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岳如筝才看到了那一道道捆绑着他的银链。她一直惊讶于为什么那对短剑好像就长在他手臂上一样,还可以带着光亮的银链在空中飞舞,可她从未想到,这看似神奇的武器背后,是这样的景象。
岳如筝省了省,有些局促地看着他。他又继续刚才的动作,将单衣褪下肩头。
他就像是被死死困在锁链中的囚徒,挣脱不出禁锢。
可她没有想要去帮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连珺初晃了晃身子,锦袍里的夹衣这才脱落了下来,仅穿着最里层的单衣的他,坐在岳如筝身边,忽然道:“等会儿,你不要害怕。”
岳如筝呼吸为之一滞,心头一阵抽痛。她颤巍巍地伸出手,抓着他胸前的银链,声音一下子变得哽咽:“你一年到头都这样?”
他静了静,自己弯下腰,抬起脚,似乎在腰间摸着什么。过了许久,才将腰间的扣子解开,岳如筝坐在他身边,看他竟能将脚侧着抬到肩头的位置,夹住了短短的衣袖,谨慎地往下一点点地褪。即便是过去那段亲密时间中,岳如筝也从来没有亲眼见过他穿衣脱衣,此时虽看不真切,但她却能从他那缓慢吃力的动作中感受到在做这些寻常事情时,那种看似淡漠而又无奈的情绪。
“几乎都是。”连珺初的声音有些疲惫。他低着头,岳如筝的呼吸拂在他身上,带着暖暖的味道。
“那怎么取下来?”岳如筝沿着那铁器往上摸,发现这一层坚硬冰冷好像一直延伸到他的肩膀。
“小唐……”岳如筝说不出别的话了,身子一软,便抱着他的腰,伏在他心口。
或许应该感激这沉沉的黑暗,更应该感激这没有灯火的小屋,岳如筝替他解开衣衫的时候,只能通过他身体的轻微颤抖感受到与些许的紧张与抗拒。脱下锦袍之后,岳如筝用指尖碰了碰他臂端的铁器,连珺初往后坐了一下,道:“不要乱碰。”
连珺初深深地呼吸了几下,低声道:“扣子在后面,有两个铜环,上面有个尖端,按住后可以把银链取下。”
连珺初回过身,正对着她的脸颊,似乎想要说什么,但终究还是沉默了下去。岳如筝等了片刻,见他不说同意,也不说反对,便伸出手去,摸索着解开了他那件锦袍的腰带。
岳如筝环抱着他,将双手从他臂下伸到他背后,摸索了许久,终于找到了他说的机关,但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尝试了数次,好不容易才按开了缺口,握着那几道锁链,略带紧张地将它们从连珺初的身上取下。
“我帮你拿下来好吗?”岳如筝凑在他肩膀边,小心地问着。
银链垂在他的双臂之下,但那铁锥还纹丝不动。岳如筝想要替他去取下,他一避闪,道:“你不会弄,会受伤。”
连珺初犹豫着说了句:“可以。”他停顿了一下,又用很低微的声音说,“不过自己没法拿下来。”
于是岳如筝再次看着他弯腰抬脚,但这次所花的时间,远比脱下衣衫要来的长久,那铁锥似乎紧紧嵌在他的手臂上,他屛住呼吸,夹着铁锥的末端,皱着双眉,一点点地用力往下拉。他的腰弯得就像一张弓,动作幅度很小,半点不敢鲁莽。
“那难道坐一夜吗?”岳如筝贴近他的身侧,却不防备正被突起的尖刺硌着,她稍稍往后闪了一下,试探道,“你这个……武器,能拿下来吗?”
岳如筝好几次都看不下去,几乎就想要强行替他取下那可恶的铁器,可看着他,却又只能忍住了自己内心的冲动。
他转过脸看看靠在墙边的木柜道:“已经几年不用了,不能盖的。”
等到他终于将两边的铁锥拔下,岳如筝才深深地出了一口气。他转身抬腿,将那一串奇形怪状的武器轻轻搁置于床头的柜子上,岳如筝取过他脱下的衣服,想给他披上,他却摇摇头道:“等会儿。”
“以前的被子在哪里呢?”岳如筝小声问道。
“怎么了?”她怔了怔。
于是她挪了一下,展开自己的丝绵长裙,覆在他脚上。连珺初垂着眼帘,与她一同坐在黑暗中。借着长裙的掩盖,岳如筝悄悄地伸出双脚,用脚趾轻抚了他一下。连珺初抬起头,似乎在望着她。岳如筝大着胆子踩踩他的脚背,他就又低下头去。这样一来,她更加得寸进尺似的凑了过去,与他并肩坐着。
连珺初背对着她,似乎有所局促地道:“身上都是汗。”
床板虽是干净了,但因为还未干,她只能挨着他坐着。他转身靠在床栏上,蜷着双腿。岳如筝蹬掉了鞋子,伸出脚去碰了碰他的脚背,蹙眉道:“好冷。”
岳如筝穿着衣服都觉得屋内阴冷,不由怔了怔,伸手就摸在他的后背上,果然满是汗水。
随后,他又出去取来了抹布,坐在床沿上,将尚有灰尘的地方擦拭了一遍。
“可你这样会着凉。”岳如筝想了想,探身伸手,忍着掌心的伤痛,打开衣箱摸出了一件旧时的衣衫,给他轻轻擦尽身上的汗水。她再次用指尖碰了碰他的背,感觉很是冰凉。
岳如筝微微一愣,随即摊开右手,他就又咬过了手巾,低着头,很谨慎地给她擦着掌心的血迹。碰到伤口的时候,岳如筝忍不住发出轻细的声音,连珺初就会抬起眼,望一望她,随后更加小心翼翼地碰触着旁边的肌肤。
“你身上好冷,快穿上衣服吧。”她拿起放在床上的衣衫,给他披在肩上。
连珺初见状,便弯腰咬过了那手巾,搁在自己腿上整理了一下,道:“我来。”
连珺初坐回身,朝着她道:“不碍事,我身子想来都是冷的。”
岳如筝伸出左手拿了过来,手巾被井水浸湿,握在掌心还是很冷。她摊开右手,见掌心被蹭破了长长一道,还沾着些沙土,便用手巾抹了上去。才一碰触,这又凉又痛的感觉便让她紧皱了眉头,不敢再下手。
岳如筝愣了愣,此时连珺初的身上已经没有了那些银链,也没有了那双令人心寒的铁器。
说完,他又看看小柜上的手巾,道:“擦一下伤口。”
白色的单衣披在他的肩上,岳如筝坐在他身前,低头望着他那曾被捆绑的地方,伸手一触,便可感觉到那一道道凹下的痕迹。
“刚才打水,把靴子都弄湿了。”他回答地很简单,似乎还没有从之前的疯狂眩晕中醒过神来。
岳如筝的心忽然就深深沉沦了下去。她的右手不能用力,于是她便趴在他的肩头,用手臂环着他的后背。连珺初的身子果然很久都不曾温热起来,但这微凉的身体内,有沉稳律动的心。
岳如筝俯身,拉了拉他的长袍下摆,道:“为什么光着脚?快去把靴子穿好。”
“疼吗?”她尽力地靠拢他,抚着他后背上的印痕。
他迟疑了一下,慢慢地坐在她身边,只“嗯”了一声,没说更多的话。
连珺初沉默了片刻,低声道:“现在不疼了。”
“我给你缝过的。”岳如筝握着衣衫,抬起头望着他。
她深深望了他一眼,侧过脸,贴近他的脸颊。她那长长的睫毛噌在连珺初的脸上,使他有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连珺初回来的时候,竟是光着双脚,口中衔着一块湿漉漉的手巾。见岳如筝手里捧着那件上衣,不禁怔了一下,他随即低下眼眸,弯腰将手巾放在床前小柜上。
“抱我一下。”岳如筝小声地道。
院子里响起了轱辘转动的声音,岳如筝坐在床板上,见床头的竹箱还在,不由自主便将盖子打了开来。他以前的衣服还在里面,她拿起那件浅灰色的上衣,触摸着自己当年缝针脚,细密紧缠,宛如刺在心上。
连珺初抿着唇,犹豫片刻后,弯腰伏在她肩上,伸出双腿,轻轻地依在她腰间。岳如筝不顾手掌的疼痛,很用力地抱住了他。
“打水。放心,不会逃走。”连珺初轻轻地扯了扯肩膀,往后退了一步,岳如筝这才松开手。
“不想让你走。”她哀伤地道。
“干什么去?”岳如筝又不由自主地着急起来,扯着他的袖子不松手。
连珺初的呼吸明显停顿了一下,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将身子紧紧贴近了她的心口。
连珺初一震,蹙眉道:“你在胡说什么?”说罢,他也不等岳如筝回答,迅速转过身子道,“你等一下。”
他的身上还只穿着单衣,岳如筝抱着他,都能感觉到他似在微微发抖,可他从不肯说一声。她替他拿过外衣披在身上,连珺初才屈起双膝,撑在自己胸前。像是要保持一点点温暖。
岳如筝怔怔地望着他,低声道:“你不是每年都会回来两次的吗?为什么这样对待自己?”
岳如筝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脚踝,冰冷冰冷的。她顺手拿起那件放在一边的旧衣服,紧紧裹在他的脚上,道:“这样好些了吗?”
“有……但是没有点火的引子了。”
连珺初轻轻地点了点头。岳如筝忽而跳下床,他直起身子道:“怎么了?”
“那还有蜡烛吗?”岳如筝回过身,望着桌子。
岳如筝见他也有些紧张的样子,不由抿起嘴角,道:“你真的不饿?”说罢,也不等他回答,便自顾自地一路小跑了出去。
连珺初见她脸上充满失落之情,迟疑了一下,道:“没人住,早就收起来了。”
她从厨房取回了早已冷掉的糕点,坐回床上,将纸包放在他身边,道:“小唐,今天是除夕。可是我们只有这个了。”
只是床上被褥皆无,床板上也落满了灰尘。
他低着头看着糕点,淡淡道:“没什么,这样已经够了。”
岳如筝泪眼婆娑地点点头,跟在他后面,进了以前他住的那个小房间。里边的窗户微微打开,想来是他回来的时候已经进过屋子,因此屋内的空气也较为清新一些。
此时已经入夜,山下是不是地响起爆竹声,小镇上想必是热闹异常。而在这小屋里,他和她还是像多年前那样,慢慢地吃着冷冰冰的糕点。他用双膝夹着纸包,低着头默默地咬了一口。岳如筝见他额前的发有几缕垂落了下来,便抬手替他拂了一下。
岳如筝伏在他肩上哭泣,因为身上还戴着那长满铁刺的武器,连珺初不敢太过接近她。他低着头,看她哭了一会儿,道:“去我那里。”
连珺初侧过脸看了看她,她捏起纸包里的点心,屈膝坐在他面前,唤道:“小唐。
“不要在这待了。”连珺初慢慢走上前,压抑着声音。
“嗯?”他下意识的抬起眼望着她。
她原本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情,一下子被这屋内的旧摆设刺激得生起波澜。她转身,望着静静地站在门口的连珺初,泪如雨下。
外面细雪纷飞,没有月光,屋内黑沉沉的,岳如筝只能隐约看到他的轮廓。可就是这朦朦胧胧的模样,让她心里涌起一股暖暖的波浪。她自己吃了一口,又将点心递到他的嘴边。
当时,小唐曾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后来,岳如筝曾怀着悲凉的心想到,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是不是已经隐隐感觉到了什么,还是只不过无心一说,终成谶言。
连珺初似乎没有多少犹豫,默不做声地咬了下去。
——“他曾与淮南女子相爱,却无法相守终生,各自天涯飘零。那‘淮南’二字,成了他一生的痛楚。”
岳如筝微笑了起来,然后抱住他屈起的双腿,脸颊贴着他的膝盖。
本不爱读文的她,在这接近四年独守梅林的岁月中,读遍了姜夔的诗词。
“只是忽然很想这样叫你。”她柔柔地道。
湿红恨墨浅封题。宝筝空、无雁飞。俊游巷陌,算空有、古木斜晖。旧约扁舟,心事已成非。歌罢淮南春草赋,又萋萋。漂零客、泪满衣。”
夜已深,岳如筝依着连珺初躺在空空荡荡的床上,她掌心的伤口虽已经止血,还是会隐隐作痛。连珺初闭着眼睛,安静地呼吸着,她不知道他是否睡着了。一路奔波,岳如筝心知他其实早已很累,却总是保持着不会疲倦的样子。
“人间离别易多时。见梅枝。忽相思。几度小窗,幽梦手同携。今夜梦中无觅处,漫徘徊。寒侵被、尚未知。
小屋破败,窗缝中不时有寒风吹进。没有被褥,他们就聊胜于无地用衣箱里的旧衣盖在身上,仅能抵御一点点寒意。
她想到了当时看到《江梅引》时,自己内心的触动。他还曾经问过她,是否相信所谓命运。彼时,两个年少天真的人都说自己不会相信那些。
岳如筝蜷缩着身子,拉了拉身上的锦袍。那是之前连珺初脱下的衣衫,他固执地不肯再穿上,给她盖着,而他自己仅穿着不算厚实的夹衣。岳如筝悄然靠近了他,听着他的呼吸之声,伸出手臂,轻轻揽着他的腰。
天色已经暗了,屋内又没有点灯,黑暗中朦朦胧胧地只望见桌椅的轮廓。窗户下的书桌上空空荡荡,以前的那些笔墨纸砚不知都去了哪里。原先书桌边的藤制书架上摆满了诗集卷轴,而现在也全都消失,只余下厚厚灰尘。连同床头那幅写着《江梅引》的墨梅图,也一起不复存在。
此时,遥远的山脚下忽然鞭炮齐鸣,隆隆的回响在原本寂静的夜空震荡不已。连珺初睁开眼睛,岳如筝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她贴近连珺初的脸颊,轻声道:“你被吵醒了吗?”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小屋,以前岳如筝住过的那间房间的门紧闭着,她怔怔地望了一会儿,走过去慢慢推开了房门。
“啊?”
连君初的目光有些游移,他侧过身子,低声道:“那进屋去。”
“我本来就醒着。”他淡淡地道。
“不需要。”岳如筝果决地回答完毕,又上前一步,咬着唇望着他。
岳如筝的脸微微一红:“那你怎么不动?是在装睡?”
他无奈地道:“你的手上还有雪,不需要洗一下吗?”
“不是。”他还是很简单地回答,然后又补充了一句,“我觉得,这样躺着很好。”
“打水干什么?”她一刻都不敢放松,盯着他道。
岳如筝伸手抚过他的胸前,听着那一阵阵喧闹的鞭炮声,道:“小唐,过年了呢。”
回到院子后,连君初站了片刻,回头:“你先进屋,我去打水。”
“嗯。”连珺初用腿撑着身子,转向她侧躺着,他的眼睛在月色里墨黑清冷,随后他轻轻地道:“如筝,你二十三岁了。”
岳如筝似是不太放心地站起身,眼神中带着不确定,寸步不离地跟着连君初。
岳如筝怔了怔,他忽然伸腿勾住了她的脚踝,闭上眼睛轻咬着她的唇。
“院子里,还能去哪?”他有点沮丧。
“我终于,可以陪着你过年了。”他半是自语半是如释重负般地道。
“回哪里?”她愣了愣。
炮竹声久久未止,幽深的南雁荡山中,这间连灯火和被褥都没有的小屋里,连珺初吻着岳如筝,温软缠绵。
岳如筝抿紧着唇,还是不肯站起身。连君初用身子推了推她,道:“回去。”
这是他十多年的黑暗岁月之间,第一次怀着如此萌动的心,度过的除夕之夜。
岳如筝愤愤然地踢了他一脚,他痛得一蹙眉,用力一蹬双腿,直起身子,迫视着她道:“你总是发疯!”
外面的动静渐渐停息了,两个人还紧紧凑在一起,岳如筝想要动一动手臂,却不慎牵动了伤处,疼得蹙起了眉头。
他气结:“我要是真想走,你现在就压不住我!”
连珺初低下头,用肩膀轻轻地捧着岳如筝,道:“把手伸上来我看看。”
“起来后又要走怎么办?”她不为所动地道。
岳如筝微笑了一下,道:“黑漆漆的,你怎么看得到?”
连君初硬撑了片刻,终于放弃抵抗,躺倒在地,望着不断飘落的雪花,道:“先让我起来。”
“只是想看看。”连珺初说着,又抬起脚攥住了她的裙角,用力扯了一下。岳如筝有些无奈地摊开手心,放在他眼前晃了晃。
“你要走,就不如死在这里!”她毫无道理可讲,只是按住他,不让他动弹。
“如筝。”
他蹙着眉使劲用力,岳如筝扒住桃树树根,死也不放。连君初有些恼怒,但又不忍真正动武,只得咬牙,“岳如筝!你想怎么样?两个人一起冻死在这里吗?”
“什么?”
他睁开眼睛,抬起双腿想要撑起身子,岳如筝却动都不动,压得他无法起身。
“你不要再受伤了。”
岳如筝依旧伏在他胸前,紧紧搂住他的腰,攥着他的衣衫,丝毫不肯退让。连君初累极,闭上眼睛躺了一会儿,细密的雪花瓢落在他的脸颊上,岳如筝伸出未曾受伤的手,替他拭去雪花融化后留下的水珠。
“我也不想啊……”
直至筋疲力尽,两个人之中,也不知是谁先停止了撕咬,彼此都喘息着,瘫倒在湿冷的地上。
“我更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