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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拾贰

“这一杯,陆某敬你活得潇洒。”

陆遥解了随身包袱,两把剑,一坛酒,一只当日共饮用过的杯子。

酒入黄土,洒一杯来还一杯。

他怕的是从今往后,滔滔流年,午夜梦回之时,这昔年种种……只剩他一人记得。

“这一杯,陆某敬你走得坦荡。”

陆遥突地很想大笑,原来这天底下也有他冯凤所惧之事!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

只因为冯凤怕了。

“这最后一杯,我便敬你……一语成谶。”

不是为着那十几年情分,不是为着冯笙最后以命做赌,以死相逼。

三杯过后,陆遥单膝跪下,拈去坟上几瓣落花。

他似是终于明白了冯凤为何将自己这条命留下来。

“陆遥,这醉酒的滋味如何?”

那片刻,陆遥静立坟前,想到的竟不是裴剑文,而是冯凤。

席地而坐,他慢慢把坛中剩下的酒喝完。

裴剑文墓前并无立碑,但好在有人看顾,未生杂草,只有干净齐整的一抔黄土。

“滋味如何?许是贪、嗔、喜、恶、怒皆忘……悲、欢、哀、怨、妒皆空……”

江南热得早,那几株赤薇已开了小半,繁花似火,艳丽如霞。

原来一醉方休好入眠。

“走吧,咱们一块儿去看看他。”

“裴剑文,我醉了,且容我靠一下。”

“………………”

再醒来时已近薄暮。陆遥觉出有几丝水星打在脸上,睁开眼,竟见这初夏江南落了场稀罕的晴雨。

“……我很想他。”

天边日头未落,暮雨若有若无,却渐渐湿了鬓角。

“………………”

他站起身,掸了掸袍子,拿过那两把剑,抽剑出鞘。

“你可想他?”

陆遥不信鬼神,不信来世。

这反常乖顺的模样让陆遥突有些压不住的酸涩,又缓缓摸了片刻,方轻声问了句:

锵一声金鸣震耳,两剑相交,内劲到处,剑锋寸寸崩断。

或许是离开主子久了,那物随主人形的倔脾气也改了不少,又或许是认出眼前这人见过几面,陆遥抚了抚逍遥的鬃毛,它便将脸挨过去,亲热地喷了喷鼻息。

他只知这世上,从此再无干将莫邪。

逍遥果被照料得不错,毛色水滑,白得透出亮来,只是少了出门撒欢的机会,似是有些恹恹无趣。

逍遥被陆遥拴在树旁,听着锐响猛地抬头看了看他,焦躁地跺了跺蹄子。

许是为着扫墓的缘故,那一袭素色单衣,孑孑背影,竟让人看在眼里,竟真觉出了几分胸闷。

陆遥以鞘掘土葬了断剑,方走过去解了缰绳,利落翻身上马。

“好,您今天晚上……”那汉子还欲再言,却见陆遥再不理会自个儿,径自牵着马朝后院走去。

娇妻幼子和乐美满。

“你忙去吧,”陆遥摆手截断他的话头,“我过去看看,你不用陪了。”

浪迹江湖独向天涯。

“好,开头不好,后来就好了,”那汉子忙答了一句,又觉着自己说的不清不楚,赶紧解释道,“开头还认生,不吃不喝,也不让人近身,后来熟了,可是聪明着呢,那草料尽拣最新鲜的……”

黄土坟茔埋葬恩仇。

“上回我带来那匹白马可还好?”平了平心绪,陆遥复开口问道。

似是仍有很多很好的归宿等着他。

只是那时他怎么也未想过,有一日再回这院子,不仅是为取马,更是在故人墓前,祭一杯薄酒。

再不回头,陆遥拍了拍身下白马的脖子,轻声道了句:

实则当日裴家遭难,抄家之时陆遥亦特地留了心,将裴剑文那匹爱马带了出来,连夜亲身安置在此处。

“小裴,走吧。”

冯笙已在信中交代清楚,裴剑文便葬在院后那几株赤薇树旁。

正是日暮酒醒人已远。

那汉子接下票封,想说上回冯公子那两个朋友已经给过一笔银两,却见陆遥微蹙眉心,吩咐了句,“收着吧。”

细雨送斜阳。

“可上回……”

天启六年,熹宗驾崩,思宗即位,改年号崇祯。

“冯公子有事出了远门,这趟我来,也是代他将工钱先算给你,往后还要劳烦你多费心。”

大明皇宫占地千顷,殿宇屋舍九千九百九十九间。

“这……”

过承天门,过大明门,过皇极门。

静了片刻,那汉子眼看陆遥并不答话,却从怀中摸出个票封递过来。

冯凤立在丹陛巍峨的皇极殿前,遥望天际墨云翻腾。

“………………”

“皇上,要下雨了。”

“您是说……”那汉子虽不知自己东家为何要将人葬在此处,但到底生死之事,不好明说,只得面上硬挤出几许戚哀神色,小心翼翼地问了句,“冯公子没跟您一起来?”

冯凤身边站着的便是这大明王朝的“崇祯帝”。

这蹊跷之事让他忐忑了足有半月,后见风平浪静,才渐渐定了心,如今看来,那棺材里的人,多半便是陆公子口中的“故人”了。

恍似一场大梦,年方五岁的孩子不明白为何上一瞬还被关在个死气沉沉的宅子里,行路讲话都要遵着古怪的规矩,做错了就要挨板子;下一瞬又被带到这重檐金瓦,瑰丽浩瀚的所在,受过了万人跪拜,人人都叫他——皇上。

约莫俩月前,来了两个生人,还拖着一副棺材,自称冯公子的朋友,受友之托将人葬在了院后,又叮嘱他好生看护,莫要声张。

紫龙划破天幕,隆一声炸雷宛如天恸,豆大的雨点终是噼里啪啦地落下来。

“您……”那汉子虽心性耿直,却非愚笨之人,当下明白过来,心里咯噔一声。

冯凤倒负双手,面色淡然,看了半晌大雨,低声吐出一句:“……成,也是天地哀;败,也是天地哀。”

眼见对面人愣愣等了半晌,陆遥方轻叹口气,低声续道,“我这趟过来……是为看个故人。”

那孩子自是什么都听不懂,只被雷吓得紧紧拽住了冯凤的袖边。

一句话却又久久再无下文。

冯凤垂下眼,静静地看着他。

那汉子闻言便要往后院走,陆遥一抬手将他拦下来,“不必,我这趟来……”

冷冷地,把衣角从他手里抽了出来。

“哦,那您先进屋里坐坐,我这就去给您沏茶。”

“备轿回宫吧。”

“不忙,”陆遥也知自打置了这院子,自个儿与冯笙并无来过几次,现下倒像是闯进了别人家里,遂温言道,“我也待不住,一时半刻便走。”

冯凤吩咐过后,率先转身下了皇极殿,那孩子赶紧快走几步跟上去。

“原来是陆公子!”那汉子也将陆遥认了出来,一时讷讷地不知该如何招呼,片刻憋出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内子带着两个孩子进城去了,这不过两日就是端阳节……”

“起驾——”

许是因着陆遥祖籍应天,冯笙不挑苏杭,却单在这旧都置了两处宅子,一处大的在城里,这处小的便在应天东郊,与栖霞山离得不远,平日雇了一户人家看顾。

哀凄天地间似是只剩下了这一个声音。

“这位公子,您……”陆遥牵马进了前院,方与听着门响,从屋里赶出来迎人的中年汉子打了个照面。

穿过魑魅鬼蜮。

半晌无人应答,陆遥略用力一推,果见门并未落锁,吱扭一声向内敞开去。

穿过千秋大梦。

陆遥一人一马,缓缓行至应天城郊一处清幽院落跟前,抬手轻轻叩了叩门。

穿过满天风雨。

正是初夏时节,万木葱茏,走在乡间野路上,仿似仍能忆起儿时背诵的童趣诗句,“门外无人问落花,绿阴冉冉遍天涯;林莺啼到无声处,青草池塘处处蛙……”

没入重重宫阙深处。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