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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恰同学少年(4)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路明非回过头来,竟然是叔叔。

这些年他去过了很多地方,也在很多地方俯瞰过,每个地方的景色都比这个小区的天台好,可这座天台总在他的梦里反复出现,很多次他都梦见自己还是个高中生,坐在老楼铅灰色的天台上眺望,远处的灯光汇聚,仿佛潮水,随时都会汹涌过来。

“不陪老师同学,跑这里来干什么?”叔叔叼着根烟,满嘴酒气,可眼神还蛮清澈,不像在包间里那么混沌,好像再喝一杯就会倒下去。

他靠在篮球架上,望向CBD的方向,没来由地安静下来,一颗心缓缓地落回原位。时间过去了那么久,他还是很喜欢天台上发呆的时间,感觉跟世界之间有一段距离,既不近也不远。

“叔叔你没事吧?”路明非赶紧问候。

雨已经停了,夜风中有一丝凉意。天台上居然还有个锈迹斑斑的篮球架,可能是厨师们自己装来玩的。

“我有事?开玩笑!你叔叔我战过多少酒场?我怎么会有事?给你讲真话我再喝半斤都没事!”叔叔豪气干云,“我那是装醉!是战术!战术懂不懂?我们家请客招待,客人要喝到位,我也得喝到位,可我得留点量,我先倒了谁把他们喝到位?”

福园酒楼其实就在叔叔家的小区旁边,楼顶也是那种装有冷凝机和排风扇的大天台。路明非踏上了天台,深深地吸了口气。

路明非愣了几秒钟,下意识地笑笑,其实叔叔并不像他想的那么简单啊,这个男人其实一直蛮有心的。

路明非拍拍他低声说你想错了,你想的那些事从来不存在,一切都会变回正常的。

婶婶看他不顺眼,叔叔一直都看在眼里,可叔叔怕老婆不敢多说什么,只能侧面帮帮路明非,比如叫路明非去买酱油的时候摸出张十块的票子,却故意不要找钱。

路明非起身离席,说句我要去洗手间,经过沙发旁边的时候问服务员要了床毛毯给赵孟华盖上,赵孟华还在含含糊糊地说着醉话,说路师兄我一直都是很景仰你的,你是我们中的No。1我无话可说,可雯雯老记着你我真心觉得不好,你们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叔叔你怎么也上天台来了?”路明非心说叔叔是看出我有心事吧?这男人喝起酒来还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啊!

叔叔你喝多了酒糊涂啦,上次那个跟你说“叔叔喝酒”的女孩,已经永远地埋葬在东京远郊的某口深井里啦。

叔叔一愣:“我想起来了,我上来是想撒个野尿!妈的厕所满了!”

原本喧闹的酒桌好像忽然安静了下来,叔叔那因为酒精而混沌的眼睛好像忽然也明亮了些。叔叔轻轻举杯跟诺诺一碰,一口饮尽,说:“小姑娘我们是不是见过?”

他背过身去拉开裤子拉链,哗哗地尿了一泡,尿完之后打了个趔趄,扶着篮球架猛吐起来。路明非满脸黑线地看着叔叔的背影,心说自己还是高看了老路家的男人。

诺诺倒也不是很在意路明非夹在两个女孩之间的窘态,哼哼完了杯子一举:“叔叔喝酒!”

“好了好了!”叔叔吐完抹抹嘴,“酒后吐会儿是人体自然的排异反应,我这会儿清醒了,吹吹风杀了回马枪,再去把他们喝到位!”

喂喂!叔叔你脑子也出问题了么?我小时候的事为什么要讲给她听啊?你不是误会了什么吧?好吧我觉得你分明是误会了什么!

路明非心说没这必要吧?校长何止到位,校长简直已经起飞了啊!他这么说不是没根据的,下面包间里正传出校长和某女老师的男女合唱。

那是翻着白眼的诺诺。叔叔左手边坐着校长右手边坐着诺诺,小巫女好几次想要起身离开都被叔叔拉了回来,说陈同学别急着走啊,我一会儿给你讲路明非小时候的事!可逗了!

“你这次带回来的那个女孩子不是我们在日本见过的那个女孩子吧?两个人长得有点像。”叔侄俩并肩眺望了一会儿,叔叔忽然问。

“哎呦哎哟,这左拥右抱的,我没记得你在中学的时候那么风流倜傥啊?”桌子对面还有人发出冷冷的哼声。

“不是,”路明非轻声说,“叔叔觉得哪个好?”

路明非害怕陈雯雯远胜于害怕苏晓樯,因为赵孟华还在后面的沙发上睡着呢。

这听起来是句玩笑话,可他一点都不觉得好笑。

左边那位没喝多少的也给了他莫大的压力,陈雯雯一直在默默地给他倒酒和递擦汗的湿毛巾,一句话没有,像是优雅自信的贤内助,看着爱慕自家男人的女人哭哭啼啼却不能得手。

“日本那个女孩甜一点乖一点,不过这个也不错,这个会说话。”

他满头都是汗,一边安慰苏晓樯一边避开免得她靠在自己肩膀上哇哇哭,女酒鬼比男酒鬼更可怕,叔叔当年说的,叔叔果然是过来人,识大体明大理。

路明非笑笑,心说那个不是不会说话,那个是说出话来就会有人死。

路明非心说求求你不要再提篮球了好嘛……

“叔叔你见过师姐的,学员来招生的时候我们跟古德里安教授吃早饭,师姐后来来了。”路明非说。

苏晓樯伤心地说我也不想变的啊,可我爸爸身体不好我妈又只知道哭,我要管我家里的一大摊子事,女孩子管矿业的事情真的好难的,各种工商税务,还有来闹事的,我的叔叔伯伯还惦记着我家的家产,我就得穿成这样让他们知道我很强大,我不怕他们!可是我心里也好累的,我一累我就想起你来,想起我看着你在操场上打篮球,一看就是一下午……

“哦,是那个女孩啊,”叔叔想起来了,“你这师姐还对你挺好的。”

喝着喝着苏晓樯又有点难过起来,说明非师兄你是不是觉得我变了?路明非说当然变了,师妹你变得成熟稳重又好看,简直是女性楷模!

“叔叔你怎么这么说?”路明非有点做贼心虚。

开放你妹啊!小天女你的脑洞开得太大了好么?你这是在讲什么了不得的限制级话题么?对不起我年纪还小我没听懂啊!请问刚才那句话你能删除嘛?

“女人啊,看她对你好不好,就看一件事!”叔叔露出情场老手的嘴脸,虽然据路明非所知他跟婶婶是初恋结婚,“看她愿不愿意在你身上花时间!你师姐为你都来两趟中国了不是么?”

苏晓樯豪气地把酒倒进喉咙里,又转回头来脸烧红霞地看着路明非,说这种事情也没什么大不了啦,我们都是大人了不是嘛?我虽然出国不太多可我也知道美国女孩都很开放的……

“看她愿不愿意为你花时间?叔叔这是怎么说?”路明非来了兴趣。

喝到这份上他还记得自己的假身份是混伦敦金融街的,路明非心里也有点佩服。

叔叔很喜欢后生晚辈跟自己请教情感问题,满足地打了个酒嗝:“大家每天都是24个小时,这有限的时间花在张三身上就没法花在李四身上。女人要是见你的时候总漂漂亮亮的,那是见你之前化了妆吹了头发,愿意在你身上花时间。但女人又比较别扭,有的女人虽然愿意在你身上花时间,可就是不愿意给你好脸色看,你婶婶就这种人,她这一辈子都花我身上了,偏偏三天两头地跟我吵架!所以看女人对你好不好不看她对你使什么样的脸色,而是看她愿不愿意为你花时间!”

苏晓樯说我说吧我说吧!还是芬格尔师兄诚实!芬格尔师兄我们干一个!芬格尔师兄就遥遥举杯说,干一个!一会儿我们留个电话,以后你来伦敦找我玩,我一路全陪!

路明非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正想再问两句,叔叔又搂着篮球架哗哗地吐了起来……

路明非真想抓起吃了一半的松鼠桂鱼丢这厮脑袋上。

在清凉的夜风和呕吐物的臭味之间,路明非目空一切,浮想联翩。

这时候醉醺醺的芬格尔忽然抬起头来,龇牙一笑说你明非师兄确实是没有美国女朋友,但你明非师兄是学生会主席啊!有个名叫伊莎贝尔的王牌女秘书!学生会还有一个舞蹈团!

叔叔吐完了又抬起头来:“我说你在日本到底是惹了什么麻烦?怎么那么多人追你?日本黑社会可很恐怖的,你不要瞎搞!”

路明非说真心没有,对面那位芬格尔师兄可以作证,过去这几年都是芬格尔师兄看着我长大!

“哪有的事啦?我怎么会跟黑社会沾边?都是那个女孩的家里人。”路明非搜肠刮肚地找理由解释,“她们家在地方上是土豪,她哥哥当了家主,管她管得很紧,每次她偷跑出来玩都会大张旗鼓地派人抓她回家。”

苏晓樯说我才不信!我信你个大头鬼!明非师兄有女朋友了吧?是美国女孩吗?

“这是妹控啊!”叔叔感慨地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后来东京下可大的暴雨,你们那时候还在东京么?”

这句话倒是事实。

“都蛮好的,叔叔你放心吧。”

路明非说怎么会呢?小天女你才是偶像级人物好不好?当年我算什么啊……我没有跟大家联系是因为学业很忙,我们那帮教授都是变态啊!

“我知道你们年轻人见过了世面,就不愿意我们老东西问东问西。说真的你说的这些我也听不懂,从日本回来以后我想了好久,说明非到底怎么跟大小姐扯上关系了?又怎么跟黑道沾边了?明非现在在过什么样的生活?”叔叔点燃一根烟,深吸一口喷入漆黑的夜色中,“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那时候我想我老啦,之后是年轻人的世界了。你们自己心里有数就行,我才不像你婶婶,我不啰唆。”

苏晓樯喝了几杯酒,眉梢先红了,说话声音渐渐地大了起来,每句话里都带着刀子。她说明非师兄你是不是觉得我们这帮老同学都是乡下土妞了?不值得你在意了?好吧,也许当年我们在你眼里就是一帮土妞!

路明非怔怔地看着叔叔,忽然发现他那油光水滑的小分头里夹着好些白发,面部线条也松弛了很多。果然时间才是最大的刺客,没人能逃过它的黑手。

他右边坐着苏晓樯,左边原本坐着赵孟华,赵孟华刻意选了那个座位把他跟陈雯雯隔开了。可赵孟华的酒量有限,几杯红酒下去就给徐岩岩扶到一边去休息了,陈雯雯默不作声地挪到他身旁,这下子他被陈雯雯和苏晓樯左右夹攻。

“等我毕了业赚了钱,请叔叔婶婶去美国玩。”他说,装得好像自己真是个正常的留学生,有缺钱的烦恼,有找工作的烦恼,得努努力才能向叔叔婶婶展示自己的新生活。

路明非觉得自己好似春天里的一把火,把大家的情绪都给烧热了。

“明非有没有考虑过回国发展啊?”叔叔忽然问。

一顿酒从7点喝到10点,不断有人醉得倒在包间沙发上就睡了,可校长和叔叔的劲头依然很猛,旁边的人也兴致高昂。

“回国发展?”路明非有点懵。

这就算拥有“后宫”了?说起来这个扭曲的世界还真是对自己好得不得了呢,在这个没有楚子航的世界里,自己才是人生赢家。

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以他的专业国内委实没有什么对口的单位……屠龙专业。

徐岩岩捅了弟弟一下,示意他不要那么多废话,两人走开了,剩下路明非一个人在那里发呆。

“我们家乡现在建设得可不错!”叔叔说,“你今天去仕兰中学不也看到了么?建得跟国际学府似的。”

可在他的记忆里那是赵孟华的前女友啊!赵孟华先是跟陈雯雯在一起,然后踹掉陈雯雯跟柳淼淼在一起了,然后又回过头来陈雯雯在一起……好吧好吧!管他们三个怎么样嘞,问题是,这跟我有屁的关系啊!

“国际学府”四个字让路明非心里一乐,中小城市的人就这样,动不动就带出几个书面语言似的词,像是出自市政府的宣传文书。

“还有……柳淼淼?”路明非当然记得那个钢琴小美女了,钢琴十级,每年春节联欢晚会上都有她的独奏表演,和楚子航的萨克斯独奏都是保留节目。她有一身只在演出时穿的白衬衫加海军蓝长裙,坐在钢琴旁,侧影美得无可挑剔。

叔叔指向遥远的、灯火通明的地方:“听说CBD区就要升级成保税区了,以后那边买东西都是不交税的,买台奔驰车只要20万,各种大牌什么菲拉格慕啊、香奈尔啊、LV啊、瓦伦迪诺啊都要进来开店,还要建一个五万人的体育场,医院和学校也都是从北京上海引进的师资。那多带劲儿啊,以后生活在CBD就跟生活在国外似的,想回家来玩,开你的大奔,一个小时就到家!保税区现在可缺人了,你这种有国际视野的,考公务员肯定是一考一个准,想自由自在就自己开公司,归国人员开公司免税呢!”

徐淼淼看他发愣,说:“路师兄你太小看自己的魅力了!柳淼淼跟小天女以前还蛮好的,毕业后还不是闹翻了?幸亏柳淼淼最近不在家,否则今天更热闹了。”

叔叔舔舔嘴唇:“别听你们班那个苏晓樯瞎说!找美国女孩有什么好的?作风太开放……”

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世界已经完全乱套了好么?

路明非心说怎么又来啊?叔叔你觉得美国女孩太开放是从你收藏的那些小电影得到的感悟吧?而且我也真的没有美国女朋友……

那边苏晓樯入座跟叔叔寒暄,这边徐岩岩捅捅路明非,悄悄说:“路师兄,小天女带着几十个矿一直等着路师兄你回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