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氏不管她,又问皇帝,“公子独力支撑,亦是辛苦,想来已经娶妇?”
徽妍又闷闷咳了两声。
皇帝神色平和:“禀夫人,父母曾为在下婚配,可惜福薄,新妇病弱,不久而亡。后逢长安祸乱,在下独身至今。”
王璟与陈氏皆颔首,纷纷赞许。
戚氏讶然,“儿女呢”
戚氏听了皇帝的话,看他的目光已经多了几分怜爱,叹口气,“公子此为,亦是情理。”说着,对王璟与陈氏道,“公子年纪轻轻便要掌家,还要抚养弟妹,岂是容易的?可见公子情意深重,为人良善。”
“亦无儿女。”
徽妍不出声,发觉皇帝投来意味深长的眼神,忙转开眼,继续默默喝水。
戚氏眉间一动,登时痛心疾首,“竟是如此?公子仪表堂堂,实乃可惜!”说着,瞥了瞥徽妍,面上却露出笑意来。她让家人将一盘蘸了蜜的桑葚呈到皇帝案上,关切之至,“公子又要持家又要照顾弟妹,自己却无人照顾,岂不清冷?”
“喝慢些。”陈氏在一旁忍不住对徽妍道。
皇帝笑笑:“产业之事,在下可为,家中有仆婢,还算得力,家务与弟妹亦不必在下操心太多。续娶之事,在下欲慎重而为,故而一直未办。”
此人说瞎话的本事真乃她此生所见之最强,明知道他没有说实话,较真起来却是句句实话。
“慎重甚好!”戚氏颔首,道,“公子无父母做主,娶妇乃是大事。只是一家之主,室中到底还是要有妇人才是……”
父母离世……兄长殁于董李之乱……照顾产业抚养弟妹……
徽妍早被母亲和陈氏别有意味的目光盯得耳根发烫,此时听得这话越说越无边,忙道,“母亲,天将日暮,公子想来还要往还家。”
徽妍突然被杯中的水呛到,咳起来。
戚氏看看天色,果然,已经将近日暮了。
皇帝答道:“未曾。说来惭愧,在下父母皆已离世,兄长亦殁于董李之乱。在下在家中照顾产业,抚养弟妹。”
陈氏在一旁看着,和声道,“日暮亦无妨,姑君,刘公子与徐内侍远道而来,妾这就让家人备宴,一同晚膳。”
戚氏颔首:“公子可曾入仕?”
戚氏眉间一亮:“如此甚好。”
只见他神色仍旧无改,莞尔,“在下父亲并非仕宦,在下亦乃近年方定居长安。”
徽妍结舌,却瞅见皇帝也看着她,不敢再说什么。
徽妍听得此言,不禁再瞅向皇帝。
皇帝笑了笑,看向戚氏,“多谢夫人厚意,在下叨扰已久,用膳还是改日。”
“下甚棋,眼看便要到食时,日后时辰宽裕,再下不迟。”戚氏说着,笑笑,对皇帝道,“宣明里老妇也去过,甚大,可有百十户人家。想来,公子家中亦是仕宦,家中长辈是谁人,我等或许认识。”
“为何改日?”戚氏不以为然,“二位好不容易登门一趟,老妇岂可怠慢。长安距此好几日路程,将来再聚也不知何时。今日须得听老妇的,用膳再走。”说罢,吩咐曹谦备宴。
王璟道:“公子哪里话,在下亦粗陋,且对弈若在乎胜负,便失了意趣。”
皇帝莞尔,不再推拒,行礼谢过。少顷,忽而向王璟道,“王君,当年太傅亲自为左传作注,在下曾有幸一见,见解深远,在下甚为折服,可惜当年太傅为完成,在下便游学而去。这些年来每每思及,尝回味不已。不知今日,夫人可否赐全书一观?”
皇帝笑笑:“在下棋技浅薄,恐难敌王君。”
王璟闻言,露出赞许之色:“这有何难,先父所著书籍,皆在书房之中,待在下引公子去便是。”
王璟一喜,道,“如此,在下在后园常备棋盘,何不对弈一局?”
说罢,正要起身,戚氏忽而道,“老妇记得,上回是徽妍收拾你父亲书房,哪些书在何处,自是徽妍才知晓,你去做甚。”说罢,笑盈盈看向徽妍,“刘公子既要寻书,你便引他去吧。”
“尚可。”皇帝答道,“平日闲暇,常与友人对弈。”
徽妍简直啼笑皆非。戚氏的用意,她如何不知,又羞又急,却不好发作。
“未知刘公子可好下棋?”他问。
“母亲,”她强忍不满,委婉道,“还是兄长去合适。”说着,朝她暗暗使眼色。
王璟喜欢钻研学问,在弘农难得有能与之谈论经典的人,如今遇到皇帝,竟是十分欣喜。
戚氏却一挥手:“甚合适不合适,带上两个家人去帮忙,寻见了便回来。”
戚氏坐在上首,王璟夫妇坐下首,而皇帝在末席。他就像个真正的从长安过来的学子,渊博而知礼,与戚氏说起王兆,与王璟说起典籍,无所不言。
徽妍又看向王璟和陈氏,王璟有些犹疑之色,陈氏却跟戚氏一样笑眯眯,“快去快回,不久便要晚膳。”
徽妍知道皇帝不太看重虚礼,上次在驿馆里,也见识过他在王萦面前装模作样。但现在这位刘重光公子亲自登门,坐在下首,挂着谦和的微笑与戚氏说话,徽妍仍然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
徽妍无法,看向皇帝。却见他已经起身,看着她,微笑一礼,“有劳女君。”
嘴角抽搐了一下,心想,倒是没说谎啊……
“公子请。”徽妍只得道,还了礼,心情别样忐忑地领着他往堂后而去。
徽妍听着,一愣,未几,忽然想起来,当年的二皇子府,不就是在宣明里?
王兆爱书,一生的收藏和著作,整整放满了两间屋子。徽妍回来之后,曾着手整理过,家人打开门,一股简牍混着笔墨的淡淡味道迎面而来。
“宣明里。”皇帝答得自然。
皇帝看了看屋子里的满箱满架子,亦是诧异。
“未知长安何处?”陈氏问。
“听闻太傅藏书,贵质不贵量,未想却也有这么许多。”他说。
“正是。”皇帝道。
徽妍道:“父亲自幼爱书,此乃毕生积累,自然不少。”
戚氏对皇帝似乎特别好奇,问,“听公子口音,当是长安人?”
翻书有家人代劳,徽妍只需要站在屋子里想那卷书放在何处,皇帝是客人,则更不必动手。二人站在一处,不说话的时候,就只剩家人翻书的声音,徽妍不自觉地转开头去,尽量装作在思考那书到底放在什么地方。
王家人对故旧一向热情,如今这二人登门,虽从前不相识,也高兴得很,待为上宾。家人呈上时鲜果物,还有各式小食,将二人面前的案台摆得满满。皇帝众人寒暄些旅途之事,他亦不拘束,言语间温文和气。
“十分不自在么?”皇帝忽而道,声音又低又轻,只有徽妍听得见。
明明是自己要来的么……徽妍心里道,却不能说出来,握着杯子低头喝水。
抬眼,他的目光自上方瞥来,似乎一切了然于胸。
戚氏看着他,笑眯眯地颔首,“原来如此。”
徽妍窘然。
他说话温文和气,楚楚衣冠,正襟危坐,活脱一位翩翩儒雅教养上乘的君子。
知道还问……心里嘀咕。嘴上却道,“妾并无不自在。”
皇帝看了徽妍一眼,微笑:“夫人莫怪女君,在下此来,本是为了谒墓,却不知道路,幸而遇到女君。女君和气,亲自引路,而后又请我等登门,故而才有幸拜见夫人。”
皇帝不置可否,片刻,又道,“你与司马楷退婚了?”
徽妍无辜地望着母亲,只觉百口莫辩。
徽妍一愣。
“原来如此。”戚氏闻言,眼睛仍打量着皇帝,未几,又嗔怪地看向徽妍,“你这孩子,客人登门,也不引入家中招待,却先去谒墓。”
看到她双眸中的诧异之色,皇帝将目光继续望向四周的书架,抬手拿起一卷简册,展开看了看,不紧不慢,“又不是甚秘密。在我面前所经之事,就算我不想知晓,前后事由也自然会有人去查。”
他们的目光早已经在自己身上转了许久,徽妍自知躲不得,忙道,“我行至田庄外时,恰遇得刘公子与徐内侍,方才引二位去谒了父亲之墓。”
徽妍自然知晓这些,那事也无须隐瞒,道,“正是。”
陈氏瞅着他,又瞅瞅徽妍,“妾方才所见,二位是与二姑一道回来?”
皇帝看看她,有些玩味,“为何?不是说喜欢他么?”
“刘公子如此重义,父亲若知晓,当是欣慰。”王璟道。
徽妍嘴角抿了抿,小声道,“可他心中装着的是别人。”
王璟和陈氏听着,亦露出笑意。
皇帝的眉梢微微扬了扬,将手中的竹简放回去。
皇帝莞尔,道,“夫人言重。在下与王太傅,亦不过数面之缘。当年在下曾在太学中受王太傅教导,今日与徐兄路过弘农,思及太傅恩情,特来拜谒。”
“司马氏门风之严,长安闻名。”他翻看着别的简册,缓缓道,“子弟娶妇之后,当不会再与他人纠葛。”
“原来是故旧。”戚氏道,看着皇帝,笑道,“恕老妇年老糊涂,记不得人,公子方才进门,却是认不出了。”
徽妍有些诧异。没想到皇帝会对司马家这样了解,也没想到他会帮着司马楷说话。
听得此言,戚氏与王璟夫妇脸上,皆露出亲切之色。
但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理。
“刘公子曾受教父亲门下,今日与徐内侍一道来祭拜父亲。”王萦道。
沉默了一下,徽妍轻声道:“可这婚事若非他本意,门风严谨又如何,他不会高兴,我也不会。妾以为,婚姻者,必是二人全心相待,否则,白首百年又有何益?”
徐恩是内侍,王萦嘴快,告诉众人,他是徽妍在宫学中的旧识。众人了然,再看向皇帝,却是好奇。
皇帝的手顿了顿,转头来看她一眼,背着光,神色间的意味看不分明。
待得媒妇出去,众人的目光纷纷集中在客人身上。
“如此。”少顷,他唇角弯了弯,“怪不得戚夫人今日请来了媒妇。”
戚氏方才已经听她说了了许久,也不再挽留,行了礼,让家人相送。
徽妍忍不住壮起胆来,看着皇帝,低低道,“公子今日光临陋室,便是要问这些?”
媒妇却道:“不必不必,崔公之意,妾已转达。还请府上斟酌,妾改日再来。”
“非也。”皇帝将简册塞回去,拍拍手上的灰,转过身来,正对着她,“我说过,今日登门,乃为拜谒先师及夫人。”
戚氏忙道:“这是哪里话,媒君若觉不便,我等可入后堂详谈。”
他的神色一本正经,徽妍满腹疑惑,却不敢当面质疑,只看着他,面色不定。
“看来府上有客。”媒妇瞅着皇帝,又看看徽妍,神色颇有计较,片刻,意味深长地向戚氏道,“想来,妾来错了时候。”
“女君,找到了!”这时,书架那边传来家人高兴的声音,将二人打断。徽妍移开目光看去,只见他们正将简册小心翼翼地取下来,一边擦汗一边说,“只是甚多,足有二十多卷!”
“原来是刘公子与徐内侍。”戚氏和气道。
“都取出来便是,搬到堂上。”徽妍吩咐道,看看皇帝,不再说话,一礼,朝堂上走去。
皇帝的声音中气十足,加之身上的衣饰雅致,器宇不凡。戚氏和王璟夫妇虽没有见过他,脸上却已经挂起客套之色,纷纷还礼,请他们入席。
还未到堂上,徽妍已经听到了里面传出的笑语之声。
徽妍心中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担忧,不禁瞅向徐恩,只见他眨眨眼,神色无异,似乎已经习以为常。
戚氏见到家人们抬着这许多简册,甚是惊讶,对皇帝道,“这么许多,公子如何看完?”
不过至少确定,她的家人都不曾见过皇帝。
皇帝想了想,道,“在下方才也是此想,欲问夫人与王君,可否将简册借走?请诸位放心,在下必视若珍宝,绝无损毁,两月之内定归还府上。”
又是刘重光……徽妍每每听到这名字,都觉得一口气憋在心底,滑稽得很,却想笑又不敢笑。他还行礼……一个皇帝,在与她的妹妹行礼之后,又向她家人行礼……
“借又何妨,拿去便是。”戚氏和气道。
“长安刘重光,幸会夫人,幸会王君。”这时,皇帝大大方方地上前,向众人作揖行礼。
皇帝谢过,才坐下,只听陈氏笑着对徽妍道,“徽妍,前两日姑君才念叨小叔,方才家书便到了。”
戚氏等人这才想起来,露出了悟之色。
“哦?”徽妍讶然,看向戚氏,只见她手里拿着两张木牍,亦是笑意盈盈。方才在堂外,她听到众人说的热闹,还担心是在妄议“刘公子”,唯恐惹祸。原来是为了此事,徽妍放下心来,不禁也露出笑意,“恒书中说了什么?”
徽妍几乎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解释,“母亲,兄长,这二位就是我上回说的,我与萦从长安回来时,在驿馆中设宴为我等践行的刘公子与徐内侍。”
戚氏却皱着眉,伸着手将木牍拉远,左看右看,摇头,“恒也是,第二张的字写得这般小,老妇看也看不清。”
贵客?戚氏与王璟夫妇看着皇帝和徐恩,只觉面生,一脸茫然,未几,又看向跟在后面的徽妍。
陈氏笑道:“待妾为姑君来看。”说罢,将木牍接过。看了看,道,“小叔说,郎中令对他甚是器重,在长安甚好,前几日还得了假,到大姑府中去住了一日。”
“母亲!”王萦笑眯眯地上前,说,“家中来了贵客!”
戚氏颔首:“如此。”
她话没说完,忽然看到走上堂来的皇帝,还有后面的徽妍,打住。
“哦,小叔说到了那匹大宛良驹。书中说,大宛良驹可是真的好,就是喂得费钱,以粟为粮秣,长姑上个月给了他一石粟米,都吃光了。”
“崔公子年方三十。”媒人道,见戚氏等人的笑容微微敛起,忙又道,“这崔公子是个有志向之人,一直在长安拜师求学,才识广博,与贵家女君正是相称啊。崔公说了,女君若愿嫁去,那边……”
呃……徽妍听着,不禁瞅向皇帝。大宛良驹的事她也知道,就是皇帝赐给王恒的。
戚氏笑意盈盈:“小女未曾许配人家,不知这崔公的公子,年方几何?”
只见皇帝手里拿着一卷书翻着,似乎没听到。
“……那崔公,原先做过郡承,如今告老,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宝贝得很。”还未进门,徽妍就听到媒妇声音,大得隔着墙都能听到,“夫妇二人一心要给他找一个知书识礼的贤淑闺秀,寻了许久,都不曾有中意的。今日听闻了贵家女君之事,甚为景仰,特地托了在下来问,不知女君可曾许配人家?”
说罢,陈氏叹口气,对王璟说,“这大宛良驹竟这么费粮。陛下也真是,赐马是好事,却怎赐一匹这般娇贵的?郎官又无俸禄,恒怎好总去向长姑借粮……”
徽妍无奈地看着他们,未几,只得跟上。
徽妍忽然猛地咳了起来。
皇帝看着她,亦笑,“女君请。”说罢,瞥了徽妍一眼,施施然登阶而上。
“二姊怎么了,今日总咳嗽?”王萦诧异地看徽妍,“不舒服?”
王萦撇撇嘴:“媒妇算得什么客。”说罢,笑眯眯地对皇帝徐恩一礼,“二位请。”
“嗯……无事。”徽妍脸颊发红,说着,却紧张地将眼睛瞅向皇帝。
徽妍早已是哭笑不得,闻得此言,忙将王萦拉住,小声道:“可堂上有客。”
皇帝自然也已经听到,从简册上抬眼,似饶有兴味。
王萦听了,甚是高兴,“如此,母亲正在堂上,还请上堂。”
“她今日喝水总呛着,也不知为何。”戚氏道,却催促陈氏,“莫打岔,继续看。”
皇帝答道:“来祭拜太傅,顺道探望戚夫人。”
“没有了。”陈氏道,“小叔说,他在长安,对姑君与我等甚是牵挂,等得了更长的假便回来探望。”
王萦还了礼,好奇地问,“二位怎在此?。”
戚氏亦高兴,嘴上却道,“勿信那小儿甜言蜜语,前番在雒阳,每每致书家中,也说得了空便回家,回过几次?”
皇帝看到她,露出笑容,礼道,“萦女君,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众人皆笑。
“刘公子,徐内侍?”话没说完,却听王萦的声音传来。她也正巧来到堂上,看到皇帝和徐恩,又惊又喜。
戚氏又道:“那良驹确是费粮,不过既是御赐的良驹,吃光了也要喂。总让缪他们夫妇来出这粮草也是不妥,明日就让家人送五石粟米去长安。”
“正是。”徽妍道,说罢,神色歉然,“母亲此时,恐怕不便……”
王璟听了,应下。
他显然也听到了,微微抬眉,“媒妇?”
徽妍听着他们说话,不再作声,也不敢再看皇帝,只低头喝水。
徽妍愣了愣,不禁踌躇,看向皇帝,心中却有了念头。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若坐在下首的那位是先帝,她家大概不止会被去职免爵吧……
“禀女君,有客。”家人道,“是郡中的媒妇来了。”
用过膳之后,天色已经快黑了。戚氏想将客人留下夜宿,但皇帝说,驿馆中还有友人等候,亦有别事要办。戚氏见留不住,只得答应,辞别的时候,却坚持要送他们出门。
才要登堂,徽妍便看到了堂外摆着陌生的鞋履,讶然,瞅了一眼里面,忙问家人,“有客?”
皇帝退让不得,亦不拒绝,一边和颜悦色地与戚氏说着话,一道往门外走去。
皇帝收回张望的目光,看看她,神色平和,“女君请。”说罢,将侍卫车驾留在门外,只带了徐恩,跟着徽妍进门。
徽妍与徐恩跟在后面,交换眼神,各是无奈。
“公子请。”徽妍对皇帝道。
戚氏心情大好,只听她道,“我等每日在家,难得有访客。公子若不弃可常来,若想看经典,先夫藏书都在府中;若好下棋,伯钧可与你切磋。”
心事重重地下了车,门前,已经有家人出门来迎接,见到徽妍与一个青年男子回来,不禁诧异,一边行礼一边偷眼打量。
皇帝道:“在下若有空闲,必定再登门拜访。”
徽妍心里打着鼓,方才一路上使劲回想,母亲和兄嫂在长安的时候,可曾见过皇帝?她只知道,皇帝登基之后,他们应当是不曾见过的,可是登基之前么……徽妍没有答案,母亲当年是太傅夫人,兄长则在太学,而二皇子平日似乎与他们并无交集,也不爱去枭羹宴之类能见到各等百官和家眷的地方。
“先夫在世之时,一向将弟子视若己出,公子亦必不例外,切莫客气才是!”
车驾一路到了王家的家宅,皇帝下车,抬头望了望。只见这屋舍与别处所见大致无异,乡间著姓门第的田宅,前有桑林后栽梓树,望之颇得闲适之意。
徽妍在后面听着,很想提醒母亲别这么热情,却插不上嘴。再看兄嫂和王萦,皆笑容满面。王萦跟徐恩也说得热闹,讨论着长安的新鲜事,徽妍听见王萦对徐恩说,若宫中有什么时兴的装扮,他一定要告知她。
皇帝亦不客气,莞尔颔首,“如此甚好,还烦女君引路。”
徐恩笑笑:“宫中么,女君又不是不知,如今只有宫婢,何来什么时兴装式。”说罢,若有若无地瞅一眼徽妍。
徽妍扯起一个违心的微笑,行礼道,“母亲正在家中,公子莅临,门户生辉。”
徽妍当作没听到,转开脸去。
他是皇帝,想去哪里去不得。他这般问,难道自己敢说“不可”?虽然她其实想得很……
众人送到门前,车马已经备后,皇帝再向众人别过,与徐恩各自上车。
担心什么来什么,徽妍听着这话,几乎无语。
徽妍站在戚氏身后,一直看着皇帝的车帏放下,却仍不敢妄动。天知晓那马车上有没有个暗窗缝隙,她觉得,就算自己动一动脚趾头,皇帝或许都会知道。
皇帝也看向她,片刻,又看看侯在马车边上的家人,笑笑,“在下还未拜访过太傅夫人,未知可否登门叨扰?”
直到他们消失在桑林的那边,徽妍的心才真的放下来。
徽妍的心提起来。
“今日这位刘公子甚是不错。”回到堂上,戚氏第一句话就是夸奖,笑眯眯的,“看他风貌,必是大家子弟。”
“公子,”徐恩走过来,声音客气,“现下,是回陕邑,还是……”他眼角瞥向徽妍。
陈氏道:“姑君此言有理,妾方才所见,徐内侍对这位刘公子也甚为礼让。”
猜测间,已经行至竹林外,各自的马车都等候在那里。
戚氏道:“他住在宣明里,那里住的可不是平凡人家,都是出入朝廷的仕宦。”
谁也没有说话,看着他步履闲适,徽妍心里又开始七上八下。她看看天色,心想,如今已是午后,皇帝出来应有许久了,会回陕邑去吧?
“他姓刘,说不定是宗室?”王萦好奇地说。
扫墓之后,皇帝缓步踱出竹林。徽妍跟在后面,不时抬眼瞅瞅。他的个子大概比王恒还要高一些,徽妍平视,只能看到他的后颈。迎面而来的风中,似带着淡淡的味道,好像是皇帝衣服上熏的香气,好像又不是。
“怎会是宗室,”陈氏摇头,“宗室子弟个个眼高于顶,你何曾见过有这般谦和识礼之人?”
皇帝颔首,又注视了一会王兆墓,目光平静。
谁说他谦和识礼……徽妍腹诽。
徽妍道:“这片竹林乃父亲生前栽下,临终之前便吩咐过,务必归葬此处。”
“是了,二姊不是从前就认识刘公子么?”王萦道,“二姊可知他出身?”
祭拜完毕,皇帝四下里看了看,道,“太傅生前爱竹,归宿于此,他当是喜欢。”
徽妍终于被问到,有些嗫嚅,“也不算十分认识……只是从前在宫学时见过,似乎确是不凡。”
徽妍看着皇帝行礼,忽而觉得有些心酸,不禁移开目光,不忍多看。
“宫学?”王璟问,“他去宫学?”
母亲曾告诉她,当年,她远走匈奴,王兆被罢官夺爵,虽一家人都平安,对他却是重击,以致抑郁而终。先帝待他,其实不可谓不好,只是这君臣之情,最后不能算得善终。如今皇帝亲自来墓前祭拜,可算是弥补?
徽妍心底打了个突,忙道,“我记得他那时是侍奉的郎官。”
徽妍在一旁看着,忽而有些欷歔。
王萦点头:“也怪不得,司马府君从前也是宫学侍奉的郎官。”
皇帝倒真是来祭拜的,只见侍卫从车里搬出各式祭品来,一样一样,在墓前摆得规整。皇帝亲自盛酒,祭告了一番,将酒洒在地上。
这话出来,众人瞬间安静。
这般季节,王兆墓地四周的竹林正是苍翠欲滴,凉风阵阵。家人时常来打扫,墓地甚是整洁,还供有新采摘的桑葚。
戚氏瞪了王萦一眼,王萦自知失语,忙捂住嘴,看向徽妍。
徽妍自然没那么大的胆量让家人去伺候皇帝,暗自平定了心绪,大方地再礼,“公子远道而来,妾父有知,必是欣慰。墓地就在附近,待妾引路与公子。”说罢,她吩咐家人,登车,引着皇帝车驾往王兆的墓地驰去。
徽妍苦笑。这种情形,近来总会遇到。明明是她退婚,看起来却是她的家人更紧张。
不过如果真是寻常弟子,徽妍并不必亲自指引,遣两名家人带路,再禀报王璟便是。可是皇帝么……她瞅瞅他的神色,却什么情绪也看不出来,一贯的滴水不漏。
“如此,伯钧,你致书给叔容。”戚氏道,“让他去打探打探,刘公子到底出身如何。”
他一番话说得规矩,倒真是像一个来给王兆扫墓的旧日弟子。徽妍的心稍稍开解些。
徽妍讶然:“为何要打探?”
皇帝颔首,看着她,神色随和,“在下听闻太傅归葬此间,今日路过,欲往祭拜,但不知墓在何处,如今遇到女君,却是正好,未知可否指点。”
“自然师为了你啊!”戚氏将她的手拉过来,“多好的男子,文质彬彬,知书识礼,若家世好,岂非良配!”
“槐里。”徽妍停了停,补充道,“妾去探视姨母。”
“徽妍,依我看,他对你应是有意。”陈氏亦笑,“方才说话时,他总不住看你。姑君看他碍着我等不好说话,这才让你带他去寻书。”
“女君从何处回来?”他问。
徽妍面红耳赤,急道,“他不行!”
皇帝似乎对她的表现很满意。
“为何?”众人问。
“幸会……刘公子。”徽妍还礼,费了好大的决心,才把后面这个称呼说出来。
徽妍噎住,少顷,支支吾吾,“他……他是鳏夫……”
徽妍看着皇帝,简直怀疑他是否对自己怀着恶意。每当她日子过得稍稍踏实些,他会适时出现,把她的生活搅一搅,就算她回到这样的乡野也毫无阻碍。
“鳏夫又如何!”戚氏道,“司马楷也是鳏夫,还带着儿女,当初也未见你说个不字。”说罢,她将手一挥,“莫多言,伯钧,明日便致书去长安,打探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