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嫂,对不起,是我没用,未能为你分担什么。”齐明毓眼眶发红。
虽说叔嫂如姐弟,这距离也近了些,崔扶风退后一步,与齐明毓拉开距离,同时让他的手指远离自己的脸。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崔扶风笑笑,摸摸齐明毓脑袋,回头看,镜工们垂头丧气,情绪低落,这么下去可不行。
“大嫂。”耳畔低低的叫唤,崔扶风蓦地睁眼,艳红一点朱砂痣,齐明毓的脸就在眼前,惶恐关切看着她,食指压在她脸颊上。
“陶家仿制咱们创新的铜镜,咱们却无可奈何,也怪不得大家生气。”齐明毓道。
崔扶风眼里大颗大颗泪水滑落。
崔扶风点头,根源不除,大家的气就消不了,可千百年来,匠艺就是你学我我学你,铜镜如是,织染、陶瓷等等亦然,律法也没规定不许仿制。
“风娘,苦了你了。”齐明睿含情脉脉,微凉的手指抚过崔扶风眼角。
这么想着,崔扶风心念一动,有了主意。
不,并不是,苦楚在瞬间加倍。
大夫们给伤者诊治完走了,暮色昏昏,镜工们相互搀扶站起来,崔扶风大踏步进厅,掌心往下压了压,“都坐下,我有话说。”
崔扶风闭上眼睛,满心苦楚瞬间消失。
镜工们面面相觑,缓缓坐了下去。
有花瓣落地的声音。
崔扶风挽起裙摆,在众人当中席地坐下,道:“说我闲话的已证实不是陶家人,这个揭过不提,陶家仿制咱们家的新品铜镜,这个仇却不能不报,打架这种事不能干的,陶家并不比咱们势弱,占不到便宜,白讨皮肉之苦,便是比咱们势弱,侍强凌弱也非君子之为,大家参详一下,有什么办法让陶家不能仿制新品铜镜。”
霞光忽地荡开,露出齐明睿清俊的脸庞,唇角噙着笑意,温柔地看着她。
“有什么办法没?”众人互相询问。
天际夕阳隐隐,落日像一个红球,在灰色的云层中露着艳丽的容颜,灰红相间的晚霞下方,山的轮廓模模糊糊。
一圈下来,一齐摇头,“没办法,这种事,官府都不管,从来没人管。”
崔扶风仰头望向远方。
“这么说,仿制别人家的东西乃是习以为常的事了。”崔扶风轻蹙眉。
还有一个原因,她前头的齐家家主,齐明睿,她的夫郎,他是神祇,高高在上,无人能够企及。
镜工们一齐点头。
她是女人,齐家蒸蒸日上也还好,出什么事了,便遭人质疑。
“那么,便怪不得陶家了。”崔扶风道。
大家虽是压低了嗓子,究竟敞着门,一无阻隔,通畅直达。
众人咬牙。
崔扶风听得一清二楚。
“既如此,我觉得这回咱们上陶家镜坊打砸,是真的错了。”崔扶风环视众人,缓缓道:“今日陶家仿制了咱家的新品铜镜,明日费家,不久,整个湖州城的制镜人家,乃至大唐各地镜坊,都会相继仿制,咱们是不是要一家一家打过去?”
“都别说了,还嫌家主不够糟心么。”齐安喝道,往外看,崔扶风与齐明毓门外站着,背影平静,离得很远,应是听不到,略略松口气。
镜工们脸上愤色缓缓消退,现了颓然,不久换了羞色。
不知不觉,大家话里头便捎带出,崔扶风到底是女流之辈太软弱了的意思来,“若是大郎活着,我们便不会任人欺负了。”
崔扶风紧接着又道:“往上追溯,千百年前,咱们齐家说不定也是从别人家学的制镜技艺,匠艺不分家,要怪,也只能怪律法没保护匠人的创新。”
都觉得齐家占了理,把陶家镜坊砸了就砸了,赔钱忒失面子。
众人交头接耳,一人羞愧道:“家主说的是,是我们莽撞了。”
你一言我一语,大家越说越委屈。
“就是。”许多人附和,不久,一模一样的道歉声,大家起身,一齐朝崔扶风鞠躬,“我们行事冲动,给家主惹麻烦了。”
一句话又激起镜工们压下的愤怒,许多人附和:“就是,他陶家也并非无错。”
“话可不能这么说。”崔扶风摆手,示意众人坐下,大笑:“你们这回打得好,让人都瞧着,咱们齐家人不是好欺负的,都是血性男儿,敢说我闲话,就等着挨揍吧,咱家虽说赔了点钱,可也出了一口恶气。”
有人不服气,“编排家主的事是我们怪错人了,他陶家仿制我们家新品铜镜可没弄错。”
众人怔了怔,跟着笑,挺起胸膛,得意不已。
一人道:“我们错怪陶家的人了。”
“咱们家辛辛苦苦研制的铜镜被人仿制,是吃了亏,可我觉得,被人跟在屁股后头仿制,总比学人家强,你们说是不是?”崔扶风又道,“屁股”两字特意加重了语气。
齐家镜工翘首等着,那镜工把陶柏年已先去查问一事说了,众人不觉羞愧。
一个如花似玉的妙龄小娘突然说粗话,众人一怔,抬头看,崔扶风微微歪头,漆黑的眸子里调皮狡黠的笑意,众人大笑,有人拍身边同伴,有人捶地,笑得东歪西倒。
大夫来了几个,给镜工们包扎敷药,都伤的不轻,脱上衣还得脱裤子,崔扶风门外望一眼,停步。
“大家要加把劲哟,争取一直走前头,一直被人效仿。”崔扶风伸手,袖子下垂翻卷,雪白一截手腕,掌心向外,齐明毓就在她身边,抬手,跟她击掌。
崔扶风带着镜工回镜坊。
“对,我们要一直走在前头。”众人欢喜大叫,伸手跟身边的人击掌,再探身跟其他人击掌,啪啪一声一声细细的脆响,接着汇聚成巨大的击掌声。
想也知,费易平既存了心,酒馆里口出污言秽语的,当不是费家的镜工,只是外头找来穿了喷溅了铜液衣服的普通人。
齐家镜工下山回家,一路高歌,欢声笑语。
两人都没说要上费家镜坊认人。
崔扶风站在镜坊台阶上,含笑看着,晚风吹起裙摆,闺阁小娘的飘逸秀美里,透了凛凛威严。
“扶风等着那天。”崔扶风扬眉。
费易平设了局,满心欢喜等着齐陶两家大打出手,谁知打了一半便停了,不由得失望。
陶柏年磨牙,“早晚我让费易平那厮再也作不了恶。”
“接下来怎么做?”费祥敦问。
齐陶两家械斗,得利的是谁不难猜。
陶柏年怕是怀疑费家了,再接着动手脚,不容易成事。
崔扶风看陶柏年,陶柏年恰也朝她看来,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然。
台面上铜镜堆积,色泽暗淡,浑没有齐陶两家新品铜镜的华美,费易平眯起细细的三角眼看着,半晌,阴沉沉一笑:“准备一份重礼,我走一趟刺史府。”
若是陶家外头找了人,那便是不想让人知道说话的是陶家人,没必要自称陶家人。
刺史府署衙大堂侧门进去一个小小的院落,衙役们不办差时歇息的地方,往里二堂,孙奎平时处理公务的地方,再往里走方是刺史府内堂。
不是事先在酒馆里的,很可能是尾随,说那番话,话里话外自称陶家镜坊的人,都是有意为之了。
内堂富丽堂皇,二堂却是梁柱红漆微有掉落,堂中家具也不甚锃亮。
齐家镜工点头。
烛火高高燃着,孙奎二堂中扶着头歪坐案后,脸上红疙瘩堪比雨后春笋,一个比一个粗,酒喝多了,鼻头越发通红油亮,案上一叠等着处理的公案,草草翻了翻,绿豆眼眯了眯,扔给一侧蒋兴,“你来。”
“你们进酒馆后,那些人才进去的?”陶柏年问。
“孙公放心,属下定妥当处理。”蒋兴摇头晃脑,之乎者曰念念有声。
齐家那镜工眼见陶柏年没包庇之举,有些惭愧,一五一十细讲。
齐明睿到底落入什么人手里?带走他的人意欲何为?
崔扶风吁了口气,放下手,心中猜测证实,抬下巴,示意齐家同来镜工:“你把昨晚的情形细细讲一遍给陶二郎听。”
孙奎这一年多提心吊胆,颤颤惊惊日夜不宁。崔扶风居然搬动长安城权贵为齐家谋逆案作了了结,其后齐家镜坊制出世间从未见过的新品铜镜,齐家如冉冉东升旭日,又是一番心病。
“我府里所有下奴都来了,看来不是我陶家的人。”陶柏年走近崔扶风,个子高,遮蔽了阳光,投下沉沉阴影。
齐明睿没死崔扶风不知道,在她看来,齐明睿是他害死的,害夫之仇不共戴天,唯恐齐家势大了,崔扶风找他算账。
崔扶风觉得有些热,抬手到额头挡阳光。
差役递了费易平的拜贴进来,孙奎看一眼,兴致缺缺,欲待不见,费家也是湖州城制镜大家,丢给蒋兴,“你去见他,瞧瞧有什么事。”
二三十个人走了,俱是一脸莫名其妙。
蒋兴出去,不多时,手里捧着一个红漆匣子回来,兴奋叫:“孙公,你瞧瞧。”
陶柏年挥手,“都回去。”
匣盖打开,黄澄澄亮闪闪一尊金佛。
几个伙计上前,挨个仔细看过脸,摇头,“没有。”
孙奎霎地坐直身体,探手接过,两眼放光:“金佛!”拿出来,左瞧右瞧,掂了掂,“这分量,是赤金的,不渗假。”
“让伙计上来辨认。”陶柏年道。
“送礼自然没送假的。”蒋兴嘿嘿笑。
“回陶二郎,没有昨晚喝酒吵架争执的人。”掌柜赔着笑道。
“费易平送的?”孙奎把金佛收进匣子里,咳了咳,一脸正气道:“他想本刺史帮他做什么?你别胡乱答应,贪赃枉法的事本刺史不做。”
陶柏年朝崔扶风瞥来一眼,即收回目光,不言不语。
“属下心里有数,这事能做。”蒋兴笑道。
那些人原来是陶府下人。
费易平说,齐陶两家一千多个镜工持械争斗,扰乱湖州城治安,请孙奎明正典法,治一治两家镜工。
酒馆门外站满人,近了,清一色的灰色胯摺服,都是男人,下奴穿着,二三十人之多,再近了,只见陶柏年沉着脸站在酒馆门口,酒馆掌柜擦着汗,来来回回看。
“齐家气盛,陶家与齐家隐隐结盟之势,本官正愁找不到借口治他们呢。”孙奎大声叫好,吩咐蒋兴:“明日一早,你即带人去把陶齐两家的人都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