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舟于海
真好啊大叔,真好。
如果忽然间进一笔大收入我想买什么呢?
写到这里仿佛能看到那位大叔坐在老旧的理发店里,侧面轮廓坚硬得像是石头,他的凝望是那么的深沉,渴望着世界却终究不会抵达。
想了很久,我觉得那应该是一条船,一条白色的单体帆船。
但无论演员还是作者都是为了那盛开的一刻而存在的啊,虽然我知道我要在盛开之前忍耐春寒,盛开之后注定凋零。
是帆船而不是游艇,因为某个朋友说过,说游艇是一个开派对的工具,强大的发动机烧着油带你前进,甲板上音乐缠绵香槟酒折射灯光,而帆船没有发动机,陪伴你的只有风。
演员在银幕上的盛大,一如作者在作品中的激昂,都是用戏剧之外的寂寞和疏离换来的,唯有忍得住那寂寞,才得以如夏花般短暂地盛开。
你要跟风当朋友,有时候也跟它战斗,雨过天晴的时候,船在风中飘行,没有发动机的声音,也没有宽敞的甲板和躺在泳池边的比基尼女郎,但那才是所谓航行。
想要描绘这个世界,就得远离它,可离得太远又看不清楚了,所以就在相距不远的地方默默地看着它。
我上过几次船,但一次都没有操过帆,可我喜欢那个朋友说的航海,就像人生。无论是风暴来时的奋斗,还是雨过天晴后的欢欣,与风为伴的寂寞,自己确定航向的自豪,不都像人生么?
我觉得格外地孤单却又温暖,便如一个站在寒风里的人最能描绘“暖”这个词的真意。我孤单了,我描绘的温暖便生动起来;我悲伤了,我写下的爱便浓郁起来;我难过了,我就要会竭尽全力为我笔下的人物寻找救赎。
买船的想法从我在美国的时候就有,2001年的冬天,我被困在一架准备飞往克里弗兰的飞机上,发现邻座的美国男孩和我在同一所大学读书,我们就握了握手聊了几个小时。
最孤单的那些日子里,我也总在夜色里看那些有着温暖灯光的窗口,想象那些窗口里有幸福的人,他们说笑他们亲吻,他们隔着摇曳的烛光对视。风吹灭了烛火,氤氲的黑暗降下,暗香浮动。
男孩出自一个富有的家庭,邀请我去他是会员的那家高尔夫俱乐部打球,又给我看他的船。
在《龙族Ⅲ·黑月之潮》里我写过一个桥段,微雨的暮色里,路明非和路鸣泽并肩走在灰色的长安街上,街对面的灯光次第亮了起来,路鸣泽说哥哥,看啊看啊,在那每个有温暖灯光的窗口里都有幸福的人呢,他们相亲相爱,而你只有我,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会陪你走在这条孤单的路上,你赶我我都不走,你为什么不拥抱我呢?他说这话仿佛戏谑,他的眼里没有泪水,可他孤单得就像被雨淋湿的小孩。
那真是一艘很漂亮的船,停泊在某个热带或者亚热带的港口,男孩坐在盘起来的缆绳上,穿着白色的船长服,他的帽子上停着一只尾羽鲜艳的鸟儿。
作者也是这种东西。
从那一刻起我就想买艘船了,不过那东西的价格实在不菲,我也没有时间。
孤独地遥望,既不靠近,亦不远离。
我是个总想逃离的人,很容易在静止中觉得不安。某天早晨一个朋友在微信朋友圈中写我,说我不知道为何时至今日你都带着一种不安感,你应该算是成功了吧?你甚至即将老去,可你的不安仍在书中的字句中闪现。
他去世的消息在一周之后才发布,这是他自己的意思,因为始终想跟这个世界保持距离。
我说我只有在行动中才会觉得安心,我不能停下,我并不在意我今天到达了什么位置,我只是不能停下。
之后他再也没结过婚,独自生活了大约40年。
她问我为什么,我说老虎为什么独行?
他和妻子是初恋,他很爱那个女人,恋爱的时候总要送她回家,然后默默地站在她家楼下看她窗口的灯光。可他们终究还是离婚了,后来前妻因酗酒而死,葬礼的那一日是他的生日,亦是他的结婚纪念日。他在众人都离去之后出现在墓地,默默地望着前妻的墓碑。有人觉得是他的冷漠造成了婚姻破裂,但在1999年,为一部名叫《铁道员》的电影选择配乐的时候,他选择了前妻的成名作。
人的性格往往是很难剖析清楚的,有天性也有后天遭遇的缘故,阿兰·德隆主演的《独行杀手》里有句很经典的台词,说:“没有什么比武士更加孤独的了,丛林中的猛虎除外。”我那句话其实是出自那里。
广播里说他的人生很简单,就是演戏演戏和演戏,他的朋友不多,最好的有两个,其中一个是他的理发师。这位理发师在某个地下理发店执业,为他打理了五十年的头发,而那个名声远扬的男人几乎每个下午都在理发店里度过,不需要理发的时候,他就喝茶和发呆。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理发师在他的身边。
所以我也会适合住在一艘船上吧?无论我安眠或者醒着,它都在前行。
那部电影在我看来便如义侠片的挽歌,亦是一个时代的挽歌,看完那部电影觉得自己忽然长大了,原来有很多事都是那么的不得已,譬如爱,譬如别离。
偶尔抵达新的港口,人声鼎沸货物充足,有一张温暖、干燥、不摇晃的床铺,就当作对自己的奖励了。
对于《追捕》,我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记忆深刻的倒是另一部电影《夜叉》,讲一个从黑道中退下的中年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相遇和别离,演那个女人的是田中裕子,至今还记得她的那柄红伞在雪中翻转,仿佛飞蓬。那是《龙族Ⅲ·黑月之潮》中上杉越的原型,虽然那身夜叉文身被我挪用到了昂热的身上。电影是1985年拍的,我看到的时候大约是2000年,换言之,14年前,仍记得那个男人提着刀的身影,那么浓艳又那么孤单,就像是生铁的武士俑踏过了尘世。
忘记哪个作家说过:“有的人生于陆地,有的人生于大海。”
那个年代中国的男演员很多还是柔若春水,这个顽石一样的男人不知怎么就红了,红得发紫。
忽然有点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了,应该是说有人为平静而生,有人为动荡而生,有人要留,有人要走,算是各人的缘法吧。
他演的电影未必都能登大雅之堂,比如当年和东映合作的那些义侠片,大概跟吴宇森导演的《英雄本色》系列可堪比拟吧。中国人熟悉他是因为《追捕》,那是20世纪80年代引进的第一部外国电影,电影里他演一个检察官,寒冷、坚硬、话不多,像块顽石。
我有时候会想那些伟大的征服者们,例如恺撒,例如亚历山大,也未必是一定要攻下哪座城,戴上哪顶王冠才会自豪吧?他们只是生在马背上,注定要驱驰,跟生在大海上注定要航行是一个道理,他们也知道自己很可能会被埋葬在战争的某一站,就像亚历山大最终也未能抵达真正的东方。
高仓健,一个说起来就会暴露年纪的名字,日本人认为他是一个神,站在电影的神坛上。和他并肩的神并不多,比如黑泽明,比如宫崎骏,但他的神格略有些差,因为他甚至不是个导演,只是个演员。
有趣的是,据说这位皇帝临死之前感悟到人生的空虚,自己战无不胜所向披靡,最终却还是无法战胜死亡,就命令部下在自己的棺材两侧留孔,把他的两只手伸出,表达最终谁都要两手空空地离去。
原来他死了啊……忽然间晚秋的寒意好像加重了,我竖起衣领,望向道路两侧莽莽苍苍的荒野。
可我总觉得征服者的人生对他来说只是个过程,如果他还能坐起来还能握住剑柄,他还是要去东方的。
天空阴霾,新修的道路开阔而荒凉。我坐在一辆开往机场的出租车上,广播里断断续续地讲着高仓健的辞世。
其实我早已有钱买船了,但我心里其实清楚买船对我没用,我没有时间也不再有那个心境。我坐在风里,估计还在想小说该怎么写,会有电话频繁响起,秘书和合作方会说这个那个什么事情该办了,今天是最后期限……
望着世界,既不靠近,亦不远离
除非航行到没有手机信号的海域也不带卫星电话,那样的话回到家估计又是个待收拾的烂摊子等着我吧?
很多人都是巨蟹座,他们失去了自己的壳之后,才会所向披靡。
不过也没关系,写书就算是我的航行了吧,我航行去东方,去见龙、见战场、见天地众生,写下游记和大家分享。
就像路明非,他是个真正的巨蟹座,其实楚子航何尝不是巨蟹座呢,在那场暴风雨中他失去了自己的保护壳,从此变成了孤狼。
请把我的小说当游记看好了,那是我的远征,虽然我也想像亚历山大一样,却未必能抵达真正的东方。
不过其实并不那么奇怪吧,我写的多数热血的家伙,也都藏在这样那样的螃蟹壳里,必须有人狂暴地敲打他的螃蟹壳,让他感觉到疼痛了,他才会破壳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