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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苍岩下泪山竹裂

连珺秋蹙眉望着父亲,只见连海潮一挥宽袍大袖,朝身后道:“取纸笔来!”

“不需废话,你答不答应?”唐雁初直视着面前这个面目冷峻的男人。

连珺心见状,气得上前道:“你真要相信这混帐的话?!”

连海潮沉默了一会儿,冷冷一笑:“你总算还像是我的儿子,到这个时候,还能如此骄傲镇定。”

“不要随便出口伤人!他也是你的弟弟!”连海潮斥道。

唐雁初没有理睬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连海潮。

连珺心咬牙扭过脸,强忍愤怒,站在一边。

连珺心嗤笑道:“真是异想天开,你还真高看自己的价值。”

此时的岳如筝被忘情阁的人团团包围,刀剑交颈,遥遥望着面无表情的唐雁初,只觉他从刚才与连海潮对话起,便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我没有任何理由,因为我不会强词夺理乱找借口。”唐雁初却转过身,望着连海潮,神情淡漠而又坚定,“但是我可以接受你提出的任何条件,以此作为交换。就算你要我去重新找一枚神珠回来,我也不会拒绝。”

一个与连海潮同样冷酷镇定狂傲不羁的人。

此言一出,连珺心冷笑数声,连海潮浓眉一皱,就是一直平静的连珺秋都忍不住低声道:“珺初,你不要太过任性。”

有人取来纸笔,交给了连海潮。他将纸的两端握在手中,双臂一展,抻开宣纸道:“口说无凭,珺初,你在这里当众立下契约,免得以后说我刁难你。”

“没有理由。”唐雁初冷冷道。

唐雁初冷笑一声,走上前去。连海潮以眼神示意,一旁的手下将狼毫毛笔递到唐雁初面前,唐雁初在众目睽睽之下低头咬着笔,迅速地在纸上写下数行小字。待那人为他取走毛笔,他退后一步,朝着连海潮扬眉道:“拿去。”

“那我问你,你有什么理由,要将它给岳姑娘?”连海潮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今因擅将忘情阁之神珠送交他人,甘愿接受神珠所有者连海潮之任意条件,绝无半点推脱。唐雁初。”连海潮一字一字念出来,众人都听得真切。

唐雁初面不改色道:“知道。”

岳如筝听着这契约,心如刀绞,几乎就要虚脱。

“你可知道这盒子里是什么?”连海潮沉声道。

连海潮却一抖纸张,挑眉道:“珺初,你连落款都不写自己的真名,我可不可以认为你在跟我耍花招?”

唐雁初沉默片刻,道:“是。”

唐雁初脸上怒色一起,随即冷笑道:“你要是想让我换那个名字签落款,是不是就算已经提出了条件?我只要照做,就不必再听你的?”

唐雁初扭过脸,看着地上。连海潮环顾四周,目光最后落在唐雁初身上,道:“珺初,这位岳姑娘手里的东西,是你给她的?”

连海潮捻须大笑,拍着纸道:“你还真是像我!不过我要告诉你,只要你不肯写上连珺初的名字,我现在就可以不跟你再谈什么条件,马上将岳如筝和她这师兄一起绑着扔到海里去!”

连海潮面带怒色,大步踏来,身后跟着一脸肃穆的连珺秋。在他们之后,还有一众守卫推搡着一个黑衣青年而来。那黑衣青年身上血痕斑斑,正是岳如筝的师兄邵飏。

唐雁初狠狠盯着他,咬着牙又衔过那狼毫,在他跟前俯下身子,将先前的名字划去,重新写上了“连珺初”三字。

这时人群迅速朝两边分开,让开一条通道。

连海潮此时才扬眉一笑,将这张纸收入袖中,背负着双手望着唐雁初道:“珺初,从此以后,你再不能像以前那样任意妄为了。”

连珺心捂着手腕摇摇晃晃站起身,转身带着哭音喊道:“你为什么不问问他想干什么?!”

唐雁初将口中狼毫猛地啐在地上,冷冷转过身,道:“啰嗦了那么久,可不可以结束了?”

“珺心!你想干什么?!”人群后忽然传来一声断喝。

连海潮朝着那些围住岳如筝的人一挥手,众人纷纷收回刀剑后退至一边。

“都给我上!”她朝着四周的部属大声喊叫,但除了本来围住岳如筝的那几人之外,其他人都面面相觑,不敢朝唐雁初出手。

岳如筝的衣衫已被冷汗全都渗透,额前的头发也都拧在一起,样子十分狼狈。连海潮向连珺秋道:“这神珠就算是珺初送给岳姑娘的了,准备一条船,送这两位印溪小筑的高徒出海。”

他本已即将落在她剑刃之上,却以迅疾的速度在空中拧腰反转,与此同时,右腿猛地自上而下劈下,连珺心左手剑虽已刺出,他这一个下劈力道极大,竟将她手中剑一下子震落在地。连珺心的手腕被震得剧痛无比,顿时脸色惨白。

连珺秋神色复杂,只得默默点头。连海潮宽袖一卷,又喊了一声“珺心”,便朝院外走去,连珺心被迫含恨跟着他而去。

连珺心急以双剑护住面门,见他身形刚要下落,飞快出腿横扫他下盘。唐雁初翻身一踏她膝盖,用力往下一压,她咬牙倒地出剑,直刺他腰间而去。他身子忽然往后仰倒,趁势一脚踢中她手腕,她右手短剑被他生生踢飞出去。唐雁初此时一个后翻,连珺心双腿分岔,贴地朝上出剑,朝着他后腰而去。

一时间,本来挤满了人的庭中只剩四人。

“你有什么资格?!”连珺心忽然一剑刺向他胸口,他侧身一闪,同时斜里出腿,直踢向连珺心腰间。连珺心左手剑斜落护腰,削向他脚踝。他左脚猛地蹬地,身子借力腾空跳起,双脚在半空中朝着她连环踢出。

邵飏捂着心口,吃力地走到岳如筝身前,低声道:“如筝,已经拿到神珠,我们可以走了。”

唐雁初紧抿着唇,脸色发白,道:“你去叫连海潮来,我自己跟他说。”

岳如筝却好似失去了魂魄一般,立在原地,双目呆滞。

“你能承担什么?你是仗着爹会可怜你同情你,才在这里为所欲为是不是?!”连珺心手中双剑一紧,将岳如筝的颈侧划破了两道血痕,又恨恨地瞪着唐雁初,道,“你真以为自己是七星岛少主了?可以决定一切事情?我告诉你,你别做梦!今天不仅她走不了,连你也摆脱不了干系!”

连珺秋看着这岳如筝,上前一步轻声道:“岳姑娘,请。”

唐雁初从暗处慢慢走到岳如筝的身前,盯着连珺心,道:“你不用管,所有后果由我一个人承担。”

岳如筝震了震,这才苍白着脸,眼神黯淡,迟钝地转回身,望着站在一边的唐雁初。他却一直背对着她,没有回头的意思。

连珺心柳眉一竖,道:“唐雁初,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既然不承认自己是连家的人,又凭什么让她拿走神珠?!”

邵飏以剑拄地,一手扶着岳如筝的臂膀。她的唇边浮现自嘲的苦笑,紧紧攥着那小盒,跟着连珺秋向院外走去。即将踏出最后一步的时候,她屏住呼吸,慢慢回头朝后望去。

岳如筝咬着牙朝身侧望去,他并未走远,一直站在旁边的花廊下。

夜幕深蓝,残月瘦弱,空荡清幽的台阶上,一身白衣的连珺初背向她而立,似乎在望着那高高在上、一片沉寂的忘情阁,只落了满身清辉,孤寂无声。

身后的部属急忙要上前夺取神珠,却听到唐雁初冷漠的声音:“不要动她。”

这是唐雁初留在岳如筝心中的最后一幕。

“还不赶紧把东西拿过来?!”她凤目流转,朝身后的人厉声道。

后来,每次想到他的时候,这让人不忍相看的身影,逐渐凝刻成一道水墨剪影,由深变淡,画在了记忆的深处。

“死丫头,你果然没安好心!”一身华衣的连珺心拨开最前面的几人,身形一闪,便站在了她面前,云袖一卷,双剑画出两道月牙状的光痕,叮叮作响,横在了岳如筝颈侧。

连海潮对唐雁初提出的要求听起来很简单:认祖归宗,成为连家子孙,永留七星岛。

不料刚走出几步,只听脚步声响,顷刻间,无数火把耀亮了天地,众多守卫将忘情阁围得水泄不通。

他答应了这要求,但提出在彻底改变自己之前,要回一次南雁荡。他坐着船过了海,一个人踏上了回山之路。

当她撑着身子抬起头的时候,唐雁初已经孑然一人走出忘情阁,岳如筝紧握着盒子,跌跌撞撞地朝他追去。

从上岸的那一刻开始,直至回到平阳,唐雁初就一直不眠不休地走着。两天两夜的时间,他不仅没有休息,甚至连东西都没怎么吃,除了极度疲惫的时候,会趴在山溪边,大口大口地喝着冰凉的溪水。

岳如筝跪倒在地,伸手拿过那个小盒,颤抖着打了开来,那神珠的寒光顿时吞噬了黑暗,耀出一团琉璃多彩的光芒。她看着那神珠,知道自己已经完全失去了尊严,但为了师父,她又不得不做这可悲的事情。

喝水的时候,他把脸埋进溪水的最深处,直到呼吸快要停止,才挣扎着抬头,任由溪水从脸上流下,打湿了衣衫。

“陪我这个性情孤僻的残废过了那么久,想必你也觉得很无聊。这颗珠子,就算是给你的回报吧。”他低下头,近似自语一般地说完这句话,便一步一步地朝着门外走去。

夜里,他独自在幽暗的山路上走,没有月光,也没有风声,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一声声在山谷间回荡。

他听着她的哭声,却还是没有转回身看她一眼。

第三天凌晨的时候,他终于回到了离别多日的山间小院。

“我是真的想跟你在一起……”岳如筝泪如雨下,伏在他脚边,只哽咽着说了这句,却觉得自己如今的解释已经完全苍白无力。

走时栽种的兰草已经凋零,一片片花瓣落了满地,因为下过了雨,花瓣上满是污泥,再不是以前那样纯洁美丽。

他自嘲地笑着,身子不住地发颤:“如筝,我在跟自己赌,你知道吗?每一个人都对我说,你不是真心喜欢我,只不过有所企图,才会跟我在一起……可我不信,就算,就算是你曾经离开过,我想,只要我尽力对你好,你就不会再走了。原来到最后,我才是最可笑、最愚蠢的人!如筝,我能做的,已经全都做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样,才能换来你对我的真心……你是为了这东西,才跟我回来的是吗?拿到了它,你就会远走高飞吧?可我还在做梦你会跟我回山里采药!”

他摇摇晃晃地走进院子,用肩膀推开了门,站在空荡荡的屋里。

唐雁初侧身站着,望着惨白的窗纸,声音清冷:“我以为,你不会像别人说的那样……”

桌子上,还有岳如筝忘记收好的衣服。

她突然不顾一切地扑到他身前,抓着他的衣摆,歇斯底里地道:“你早就知道是不是?!小唐,你在这里等我来?!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

他走进她的房间,床前柜子上,有岳如筝用过的桃木梳子,梳子上留着她的长发。

唐雁初后退一步,站定在那小盒之后,侧过脸不看她,低沉而缓慢地道:“拿去吧。”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床上摆着他的那件浅灰色短襦,上面有岳如筝缝过的针线。

岳如筝倚着墙壁吃力地呼吸,眼里全是绝望与痛楚。那个小盒现在只像一个巨大的讽刺,在无声无息地嘲笑着她,嘲笑她终于暴露了虚伪的面目,嘲笑她终于还是做了可耻的事情。

他又折返出去,厨房里,有她用过的碗筷,有她砍过的木柴。

唐雁初望着她那双惊慌失措的眸子,道:“你要的东西在这里。”

他失魂落魄地走出去,站在院子里,这里有她坐过的凳子,有她种过的花丛,有她的笑,有她的泪……

她的身前,不知何时竟已有一块青砖移开,随后自地下升起一块圆石,上面正中,便是一个精妙绝伦的银质小盒。

每一处地方,每一个角落,都有她的气息,她的痕迹……无处藏身,无处隐遁。

当啷一声,孤芳剑掉落在地。他的脸颊上却已被划破,殷红的血珠流落,在他脸上留下了一道红色的痕迹。岳如筝颓然瘫倒,双手撑在地上。她这时才看见,他抬脚并不是要踢她手中的剑,而是踏在她身后的墙上。

唐雁初怔怔地站着,太阳渐渐升起,亮得让他睁不开眼。他慢慢地转过身子,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回了屋子。跨过门槛的时候,他被绊了一下,这最后一下的打击,让他失去了所有的支撑,他又一次摔倒在地,可是这次再也没有人焦急万分地来扶他了。

她的手已经抖得厉害,眼看他一抬脚,竟不由自主地一剑挥去。唐雁初并没有避闪,她在剑尖划过他脸颊的瞬间猛然松手。

他咬着牙,想要撑起虚弱的身子,可是两天两夜的奔波耗尽了他的体力,他再也挣扎不起。他静静地躺在地上,看着一缕阳光透过门缝照在地上,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可是他永远够不到。

唐雁初的唇边竟浮现一丝说不出什么含义的笑,只是这笑意清浅,转瞬即逝。他又踏前一步,迫至岳如筝面前。

他的视线渐渐朦胧,温热的眼泪慢慢地充盈,他急促地呼吸着,想要忍住。

剑尖上流淌着如秋水般的寒光,在月色下看来,格外清冷雪亮。

十年了,他发誓不会再哭。他发誓不要再做只会流眼泪的废物。

“我叫你不要过来!你有没有听见!”她的双手死死地握着剑柄,却在不住地发抖。

可是,这酸涩的感觉让他陷入了无边无际的痛楚之中,然后,一种撕心裂肺的感觉陡然贯穿全身。他大口地呼吸,眼泪夺眶而出,源源不止地流着,一滴滴打在地上。

唐雁初望了她一眼,还是朝前走着。

他抬起残臂,咬着自己的衣袖,竭力地想要压抑住自己的悲声。

她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慌乱,忽然抽出孤芳剑,直指着他,苍白着脸,寒声道:“不要过来!”

可是他控制不住,他好像又回到了那噩梦般的一年。

他却仍旧在往前走。眼神寂灭,衣袖微扬。

看到自己的双臂被装进盒子,被当成贺礼带走。看到母亲停止了呼吸,瘫倒在自己面前,却不能去扶一下。看到自己的身体怪异地残缺不堪,永远不可能回到以前的样子。看到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眼神打量自己,好像自己不是他们的同类。看到连珺心狠狠拽着他的衣袖,朝他脸上扇耳光。看到倾盆大雨从天而降,他却倒在草丛里,无能为力,连爬都爬不起……从此之后,他再也不能像正常人一样拿东西;从此之后,他再也不能大大方方地出门见人;从此之后,他再也不能,也不会,相信还会有属于自己的未来……

岳如筝用力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唐雁初慢慢朝她走来,他每迫近一步,她就往边上移一步,直至退至墙角,再无路可退。

他哭得不能自已,身体蜷缩抽搐,真的想,就这样躺在冰凉的地上,再也不要起来,再也不要记起那段曾经让他有过梦想的时光。

紧闭的大门此时已经开了,一身白衫的唐雁初静静地站在月影之下。

离开南雁荡的时候,唐雁初已经流尽眼泪。

岳如筝一听这声音,顿时手脚冰凉,好像一下子坠入了千年寒潭。她跌倒在地,又飞快爬起,大口呼吸着急速后退,靠在了墙上。

他最后一次来到厨房。那个曾经有岳如筝和他一起生火做饭的地方,如今一片漆黑寂静。

她心内惊异万分,此时却忽听身后有人道:“不在这里。”

他站了许久,用脚拔出了一捆柴草,一直推到院中。随后,步履蹒跚地走回到岳如筝住过的房间,跪在床上,用嘴咬着那幅悬挂于墙上的墨梅图,吃力地将它取了下来。

岳如筝飞身扑去,伏在地上,伸手去摸,却觉触手之处只有冰凉的石砖,并无任何物件。

庭院中依旧遍洒清澄月光,冷寂无声。

忽觉指下有一处稍稍突起,她屏住呼吸,又用手指再次抚过,确定了一下之后,用力按了下去。但听得“叮”的一声,那帘幔顶端的红木架子上忽弹出一粒银丸,恰好撞上案几上的青铜烛台。烛台缓缓移开,在地面上露出了一个一尺见方的凹陷。

他一个人坐在地上,点着了那捆柴草。火光迅速地染红了这一方黑暗的角落,映着他的苍白面容。光影跳动中,唐雁初俯下身,望了一眼画中的梅花,随后将它推进了火中。

正在此时,门口似乎有人走过,发出轻微的脚步声。岳如筝全身绷紧,一闪身躲进帘幔,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人进来,才轻轻出了一口气,随后伸出手,沿着那帘幔从上自下小心翼翼地摸过墙壁。

火焰熊熊,转眼便吞没了那些浓淡有致的梅枝,只留灰烬四散飞扬,落了一地。

四下一片寂静,偶尔有微风吹动窗纸,簌簌作响,她都会警觉地贴紧墙壁不动。

人间离别易多时。见梅枝,忽相思。几度小窗,幽梦手同携?今夜梦中无觅处,漫徘徊。寒侵被,尚未知。

她紧贴着墙壁,在黑暗中摸索,手指一寸寸地移动,不放过任何一丝异样的地方。眼看这半堵墙已经快要摸遍,却还是找不到什么可疑之处。她一次次告诫自己要镇定下来,但手心却微微冒汗。

湿红恨墨浅封题。宝筝空,无雁飞。俊游巷陌,算空有古木斜晖。旧约扁舟,心事已成非!歌罢淮南春草赋,又萋萋。漂零客,泪满衣。

里面并无灯火,她借着从窗户透进的月光,才隐约看到正前方案几之上摆有一列牌位,想必是连家的祖先。除此之外,这忘情阁中竟再无其他东西,只有两道素白帘幔垂于案几之后。

——姜夔《江梅引》

寂静之中,岳如筝闪身而入,又迅速关上了那扇大门。

(第三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