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惜若出了凉阁,楚太后已被沉默的侍女扶着回房。她一回头,看见廊下静静站着一抹挺拔的身影。春夜的风吹来,吹拂到了脸上,暖暖的。他的面目显露在柔和的廊下灯笼光下,红衣墨发,俊眉星眸,就这样静静等着她灏。
周惜若郑重奉上茶,再接过楚太后手中的玉镯。两人相视一笑,这么多年的恩怨就此一笔勾销。
她想笑,眼中却涌起一股热流。这些日子,她怎么这般爱哭?
她自嘲一笑道:“说这是祖传的也没人信,不过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就收下吧。”
他走上前,牵起她的手。两相对望中,看见彼此眼中晶亮的笑意。
周惜若一怔,回过神来又惊又喜。楚太后含笑看着她,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一付白玉镯。玉镯玉质透明,竟是上好的冰种。
“母亲说了什么?”他问嗯。
楚太后面上掠过轻松的笑意,看了看茶鼎道:“茶好了,你还不为我敬茶吗?”
周惜若举起手腕,一双精致的玉镯静静环在皓腕上。邵云和眸色一亮,不禁惊喜地看着她。虽已明白两人一定会心结解开,却未料到这么快。
北归(三)
“惜若,你说我是在做梦吗?”他忽地道。
周惜若点了点头,俯身含泪道:“谢谢。”
周惜若眼中点点水光映着微光,那么亮。她轻叹一声伏在他的怀中,低声道:“我也生怕是梦。”
楚太后长叹一声,眼中皆是疲惫:“为了赤灼,霍图已牺牲了所有。他求仁得仁,死得其所。所以今日我也是想与你说,这段事就此放下吧。”
良辰美景美如梦。这是多年前她做梦都想梦见的情景,走过了千山万水,走过了百般心中熬折,如今恍然回头,从前种种如何不是梦一场?
周惜若低了头,眼中泪水悄然滚落。
有微风吹来,带着白日花草的香气,在鼻间浮动,催人欲醉。周惜若伏在他的怀中,听着他有力的心跳,一声一声,听到最后却是自己的。她抬头,看到他眼底蕴的璀璨笑意。
“至于云儿对他更不必说了。他从小将云儿养育大,但是却极其严苛。父子情分也不深。我们三人,父不父,子不子,母又不似母。谁离了谁都会过得很好。所以霍图的死,云儿怪的不是你,是我!他怨的不是你,而是怨你为了龙越离不惜杀人。”楚太后慢慢地道。
“你打算就在这里站一个晚上吗?”他笑,往日冷厉的眉眼舒展开,说不出的英俊好看。
她说得平静,看样子前前后后都已想得十分明白。周惜若静静听着。
周惜若这才想起来,连忙问道:“阿宝呢!”
楚太后继续道:“霍图的事,不怪你。他那时去我就明白他是一去不复还了。当年我与他不过是年轻气盛,感情并不深,所以生下云儿,我也不没有什么特别不舍。倒是他视若珍宝带回了赤灼养育。而我,身为楚国公主,待嫁之身,巴不得早早撇清这一层关系。”
“早就睡了。方才嚷嚷一定要和你睡,最后还是熬不过一天的劳累早睡了。”邵云和笑道。
周惜若听到最后一句,心中涩然。
周惜若从未见他笑得这么舒展,不由怔怔看着他。
楚太后看了她一眼,缓缓道:“我带阿宝过来便是这个意思。我人老了,争不动了。从齐国到楚国,再从楚国到赤灼……我这一生,够了。”
“看什么?难道我脸上有什么吗?”邵云和不自然地问道。
周惜若看出楚太后眼底的落寞,轻叹一声:“母后与我这么多年相争相斗难道还不能握手言和吗?”
周惜若欺近,温柔的眼中难得有捉狭的笑意。她笑道:“有,你脸上与平时不一样。”
楚太后顿时沉默。她明白周惜若说的都是真的。她已不需要讨好自己。儿子孙子的心都是她的,反过来自己若想晚景不凄凉,反而要多多讨好她周惜若。
邵云和信以为真,摸了摸脸,问道:“有什么不一样。”
周惜若并不生气,目光直视楚太后,道:“我并不是奉承母后。若母后今日不带阿宝来,不想握手言和,将来吃亏的必是母后。我这么说,只是感佩母后的醒悟而已。”
周惜若似笑非笑道:“变得更有人味了。”
楚太后一笑:“你不必再奉承我。我说过不杀你自然不会杀你。”
邵云和回过神来,不禁失笑。他摸了摸脸颊,忽地问道:“难道我平日没有人味吗?”
周惜若盯着茶鼎中开始翻滚的茶水,轻声道:“有一种茶可放置很久,日久而味道浓厚而不伤脾胃。在我眼中,母后的手段也好,心机也罢,只是一种岁月沉淀下来的智慧罢了。”
周惜若不禁笑了起来,道:“你平日就皱着眉头,一副阴沉沉的样子。”
周惜若微微一笑,动手开始煮茶。她动作优美娴雅,不慌不忙。楚太后看着眼中渐渐流露赞赏。
邵云和揉了揉眉间,轻叹道:“因为世间的事都不是这么简单,所以我得比旁人多费些思量。”
楚太后哂笑道:“你其实心中想着是这个老太婆心机怎么这么深。狡兔三窟,我这老太婆不知有多少藏身之处呢!”
周惜若听着心中泛起丝丝的酸楚。他多疑冷漠甚至冷血无情都是因为环境所逼。完颜霍图把他训练成这个样子,他如何能每日高兴得起来?而如今一切终于释怀,完颜霍图的死,也许对所有的人都是一种解脱。
她说着随楚太后走向园中的凉阁。两人坐定,早有仆从端上茶具。周惜若跪坐在席上,环视了一圈,叹道:“没想到母后还有这么个隐蔽的落脚之处。”
她想着又叹了一口气。邵云和见她又莫名其貌地叹气,不禁皱眉问道:“又想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邵云和闻言,俊脸一凝,顿时哭笑不得。周惜若看了他的脸色,不禁轻笑,看了他一眼道:“你放心好了。”
周惜若摇头,看着他的眼睛道:“不论怎么样,我杀了你的父亲,你当真已原谅了我吗?”
楚太后看了他一眼,失笑:“怎么?担心你的媳妇被我毒死吗?你先带着阿宝去休息吧。一会保证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惜若!”
邵云和沉默了一会,慢慢道:“他……死的时候说了什么话吗?”
邵云和在一旁忽地道:“母亲……”
周惜若明眸黯然,道:“他说,这样就好……”
周惜若知道她有话要对自己说,遂含笑道:“好。”
邵云和长吁一口气,看着天上的明月,眸色复杂:“他虽是我的父亲,可是却从未让我知道这层关系。我也一直以为自己无父无母,直到成年后才渐渐猜出和他的关系。他对赤灼的复国有一种类似献祭一样的热血情怀。若不是你,也许他有一天也会死在别人手中。阿姆说过,国师是个殉道者。他生于赤灼,为了赤灼而死。所以,他的死与你无关。你不必再愧疚。”
梳洗罢,楚太后对周惜若道:“许久不曾品过你煮的茶。今日你为老妇煮一杯茶吧。”
周惜若听到了自己意料中的话,心中的沉重却没有少一分而是多了一分沉重。
到了庄子,有奴仆沉默地上前为他们忙碌。周惜若看着训练有素,忠心耿耿的奴仆,不得不心里感叹楚太后老辣的手段。她在齐国的根基不可谓不牢,就算逃到楚国,再辗转到了赤灼依然在齐国有落脚之处。而且她轻轻松松千里南下寻他们两人简直易如反掌。
她沉默了一会忽地道:“云和,若百年前狄族人没有这样残忍地驱赶你们赤灼人。是不是今天就不会有偏激如完颜霍图这样的人出现?”
楚太后哼哼两声,由他们母子两人扶着走了进去。邵云和跟在他们身后,俊脸上上神色复杂。眼前的是梦吗?若是梦一定是最美的梦。他反反复复做了这么多年的梦竟实现了。
邵云和想了想,凝声道:“也许吧。残酷血腥的过往才会让一个民族满怀复仇的执念。”
楚太后被揭穿,老脸上有些挂不住。周惜若连忙道:“太后奶奶不会不疼阿宝的。阿宝这么聪明可爱。”
周惜若目光柔柔地看着他,轻声又坚决地道:“既然赤灼人曾经经历过这种锥心刺骨的痛,就不要让库叶族再成了第二个赤灼族了!回到赤灼不要再对库叶族赶尽杀绝了。”
阿宝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道:“谁叫太后奶奶不疼我!”
邵云和深深地看着她。她的目光如此明亮清澈,一如她善良的灵魂。
楚太后本是喜怒不行于色,一听这话难得哼了一声,道:“你不是骂我是又丑又凶的太后奶奶吗?怎么一下子转了性?”
他忽地笑了,轻声道:“好。不杀。”
楚太后看着她的手,终是没有挣开。阿宝也高高高兴兴地上前,甜甜道:“太后奶奶,我也扶着你。你要小心!”
周惜若高兴起来,连声道“太好了!”邵云和看着怀中尽展笑颜的小女人,不禁也跟着笑了起来。
邵云和一听,眸中的冰冷渐渐融化。周惜若心中一块巨石也顿时落下。她看着楚太后微微佝偻的身躯,上前扶着她道:“母后,我扶你。”
不过他补充一句道:“虽然我可以不杀他们,但是也不能让他们有反叛的余力。”
楚太后回头,看着犹豫不决的两人,淡淡道:“你们放心。虎毒不食子,我老婆子这一辈子做过不少坏事,唯独没对亲生儿子做过一点。龙越离能放了你们离开,还不惜对天下人撒谎遮掩她的离去。我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又拆散你们?这里是我在齐国的一处秘密庄子。我们今夜休息一夜,明天从水路回赤灼。”
周惜若点了点头。她也明白赤灼国中族与族之间争斗的残酷,可是不管怎么样,他因她一句话而改变已令她欣喜万分。她最见不得就是流血千里,百姓流离。
一行人紧赶慢赶,天黑之前出了曲州。楚太后带着他们来到了一处僻静的别院。别院不大,可是看起来十分精致。门前一盏红灯笼静静挂着,泛着虹光,十分静谧祥和。邵云和看出周惜若心中的疑惑和不安,问道:“母亲,这里是什么地方?”
两人站在廊下絮絮私语,一时竟忘了回房。是夜太过美好,还是岁月欠了他们这么多的情意绵绵。
周惜若闻言不由看着他,下意识搂紧了阿宝。这一细微的动作皆被楚太后收入眼中。她淡淡道:“回去再说吧。”
邵云和看着怀中的柔媚的小女人自顾自说着话,忽地低下头轻吻她的唇瓣。周惜若一颤,想要躲开却已被他捕捉住。
邵云和冷冷道:“库叶族的残部要我的命,回去赤灼定要肃清乱党。”
这个吻很深很缠绵,他吻上她柔软的唇瓣,馨香扑入鼻间,激起心底最深的悸动。他不禁一把紧紧将她搂入怀中,深深的痛吻起来。周惜若低呼一声,身子已贴紧在他的身上。耳边所有声音都统统褪去,只剩下他的呼吸声,一声一声如蚕丝把她紧紧地缠绕成蝉蛹,密密包裹起来。
周惜若看了她一眼,并不接口。
唇齿相依,她的眼中是他温柔溺毙的眸,顷刻就填满了她整个世界。
楚太后叹了一口气:“自从云儿离开赤灼不久,玫黛儿就逃出了皇宫。我本以为她是西逃而去了,没想到她竟是南下追踪了云儿的行踪。”
“云和……”她叹息。余下的话都已不用再说,统统被他吻入腹中。他的舌探入她芳香的口中,攫取她的蜜汁芬芳,呼吸间都是她的馨香。
周惜若只是搂着阿宝在一旁沉默。玫黛儿的偏执霸道最后造成了她身死的下场,这的确是无法怨天尤人。
风声轻柔,暗香浮动。他忽地想起那一年赤灼燕州春夜,也是这样的夜色,两人跪在庭中,满心满眼都是新生的憧憬,他有她,她有他,还有可爱机灵的阿宝。
邵云和沉默了一会道:“她咎由自取,实在怨不得别人。”
这是迟来的幸福,是心底最渴望的一日。
她问道:“是玫黛儿做的好事?”
他不禁紧紧地搂住她,仿佛要揉进了自己的身体。他的吻越来越热烈,周惜若只觉得自己几乎喘不过气来。她红着脸推开他,低喘道:“云和,不……”
邵云和与周惜若这才恍然大悟,急忙抱了阿宝上了马车。马车宽大,三个大人一个小孩却也挤得满满当当。楚太后坐在当中,看了两人一眼。她虽不说,但是眸光犀利已将邵云和与周惜若打量了个遍,见他们气色不错,眼中隐藏的担忧才松泛了点。
邵云和看着她红透的脸颊,忽地紧紧地将她搂住,声音低哑道:“好,我不逼你。惜若,等回了赤灼,我还你一个热闹的婚事好吗?”
邵云和只是不许,可又不忍心说重话责备。三人在马车前拉拉扯扯,楚太后探出头来,咳了一声道:“你们不走吗?”
周惜若闻言心中一热,失声问道:“为什么?”
阿宝一听连忙噤声。周惜若连忙道:“没事,我都已好了。我来抱。”
邵云和深深地看着她,一字一顿地道:“因为我完颜云祈要娶你为妻,一生一世就你一个妻子。我要让全天下的人知道。”
周惜若一听急忙伸手。邵云和俊脸一沉,道:“你娘亲手臂受伤了怎么抱得动你?”玫黛儿那一刀划得可真是心狠手辣,只差一点就几乎划断了周惜若手臂筋脉。要不是这一刀,他们也不必在曲州养伤半个月,拖延至今。
周惜若眼中溢满了泪水,捂住唇,禁不住哽咽一声。
周惜若一听破涕为笑。阿宝离了母亲的怀抱大是不满,扭着道:“我要娘亲抱!我好久好久没看到见娘亲了!锁”
良辰美景,这一辈子,这一句话是她听过最真的话,也是最动人的话。邵云和也好,完颜云祈也罢。在她心中唯有这一刻,他与她这么近。她要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她要的家。他统统都明白。
邵云和走了几步,却见周惜若又哭又笑地看着阿宝。他上前接过阿宝,深深看着她,道:“放心吧,回去日日看夜夜看,直到让你看都看腻了都成。”
邵云和抹去她脸上的泪水,眸中流露疼惜,轻声哄道:“别哭了,为什么每次我都会把你弄哭呢?”
周惜若方才又惊又喜之余几乎忘了打量许久不见的阿宝,如今终得了机会,连忙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不放过任何一寸细微的变化。她越看眼中越是模糊,一抹才知道自己又落了泪。
周惜若急忙擦干眼泪,破涕为笑道:“我没哭。是高兴。是真的高兴。”
阿宝搂着她的脖子,悄声道:“太后奶奶这一路上一直在说天意天意呢。灏”
邵云和看着她,忽地一笑,道:“走吧,再不走。我们要在这里站成石人了!”
周惜若看着她佝偻的身影,与邵云和对视一眼,两人眼中俱是惊喜。楚太后千里送阿宝过来,又说了这一番话那一定是接受了他们在一起的事实了。
周惜若一抬头这才发现月色已偏西,两人呆呆傻傻地竟在原地站到了夜深。
楚太后回过头,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从今以后要改口了。”她顿了顿,忽的感叹道:“看来命中注定,你周惜若始终是我楚芩的儿媳妇。”她边说边摇头上了马车。
“回房!”邵云和忽地道,他哈哈一笑,把她打横抱起。周惜若只觉得人腾空,不由失声叫了一声,等回过神来人已牢牢在他的怀中。
周惜若回过神来,欢喜地抱紧阿宝,轻声道:“谢谢……太后。”
夜色寂静,她的笑眼对上他的笑眼,分外明亮。
楚太后看了两人一眼,终是低了眉,道:“上马车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她附在他耳边,吐气如兰:“云和,我的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