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琼子一拍脑袋,“果真又给忘了!我上次见他,好像还是一年前的事情……”
于是在海琼子与林碧芝启程的同时,连珺初带着岳如筝也离开了印溪小筑。大蜀山下梅林幽幽,江疏影在茜儿的陪同下为他们送别。海琼子不喜应酬,也不需什么践行之礼,江疏影问及他此后去向,他只笑言想要找个清静的地方隐遁尘世。但林碧芝却恭恭敬敬地提醒他道:“师尊曾答应过小师弟要看他剑术的进展,难道又给忘了?”
“两年了……”林碧芝垂眉敛目,再度提醒。
她说完这番话之后,神情落寞地离开了房间。
海琼子讷讷,急忙向江疏影拱手道:“贤侄女,贫道不能再耽搁下去,不然我那小徒弟在罗浮山等白了头发都不见我回去,想来是要欲哭无泪了。就此告辞,回山去也!”说罢,撩起道袍,足踏平地,便飞也似的朝着大道疾掠。
岳如筝一愣,似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江疏影叹了一口气,起身道:“我不会拦你,你尽管去吧,只是在这路上,要想想周全,以免措手不及误了自己。”
林碧芝无奈地背起长剑,一边高呼着“师尊,走错路了”一边紧追而去。
江疏影终是按捺不住,“如果无法查实你的身世,你又有何打算?”
茜儿忍不住笑出声来,可见江疏影依旧冷寂,不得不敛了笑意,朝岳如筝作了个万福,道:“小姐,一路当心,记得回来看我。”说着,还偷偷指了指连珺初,示意到时要两人一起回来。
岳如筝咬唇不语,但那目光清冽,似是毫无改变之意。
岳如筝微笑着点点头,回头看看连珺初,便伸手揽着他的腰间,与他一同走到江疏影面前。
“辞别?”江疏影苦笑道,“如筝,你是否真的打定主意要与他过一辈子?”
“师父,不管结果如何,仍是多谢你这些年来的照顾。若没有你,或许我早就冻死在野外……”说到此,岳如筝眼里渐渐湿润。
岳如筝垂着头道:“我想弄清自己的来历……等到查清之后,我会再回来向师父辞别。”
江疏影想要开口,岳如筝却还是继续道:“我与小唐认识了四年,在一起的时间却那么少,请让我再与他共同走上一程……即便是,即便是此生都无法查清我的来历,我也不会留有遗憾了。”
江疏影一怔,低沉道:“你要与连珺初一起走?”
在旁边的连珺初听她这样说,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侧过脸低声道:“如筝,无论怎样,我都会陪你去查清身世。”
小楼下的绿萼梅渐渐凋零,墙角处的草芽冒出了新绿,这一天,海琼子与林碧芝见岳如筝病情已无大碍,便要告辞离开。江疏影来告知岳如筝这个消息时,岳如筝犹豫了一番,向她道:“师父,我也想要暂时离开印溪小筑。”
岳如筝含泪笑着,搭在他腰间的手紧了一紧,像是要将他牢牢留在身边,永远也不分开。
岳如筝的头痛渐渐减弱,这些天里,连珺初一直留在印溪小筑内,尽管江疏影还是对他很是冷淡,但他也早已习惯,并不会因此而对她产生怨恨。只不过因江疏影的缘故,他不能与如筝住在一起,只有在日间才能去看望几次。
因着这一席话,江疏影原本冷硬的心也稍稍融化,她不便多言,只是挥手让他们二人上路。望着如筝远去的背影,江疏影的眼角微微泛起泪光。
江疏影心有所感,不由地沉寂了下去。
离开印溪小筑后,连珺初思索再三,还是决定带着岳如筝先回一次七星岛。他寄希望于能在岛上找到较为年长的人,探寻那过往之事。一路上,虽然他始终都竭尽全力不与如筝谈及这桩难题,可岳如筝又怎能轻易释怀?
“哎,你这又是何苦?”海琼子负手远眺,淡淡道,“你以为将她牢牢拴在身边,她就会平安无事?要遇到的,始终都会遇到,那无缘分的,即便是遇到了也会分道扬镳啊!”
在南雁荡时原本以为回禀了师父便可逍遥自在,但却横生枝节,她更万万没有想到,自己那从未在意过的身世竟会惹来那么大的麻烦。丧失记忆时她还不到十岁,即便是记不得自己究竟来自何方,在后来的生活中,她也很少为之而感伤。
“那该如何是好?!”江疏影愁眉不展,想到此事就心烦意乱,“我现在真是后悔,当初为什么要叫她出去,不然也根本不会认识了连珺初!”
而如今,命运的巨浪将她推至荒芜的岸边,让她不得不面对这一切。
海琼子摇头一笑,拈着那长须道:“疏影,你这徒弟即便没有丧失记忆,她那时候才有几岁,难道就真能清楚知道自己的身世?”
连珺初为了不让她担心,故此在这返乡的路上有意不提关于她那过去的话题,岳如筝心中很明白,于是她也故作轻松,不停地告诫自己要表现出不在乎的样子,好让他安心。
江疏影叹道:“前辈有所不知,我是怕她与那连珺初本是同父异母的姐弟,才急切想要让如筝想想清楚……”
可越是如此,两人之间却越是隔了一层。
淤血虽渐渐化解,可她还是不能记起往事。江疏影很是不解,避开众人向海琼子询问。海琼子道:“你可千万不要将我当成什么神医,我只不过暂时替她除去痼疾,这事情由来已久,又怎会忽然就想了起来?况且看她定是经历过种种坎坷,我看也不要强迫她去回忆了罢!”
临近东海之滨,连珺初带着她乘船前行,这一天旭日初升,海面上平静无浪,只微微泛动波澜。天空辽阔无垠,与那澄澈透蓝的海水一样空灵莫测。
之后的几天内,海琼子以金针刺入岳如筝头部要穴,以己纯阳内力为其驱散病痛。岳如筝本身内力不足,幸得有定颜神珠护体,才可承受起海琼子的疗治。饶是如此,因为她那淤血积聚已久,在驱散过程之中,她也饱受疼痛折磨。
连珺初独自坐在船头,很久都没说话。岳如筝轻轻地走到他身后坐了下来,海风吹来,缠缠绵绵地绕过两人,又萦回不止。
岳如筝努力笑了一下,伸手放在他腿上,道:“嗯,那是我们的家。”
“小唐,等会你自己上岛去吧……”岳如筝望着远方,怅然若失地道。
“我们不是要回南雁荡的家吗?”连珺初垂着眼帘,款款说着。
连珺初愣了一下,回头道:“你要留在船上?”
岳如筝的手指微微一颤,她抬眼望着他清瘦的面容,喃喃道:“带我走?”
岳如筝无精打采地点了点头,这些天来她很少会露出这样的表情,但是船只越是接近七星岛,她的伪装就越是难以继续下去。
“如筝……”连珺初的声音有些暗哑,可他不能在她面前表现出低落,便强自欢笑着道,“等你身体好一些了,我就带你走,可好?”
连珺初沉默了,他明白她害怕面对最坏的结果,可是他又不放心将她一个人留在船上。
岳如筝原先心事重重的眼里渐渐浮起星星点点的微笑,她一如既往地枕着他的衣袖,带着满足之意道:“你果然懂得我。”
“你跟我上岸,我再自己去找人询问,好吗?”他想了想才提出了这个建议。
他怔了怔,道:“我心里知道,就不需要问了。”
可岳如筝还是摇头,或许在她心里,即便是踏足七星岛,也需要很大的勇气。
“你为什么不问我害怕什么?”岳如筝小声道。
“那你自己留在这里不会害怕吗?”他看看浩瀚的海洋,记得她曾经对这景象心有畏惧。岳如筝踌躇了一会儿,小心地伏在他肩后,双臂环着他的腰,“小唐,我愿意在这等你。”
连珺初低下头,朝她坐过去一些,道:“你不要乱想,我在你身边。”
连珺初的心一阵颤动,他侧过身子,面朝着她,岳如筝却只是低着头不愿再面对他。
“你就不要再考虑这些了,先安心将病养好。”连珺初直身坐好后,又看着她不语。岳如筝伸手,小心翼翼地拉过他的衣袖,嗫嚅道:“小唐……我,我很害怕。”
“如筝,别这样……”连珺初的衣衫在海风中簌簌轻扬,他看着岳如筝那长长的睫毛,心中涌起一种想要将她拥入怀中的感觉。
岳如筝叹了一下,失望地放开双手,侧身朝着他道:“我竟没能赶上……”
船只随着海水轻轻地起伏着,他俯着身子,缓缓地靠在岳如筝肩头。她的肩膀有些瘦削,连珺初只凭着腰间的力量维持着自己的平衡,不让自身压着她。岳如筝的双手从他臂下环至他后背,她将脸颊埋在他颈侧,呼吸着海风淡淡的气息。
连珺初淡淡道:“都快要结束了。”
“真想这样永远抱着你。”岳如筝忍着酸楚,轻声说道。
岳如筝这才转头望着窗户,听到了远处的钟磬之声,忽而一怔,“祭祖仪式已经开始了?”
风起的时候,岳如筝解下璎珞,心情复杂地将之放进连珺初的怀里。
连珺初尽量平和地笑了一笑,“你睡了很久,我还以为要等到晚上才会醒。”
“还记得吗?第一次遇到你的时候,我也是这样将璎珞给了你。”她为缓解气氛,难得地笑了笑。
“小唐?”她一说话,便触动了痛感,可还是忍住了,伸手环着他的颈侧,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连珺初低头望着她还停留于心口的手,道:“我怎会忘记?”
这样想着,连珺初便弯下腰,贴近了她的脸颊。岳如筝微微蹙了一下眉,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似的,努力地睁开了眼。
岳如筝轻按了按他的衣襟,没再说话。于是他离船上岸,渐渐消失在岳如筝的视线之中。
他总觉得很多话藏在心里就足够,可现在看着岳如筝安睡的模样,他却无端地涌起辛酸。很想就这样一直守着她,让她即使在睡梦中,也不会失去依靠。
连珺初怀着沉重的心情回到了七星岛,丹凤重明等人对他独自一人回来很是惊讶。早先连珺初陪岳如筝回庐州之前,已经叫人通传过这个消息。他们还都以为两人必定是同去同归,但见连珺初神情郁郁,也不好贸然相问。
——或许在他与她的心里,从来都不需要多加表白,只要想在一起了,便是千转百折,也难以让他们分离。
倒是连珺初先开口让丹凤去找上了年纪的仆人,凡是曾经服侍过连海潮与连夫人的人一个都不能遗漏。丹凤匆匆离去,过了许久,才将数个仆妇带到了忘情阁之下。
正如她从未说过为什么会喜欢他一样,连珺初也从未真正告白过,只是当时那种朦朦胧胧的想要跟她在一起的感觉,让两个人渐渐靠拢,变得再难分开。即便是雪夜重逢,在清清冷冷的雁荡山过了三天,两人相依相偎,她没有费尽口舌去劝解,他也没有再为以前的种种互相折磨而多说一句。
屏退了其他人等之后,连珺初向那些仆妇询问对于那串璎珞是否还有印象。众人谨慎地望着被丹凤放置于石桌上的璎珞,皆是神情迷茫。
房间内帘幔低垂,岳如筝还是静静地躺在床上。他坐在床边,看着如筝的眉眼,这些年来,她的脸上已渐渐消减了当年的锐气,只有在与他和好之后,脸上才会恢复笑意,连眼眸中都是带着久违的欢愉。
“这是当年神霄宫的一位女道长送来的贺礼,难道真的都不记得了?”连珺初急切道。
茜儿见他心情低落,便先行告退,连珺初在楼下坐了片刻,慢慢走上楼去。
那几名仆妇又看了半晌,才有一人叩首道:“老奴依稀想到,这串璎珞确实是前岛主的宝物。”
连珺初以前并未听如筝说起过搬家之事,在他心目中,如筝与姑姑相处的那段日子,似乎应该是最最幸福温馨的时刻,却不曾想,也有过这些波折……他忽而又想到了上次在天台赤城山听到箫声后,如筝那痛苦的表情与夜间被噩梦惊醒的样子,一时间五味杂陈,更是怅惘。
“他没有交给别人过?”连珺初不由站起身,走到她近前。
茜儿摇头道:“这就不知道了,她只是记得姑姑经常神色慌张地带她到处搬家,有时候睡到半夜就会被拉起来就跑。再后来,也不知怎的,她与姑姑竟失散了,于是一个人流落街头,最后便到了庐州。”
老妪又看了看璎珞,道:“当时老主人收到了许多奇珍异宝,有的就直接被送入了忘情阁库房内,但这串璎珞他是送给夫人佩戴的。”
“为何要经常搬家?”连珺初有些诧异。
“夫人?”连珺初一怔,“你是说连珺心的母亲?”
“姑姑?”茜儿费劲地思索了许久,眼里有些茫然,“她是说起过……那位姑姑有一个箱子,里面藏着贝壳海螺,小姐说,小时候每次搬家,姑姑都舍不得扔下箱子。”
“正是。”老妪回忆了一下,又继续道,“老奴过去并不在夫人房内当值,只是清扫房间时见过这璎珞放在她的梳妆盒上,所以才知道。”
连珺初沉默片刻,抬头问道:“你与如筝相处多年,可曾听她说起过姑姑的事情?”
她这样一说,另几人也纷纷点头,方才记得当年连夫人是曾经佩戴过这物,只是后来身体欠佳,常年卧床不出,因此下人们便不太常见她戴着首饰了。
茜儿一怔,以为他还担心江疏影那边的反对之声,碍于自己的身份,她也不能对夫人作出什么评价,只好也陪着他叹了一口气。
连珺初不明白为什么原属于连夫人的饰物最终又流失到外,沉吟片刻,追问道:“连夫人去世后,这饰物可有人见过?”
她因不知内情,故此发问,可连珺初听得这话,心中却不是滋味。他也不想将这烦恼告知茜儿,只是眺望着梅树,蹙眉道:“茜儿,为何我与如筝两个人的路,会走得那么难……”
另一个中年女仆回道:“连夫人的后事婢子倒是也曾搭过手,可清点陪葬首饰时候,并没有见过这璎珞啊。”
茜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信得过小姐,当然也就信得过你了。”她又抿唇道,“对了,小姐病情好转之后,你是不是会向夫人提亲?”
“说起来……这串璎珞,好像在夫人早产生下二小姐之后就不曾出现过了。”老妪费劲地想着,颇为犹豫地道。
连珺初默然点头,道:“茜儿,多谢你又帮了我们一次。难得你能信我的话……”
连珺初在心中默默叹了一声,见她们都只是隐隐约约知道一些往事,不由道:“难道除了你们之外,再没有别人曾经侍奉过父亲与连夫人?”
“我是在上山路上遇到了小姐,她见我急匆匆的,便一定要我交代清楚。”茜儿回头望了望小楼上紧闭的窗户,“我知道她是不想让我冒险……”
“连夫人陪嫁的丫鬟有的远嫁,有的也在几年前去世了。老主人身边很少有亲近的下人……”那老妪还没说完,忽听身后有人道,“陈大娘,以前岛主身边不是也有个侍奉了许久的丫鬟吗?”
连珺初问道:“早先我请你假装发现了钧雷心法,如筝怎么也会知晓这事?”
老妪呆了一呆,随即沉下脸道:“那个丫头可是犯了大错的人,你怎么还敢提起她来?”
茜儿叹了一口气,道:“小姐这病由来很久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发作,真是吓死人。还好刚才你们打斗时候没有出事,不然可危险了!”
那插嘴之人吓得急忙闭口,连珺初从未听人说起过此事,见众人噤若寒蝉,便向那老妪道:“你们说的是何人?”
连珺初这才省了一省,安慰她道:“不妨事,海琼子前辈先封闭了如筝的几处要穴,过阵子她就会醒来。”
老妪为难地想了想,才俯首道:“不是老奴存心隐瞒,只不过当年老主人下令不得再提到她,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们做下人的也不敢多问。那丫鬟也曾是老主人身边的红人,可不知为什么就忽然失去了踪迹,从此再也没出现过……”
楼梯上脚步声响,茜儿端着水盆走下来,见他兀自出神,不由道:“连公子,小姐还没有醒来,会不会有什么事啊?”
连珺初本以为终于问到了一些隐情,可却偏偏到此又断了讯息,他不无遗憾地坐在了石桌边,望着泛着幽幽淡蓝之色的璎珞,兀自出神。
连珺初独自坐在石凳上,在他身边,便是那株常听岳如筝提起的绿萼梅。只是这时花期已经接近末尾,枝头的花瓣多数已经枯萎,只余下稍稍几朵,犹在风中颤动。
倒是那老妪善意提醒道:“公子不妨去问问二小姐,她毕竟从小跟着夫人与老主人,说不定会听到过什么。”
不多时,钟磬声幽幽响起,这声音低沉盘旋,缓缓传到了远处的小楼之下。
“连珺心?”连珺初一晃神,方才想到这次回岛竟然没有看到她的身影。遣散了这些下人之后,他急又召来丹凤询问连珺心的下落。
江疏影手持香烛,向着祖先牌位请罪再三,口中喃喃自语,似是在哀叹,又似是在忏悔。众弟子皆是一身素服,只是少了岳如筝的身影。
“二小姐见这段时间岛上也没什么事,就自己外出去了。”丹凤虽是低着头,语意里隐含了一些埋怨之意。
尽管在祭祖之前发生了那么严重的事端,但江疏影还是强撑着身体布置好了一切。在祭祀正式开始前,她率领门下弟子,齐齐跪于香案下,默然叩首。于贺之的尸首已被运回,一层白布覆盖,停放在院落之间。
连珺初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