被哄得动心。
徽妍听到有人担忧地问。忽然,她又回想起当年那个在宫苑中与人角抵的少年。他亦如现在这般,十几回合,有守无攻。
杜焘在一旁听着,了然。瞅着皇帝的神色,再瞅瞅徽妍和右日逐王,心中敞亮。
而接下来么……
只见她满面赧然之色,忙对从音道,“不可如此!”说罢,看看皇帝,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禀陛下,妾今日恰逢生辰,右日逐王说以歌为礼……未想惊扰了陛下,妾之过也。”
她嘴唇紧抿,看着场中的皇帝,
生辰?皇帝讶然,看向徽妍。
只见皇帝随着郅师耆的步子变换姿势,不紧不慢,似乎决意死守到底。可就在郅师耆再度扑上来的那一瞬,他突然出手,一脚扫向郅师耆防备薄弱的左腿。郅师耆一惊,想补救却已经来不及,被皇帝一个发力压住,倒在了地上。
“舅父!”她兴奋地说,“徽妍生辰,舅父也唱歌!”
众人一阵惊呼。徽妍却丝毫不觉意外。
皇帝看着郅师耆,神色冷冷,正待开口,忽然,袖子被从音拉了拉。
郅师耆狂怒地大喝,奋力要起来,皇帝却将已经将他关节锁死,稳稳压住。
郅师耆不紧不慢,指尖在弦上一刮奏完结尾,将琵琶交与从人,向皇帝一礼,声音洪亮,“拜见皇帝陛下。”
“服么?”他的手肘抵在他的后颈上,冷冷问。
皇帝看了看蒲那和从音,弯起唇角笑了笑,未几,目光落在徽妍面上,又转向郅师耆。
“不服!”郅师耆愤怒地嘶声大叫。
徽妍闻言回头,也看到他,笑容一敛,忙行礼。
皇帝不做声,突然用力。
“舅父!”蒲那看到皇帝走过来,大声道。
郅师耆只觉手臂几乎断掉,痛呼起来。
杜焘忍不住瞅了瞅皇帝,只见他看着那边,目光映着火光,熠熠莫测。
“服么?!”他再度问道。
这时,围观的一圈匈奴人也大笑起来,拊掌鼓噪。
郅师耆满面通红,额角青筋暴跳,咬牙不答。
“呃……”译人忙又认真听了听,禀报道:“说他勇武英俊,对面山上富家子莫再妄想,除非日出西隅……”
皇帝任由他挣扎,岿然不动,毫不松手。
皇帝神色平静:“继续说,掉下了马,后面呢?”
“既想呼风唤雨,又死到临头也放不下那点面子。”他的声音低而冰冷,“你以为你甚高洁,你以为你精明么?你知晓汉人称你这般人为何?”
“貌美似花,声如夜莺,望之似云霞,教人一见难忘,彻夜思念难寐……哈哈!”译人忽而笑了两声,“此处有趣!他说他黄昏打猎归来,在水边遇到她,以为遇到了天上的帝子,迷得失了魂,撞到了树上,掉下了马…………”他说着,转头过来,冷不丁看到皇帝了杜焘,愣住,面色一变,忙行礼,“呃,陛下!”
“蠢材,懦夫!你连右贤王、左温禺鞮王都不如!大单于若知晓他千辛万苦将封王,盼你成器,却被你自行断送,定然悔恨当初怎生了你这般不肖子!”
“哦?赞颂何言语?”皇帝问。
郅师耆怔了怔,心头如遭一击。
那译人笑着观望,头也不回地说,“哦,那是匈奴人的情歌,在赞颂女子。”
“你怎知……”
“右日逐王唱的甚?”杜焘走近一个围观的译人,问道。
“你以为温罗骨都为何听说朕要立你,便毫无怨言去说服各部?单于打得好主意!若非你救蒲那从音有功,你以为朕不会一早便杀了你!”
而数丈外,徽妍一手拉着蒲那,一手拉着从音,看着他,满面通红,笑意盈盈。
郅师耆睁大眼睛,忽然觉得好似一盆冰水当头灌下。
一堆篝火旁,郅师耆手里拿着一把琵琶,一边弹着,一边高歌。他嗓音浑厚,与琵琶相伴,甚是悦耳,引得许多人围观,还有匈奴人乘兴出声相和,手舞足蹈。
皇帝见他不再动弹,稍倾,松开手,站起身来。
夜色刚刚漫下,星辰初现,军士们已经将篝火点起,将营地照得亮如白昼。
场边爆发出一阵欢呼之声,军士们如潮水般涌上前,将皇帝围住,庆贺行礼。皇帝脸上带着笑意,未几,再看向郅师耆。只见他被从人扶起,面色不定,却没了先前的戾气。从人上前,想对他说什么,郅师耆却把那人推开,脚步不稳地转身离去。
唱歌?杜焘愣住,未及再问,却见皇帝从案前起身来,面沉如水,朝帐外走了出去。
杜焘亦看得尽兴,拊掌大笑。
“只怕要等等。”从人说着,有些讪讪,“右日逐王在……在唱歌。”
“我说女史不必疑虑!”他转头对徽妍道,“万事交由陛下,定不会错!”
“哦?”杜焘眉间一亮,“快将右日逐王请入帐中。”
徽妍望着那边,片刻,淡淡一笑,“妾自无疑虑。无论于陛下或王子,欲妾如何,妾便如何,打赌定夺亦无不可。”
从人忙入内,一礼,“陛下,将军,是匈奴人,右日逐王到了,领着四千余兵马!”
杜焘一愣。
杜焘皱眉,向帐外道,“来人,帐外出了何事?”
“妾妇人诳语罢了。”徽妍自知失语,忙歉然向他一礼,带着蒲那和从音低头走开。
提到郅师耆,皇帝面色一冷,正待说话,忽然,听到一阵喧哗声隐隐从帐外传来,好像有许多人在开心地起哄。
杜焘心一提,忙走到人群之中,急急将正接受众人称赞的皇帝拉出来,凑到他耳边,低语两句。
杜焘颔首,忽而想起什么,“温罗要说服各部,总须提继任单于之事。陛下此去涿邪山,不是救了右日逐王么?怎未见其人?”
“嗯?”皇帝讶然,抬眼望去,果不其然,正见徽妍离去的背影。
“不够。”皇帝道,“温罗不是左骨都侯么,朕听闻他在单于庭德高望重,让他去说服各部。”
他怔了怔。
“这几日陆陆续续,有三十余部回信,皆愿意顺从大单于之意,讨逆平乱。”
“快去劝!”杜焘低低道。
“那些观望的匈奴诸部,可有了回信?”皇帝问。
皇帝瞥了瞥四周,有些拉不下脸,“有甚可劝,待众人散去再议。”说罢,便要走开。
杜焘哂然。皇帝的性情他一向了解,练兵用兵,讲究精细,更讲究实在。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就绝不硬拼,能用八百人对付就绝不会出到一千,出手就绝不空手,也绝不吃亏蚀本。
杜焘恨铁不成钢,突然将他拉住,拧了一下他手上的胳膊。
“进也不是我等来进,”皇帝看着地图,意味深长,指节轻轻敲了敲案台,“朕虽为平乱而来,却不是让将士来替人枉死。五万兵马,震慑足矣,”
“啊……”皇帝疼得低呼一声,大怒,却见杜焘捧着他的胳膊,惊叫,“陛下!你怎受伤了!”
杜焘愣了愣:“陛下之意,我军已到了门前,莫非不进?”
那声音很大,徽妍听到,脚步不由缓了缓。
皇帝沉吟,摇头,“跋涉艰难且不论,匈奴除了右贤王、左温禺鞮王,还有半数部众在观望。孤军深入其境,乃大忌,且过于费劲,是为不妥。”
回头,却见杜焘扶着皇帝,半拉半架,朝这边匆匆而来,满面着急,一边走一边说,“来人!当初谁给陛下包扎箭创?!快去寻来!”
“右贤王及部众退入王庭之中,坚守不出。”杜焘指着地图,“这片沙海甚要紧,如今正是暑热之际,人马跋涉艰难,臣等这两日多次商讨,以为不若绕行,虽须多走千余里,却可避免诸多变数。”
徽妍愣住,再看皇帝的手臂,果然,里衣已经透出了血色。
入夜之后,幕僚们散去,皇帝与杜焘用过膳,仍继续说着话。
心头好像被什么触了一下,她让军士替自己将蒲那和从音送回帐去,走上前去。
皇帝不多客套,下马之后,即与他进了帐,商讨战事。各方战报不断汇集而来,杜焘召集幕僚,与皇帝一道议事,在帐中一坐就是几个时辰。
“怎会如此?”她查看着皇帝的手臂,拉起来,只见果然是伤口崩开,血流不止。
杜焘见皇帝平安来到,松一口气,忙到御驾前见礼。
皇帝瞥着她,神色不定,未及开口,杜焘却道,“还不是方才那角抵!女史来了正好,快快扶陛下到帐中医治!啧!这般荒郊野外,陛下万金之躯,又是大军主帅,万一有个长短我等皆死罪……”
郅师耆从涿邪山脱身之后,落后皇帝一步,一路收拢打散的部众。皇帝由他去。数日后,按照先前与杜焘的约定,皇帝率军到达了蒲奴水之畔。
他絮絮叨叨,徽妍不敢耽搁,忙扶着皇帝往帐中而去。
而右贤王闻得汉军来到,并不甘就此放弃。他以新任单于之名,派使者与汉军商谈,请求与汉庭和亲,并保证臣服汉庭。右贤王示好之事,在出征之前的朝议上,早已经估计过。按照预订之策,汉军不为所动,令右贤王即刻交出王庭,并承担弑君谋位的罪责。右贤王自是不肯,召集部众对抗汉军,却节节败退,数日内丢掉了千里之地。右贤王急忙缩回王庭,隔着王庭南部的一道沙漠与汉军对峙。
行军在外,皇帝的行帐并不算大,帐中点着灯,还算明亮。
皇帝救出右日逐王之后,在燕然山,汉军突袭了外匈奴与左温禺鞮王联军的大营,左温禺鞮王刚在涿邪山损兵折将,惊魂未定,又遭汉军伏击,死伤数千之后,向外匈奴逃逸。
徽妍亲手将榻上的地图木牍等物拿开,让皇帝坐在榻上。
杜焘兵分四路。一路殿后,总览全局;一路往西北,牵制左温禺鞮王;两路往王庭,夹击右贤王。
军医和侍从送了清水布条药膏等物进来,徽妍小心地替皇帝挽起衣袖,将那伤口再看。这箭创虽未伤及要害,却有些深,这两日才稍微结了点痂,如今全裂了。
一路上,捷报不断。
心中有些发悸,徽妍问,“疼么?”
郅师耆离开之后,大军继续往东,昼行夜宿,浩浩荡荡。
皇帝瞅瞅她,“嗯”一声,片刻,又补充,“也不算十分疼。”
徽妍望着皇帝,结舌无语。
疼便是疼么。徽妍心里说,手上却不停,用水和酒替他清理了伤口,涂上药膏,再小心地将布条细细裹上。
“他能召得十万兵力,倒是好。”皇帝看她一眼,“至于同不同汉人一路,亦由其所为,朕不强人所难,亦不帮不识时务之人。”
皇帝看着她,那额头微微低着,长睫垂下,时不时动一下,似乎十分认真,他几乎能感觉到目光落在伤口上的触碰。
徽妍急道:“可王子说要去郅图水,自己攻打王庭。”
心底好似微风拂过,方才那场风波带起的心绪也平复下来,所有的不快似乎一扫而空。
“收拾旧部亦是好事,千余人,能做何事?”皇帝却是毫无紧张之色。
徽妍将布条打了个稳当又不会压迫伤口的结,看着都妥当了,轻轻松一口气。
徽妍见劝不得他,情急之下,心一横,去见皇帝。
才抬头,忽然与皇帝四目相触,心没来由地撞了一下。
“王子!”徽妍在后面喊,他却不回头。
她这时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帐中只剩下了她和皇帝。他坐在榻上,她坐在旁边,两人相隔不过尺余。
郅师耆道:“与他无干。他打他的,我打我的。”他看着徽妍,神色缓和些,“你莫着急,收拢旧部之事,我早已派人在沿途去做,我也要先往蒲奴水。我走捷径,说不定比汉军还快。”说罢,他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转头向外面走去。
徽妍窘然,不自觉地往后挪了挪。
徽妍道:“可陛下也要攻打王庭,合兵为谋岂不更好?”
“陛下……”她想了想措辞,小声道,“陛下伤口已经包好,妾去请军医来看看。”说罢,便要起身。
“并非意气。”郅师耆昂首,“父亲将郅图水以北皆封与我,我只消往封地振臂一呼,便有十万之众!先前是碌图勾结外匈奴人切了我后路,以致陷入重围,如今我去召集部众,到了王庭之后,再迂回往北到郅图水,召集人马从北面攻打,定教孤胡那只会背后伤人的蠢材乖乖滚出王庭!”
皇帝却伸手,将她拉住。
徽妍面色微变,皱眉,“王子不可意气!”
“莫走。”他低低道,“朕只想见你。”
“谁要他立?”郅师耆冷笑,“不用他帮,我也能把孤胡与碌图都杀了。”
徽妍愣住,忽然,热气涨上了耳根。
“如此甚好。”徽妍笑笑,“陛下亦有意扶立王子,王子……”
她看着皇帝,只见那双眸定定,却并不似往日那般不怒自威,温和而明亮,让她愈加说不出拒绝的话。
“自然想。”郅师耆答得毫无遮掩。
徽妍没出声,在榻旁重新坐下。
徽妍决定不与郅师耆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道,“王子,陛下此番来,乃是从大单于遗愿,平王庭内乱。我以为,右贤王与左温禺鞮王皆兵力不敌,定会败退。王子,可想做大单于?”
皇帝看着她,似在酝酿话语,片刻,目光炯炯,“朕从未想过用你打赌定夺。”
就老老实实做君臣,做故友,不好么?徽妍有时感到万分沮丧。皇帝亲征,旧人重逢,对于她来说,原本明明是一件多么高兴的事啊……
徽妍一愣,忽然明白了事由。
她并不喜欢这样,不知如何是好。皇帝是一个可敬的君王,郅师耆则是她割舍不下的故人,二人与她而言,说不上谁比谁更重要,她也并不想嫁给与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
杜焘这长舌夫……心里没好气。
徽妍不敢看皇帝,想向皇帝说些什么,又打住。虽觉得此事别扭,可无论郅师耆还是皇帝,二人做事都并无太过。郅师耆虽看上去有些失礼,但关心弟妹,天经地义;皇帝虽好像有意与郅师耆对着干,可看上去,关心外甥关心属下,也自然得很。反而徽妍,夹在二人中间,两头为难。
看向皇帝,却是羞窘不已。
他说罢,看徽妍一眼,径自走开。
“朕亦从未将意愿强加于你,你当知晓。”皇帝继续道,“你不愿再做女史,朕由你;你不愿入宫,朕亦由你。你但可想想,确否?”
皇帝微笑,让军士将二人接走,又吩咐从人,“去告知右逐日王,王子与居次与朕走在一处,若想探望,与朕并行亦可。”
他说的都是实话,徽妍听着,不禁愧疚。
蒲那和从音对皇帝都颇有好感,立刻答应下来。
“嗯,正是。”她低低应了一声。
“女史又要赶路,又要照料朕两个外甥,想必十分累了。”他淡淡道,说罢,看向蒲那和从音,“你二人让女史歇一歇,随舅父到前方共乘如何?”
皇帝声音缓缓:“但即便如此,你也仍觉天恩难测,朕再说心中有你,你也仍不应许,是么?”
后来,一次中途歇息,皇帝终于走过来。
徽妍的心砰砰跳着,眼眶有几分发涩。
郅师耆每次都是笑嘻嘻地应了,走开,不久之后,却又跑来。面对徽妍哭笑不得的脸和含蓄的提醒,他无辜地说,我来看蒲那和从音,你说的,要对兄弟姊妹好。
他什么都明白。
虽然皇帝在前方,看不到他面上的神色,但徽妍总会忍不住朝他瞅去。只见他似无所闻,也不看这里一眼,而不久之后,便会有军士过来,请郅师耆回到匈奴的队伍中去。
此话由他说开,徽妍并未觉得惶恐,而是如释重负。心中感动,又掺着些说不清的滋味,在胸口涨得满满。
郅师耆虽然说的是匈奴语,却不像别人那样叫她“女史”,而是直接称呼她的名字,“徽妍徽妍”的,用的是汉语,总透着几分与众不同的亲昵。
“妾……深愧!”她喉咙卡了一下,伏拜在地。
尤其是皇帝。
皇帝深吸一口气。
这两日,郅师耆是变着法黏她。借着来看望蒲那和从音,骑马来与徽妍并驾同行,一路说这说那,问她家中的事,讲笑话,还时不时捎着些甜言蜜语。幸好徽妍从前在匈奴,早已经习惯了他这个样子,但她觉得,周围的人未必吃得消。
“如此,还有一事,烦女史告知朕。”
徽妍无奈,又来了。
徽妍擦擦眼角:“陛下但言。”
“自是打回王庭去,将孤胡那贼人杀了。”郅师耆道,看着徽妍担忧的神色,却忽而欣慰,笑意盎然,低低道,“你在担心我么?徽妍,你心中果然有我!”
“戚夫人,想念朕么?”
徽妍看他说得自信满满,仍不放心,“你召集旧部之后,又如何?”
呃?
“碌图?”郅师耆冷笑一声,“你道他有多厉害,心比天高胆比鼠小,若非娶了个外匈奴的妇人,给他招了些援兵,他敢来围我?你安心,先前一败,他就算知晓那是虚张声势也必不敢来。”
徽妍愣了愣,忽而像被噎住了一样,抬头。
“左温禺鞮王一心要杀你,说不定已经回过神来领兵追赶,王子留下,岂非送死?”她急急道。
却见皇帝看着她,似笑非笑,“女史当初说不做女史,是要侍奉戚夫人。朕此番回去,还想见见戚夫人,商讨让女史入宫侍奉蒲那、从音之事。”
徽妍十分诧异,闻言之后,立刻去找到郅师耆。
徽妍咽了咽喉咙,无语。
可才走两日,郅师耆却提出,要收拢打散旧部,须落后一步。
这个人,果然正经都是装的。
汉军大队人马合作一处,足有五千人。按照先前与杜焘商议之计,皇帝救回右日逐王及外甥之后,迅速东撤,到浚嵇山与蒲奴水相交之地会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