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枭羹

“那……不是陛下?”王缪亦是诧异,问周浚。

徽妍面色一变,睁大眼睛。

“正是。”周浚看看徽妍,笑道,“哦,方才忘了告知你,今日也不知为何,陛下亲自主持了仪礼。”说罢,有些得意,“听说是陛下也是头一回来枭羹宴,与我一样,呵呵……”

而待她望过去,只见天子仪仗登上了殿台,当中一个身影触入目中,心忽而“咚”地响了一声。

徽妍觉得自己的脸像是被什么刮了一样,阵阵发烫。

司马楷去了许久还未回来,徽妍听王缪说了一圈各家的杂闻,又陪着甥女们玩了一会,宫人终于呈上羹汤的时候,忽然,她听到清凉殿上,传来燕乐之声。

她几乎能感觉到那人正瞥过来的目光,好像鞭子,让她无地自容。

人太多,宫人们要一处一处地呈上羹汤,筵席开始还要许久。百官和贵眷们早已经习惯,出门前都先用了膳,也不急躁。好些人索性先在宫苑中游玩,或三五成群闲逛,或扎堆聊天,各有乐趣。

“我……我先回家。”她说话都吞吞吐吐,不待说完,站起身来。

徽妍嗔怪地瞪了她一眼,收回目光。

王缪愣了一下,忙道,“哎,你怕甚……你坐下!”想拉住她,却没拉住。

“望什么,眼都直了。”王缪忽然又凑过来打趣道。

“徽妍!”王缪急道。

徽妍的目光追随他背影望去,只见微风拂起那衣袂,虽身上穿的不是徽妍初时最动心的那身白衣,但仍有几许出尘。

徽妍却已经匆匆离开,头也不回地朝外头走去。

司马楷神色平和,随同僚去了。

皇帝在端午当日驾临官署主持仪礼,又到清凉殿参加枭羹宴,除了杜焘,百官们皆大吃一惊。

徽妍微笑点头。

“陛下今年是怎么了?”宗正刘奎问他,“往年不都是不来么?”

司马楷应了,起身与众人吿一声,又看向徽妍。

“我怎知。”杜焘望着天,脸上挂着心照不宣的笑。

“长儒!”这时,有人唤着司马楷的字,走过来。他与周浚王缪等人行了礼,笑着对司马楷道,“许尚书四处寻你,他就在殿西,快随我过去一趟。”

他紧跟在皇帝身旁,盯着皇帝的一举一动,生怕漏过什么枝节。可皇帝一派平常之色,到了清凉殿时,看到满宫苑的人,也就表示了一下诧异,然后接受众人的拜见,并无特别问起谁。

陆姗似乎也看到了徽妍,朝这边瞥了瞥。徽妍礼貌地微微欠身,这时,司马楷与一位同僚说完话,似乎也被那边的声音所吸引,望了望。

还未上殿,怀恩侯一家就到了御前,向皇帝行礼。

徽妍与王缪闲聊着,忽而听到不远处传来些笑声,望去,只见相隔不远的另一处凉亭里,几个年轻的女子正凑在一处说笑,其中有韦茹,还有陆姗。

“陛下万寿。”怀恩侯夫人纪氏与女儿窦芸笑盈盈的。

两人才说些话,有人过来见礼,只得打断。三个小甥女嘻嘻哈哈地在旁边玩闹,王缪不时地喝止,揪住她们,让她们乖乖坐下。

杜焘不知道皇帝如何想,他每每见到这家人,都有些感慨。皇帝处事,虽有时有些强硬,但是个念旧情的人。登基以后,他对怀恩侯一家,颇为照顾。封侯赐地,毫无亏待。

“早已无碍。”徽妍道。

不过这家人显然想得更多,他们一直想让窦芸入宫,众所皆知。前一阵,皇帝采选,将年龄定在了十八至二十五岁,这家人急得很,窦诚亲自登门来问杜焘,打听皇帝是如何想的。可皇帝的私事,一向忌讳别人干涉,杜焘和窦氏一家也不例外,自是无果。后来,听说皇帝未曾在采女里择妃立后,他们又重振希望,杜焘听说,窦诚和纪氏联络了许多大臣,想让他们在皇帝决定择后时,推举窦芸。

“身体好些了么?”他问。

贪心不足。杜焘对他们,一向只有这四字。

徽妍亦不禁弯弯唇角。

杜氏也是外戚,就从来不总想着将好事全占。皇帝在杜氏有一群表妹,可他们何曾惦念过皇帝的后宫?

他淡淡一笑,风光月霁。

可惜啊。杜焘有些幸灾乐祸,看看那些摆得似布阵一般的宴席。

司马楷坐在徽妍的对面,案席之间相距不远。他们说完话,司马楷转回头来,正正与徽妍目光相对。

恐怕皇帝的良配,不在这殿上,却是坐在哪处席上。

“司马公可是一番好意。”王缪在徽妍耳边意味深长地说,徽妍颊边一热,不禁瞅向司马楷,只见他正与周浚交谈,神色如常。

正神游,皇帝登上了清凉殿。乐声响起,许多贵眷们见到皇帝前来,纷纷露出惊喜之色,上前见礼,伏拜在地。

众人皆明了,寻着一处凉亭里坐下,位置不错,能望见正殿。

还未到席上,忽然,皇帝问枭羹宴主事的黄门令余邕,“尚书丞司马楷何在?”

“入席吧,耽搁了便无好去处了。”周浚私下里望望,提醒道。

“司马楷?”余邕茫然。这时,旁边一个内侍道,“小人先前见到司马府君入席,在……哦,在那边!”

王缪与周浚对视一眼,唇边带着笑。

皇帝顺着他的指向望去,忽然,神色动了动。

徽妍看着他,微微颔首。

杜焘正想看清楚,皇帝却已经转身,吩咐余邕,“丞相稍后若来,告知他等一等,朕去去便来。”

“无恙,只是行不得远路,昨日劳累了些。”司马楷答道。

说罢,不由分说,往殿外快步而去。

“司马公身体无恙么?”徽妍问。

“陛下……”众人想跟上,却被皇帝的侍卫拦住。

“父亲昨日去了一趟庙宫,说身体疲惫,今日告了假。”司马楷答道。

看着皇帝匆匆的背影,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以然。

“今日怎不见司马公?”王缪诧异道。

“君侯,这……”窦诚诧异地看向杜焘。

看到他,徽妍不禁露出笑意,与王缪一道上前行礼。

杜焘却一脸匪夷所思,紧问余邕,“方才陛下问的,是尚书丞司马楷?”

徽妍第一次见到司马楷穿官服,他本就姿容出众,楚楚衣冠之下,更是赏心悦目。

“正是。”余邕答道。

没多久,徽妍就看到了周浚,还有他身侧的司马楷。

杜焘说不出话来,望着皇帝离去的方向,一脸愕然。

随着她望去,只见许多穿着官服的人来到了宫苑之中。原来是官署那边的仪礼已经完毕,百官们过来一道行宴。

徽妍一路快走,离开凉亭,绕开来往的宫人和说笑闲聊的贵人,又穿过了回廊,再回头,清凉殿的正殿已经被挡在了屋檐和人之后。

徽妍心里想着之前的事,觉得还是不去为好,正要回答,王缪忽而扯扯徽妍的衣袖,眉间一喜,道,“他们来了!”

热闹的人声渐渐被抛在身后,也并没有人追来。徽妍稍稍松一口气,脚步却不因此放慢。前方,两名期门卫守在廊下,正在闲聊。见到徽妍,忙打住。

“过去见见礼么?”王缪悄声问徽妍。

徽妍的心七上八下,面上却镇定如常,对他们一颔首,径自走了过去。

皇帝大概会像众人所言那样,最终娶这位侯女吧?徽妍心里默默道。

她知道自己或许没必要这般失魂落魄,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但只有她知道,自己有多心虚。几日前,皇帝才质问过她为什么与司马楷定亲,她虽然解释过了,也有理有据。可再有理有据,他也是皇帝,天知晓他看到她与司马楷大摇大摆地一起出现,会作何想法……

青春年少,又出身亲贵,无论从哪里看,她也比自己更像皇帝的良配。

一想到看到皇帝出现在殿前的身影,徽妍就不自禁地走快两步。

徽妍在一旁听着,不由地将目光看向怀恩侯夫人那边。只见母女被众星捧月一般围在众人中间,侯夫人满面春风,侯女则仪态高贵,微笑间,带着些许高贵之气,架势不凡。

幸好那时司马楷离开了。

“如此?”王缪恍然大悟。

不是说皇帝不会来么?!

“都这么说。陛下上月不是采选了么?听说,他至今也未曾封妃,更别提立后。那些采选进宫的女子,如今都去做了宫人。许多人都说,陛下这么多年无所动静,乃是因为还念着窦妃。你看,陛下对窦家多好,封了侯,还赐了甲第。怀恩侯的次女如今也到了论嫁之年,听说已经推拒了许多媒人,想来就是等着陛下直接迎进宫去封后。”

徽妍一边走,心里头一边骂自己是笨蛋。反正就等媒人上门了,日后相处多的是,何必执着这一时?若是前两日就回了弘农,哪来如今的尴尬事!

“啊?”听得这话,王缪和徽妍皆是诧异,相觑一眼,“怎讲?”

清凉殿周围都是园林,石子缀成的步道延伸其中,时不时能见到一两处亭阁,如棋子般散落其间。赴宴的人多,这宫苑里也有好些人来赏景游玩。徽妍对未央宫很熟悉,避开人们爱去的地方,拐进偏僻的小径里,绕路去宫门。没多久,四周就变得安静,听不到人语声,只有林间唧唧喳喳的鸟鸣。

“不相识又如何,多的是不相识的。”那妇人不以为意,看看旁边,压低声音,“去相个面熟也好。我可听说,陛下的皇后,八成还是他们家的。”

未几,徽妍就看到了宫门的高墙,心中正一松,忽然,听到一阵低低的啜泣声,好像是个女子。

王缪道:“不必了吧,我与侯夫人又不相识。”

她讶然,顺着那声音望去,不远处,花木扶疏,隐约有人影。

这时,一位与王缪相善的妇人走过来,道,“缪,不去与怀恩侯夫人见礼么?”

徽妍一向不喜欢是非,何况现在也不是搭理别人的时候。她尽量将脚步放轻,打算不引人注意地离开这里。但才提起衣裾,一个声音传入耳中。

徽妍哂了哂:“不做甚……”

“……这是我父亲之意,你亦知晓……”

“你怎么了?跺脚做甚?”王缪奇怪地看她。

徽妍心中一震,停住脚步。

徽妍心里朝自己大吼。

她看向那边,几乎屏住呼吸。

别再想了!

“……你与我说过,相约无改啊……”

……同是鳏夫,朕便这般不值钱……

“……自是无改,父亲一直令我娶妇,我何曾肯过?”

一阵风吹过耳畔。

“可你如今便要娶了他人……”

徽妍了然。皇帝娶过妇的事,她当然记得。窦诚出自孝文窦皇后、魏其侯窦婴一系,不过与所有显赫的大家族一样,他属于比较默默无闻的一支,直到女儿被采选入宫,被许配给二皇子。说来,那位皇子妃,叫做徽妍从前还曾经见过,叫窦婉,比徽妍大一些。那时,窦婉还没有入宫,徽妍对她也并没有很深的印象,只记得那是个文静的女子,不爱说话,但很识礼。

“姗……”司马楷拉住陆姗的衣袂,正待说话,忽然,看到几步外的林荫里,出现了一个人,僵住。

“那是怀恩侯夫人,及侯女窦芸。”见徽妍露出茫然之色,王缪低声道,“怀恩侯窦诚,就是二皇子妃的父亲。陛下登基之后,将窦诚封为怀恩侯,如今,陛下的外戚,除了杜氏,就是窦氏了。”

四目相对。

这时,不远处忽而传来热闹的声音,望去,只见是一位贵妇人带着女儿来到了宴上,似乎很得人缘,许多人过去见礼。

司马楷震惊不已,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阴晴不定。

王缪应下,又嘴利舌滑地说了几句笑话,众人皆笑开,话题又转到别处。

徽妍站在那里,怔怔看着他,未几,又看向陆姗。

“可要挑个好人家,徽妍可是匈奴归来的女史,万不可委屈了。”一位曾与戚氏相善的贵妇人道。

陆姗面上仍挂着泪痕,却忘了哭泣,睁大眼睛看着徽妍。

照例的,有人问起徽妍可曾许配。司马楷的媒人还未上门,王缪也不好多说,只道,“一切由母亲和兄长做主,不日便会定下人家。”

“我……”徽妍张张口,头脑中却思绪全无,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片刻,忽然转身跑开。

这般场合,本就是百官眷属们的交游之所,徽妍和王缪遇到了更多的旧识,有同龄人,亦有长辈。见到徽妍,许多人过来见礼,问这问那,又感慨一番。

“徽妍!”司马楷喊一声,急忙追出去。

枭羹宴之前的仪礼设在前殿,都是亲贵和百官参加,家眷们则先到了清凉殿。赴枭羹宴的人一向很多,清凉殿四周亭台环绕,回廊重重,又兼景色宜人,正适合这般大筵。徽妍来到时,只见宫人忙忙碌碌,穿梭其间,与从前所见无异。

丝履踏在草上,脚被石子硌着,阵阵生疼。徽妍不管不顾,听到身后追逐的脚步声,跑得更快,用手拨开挡道的树枝,只想快点逃离这个地方。

二人一愣,王缪不禁笑出声来,徽妍又无奈又臊,白了周浚一眼。

她听到司马楷在叫她,但她一点也不想理会。

“莫说闲话。”周浚似笑非笑,“说不定到了明年枭羹宴,尚书丞夫人说起奉承话来比她们还动听。”

眼前似乎还在反复着方才所见的一切。

看着她们热络交游的样子,王缪笑了笑,对徽妍道,“若你当年不曾去匈奴,说不定也是这般,一路搭讪,笑个不停。”

司马楷……与陆姗!

没多久,有识得韦茹一家的人过来见礼,韦茹笑着对徽妍和王缪告一声,与几位贵妇人走一块去了。

徽妍简直五雷轰顶!

徽妍了然。

“徽妍!”司马楷追上来,一把拉住她的手臂,“你……”

“她前两年丈夫去了,守寡在家,变得不太合群,你莫见怪。”韦茹咬着徽妍的耳朵说。

“放开我!”徽妍羞恼交加,用力将他的手甩开。

她的目光与徽妍相触,清冷无波,未几,又转回去。

她喘着气,脸上泛红,却不是因为羞涩。双眸中满是不解与质问,明亮得直刺人心。

陆姗与一位妇人说着话,隔着几步,听到她们的声音,转头来望一眼。

司马楷神色不定,带着愧疚,却并不回避。

众人皆笑。

“徽妍,”僵持片刻,他低低道,“你都听到了。”

韦茹一怔,忙嗔笑,“呀!我岂比得缪姊姊,缪姊姊总这般作弄人!”

徽妍没说话,只觉眼眶发涩,转开脸。

走在前面的王缪听到,回头道,“这般说来,我生了三女,岂不更是粗鄙?”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下定了决心,道,“你未听错,陆姗与我,确有私情。”

韦茹掩袖而笑:“唉,我舅姑今年还催我再生,过不久,又要更丑了。”

徽妍觉得自己又被雷劈了一次。

徽妍岂不知道这些客套,笑笑,“莫折煞我,你这模样,梳个总角说未婚亦无不可,谁信你竟已嫁人生子?”

她看着司马楷,不可置信。

她这话其实言过,韦茹与徽妍同岁,如今也不过二十多,风华正茂。

“可你与我议亲……”

韦茹听着这话,露出笑容,道:“我也料着是这般,从前你可最不喜寂寞,怎会闭门不出?”说罢,看着她,叹道,“徽妍,你还是那般漂亮,不似我,生了小儿之后,便成了个市井妇人一般。”

“那是父亲之意。”司马楷道,叹口气,“陆姗与我,自幼相识,亦曾定情,可他父亲将她嫁给了别人,我也只得另娶。前些年董李之乱时,她丈夫故去,而不久之后,我亦失妻。我二人得知彼此处境,想成亲,可我父亲不喜陆姗,不许我提亲。我等无法,只有忍耐,盼着父亲有朝一日松口,成全此事。但父亲今年抱病,不许我再拖延,后面的事,你也知晓了。”

徽妍忙解释道:“我母亲兄妹俱在弘农,故而未在长安多留。加之家中事务繁多,我亦想登门拜访旧友,却是分身不得。”

徽妍怔怔,喃喃道:“故而,你便打算与我成婚,瞒着我……”

“我前两月就听说了你回来的事,遇见缪姊姊打听,却说你回了弘农。”一道往宫中走的时候,韦茹道,语带埋怨,“你也是,离了长安八年,回来竟一声不出。”

司马楷没有反驳,沉默了一下,“我亦想过将此事告知你,可我说不出口。我怕损了陆姗名节,多年来,守口如瓶,知晓此事之人,除我二人外,唯有父亲而已。徽妍,我本是懦弱之人,不敢违逆父亲,于是应承了这桩婚事,换得两家欢喜。我既已决意与陆姗断了,此事便就此过去,再告知与你,岂非徒增烦恼?”

她不像韦茹那样热络,态度和笑容皆是淡淡,透着疏离。不过,徽妍与她其实也并不算熟悉,并不以为怪。

徽妍望着他,忽然,鼻子泛起一阵酸,眼睛被泪水迷住。

陆姗看着她,片刻,亦还礼,“女君。”

“可你……还是喜欢她,对么?”她低低道。

“夫人。”徽妍莞尔,行礼道。

司马楷的面色白了一下。

陆姗,她的父亲与司马侍郎的官职一样,徽妍与她算是认得,因为她也曾经在宫中做过侍书,不过没多久就因为母亲卧病,回家侍奉母亲去了。如今所见,她的发式妆扮,亦是已婚妇人模样,只是衣服比旁人素净,不施朱粉,头上也仅有玉簪。

“我去弘农为戚夫人祝寿之前,就已经将此事告知陆姗。”他说,“方才我与她见面,是为了将此事做个了断。”

她提起这名字,徽妍恍然有了印象。

徽妍低着头,没说话。

“徽妍,可还记得姗?”韦茹想起来,忙道。

司马楷看着她,还想再说,“徽妍……”

难得碰到熟人,徽妍亦是欣喜,各自见了礼。这时,她看到韦茹身后还有一位女子,隔着半丈之距,看着她们。

“你回去吧。”徽妍的声音发涩,“我……让我独自清静。”说罢,转过身去,慢慢走开。

韦茹,亦出身长安高门,祖父做过丞相,与徽妍自幼相识。多年不见,韦茹已经是个妇人模样,徽妍看到她身后跟着一个四五岁的男童。旁边的丈夫,徽妍也认得,杨励,也出身不凡,十几岁就曾以荫封做了郎官。如今看他的模样,似乎也做了不错的官,身上的印绶等级不低。

司马楷的神色担忧而落寞,看着她,想跟上去,却终是没有迈动步子。

徽妍认出她来,眉间一亮,“茹?”

徽妍走了一段,回头,司马楷没有跟来,入眼只有宫苑中的假山和花木,静谧无人。

“徽妍?”一个声音忽而从身后传来,徽妍回头,却见一个少妇,衣饰华丽,惊喜地看着她,笑盈盈。

旁边有一座小亭,徽妍茫然无措,忽然觉得很疲惫,走到亭子里,在石阶上坐下来。

王缪是个心思活泛的人,回到长安几个月,早已将旧友都走了个遍,百官家眷,也有不少是识得的,一路往里走,一路见礼不断,徽妍耳边都是王缪的笑声。

她靠着柱子,望着自己来时的方向,片刻,眼泪忽然大滴大滴落下来。

姊妹二人望望四周,只见除了一些修葺的痕迹,皇宫风物大致无改,不由地对视一眼,各有欷歔。

脑子了很混乱,她什么也想不了,只想哭。

百官的马车从北阙进了宫城之后便不能再往前。才下车,周浚便遇到了同僚,寒暄见礼。王缪虽是今年才随丈夫搬来长安,但出嫁前却是住在甲第里的,论入宫,她和徽妍都比周浚更熟悉。

“……二姊……父亲为何要做太子太傅!为何要惹恼先帝!为何要离开长安……他们从前也很喜欢我,都是假的?都是假的么……”

枭羹宴你又不是没去过,人多得数不清,眨眼便会寻不到人,你担心什么?心里安慰着自己,徽妍深深吸一口气。

她想起不久前,王萦向自己哭诉的话。

徽妍透过窗上的薄纱,望向外头,未央宫的高墙巍峨,将天空切作一线。从前入宫赴枭羹宴,她也是像甥女们一样兴奋,不过现在么……

假的,都是假的么?

众人用了些早膳,变乘车往未央宫而去。三个小甥女第一次去皇宫,两日前就高兴得不得了,一路上唧唧喳喳地说话,隔着一辆马车都能听见。

酸涩阵阵涌起,泪水涌个不停。徽妍抱着膝盖,把脸埋在上面,放声大哭。

王缪随觉得她想法怪异,还是答应了。

她自从匈奴回来,其实并未对将来的生活有多少憧憬。唯一憧憬过的,大概就是司马楷。

不过既然皇帝不会去,她心中安定了些。王缪再问,她便也只得答应了,但跟她说好,如果她到时想走,他们不能拦着。

那是从前的时光所留给她的,为数不多的珍贵念想。

难说……徽妍想到前两番的惊心动魄,仍有余悸。

她曾经欢欣鼓舞,但没想到,最终亦是美梦一场。

王缪讶然,不禁失笑,“你莫非还未采选之事挂心,怕见到陛下难堪?放心,我听你姊夫说,陛下从不会去枭羹宴。且陛下去又如何,他已经答应你了,莫非还能待你入宫便将你扣下来,不让你走?”

深深的无力,好似潭水一般,将身上所有的热气吞没。

其实直到昨日,徽妍也仍然不想入宫去。王缪好说歹说,几乎要嘴皮要磨破。徽妍被她缠得无法,支支吾吾地问,皇帝会不会去枭羹宴。

哭了许久,徽妍再度抬起头来,忽然发现面前站着一个人。

这些衣服都是新制的。王缪回弘农给母亲拜寿的时候,在府库中看到朝廷赏赐给徽妍的缯帛,一个劲地数落徽妍,说她竟把这么漂亮的布料束之高阁,不由分说地挑了几匹,带回长安让人给徽妍做了几身衣裳。今日这一身,就是新制的,素纱在外,浅红的衣里翻折为衣缘,与徽妍白皙的皮肤相衬,柔美如玉。

皇帝不知何时来到,负着手看她,阳光微斜,在他脸上分出明晦交错的光影。

徽妍笑了笑。

徽妍吃了一惊,来不及擦干脸上的狼藉,忙站起来。

“这才是二十几的长安女子,明丽如花。”她称赞道,“你平日就是穿得太素淡,虽也是好看,总觉得少了些颜色。”

她想行礼,皇帝却已经语气淡淡地开口,“哭成这般,礼便免了。”

衣服早已经用香熏好,侍婢将新采的兰花饰在徽妍的发髻间,又取来五色丝编作的丝绦,系在她的手腕上。待得妆扮齐整,徽妍走出堂前,王缪看到她,眼睛一亮。

徽妍没想到自己终究还是被皇帝撞见,窘得简直想掘地钻进去,“陛下,怎……怎在……”

端午之日,徽妍一大早就跟着王缪一家起了身,洗漱扫洒,在家中祭了神。仆婢们将菖蒲等香草编织成束,挂在门上,将雄黄洒在角落辟秽除恶。

“这是朕的宫室,你说朕怎在此处。”皇帝看着她,居高临下,“哭完了?朕的巾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