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家大郎很愁苦地表示,他倒是一片忠心,只是他与陛下当真不是很熟好不好。看长子这模样,郑老尚书就是一肚子火,想自己一辈子千伶百俐,也不晓得如何生了这么个实诚的长子。不是很熟怕啥,为啥塞你进北征团队,不就是让你去熟一熟的?
然而,秦凤仪要北征,光有武将也不成,亦要有文官配置,郑相把自己的长子塞进了随行团队,并且千万交代长子服侍好陛下,更是放下狠话,倘陛下有个好歹,你也不要回来了。
郑相都把长子塞北征团队了,可想而知对这次北征会如何尽心了。
故而一时间,朝中武将皆精神振奋,响应号召,恨不能立刻就跟着新陛下去北疆,踏平北蛮,迎回太上皇。虽则秦凤仪一直没承认景安帝就在北蛮手里,不过许多朝臣觉着,这事儿八九不离十了。
便是近来对秦凤仪很有意见的卢尚书,见秦凤仪一门心思要北征,也精心挑选了礼部口才好又精细能干而且年轻的官员,推荐给了秦凤仪。因为,在卢尚书看来,如果确定了太上皇就在那些北蛮畜生的手里,必然要进行两国谈判,好迎回太上皇的。
而且西南这些将士其实很有心眼儿,他们在京也有大半年的光阴了,瞧出来了,京里人心眼儿多,有学问的也多,他们生怕这些个比他们更有心眼儿更有学问的把自己比下去,故而对秦凤仪越发忠心。秦凤仪一说北征,西南诸将纷纷请命。京城禁卫军将领更是灵光得很,半点儿不落于西南将领之后,他们不似内阁文官如何担心新陛下北征是不是会有风险啥的,做将领的,最好的升迁途径便战事升迁了。何况,新陛下善战,天下皆知。
还有,秦凤仪登基后的第一次北征,必要有帝王的排场才是,卢尚书细禀了准备的帝王仪仗。秦凤仪直接道:“那些笨重的御驾便免了,备一辆结实实用的车子随行便是,我在路上骑马,寻常用不到车的。唉,我这一走,朝中事就都托赖你们了。”
秦凤仪亲自率兵北征,将士颇为积极,尤其是随秦凤仪来京城的西南将士,他们跟着亲王殿下,不,跟着陛下打仗,陛下从不令将士吃亏的。就是这回北上来京,虽没啥战利品,当然仗也没打起来,但殿下升级成了陛下,他们以后的好处岂不更多了?!
几人起身应是,郑相道:“陛下放心,老臣看太子聪颖,极是出众。”
不过大阳虽册了东宫,东宫却是积年未用,难免破败,定是要修缮后才能用的。不论内务司还是工部,对于修缮东宫一事儿,特别积极,尤其内务司,更是一早就上了修缮东宫的折子。只是眼下是不急的,大阳年纪尚小,秦凤仪、李镜都没有令儿子这么早就独居东宫的意思,大阳又是自小在爹娘身边长大的,他也愿意待年纪再大些,再搬到东宫去。何况,秦凤仪把儿子册了太子后,将景安帝奉为太上皇,便张罗着北征之事了。
秦凤仪摆摆手,笑道:“大阳才几岁,还是个孩子哪,你们也别总夸他,小孩子夸得多了就容易浮。你们议事时,让大阳跟着听一听便罢了,他有什么不明白的,你们给他讲一讲。他年纪小,国家大事给他拿主意,他怕是也拿不了什么主意,还是得靠你们。”
是的,秦凤仪做了皇帝,媳妇儿做了皇后,儿子也册封了太子,那么,不知道是不是在北蛮人手里的景安帝,便理所当然地升格为太上皇。慈恩宫也升格为太皇太后。
秦凤仪这话说得平实,内阁几个虽则连连谦逊,心里却很觉欣慰。别的不说,秦凤仪虽则性子叫人操心,但对于朝臣一向尊重,即便与他们有些个别扭,也是对事不对人。今陛下北征,对他们更是种种信赖,很是令内阁诸人心下温暖,觉着身为国朝重臣,总算为朝廷、为江山、为百姓选了这样一位仁慈睿智的君主,也不枉这一世为臣了。
甚至,许多人去东宫给大阳太子行礼时,心下都不禁想,倘当初太上皇能提早定下储君之位,怕没有这些年的二子相争了。
结果内阁正欣慰着呢,秦凤仪端起茶盏呷口茶,便又说了:“寻常大事有你们,我再放心不过。倘是有你们不能决断的,只管跟皇后拿主意便是。”
秦凤仪登基那一日,万里无云、艳阳高照,当真是极好的兆头。然后登基后的第二日,秦凤仪就册了他媳妇儿为皇后,第三天便册东宫了,反正大阳早就是世子,大阳又是他爹的嫡长子,这东宫的位置,顺理成章没有人提出半点儿异议。
内阁几人心下就有些个……反正,有些个……不好言明的滋味儿。当然他们也不能说不叫皇后管事儿,只是卢尚书难免说一句:“朝中有太子,何须皇后娘娘操劳。后宫还有太皇太后需要侍奉,若再有朝中之事聒噪皇后娘娘,这也太劳烦娘娘了。”
一念及此,郑相便忍不住泪盈于睫,为理想一哭。
“是啊是啊。”内阁几个纷纷附和,“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身边儿可不能离了人,还有后宫诸事,皆要皇后娘娘操心。”
他这首辅做得实在太憋屈啦。以前,方阁老刚刚告老,郑相刚刚升为内阁首辅,理想是在自己告老后可以写一本书,书名就叫《我做首辅这些年》,现在,郑相悲哀地发现,他就是写书也只能写《总是丢皇帝怎么破》这种丢人现眼的书了。
“行啦,看你们一个个小心眼儿的。”秦凤仪原就与裴太后不对付,心说:那老虔婆有什么要紧的,且活着哪。秦凤仪转而一副得意样儿,与内阁诸人道:“我就知道,一说让你们有大事问皇后,你们定是不乐意。我与你们说吧,要是换了第二个女子,也没有这样的本事的。我媳妇儿非寻常妇人可比,以前在西南,我出征或是出巡,都是媳妇儿管事。哎,你们可能得说,西南不过一隅之地,今整个皇廷大事,怕皇后干不了是不是?这就是你们多虑了,皇后还没干呢,就说皇后干不了?行啦,你们一个个的,都是内阁相辅,人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如何就容不下女子理事呢?皇后才干,更胜于我,太子外有你们辅佐,内有皇后教导,我才能放心去北征。再说,太皇太后身边有大长公主、长公主、太妃太嫔一大群,哪里就缺人侍疾使唤了?那些宫务也没什么可忙的,我也没别的妃嫔。皇后有此才干,不用岂不浪费?你们跟皇后打打交道就晓得朕这个媳妇儿娶得有多好了。”
一个想做千古名臣的首辅,结果任上丢了皇帝,这叫后世史学大家怎么写他啊!如今,秦凤仪还没登基呢就想着北征了,如果秦凤仪再出事……一想到自己生前身后名,郑相就恨不能大哭一场。
内阁几人听着,除了李钊,个个都在想,惧内惧到皇帝陛下这份儿上的,还真是稀罕!
郑相狠狠地抽了一鼻子,哽咽中包含着莫大辛酸,泫然若泣道:“给你们老景家做首辅,实在太不容易了。”
反正,不管秦凤仪如何夸赞自己媳妇儿,内阁几位老相辅是认了皇帝陛下就是个怕媳妇儿的货!
秦凤仪还要再说点儿啥,结果见青紫着额头的老首辅已是泪流满面,秦凤仪吓一跳,连忙劝道:“唉,你可别这样啊。这也不值当啊,咱们就随口说说……哎呀,我都还没北征哪,郑相你哭啥啊?”手忙脚乱地给老首辅擦眼泪。
秦凤仪不管他们如何想,反正,他把这事定下来了。
秦凤仪连忙起身扶起郑相,道:“看你,明明是你对我铁石心肠,你这么一磕,便显得我没理啦。”
秦凤仪回宫就跟妻子说了,李镜问丈夫:“内阁同意了?”“他们有什么不同意的?”秦凤仪道,“瞧着不大乐意,可这江山是咱家的,也不能事事都听他们的,这事自然是我说了算。这回不带大舅兄了,他在朝中,你也有个帮手。”
郑相说着,一个头深深地叩了下去,额头触地,砸出沉闷声响。
李镜笑道:“还是以你北征为要,你每次都带着大哥的,军需上的事,他也比你清楚。要我说,你这次更要带着大哥。我在宫里,又不用跟内阁的相臣吵架,他们都是朝中重臣,个个都是我的帮手,何须将人摆到对立面去?再者,有爹娘在京里帮我,如程尚书、骆掌院,这些都是与咱们早有渊源的。京里还有方阁老,文臣这里你只管放心便是,我心下有数呢。只要你北征顺遂,我这里能有什么不顺的?你就带上大哥吧。”
“殿下,陛下对我有莫大恩情,老臣纵是百死也难报一二。但老臣是朝廷的首辅,老臣与殿下,也相识多年,老臣想与殿下说几句心里话。”郑相苍老的双眸中透出一丝悲哀,道,“帝王开创江山,但任何时候,若帝王遇险,从未有以江山交换帝王的先例。这是事实。老臣不想说什么花言巧语为自己分辩,老臣对陛下之愧,怕是以后九泉之下也还不清了。朝中有老臣这样铁石心肠的首辅,还请殿下北征时必要珍重己身,平安归来!”
秦凤仪握住妻子的手:“好吧。”
郑相叹道:“殿下如此想我,可见老臣拥立殿下之事,影响了殿下对老臣的观感啊。”
待孩子中午放学回宫吃饭,秦凤仪难免又叮嘱了大阳几句,让大阳看好家。大阳自信满满道:“爹你尽管放心,我可是看家小能手。”他爹以前打仗,也都是他看家的啊。大阳还大包大揽道,“弟弟妹妹也只管交给我,我也把他们看得好好的。”
秦凤仪当真是瞠目结舌了,张张嘴,问:“你这老头儿,不会是做好我回不来的准备了吧?”
“好儿子!”秦凤仪摸摸儿子的头,夸了儿子好几句。
话至此时,郑相也没有再劝之语,只是郑相再一次行了大礼,沉声道:“请陛下出征前,册世子为东宫!”
大阳认真道:“爹,要是皇祖父在北蛮,你可得把皇祖父接回来啊。”
秦凤仪沉声道:“这场战事,早该结束的。”
“放心。”秦凤仪面不改色,带着妻子儿女坐下用膳,“你皇祖父不一定在不在呢,他可不是能被人擒俘的性情。”
郑相神色恳切,言语间亦是真挚关怀,秦凤仪道:“郑相的意思,我都明白。郑相的担忧,我也理解。郑相放心,在西南时,我亦曾亲率大军出战,对战事有些经验。此次去北疆,一为确定陛下安危,二则便北疆局势,自去岁至今,已有半年之久,这场战事,不好再拖了。平郡王是沙场宿将,有他在,北疆还是稳得住的。可平家眼下的情形,郑相心里也是清楚的。平家忧惧大皇子与平皇后之事,还有平琳之罪,便是平郡王,也谨慎得过了头。”
大美搅搅碗里的桂圆粥,道:“我也这么想,皇祖父那么要面子的人,而且又不软弱,怎么可能被敌国擒获?”
郑相并未急着反对,只是神色间难免有浓浓的担忧。郑相道:“今北蛮人说陛下身陷北蛮,到底如何,还需确认。不提先帝当年惨痛之事,陛下万金之躯,皆因南巡,方身陷险境。殿下初登皇位,朝局未稳,此时率军亲征,老臣委实不大放心。”
大阳手里捏着个小包子,道:“话虽这样说,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事关皇祖父,半点儿险都不能冒。”
“对。”秦凤仪并不否认,这事原也是要与郑相商量的,秦凤仪道,“待登基之后,我便亲率大军去北疆,平叛北蛮,迎回陛下。”
“说不得北蛮就是抓着咱们这种想法,才编出这事儿来威胁咱们,扰乱军心呢。”大美道。
郑相便直说了:“老臣看殿下巡视兵马,可是有出征之意?”尽管秦凤仪登基在即,尽管秦凤仪登基之事由内阁主导,多少人现下都对秦凤仪改了称呼,唯郑相,秦凤仪一日不登基,他仍称秦凤仪为“殿下”,而非“陛下”。
“所以说北蛮可恨。”大阳一想到与北蛮的国仇家恨,便不由得气鼓鼓的,手下用力,包子也捏扁了,“爹,什么时候你打仗能带上我啊?我武功骑术都很好了,家让大美和娘看着不行吗?”
秦凤仪一系列的动作令内阁担忧,郑相还在秦凤仪面前敲边鼓地打听过,秦凤仪摆摆手道:“行了,有话直说,怎么倒鬼鬼祟祟起来了?”
秦凤仪笑道:“等你再大些吧。”“得大到什么时候啊?”“起码得十五岁以后。”
礼部内务司钦天监准备着登基事宜,秦凤仪已经巡视了在京的诸营人手,同时,令工部再一次调征粮草,下严令,完全自蜀地、陕甘,全方位地切断与北疆的贸易。但凡有私自与北疆贸易者,一经查实,抄家!
大阳虽不大乐意,也知道这事儿可商量的余地小,只得闷闷应了。
“谁倒霉孩子啦!”李镜不爱听这话,觉着自家小五郎特可爱,特招人疼。怎么看怎么招人稀罕!
秦凤仪把里里外外的事都安排好,临出征前,李镜问丈夫:“要不要去辞一辞太皇太后?”
有这样的熊儿子,秦凤仪对于做皇帝的事才算提起了一丝精神。秦凤仪对媳妇儿道:“看着咱小五这倒霉孩子,也得打起精神来呀。”
秦凤仪沉默片刻,终是道:“罢了。太皇太后身子不大好,我便不去扰她了。”
小五郎是个执拗性子,宁信自己眼,不信他爹嘴,最终还是闹腾着要来个小靶镜看了一回自己的小脸儿,发现鼻子没扁,此方安心继续睡觉。不过第二天以“听到他爹的秘密”为名,敲诈了他爹二十两银子。若是他爹不给,小五郎便歪着个脸斜着个眼,一副欠扁模样威胁他爹道:“那我见着阿永堂兄,就不晓得会不会说漏嘴啦……”
李镜想劝些什么,终是没劝。只是细细地为丈夫理好衣甲,孩子也都早早到了,见父亲一身玄袍软甲,英姿飒爽,大美都不禁道:“也就这衣裳,能配得上我爹的风华。”
“真的?”小五郎吓一跳,立刻就要光屁股跳下床找镜子看自己鼻子有没有被压扁,秦凤仪连忙把五儿子捞回被窝暖着,哄他道:“没扁没扁,爹逗你玩儿呢。”
秦凤仪一乐,赞道:“还是我闺女有眼光啊。”
小五郎嘟着个嘴,给他爹挤得不轻,道:“我一直在啊,爹你没看到我!”“都说了睡觉不要把头也钻被子里去,你本来就小,头也盖被子里去,哪里看得到啊。”秦凤仪眯着眼睛仔细看一看五儿子的小脸儿,担忧道,“这可怎么办,鼻梁好像压扁了?”
双生子齐声道:“大姐是马屁精!大姐是马屁精!”
秦凤仪点点头,抱着媳妇儿蹭了蹭。小五郎大叫,“爹,你挤着我啦!”“哎哟,没看到五郎啊,你怎么也在床上啊。”秦凤仪连忙将快挤扁的小儿子从媳妇儿的被窝里拎出来复元。
大美看着双生子就发愁,道:“人都说,七八岁狗都嫌,你俩还没七八岁呢,就这么讨人嫌了,以后可怎么好啊。”
李镜道:“放心吧,这事有我呢。”
双生子见大美说他们“狗都嫌”,那叫一个不乐意,嚷嚷着又跟爹娘告了大姐一状。大美心说:等爹走了,我非好生收拾这俩皮痒货不可。
李镜晚上与丈夫提了一句,秦凤仪道:“老老实实的,日子不会差。别的,端看他们自身造化吧。”他又与妻子道,“待咱们搬到宫里,多留心永哥儿。唉,那孩子没什么不好,以往见他,也觉着是个心思周正的。只是他那个胎记,怕是会被有心人利用。”
小五郎瞅瞅大姐,再瞅瞅三哥、四哥,识趣地过去拉着父亲的袍角,奶声奶气地说甜言蜜语去了。
“是啊。”大公主想到大皇子那一家子,既堵心,又不禁有几多感慨。
家里这般热闹温馨,秦凤仪好悬没说“不北征了,咱们一家子过日子多好啊”。不过现下他做了皇帝,再不能任心任性,不然,别人得怎么想他啊。还有景安帝的事,总得过去确认一下。
李镜心说:当初也没看出裴太后对平氏姑侄如何满意,对大皇子家的几位皇孙倒真是上心。不过将心比心,李镜亦是有儿子的人,以后自然也有孙子孙女的。李镜心下一叹,道:“如今他们年纪尚小,便依规矩,还是在宫里住着吧。一则有太后娘娘的顾看,二则到底年纪小,这世间人,哪个不势利呢。其实,大皇子之事,与孩子不相干。可大皇子的罪名,到底也影响了孩子。待到成年,再赐爵出宫不迟,以后领个差事,安安生生过日子,未尝不是福气。”
远在北疆的平郡王祖孙也收到了陛下亲征的文书,平郡王长声一叹,交代孙子:“准备接驾事宜吧。”
两人说些秦凤仪登基之事,大公主最后方私下问了:“太后娘娘如今病着,心里只是不放心大皇子家的几个……”
平岚却有些不解,道:“陛下为何在此时亲征,便为了太上皇的安危,派出使团正式去北蛮不是更稳妥吗?”平岚话说得委婉,用了“稳妥”二字,其实,平岚想的是,秦凤仪既已登基,事关亲爹性命安危,派出使团,不论最终是个什么结果总有使团背锅。可秦凤仪亲至,这其间的分寸,就很难把握了,而且倘太上皇当真在北蛮,若有个好歹,秦凤仪难免背上些不好的名声。
大公主笑道:“皇子公主、太妃太嫔们听到这信儿,不知要如何高兴呢!”
“陛下亲自过来,自然是无须使团了。”平郡王道,“另外,加紧训练,战事不远矣。”
“皆按旧例吧。”李镜道,“先前父皇舍不得诸皇子,一直留他们在宫里承欢膝下,如今也都大了,我看,几位年长的皇子也都快到娶媳妇儿的年岁了,相公与我说是可择址建王府。太妃太嫔们,年满五十五的,可由各自的皇子接出宫奉养,得享天伦。”
平岚倒抽一口冷气,他已明白祖父话中之意,莫不是秦凤仪根本没想着与北蛮商谈?一想到这种可能,饶是平岚也是震惊不已,秦凤仪虽一向与景安帝不睦,但这些年,景安帝可没有半点儿亏待南夷之处。
李镜点头,大公主道:“陛下此番登基,后宫诸太妃、太嫔也要移宫了。还有,几位皇子连带着诸多皇孙都住宫里呢,你心里头可得有个数才好。”
再者,这可是亲爹!
大公主笑道:“你这更简单,其实,听说这些年也鲜有人提凤仪宫的宫名的,一般不是说皇后娘娘宫里,便是中宫了。”
其实,平岚委实多虑了,秦凤仪即便登基,也不能突然变成怪兽啊。
李镜想到这事,也不由得笑了,道:“相公的名字,两字皆是常用字,就是民间也常说龙凤呈祥、龙飞凤舞什么的,不过凤仪宫这名字也的确不好再用,不然,以后宫人怎么提呢?就改为中宫吧。”
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地开去了北疆,北疆的气候比京城还要稍微冷上一些,京城的五万禁卫军倒没什么,毕竟京城四季分明,冬天也暖和不到哪儿去。秦凤仪令冯将军注意五万西南军的身体状况,虽有去岁在京城过冬的经历,西南军多是西南当地人,更习惯的是西南湿润温暖的气候。
李镜令心腹丫鬟去瞧着布置凤仪宫,大公主另有事与李镜商量,大公主道:“这凤仪宫的名儿可如何是好?”按理,帝王名讳自当避讳。秦凤仪这名儿,正合了正宫名。
冯将军道:“陛下放心,每天晚上的汤水里,我都命放些御寒的药材。再者,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去岁在京里过了年,也没什么事。”
秦凤仪登基的速度极快,礼部内务司共同联手,钦天监一算就算出个上上大吉的日子,就在本月,五日之后,最适宜登基不过。还有要准备的便是皇帝的御书房、太宁宫偏殿、与皇后的居所凤仪宫了,前两者都好说,秦凤仪没令人动里头的摆设,依旧如景安帝在时一般。平氏却死得不大光彩,裴太后身子不大好,依旧是撑着命内务府调派出人手来重新布置凤仪宫。重新大修是来不及了,但平氏先时所用悉数点清,封出内库。另外要如何布置,裴太后令大公主去问了李镜的意思,李镜也没客气,原本她与平氏就不是一个品位,自然有自己的喜好。
秦凤仪点点头,又问了严大将军禁卫军的情况,严大将军带兵经验丰富,更胜冯将军,许多时候,还会提醒冯将军一二。便冯将军都觉着,这是位极有风范的前辈,不愧是严郡主与小严将军的父亲。
李镜招来内务司总管,让他把龙袍改一改腰围,内务司总管连忙应承了,并保证明天就能改好。
其实,这是冯将军善因得善果了,冯将军说是西南第一将也不为过,他为人心胸宽阔,对麾下将士都很照顾。小严将军自然与父亲提及过冯将军,故而与冯将军共事时,严大将军也颇为愿意与冯将军来往,观其人品行事,踏实可靠,更是看好这位军中新贵。
秦太太心疼地道:“这来了京城,要忙的事太多,阿凤清减了。中午得加一盅八珍汤,好生补一补。”
秦凤仪行军颇快,就像他与内阁诸人说的,他是骑马的。陛下都骑马了,文官自然也没有车坐,幸而此次随行文官皆是年轻人,年纪最长的便郑相家长子郑少卿了。好在,郑少卿身子骨不差,亦会骑马,除了近来骑马骑得有些罗圈腿,行军也能跟上。如此,二十日后,秦凤仪便率大军到了北疆。平郡王率北疆诸将出城二十里迎接御驾,完全没有想象中那种盛大的帝王仪仗,而是法度森严的十万京城禁卫军与西南军。
李镜掐了掐丈夫的腰,道:“腰这里有些宽了。”
秦凤仪坐在马上,平郡王率众将拜见,秦凤仪轻身下马,那姿势,有说不出的利落漂亮,一看便知熟谙马术。秦凤仪亲手扶起平郡王,道:“众将平身。”
秦太太道:“以后不能叫阿凤,得叫陛下了。”秦凤仪连忙道:“可别,娘,怪别扭的。”
秦凤仪笑道:“京城此时已是仲春了,不想北疆犹有积雪未融。这么大冷的天,委实辛苦你们了。”
秦凤仪展开双臂抱住妻子,夫妻二人相拥片刻,李镜给他细细查了这龙袍的尺寸,又请了秦老爷秦太太过来一起看,秦太太更是欣慰得眼睛里冒出小泪花,秦老爷不停地点头:“阿凤生得好,穿啥都好看。好看!好看!”秦老爷比秦太太更激动,一想到秦凤仪马上就是皇帝了,秦老爷就有说不出的高兴,总算不负娘娘所托,阿凤如此出众!
平郡王连忙道:“陛下万金之躯,亲临战事,尚不说辛苦。都是臣等无能,令陛下忧心战事至此。”
“万里江山在肩,自然有分量。”李镜望着丈夫,眼神流露出满满的欣慰。
“咱们边走边说。”秦凤仪令大家上马,一道同行。
秦凤仪听这话倒没介意这龙袍是景安帝衣裳改小的,一想到景安帝可能遭了大难,秦凤仪对景安帝的讨厌就没以前那样深了。李镜服侍着秦凤仪穿上,秦凤仪道:“亏得我近年来没少锻炼,这衣裳得二十几斤,一套铠甲差不多。”
一路上,秦凤仪问了平郡王北疆战事,平郡王沙场征战了大半辈子,其战事见识,便严大将军亦多有不如,更不必说冯将军了。当然这并不是说冯将军打仗就不及平郡王了,只是北疆局势,寻常人当真是难以企及。
李镜笑道:“这就不懂行了,约莫是陛下没上过身的新龙袍改的,要是从头绣,最少也得小半年才得这一件。”
秦凤仪认真听着,时不时问上一两句,平郡王道:“我军现下兵强马壮,北蛮内部据闻老王不大康健,眼下,要夺回阳关不难。”余下的话,平郡王却是不好说了。夺回阳关不难,难的是太上皇的安危。平郡王与景安帝,既有君臣之义,又有翁婿之情。说来,景安帝对平家当真不薄,平郡王这天下第一异姓王便景安帝封的,及至平皇后母子,景安帝也尽心看待了。倘若不是有秦凤仪这么个横空出世的家伙异军突起,后头的事当真不好说。
连内务司都谄媚地献上龙袍,秦凤仪还奇怪道:“这样的满绣龙袍,还镶金缀玉的,半月就好了?”
不过现下不用想景安帝了,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个道理,平郡王比任何人都清楚。待回到中军帐,诸将领正式参拜,秦凤仪已对北疆将领有所了解,不过名不对脸,还是由平郡王介绍着,秦凤仪一一见过,对于一些将领的事迹,他还能说上几句,很令这些将领激动,没想到皇帝陛下都知道咱们哪。
这一切,也不过于半月之内,悉数搞定。
秦凤仪道:“朕此次前来玉门关,就是要看着你们夺回阳关,将北蛮人驱逐至草原深处,再不敢轻易犯我朝疆域!”
随着朝中百官请求镇南王登基,外面各督抚大员、外任将领、藩王、宗室,连带北疆一干将士,反正,只要是够格上本的,都上本,请求镇南王临危受命,登基为帝。
鼓舞了将领们一回,秦凤仪便令他们各归各位了,因为秦凤仪说了,明天要巡视北疆军。各将领行礼后,连忙去自己营中准备皇帝陛下巡视之事。
内阁周全到,连秦凤仪“三辞三让”的事都虑周详了,并且,其间给柳王妃进行了浩大的追封。真的,不必秦凤仪说一个字,百官联名请求追封陛下的元后柳皇后。给柳皇后的谥亦是美谥——孝烈皇后。
打发了诸将,秦凤仪令严大将军、冯将军自去安置兵马,独留下平郡王和平岚说话,平家还有两个儿子亦在北疆为将,秦凤仪却是未留他们。将诸人遣散,秦凤仪方问及景安帝行踪一事儿,平郡王道:“北蛮使臣送过太上皇所书信件后,臣要求派出使臣亲去北蛮,给太上皇请安。北蛮使臣屡次拒绝,言臣只是北疆主将,非陛下所派使臣。如今这些北蛮野人,委实令人恼!”
不论内阁还是百官,在秦凤仪眼里,其实一直都有做事效率低的问题,只要做事,必然要先吵上一架或者几架云云。如今不同了,统一意见的内阁效率高得吓人,就如他媳妇儿所说,秦凤仪什么事都不必做,内阁就把百官、太后、皇子、宗室都搞定了。
秦凤仪问:“那北蛮使臣还在营中吗?”“在的。”
可惜,这个世间没有一个姓赵的皇帝,不然,此时此刻,秦凤仪便有了一位知音。他简直惊呆了。
秦凤仪并未多说北蛮使臣之事,转而问及北疆军人数战力。平郡王道:“现有八万五千余人,除去后勤伤残诸人,健卒七万,皆可征战。”
黄袍加身是什么样的感觉?
秦凤仪点点头:“明日我们巡视三军后,商量一下出战事宜。”平郡王领命。
上表朝廷,给景安帝的原配柳皇后正名。
之后,秦凤仪便打发祖孙二人下去休息了。
好吧,暂不提以后。当下,秦凤仪算是见识到了内阁强悍的战斗力。因为,就如他媳妇儿所说,他什么都不用干,内阁便以闪电般的速度,接连说服了病榻上的裴太后、在京的诸宗室、皇子……其间,内阁不忘联名上了一本《诉元嫡皇后书》。
秦凤仪这一路过来,虽不是风餐露宿,也难免辛苦,在内侍的服侍下,除去甲衣,换了常服,在榻上歇了。
这要是不知道的,得以为这不是在歌颂媳妇儿,而是在歌颂老娘。
第二日巡视三军时,秦凤仪见北疆军衣甲虽有些新旧不同,但都齐整,兵器亦皆齐全,而且因北疆颇多战事,这些北疆军颇为彪悍,不让西南军,更是远胜禁卫军。禁卫军跟他们一比,真是少爷兵了。
很久以后,秦凤仪也有了自己的名言,秦凤仪的名言是:没有媳妇儿,就没有我啊。
秦凤仪很满意北疆军的状态,笑赞道:“不愧我大景朝第一强兵。”
一般来说,每个帝王在位时都会有每个帝王的名言,譬如,始皇帝的“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譬如,汉高祖的“大风起兮云飞扬……”譬如,汉武的“犯我大汉天威者,虽远必诛”!再譬如,东穆太祖皇帝的“为帝当为凤武帝”,再譬如凤武皇帝,这位皇帝名言太多,不再赘述。
平郡王谦道:“陛下过誉了。西南军善战之名,天下皆知。禁卫军更是拱卫京畿,无人能及。”
李镜上前给他整一整衣襟,再用熟鸡蛋滚一滚黑眼圈,方道:“淡定些,不要乱了方寸,一个皇位而已。”不早是我们囊中之物了吗?
秦凤仪笑道:“此二者,皆无北疆兵百战之势。”
李镜镇定无比,给丈夫捋清思路:“什么都不用干。内阁再过来,你也只管推辞。便登基,也要做足三辞三让的气派。你要想的是,登基之后,北疆局势的发展。还有,陛下的事,要怎样解决!”
看过三军仪容之后,秦凤仪又令以百人为队,彼此较量。说来,禁卫军装备,那是天下第一好,当然现下比不上西南军。主要是,秦凤仪在西南时私造兵器,他还有个兵器制作方面的天才柳舅舅,如今柳舅舅新的铸造方子,西南的军刀天下一流。但禁卫军的装备也绝对不差,起码比常有战事的北疆军要好。不过三者较量下来,当就如秦凤仪所言,北疆军第一,西南军第二,禁卫军排了个第三。
“登基啊,真要做皇帝啊。”别看秦凤仪跟景安帝不对付,而且秦凤仪这些年在南夷,不是没干过那些坑蒙拐骗没节操的事,但面对这至尊之位,秦凤仪的野心反而不大,并没有什么迫切之意。
秦凤仪道:“论兵械,西南军为首,而且西南军多为三十五岁以下健卒。论衣甲,禁卫军第一,禁卫军多在京城,衣甲便朝廷的颜面。你们不及北疆军,并非领兵之才就不如北疆将领们了,也不是兵士不如北疆军,毕因京师少战事。西南近几年战事也少了,不似北疆兵士,时有战事磨炼,故而论骁勇,北疆为首。”
“什么怎么办?”
秦凤仪赏赐了北疆诸将,连带着今日出战的士卒,皆有赏赐。一时,三军齐呼“万岁”,声震九霄。
秦凤仪揉揉胸口,算是给他媳妇儿说服了。他一下子叫内阁这些人闹得灵魂受到严重冲击,一时间不晓得要如何是好了。秦凤仪问媳妇儿道:“这可怎么办啊?”
秦凤仪对北疆军的欣赏很是安抚了北疆将领的心,能做到将领一职的,基本上傻的不多。大皇子自尽,以庶人礼葬。整个北疆军集团都担心受大皇子之事影响,今秦凤仪亲至,厚待北疆军,诸将领安心不少。
真是,知夫莫若妻,他只要一想到他亲娘,就觉着,景安帝就是真在北蛮人手里,也是活该!报应!
便是平家于北疆一脉,都安然了许多。
秦凤仪差点儿叫媳妇儿噎死……
秦凤仪也寻了平郡王祖孙私下说了大皇子与平琳一事儿,道:“大皇子为人,老郡王也是知晓的。他太心急了,陛下,不,太上皇南巡时,不过试探我的话,传到他耳中,他便以为太上皇有传位之意,进而受小人利用,铸成大错。皇后娘娘,难道不知大皇子所为之事?他们行此悖逆之事……唉,他们自尽后是解脱了,叫孩子怎么办?朕以庶人礼安葬他们,就是为了保住几个孩子。我呀,兴许自幼在民间长大的缘故,总是觉着,大人事是大人事,无关孩子。他实在是想得多了,如果我真有意帝位,当初我到京城,就不会说破太上皇犹在人世之事。”
“先不说陛下是不是真的在北蛮人手里,倘是太平年间,慢慢等着陛下的下落不迟,可眼下,正值战事,国朝不能再这样动荡下去。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国一日无主,百官先不能心安。早在陛下行踪未明时,就注定了必有这一日!”李镜望入丈夫的眼眸,“你要实在担心陛下,就想一想母亲当年受的那些苦吧!”
对于这一点,平郡王祖孙亦是心服口服。秦凤仪行事,最令人敬服的便有一股子光明正大之气。大皇子为了登基,都能对亲爹出手。可秦凤仪到了京城,先是点破景安帝犹在人世之事,倘若不是北蛮横插一杠,秦凤仪今年都不一定登基。反过来讲,如果秦凤仪当真对帝位急不可待,他根本不会透露景安帝尚在人世的事。
秦凤仪毕竟做藩王多年,并不真傻,其实,在昨日傅长史提及登基一事儿时,秦凤仪便明白了这其间的道理。只是……秦凤仪仍忍不住道:“最好的选择,不是先想办法救出陛下吗?”
平郡王低声道:“陛下心性光明,天意所钟。”
李镜昨天就听丈夫念叨了大半宿,一早上还是这话,简直给他唠叨得耳鸣,烦死个人。李镜道:“行啦!眼下难道真叫我朝皇帝在他国做客!”说完,李镜缓了一缓,多了几分温柔,道,“再者,就是陛下没在北蛮,哪怕陛下平安还朝,他也必会大权旁落,储君之位,非你莫属。郑相他们,没有一个是笨的,除了为天下苍生考虑,也会向未来的帝王表现出自己的善意。何况,现下的形势,先请新帝登基是最好的选择。”
“唉……”秦凤仪轻声一叹,“朕知道,大皇子与平琳之事,让你们越发谨慎小心。朝中,也有人上书说些挑拨之言。可朕相信,平琳是平琳,老郡王是老郡王。也有人提及朕的母亲当年离宫之事。朕当年初闻母亲之事,很是伤痛,连岳父与方阁老都受了朕的迁怒。你们平家更不必说,那时在我眼里,也就阿岚还是个好人。可后来,我慢慢就想明白了,说到底,是太上皇负了我的母亲,与他人何干?便老郡王的性情,咱们相识并非一日,我对你还是了解的。我与太上皇父子这些年,我虽难以释怀当年母亲之事,可太上皇的眼光,我是信任的。就如同柳家有我母亲那样的烈性之人,也有恭伯那样提不起来的。相应的,平家有老郡王、阿岚这样的人,也难免有害群之马。我不能说我忘了母亲之事,但我也记得,当年是老郡王与太上皇收复了先帝时失去的陕甘之地。我更不会忘怀,北疆之战,忠勇公战死沙场的壮烈。这江山,流过平家子弟的血。”
秦凤仪失眠了一宿,第二天顶着两个大黑眼圈还跟媳妇儿嘟囔呢:“这怎么可能啊?郑相他们,可都是陛下的心腹啊。”
秦凤仪说到动情处,自己都不禁红了眼圈,平郡王更是潸然泪下,平岚悄悄拭去眼角的一滴泪。
这句话对秦凤仪的冲击,简直到了灵魂的层次。
人的魅力是一种很奇怪的特性。
几人此次过来,意却不在景安帝之事上,几人齐声道:“今社稷不稳,请殿下为天下计,登基为帝!”
怎么说呢,便是平郡王以大皇子亲外祖父的身份来看秦凤仪,都觉着秦凤仪胜大皇子多矣。不说别的,就是两人对待帝位的态度,便天差地别。
秦凤仪在书房见的内阁七人,这七人进了书房,二话不说,齐刷刷行了大礼,把秦凤仪吓一跳。因为纵是上朝,大家也只消一拜便罢了,跪礼很少见。秦凤仪连忙道:“这是做什么,快起来。你们放心,我定会想法子把陛下救回来的。”
不同于大皇子于帝位的急不可待、风范全无,秦凤仪便居于帝位,也没有半点儿骄狂之态。这位年轻俊美的帝王,仁厚,睿智,已经显现出了明君身上最显著的特性。
李镜笑道:“去吧。”
秦凤仪这样交心相待,平家感激涕零。
然后第二日秦凤仪正与他媳妇儿说陛下是不是真的在北蛮时,内阁以郑相为首的七人,齐刷刷地来了王府。秦凤仪听闻丫鬟回禀,见内阁来得如此齐整,秦凤仪与媳妇儿道:“定是来商量陛下之事的,我出去瞧瞧。”
其实,秦凤仪依旧不怎么喜欢平家,但怎么说呢?平家有不好的地方,自然也有出众之处。像对平岚,虽则二人以往囿于文武之别,一直来往不多,但彼此之间是互为欣赏的。就是对平郡王,这位一辈子征战沙场的老郡王,当年,平家自然有其政治野心。可说到底,是景安帝母子心系帝位,与平家联手,后位不过是两相联手的政治果实之一罢了。如今非要论出个是非对错,已是难了。
傅长史便不再言。
况平郡王有倾向大皇子之意,这是人之常情,景安帝出事,大皇子以长子之位,居京师之利,平郡王自然更希望自己的外孙登上大位。不过看后来平郡王干脆利落地跑到北疆来,就晓得这位老郡王的政治嗅觉何其灵敏了。一见大皇子不是那块料,立刻跑路。
傅长史微微一笑:“臣也只是给殿下提个醒罢了。”“绝不可能,你想多啦。”秦凤仪自信道。
人无完人。
秦凤仪仍是摇头,道:“这是你所想,我与你说,内阁里除了我大舅兄,都是陛下的心腹。”
将将八十的人了,发须皆白,还在北疆披甲上阵,秦凤仪也不是什么心若铁石之人,只要平家还能用,还可用,还当用,只要他们安分忠诚,秦凤仪便容得下他们。
“不管在不在,朝廷不能再受此威胁了。”傅长史道。秦凤仪必须登基的理由便在于此,朝廷不能任由一国之君被人威胁,当然如果是退位国之君,威胁就威胁好了,反正也不值什么了。
当日晚宴,君臣同乐,说不出的热闹。
秦凤仪眼睛一亮:“你也说了,也有可能陛下根本不在北蛮。”
秦凤仪一口气作了十首小酸诗,不同于文人对于秦凤仪诗词在肚子里的挑剔,这些武将多是不大懂什么诗啊韵啊的,只要是皇帝陛下作的,就都叫好!还争着夸皇帝陛下有学问。这可不是瞎奉承,天下人都知道,皇帝陛下当年是中过探花的!
傅长史道:“价值变低,才能更容易把太上皇赎回来。如果太上皇真的在北蛮人之手的话。”
除了作诗唱和,还有诸如击鼓舞剑之类,大家点起篝火,炙烤着肥羊,热闹至极。秦凤仪兴致上来,还拔剑与将士同舞,他这剑术是跟岳家学的,每天早上都会练一练,权当健身,这些年下来,剑术也颇为不错,尤其,秦凤仪在西南曾率兵出战,加之他对于军队一向重视,所以,秦凤仪的剑术,虽非绝顶剑法,但也不是寻常花拳绣腿可比,若是懂行的来看,剑招之间,还颇有悍勇之气。
秦凤仪一双大大的桃花眼瞪得溜圆:“不许胡说,陛下生死未明,谁会提这个?”“正因陛下生死未卜,帝位不能再空悬了。”傅长史轻声道,“只有新帝登基,陛下的交换价值方能大为下降。由此,陛下的安危也可以得到保全。”“这怎么可以?这样一来,由当朝陛下变为太上皇,肯定就不值钱了啊。”秦凤仪精通商事,不用算也晓得,一个皇帝,一个太上皇,自然是前者身份价值更高。秦凤仪道,“一旦不值钱,人家还不是愿意怎么对他就怎么对他了?”
秦凤仪作诗时,诸将听懂听不懂的,只能拍手称好。待到秦凤仪与他们执剑而乐时,将士欢呼的声音震得文官们耳膜生疼。
“我只是来给殿下提个醒。”傅长史神色笃定,“想来不久内阁就会同殿下提及此事了。”
幸而此次跟来的文官多是年轻人,而且官衔最高的就是李钊了。李钊是秦凤仪的大舅兄,知道秦凤仪素有些人来疯,劝是劝不住的。李钊只是坐着与同僚饮酒,有礼部官员委婉地表示皇帝陛下心情可真好啊的时候,李钊便道:“在南夷时,陛下便时常君臣同乐。”秦凤仪在南夷时,因南夷土人山民善舞,行宴兴处,还一起舞蹈呢。
秦凤仪吓一跳,险些从椅中跳起来,惊道:“你说什么!”意识到不妥,他也压低了声音,皱眉道,“现下,陛下安危不明,怎么能提这事?你闭紧嘴,提都不要再提!”
这不,阿花族长等人也下场手舞足蹈地跳起舞来。
傅长史面色平静,但眼眸深处仍泄露出一丝悸动,傅长史压低了嗓音:“请殿下做好登基的准备。”
武将玩儿得那叫一个热闹,李钊笑道:“你们只管同乐去。”文官们看尚书大人发话,也就不矜持着了,有些年轻的官员还学着阿花族长等人跳起土人的舞蹈来。有几位上了年纪的实在不成,只好坐着吃酒。文官性情多拘束,如平郡王这把年纪都去跳了两下子,一面拭汗一面与李钊道:“阿钊怎不同乐?”
“什么事?”什么事能比景安帝的安危更重要的?
李钊笑:“我实在跳不来。”
“殿下说得有理。”傅长史只是说了这一句,之后道,“只是眼下还有要事,请殿下必要有个心理准备。”
一时,待秦凤仪跳累了,坐下歇着吃酒时还笑话了大舅兄一回,道:“别看李尚书念书是把好手,舞蹈就不成啦,我们在南夷时行乐舞蹈,李尚书先时说不会,我还以为他是装的呢。不想,当真是不会。我亲自教他,都学不会,学了半个时辰后,走路同手同脚了。”
然后秦凤仪就把这些蹊跷说了,傅长史认真听过,秦凤仪问:“你觉着,这事是不是不对?”
秦凤仪边说边乐,李钊连忙遮脸,诸将大笑。文官们委婉些,不好笑得那样大声,但也都目露笑意。李钊只得道:“我敬陛下一杯。”“是不是嫌我说你糗事,过来堵我的嘴啦?”秦凤仪眯着一双大桃花眼打趣道。“不敢不敢,臣敬的是陛下无与伦比的舞蹈。”
秦凤仪正想跟媳妇儿说一下这蹊跷,有傅长史求见,傅长史是他的心腹,秦凤仪便先见了傅长史,况此事还要与傅长史商议。秦凤仪道:“你来得正好,过来帮我参详一二。”
秦凤仪笑饮一盏,大家心说:怪道李尚书官升得这么顺溜啊,太会说话了,舞蹈就舞蹈呗,还要加个“无与伦比”。唉,这无处不在的马屁,咱们可得学着些。
秦凤仪越想越觉着,这事儿必有蹊跷。
秦凤仪本就是个爱热闹的,有文武同乐,他兴致更高。
单凭一封信,就要求大景朝让出陕甘之地,这也太过儿戏了。而且景安帝的性情,秦凤仪相对还是了解的,景安帝不是那等苟且之人,只看他承继江山以来,心心念念,筹备十年就为了收回先帝失去的陕甘之地,便知道了。这样的景安帝,如何能屈从地写下这样一封信呢?
至于北疆武将,原本对于皇帝陛下的到来是战战兢兢的,待皇帝陛下亲至,知道皇帝陛下非但看重他们北疆军不说,待他们这些将领亦是极好的。受到了皇帝陛下的重视,感到了皇帝陛下的亲民,这个时候,大家更是争着与陛下同乐,敬陛下酒,拍陛下马屁!
秦凤仪怀疑的是,北蛮人面貌与汉人大不相同,他们如何就能把景安帝自江西弄到北蛮去呢?而且北蛮人如果没有朝廷的许可,不能私自在大景朝停留。何况,如果是在江西有北蛮人,他没有不知道的理。
大家正高兴着,就见一个叽里呱啦的声音忽而平地响起,原本君臣同乐正是热闹,但那一嗓子着实太过响亮,叫人想忽视都难。秦凤仪已是微醺,望向声音来源,问:“什么人?”刚那一连串的话他有些听不懂,应该是北蛮话。
几位皇子也很是担忧景安帝的安危,景川侯府更不必提,景安帝在北蛮,那么,景川侯在哪里呢?
平郡王脸色微变,上前回禀:“应是北蛮使臣,臣这就令人打发了他。”“朕也没请他来宴饮,这样不请自到,想是迫不及待了。”秦凤仪放下手中酒盏,道,“让他上前说话。”
裴太后大约是丈夫死在陕甘,今儿子又陷北蛮之手,老太太也上了年纪,撑不住便病倒了。李镜去慈恩宫探病侍疾,裴太后见了李镜就唠叨景安帝。李镜安慰道:“皇祖母只管安心,陛下定能平平安安归来的。”
秦凤仪这一生中见过的傻瓜无数,但傻到北蛮使臣这种程度的,便在秦凤仪的人生中都不多见。以至于,秦凤仪日后为子孙讲故事经常提及这个人,一般来说,秦凤仪开头的第一句就是:那个傻帽啊……
最终的鉴定结果很不好。
好吧,其实,在秦凤仪第一次见到这个傻帽时,就已经有些晓得这是一个怎样的人了。因为,这傻东西高挺着胸膛,脑袋仰得那叫一个高昂,反正,秦凤仪目之所及,先看到了两只长着黑鼻毛的大鼻孔。这位北夷使臣颇为倨傲,站到秦凤仪面前只是微微躬身,而后便叽里呱啦一通说。
北蛮送到平郡王处的是一封景安帝亲书且盖有景安帝私印的信件,内阁诸人皆博学之辈,也都认得景安帝的笔迹,为了验此件真假,还在翰林中选了几位熟悉御笔的知识渊博的翰林。
秦凤仪一句北蛮语都不懂,不过他装出一副懂了的模样,微微颔首,然后叽里咕噜地说了一串叫人听不懂的话。
此时此刻,夫妻二人为了掩饰内心深处的心思,却是陷入了共同的沉默。
非但在座诸人听不懂,连北蛮使臣也蒙了:汉话不是这样的啊!
对于景安帝,他,亦如此想。
北蛮使臣继续说北蛮语,秦凤仪又换了一种语言,终于把北蛮使臣说急了,一下子就把汉话说出来了,指着秦凤仪问:“你说的都是什么话,听也听不懂!你就一点不关心你父亲皇帝陛下的生死吗?”
当然世间不是没有卧薪尝胆的勾践,可是,以秦凤仪这性情,他不是这样的人。若是他,宁可一死了之。
“原来你懂汉话啊,朕还以为你不懂汉话呢。”秦凤仪淡淡地瞟了一眼那使臣粗壮的手指,问冯将军,“冯卿,上一个用手指着朕的人,现下在哪儿呢?”
李镜拧眉半晌,深深地看了丈夫一眼,但正沉浸在“景安帝下落之谜”中的秦凤仪却没有留意妻子的这个眼神,他一门心思都在担心景安帝的下落上了。按秦凤仪的性情,看着景安帝死了,他也有些不自在。但若以陕甘之地拱手相送来换景安帝平安归来,秦凤仪真是宁可……虽则这想头有些不合乎普世道德准则,但秦凤仪最隐秘的内心深处,即便他媳妇儿,他也不会诉说的内心深处想的是:身为王者,为外族所俘,为全尊严,唯一死矣。
冯将军起身道:“回陛下,臣把他剁八瓣后,令人扔到西江喂鱼了。”冯将军军刀一挥,那北蛮使臣甭看生得身高马大,却是个灵活的人,手指机智地往回一缩,却是避开了冯将军的军刀。可冯将军从军多年,武功亦非常人能比,只见那冯将军腕子一折,军刀继而转向,对着那北蛮使者就是啪啪两下,那刀鞘虽未镶金嵌玉,冯将军手劲却大,两下子就把这高壮的使臣抽了个趔趄,登时两颊紫涨,嘴角流血,那使臣忍不住呛了一声,吐出两颗牙来。
秦凤仪俊秀的眉心拧成个小疙瘩,捉着媳妇儿的手道:“我就是为这个才愁啊,万一那讨厌鬼真是叫北蛮捉去,这可如何是好啊?难不成,真要以陕甘之地赎他?”
北蛮使臣一副张狂的模样过来,原是想借着大景朝新皇帝担心老皇帝的时候,给新皇帝个下马威。他早打听过,汉人重孝道,新皇帝若是说不担心老皇帝安危,那就是不孝!结果他这下马威只施展了一半儿,就叫秦凤仪给了他个下马威,登时恼怒非常,目眦欲裂,双眸中仿佛要喷出烈火,大嘴一张,就要再说些什么。正当此时,只听铮的一声,冯将军长刀出鞘,秦凤仪眸若寒星,眼神高深莫测,那使臣想说的话就这么突然噎回了肚子里,而是机智地换了一句:“我身为北蛮使臣,皇帝陛下焉何对我如此无礼,令你手下臣子攻击于我?我抗议!”
秦凤仪把内阁宗室皇子们安抚住,自己在家跟媳妇儿碎碎念:“你说,那个讨厌鬼是不是真叫北蛮给抓住了啊?气死我了!也不知滚哪儿去了,真是宁可他在哪儿藏着呢!这要是落在北蛮手里,可如何是好啊!是赎他还是不赎啊!”在外镇定无比、王霸之气全开的镇南王殿下,在家简直愁得不行,头发一把一把地掉,李镜最怜惜的就是秦凤仪这张脸了,生怕他脱发脱成个秃子,连忙命厨下给丈夫炖上首乌汤生发,与他道:“得做好最坏的准备了。”
“抗议驳回。”秦凤仪有些失望,还想再叫冯将军揍这蛮人两下子呢,淡淡道,“亏得你是北蛮使臣,你要是我朝人,早叫我军将士剁八瓣了!”
秦凤仪的原话是:“急什么,他们若有陛下在手,还打什么仗?直接拿出陛下威胁朝廷便是。如今我军气势正强,他们便说陛下在他们手里。你们可真是,难不成,北蛮说什么就是什么?明儿我也给北蛮军送封信,还说北蛮王在我手里呢。”
秦凤仪不欲与这等人多言,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不管是厥过去的裴太后,还是人心惶惶的朝中百官,秦凤仪的第一反应是:先查验北蛮送来的信物的真假。
北蛮使臣一副备受侮辱的模样,有心想回两句横话,却被冯将军刚刚两下子抽得不敢放肆。他说不出根由,但他有种直觉,倘他再次无礼,这位皇帝陛下是不吝于再令人教训他的。北蛮使臣只得忍住“被侮辱”道:“我就是想来问问,皇帝陛下不担心您的父亲吗?”他一面说,一面眼神中透出一丝丝恶意的嘲讽。
内阁、皇子、宗室纷纷求到秦凤仪跟前。
秦凤仪十指交握随意放在案上,道:“太上皇有闲章三十几枚,丢个一两块的真不稀奇。至于太上皇的字迹,只要有心,能模仿的人也绝不在少数。不要说太上皇不在你们北蛮,就是在,朕也毫不担心。朕此次亲临北疆,带来大军五十万余。朕有雄兵百万,亿兆子民,朕的父皇在你们北蛮做客,朕担心什么?你们敢碰他一根汗毛?回去告诉你们的王,朕明日就会发兵北蛮,若太上皇少了一根头发丝儿,朕就踏平你们的王庭,杀尽北蛮部落,一个不留!”
此事关系重大,便是平郡王都不敢擅专,亲自命心腹八百里加急送到了京中。裴太后听闻此事,直接就厥了过去。
“滚!”秦凤仪一声暴喝,身高马大的北蛮使臣竟为秦凤仪气势所慑,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平郡王立刻命人将北蛮使臣一伙子赶出了玉门关。
结果就在北疆军形势一片大好反攻北蛮时,北蛮那里叫停了战事,遣使送了信给平郡王,言说景安帝在他们手里,若不能割陕甘之地给北蛮,那么,景安帝的安危,他们便不能保证了。
北蛮使臣没想到,这位新皇帝当真是半点儿不顾老皇帝安危,难不成新皇帝一登基,老皇帝就掉价掉到没人理啦?还有,这大晚上的,夜里会结冰的啊!
北疆的战事也在开春后重启了,有秦凤仪的后勤支援,还有平郡王亲自坐镇北疆军,捷报时有传来,颇能振奋人心,不少朝中官员都觉着,镇南王殿下果然是金口玉言啊。
北蛮使臣还在想着如何度过北疆的寒夜,秦凤仪已撑案而起,对诸将道:“软弱与哀求,永远不能取得尊严!太上皇究竟在不在北蛮,朕会让北蛮王亲自到朕跟前谢罪说清楚!不必担心太上皇的安危,你们以为按兵不动,北蛮人就会善待太上皇吗?朕告诉你们,如果太上皇真在北蛮,能保住他平安的唯一方式就是杀得北蛮人丢盔卸甲、血流成河!杀得他们瑟瑟发抖、跪地求饶!
新年过后,初八开印,政务照常进行。
“今日宴会到此为止,明日整兵,三日后出征北蛮,用我们的强兵利刃,迎回太上皇!”
六皇子回宫后,自己焚香沐浴斋戒三日,也想感应一下他爹,结果啥都感应不到。六皇子心下还寻思着,莫不是阿凤哥真龙天子的命格,与咱们凡人不同?要不,同样是他爹的儿子,怎么只有阿凤哥感应到的,他就感应不到呢?
冯将军带头喊:“太上皇万岁,陛下万岁!”一时,万岁之声四起!
六皇子心说:原来阿凤哥全凭感觉说话啊。
秦凤仪望向繁星满天的夜空,心下暗道:你不在北蛮最好,如果你在,咱们的旧账,从此便一笔勾销了吧。
宫宴后,还真有人与秦凤仪打听,尤其是景安帝的安危,六皇子便私下问过秦凤仪,秦凤仪道:“若陛下有个好歹,我必能有所感应。我心中每念陛下,皆是一片安宁,可知陛下平安。”
这次,是我对不住你。我,顾不得你了。
秦凤仪亲自暖场,宗室百官中更不乏千伶百俐之人,一时间,大家说说笑笑,气氛大为好转,甚至不少人认为镇南王殿下是不是有什么小道消息啥的了。
这一仗,打得轰轰烈烈。
大家咬咬牙,庆幸没一时昏头喊错,心下都觉着玄乎,想着镇南王殿下并不似几位皇子生下来就在宫里的龙子凤孙。秦凤仪一向最是随和的性子,可如今他站在丹陛上说话,硬是无人敢放肆说笑,尤其秦凤仪提及行踪全无的皇帝陛下,还有北疆战事,群臣情绪难免低落。待饮过酒,秦凤仪一笑,道:“行了,我料得陛下今年必会归来。北疆战事,亦有大胜之期。今日新年,咱们当同乐,他年再忆今朝,你们便知本王铁口神断了。”
秦凤仪连亲爹的安危也不考虑,必然要将北蛮拿下的。一月后,便夺取了阳关。之后,秦凤仪令将士先行休整,五日后,诸将出阳关。
秦凤仪这三盏酒过,底下险有人直接喊出“万岁”来。
如秦凤仪与那北蛮使臣所言的,打到北蛮王庭之语,虽则大军未至王庭,但三个月后,王师便已在王庭外。
景安帝不晓得身在何方,外臣宫宴便秦凤仪主持,致开场辞。秦凤仪在凤凰城做惯了老大,在京城皇宫主持个宫宴也没什么难度,尤其秦凤仪的相貌,那一身玄色升龙服,真真是把人衬得好风华。秦凤仪空出丹陛上的主位,他是在主位旁另设了一把椅子,于诸王群臣之上,皇位之下。秦凤仪长身玉立,眼神缓慢地扫过殿中群臣,不疾不徐道:“第一盏酒敬在外巡视的陛下,第二盏酒敬北疆与蛮人相抗的将士,第三盏酒愿我们大景朝国泰民安,盛世太平。”
北蛮遣使求和,秦凤仪此方问及景安帝安危。
不论心里是什么滋味,既是过年,必然要过得热热闹闹。平家如此,秦凤仪亦是如此。
此刻,北蛮方见识到大景朝这位新任帝王的铁血气派。
平郡王苍老的面容上露出一抹笑:“放心放心,祖父会寿终正寝的。”
此时,那些对秦凤仪不与北蛮谈判,直接出兵北蛮的文臣方对秦凤仪心悦诚服。打到你家门口,看你服不服!
平岚面容冷肃,短短半年内,平岚先失父,后失妹,也许以后还会面临更严酷的政治处境。平岚道:“我现在还需要祖父的指导。”
现下,北蛮非但服,北蛮简直是愁死了,先时谁出的那馊主意啊,非得造假要挟大景朝廷,有鼻子有眼地造谣说景安帝在咱们手里。结果现下人家打上门儿来要爹,怎么办?北蛮使臣说,你爹不在我们这儿啊。
平岚也明白,镇南王妃亲自去了平郡王府,朝廷给平郡王府的赏赐也与往年无二,给北疆军的年下赏赐依旧丰厚,种种迹象都说明,镇南王眼下并没有要处置平家的意思。平郡王道:“世间没有永远昌盛的家族,有起必然有落。我这一世,最后悔之事便让你姑母嫁给皇子为侧室,后来,又让宝儿嫁给了大殿下。阿岚,这个烂摊子,以后就要交给你了。”
奈何,秦凤仪不信啊。
平郡王道:“短期内不会的。”
合着你们空口白牙的,你们说在就在,你们说不在就不在,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平岚为祖父斟酒,道:“我只是担心麾下将士。”北疆这些将士,大多是平家提携起来或是与平家有渊源的。平岚并不是将眼光只拘泥于自家的性子,一旦平家势颓,最先受到影响的必然是北疆这些将士,不论是军功,还是别的方面,都会有巨大的影响。
秦凤仪心说:这些家伙可真够笨的,他不过是试探一下而已。若景安帝在你们之手,我还有些挂碍,今知他不在你等之手,我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于是战火继续!
公允地说,平岚认为,相对于大皇子,秦凤仪更具明君之相,但平家与秦凤仪不是寻常渊源,尤其他四叔平琳还做出这种谋刺御驾的大逆之事来。再加上三十年前平皇后与柳王妃的后位之争,也够平家喝一壶的了。
至六月末,秦凤仪带着劫掠在手的北蛮两位王子、三位部落亲王回朝,完全可以说是大胜而归。
但对于平家,眼下家族的危机还不仅仅在于北疆战事,朝廷赏赐送到北疆时,平岚骑马外出巡视,并不在军中,是平郡王带领营中诸将领接的赏赐。朝廷赏赐颇丰,晚上祖孙俩守着热锅子吃酒时,平郡王屏退了侍从,饮下一盏烈酒道:“镇南王仁慈啊。”
在北疆战事僵持大半年的情势下,皇帝陛下御驾亲征便大破北蛮王庭,可见皇帝陛下当真是战神转世啊。
比之先时北疆军断粮一事儿,秦凤仪入京之后,北疆粮草、马匹、军械样样充足,正是因后勤保证,北疆军才能牢牢守在玉门关,未让北蛮军队再前进分毫。
尤其是劫掠北蛮王庭,颇有收获,今大胜还朝,当真是各种马屁如潮。秦凤仪还一道把平郡王带回了京城,这么一把年纪了,若还叫老郡王在北疆,秦凤仪心里怪不落忍的。用秦凤仪的话说,就是“辛苦差事叫阿岚干就行了,老郡王随朕回京吧,郡王妃很是记挂你呢”。
非但朝中百官做此想,北疆将士亦是如此。
待秦凤仪还朝之日,以郑相为首的百官奉太子出城相迎二十里。大阳见着他爹极是欢喜,他非但带着百官,连弟妹们也一道来了,还有一道读书的寿哥儿、阿泰、大妞儿姐等人,大阳行礼后便亲亲热热地凑到了他爹跟前,满眼孺慕:“我们可想爹你了,爹,你还好吧,没受伤吧?我听说,北疆可冷可冷了。”大阳去岁在京城过的年,见识过京城冬日的大雪,听说北疆的冬天比京城还冷。虽则他爹过去时已是仲春时节,大阳仍是很担忧父亲。
有秦凤仪在,上上下下都过了个肥年,尤其朝中百官甚至觉着,秦凤仪主政令他们心生安稳,虽然大家都担心音信全无的皇帝陛下,但秦凤仪当朝,无疑是定海神针一般的存在。
秦凤仪摸摸长子的头,望着儿女,极是欣慰,笑道:“我没事,很好。你们在家可好,你娘可好?”
眼下,是先把这个年过了要紧。
大阳道:“都好。娘也很好,正在家里等着爹呢。”大阳一面说,弟妹们一面点头,大美还道:“爹,你瘦了。”
“是啊。”
双生子也说:“晒黑了。”
李镜道:“他们这不过是小道,说到底,揣摩皇家的胜负,其实他们的生死荣辱都在咱们手里。裴家有裴焕之事,便裴国公教子不利。平琳也是一般,削爵去职,端看你株不株连了。这急什么。脚踏两只船可从来不是好做的。眼下还是北疆战事要紧。”
小五郎很实诚地说:“不如以前俊了。”
“是啊。”秦凤仪一哂,“我可算知道这些个豪门为何两头下注了。你瞅瞅,平家、裴家,皆是如此。要是大皇子胜了,裴家裴焕那一脉必然要夺了嫡系的爵位的。如平家,平琳得势,他这一支必然要兴起。要是咱们胜了,裴家便交出裴焕一支,平家交出平琳一伙,其他人倒还干干净净的。而且裴国公当年还赶过去从刺客那里救过我一回,平岚更是好几回援手,我要把他们杀了,道义上就有些说不过去。”最后,秦凤仪总结一句,“这些豪门可真精啊。”
秦凤仪的玻璃心险些碎了一地,心下很是懊恼,怎么忘了回程时用几个美白方子敷脸呢。唉,媳妇儿最爱他的美貌啦。
李镜抚平丈夫微蹙的眉心,宽慰他道:“小时候会觉着,人非好即坏,待到大了就知道,世间百态,纯善纯恶的反而最少的。”
还是李钊这位大舅兄看懂了皇帝陛下眼中的郁闷,温声道:“陛下风采,更胜往昔。”
秦凤仪与妻子说:“我好像越来越跟那讨厌鬼一样了。”“讨厌鬼”是秦凤仪给景安帝起的新名字。
秦凤仪此方稍稍回血,便给了大舅兄一个赞赏的眼神。
平郡王府的确安心了,秦凤仪心下可是不怎么痛快,他当真是不喜欢平家,一想到当年若不是平家觊觎后位,他娘不至于冒险离宫,如果他娘不是离宫后担惊受怕,也不会那么早过世。一想到这个,秦凤仪就厌恶平家得紧。但他想想平岚还救过自己,就是平岚为人,也不能说讨人厌。把平家全杀了,秦凤仪还真有些干不出这样的事。何况,平家人驻北疆多年,秦凤仪就是有想把平家杀完的心,自当下局势而言,一时半刻的也下不了手。
大舅兄还以微笑,因为知晓景安帝并不在北蛮王庭,李钊推断,他爹肯定是与景安帝在一处的。反正,两人不论是在哪里,只要未陷敌手便好。
李镜也没说平琳的事,就是关心了一回平郡王妃的身体,说了些家常话,便告辞了。然后第二天,朝廷赏赐了与往年无二的年礼。不得不说,李镜过来一趟,年节赏赐与往年相同,已足以让平郡王府安心。
故而李钊心情亦是极佳。
并非不疼这个儿子,其实,平郡王妃生有五子,平琳在父母身边的时间最长,但除了平琳,她还有四个儿子,她得为那四个儿子考虑。故而平郡王府上下都是一副只当没有平琳这个人,全家支持朝廷的审判,如果平琳有问题,依着国法,该如何就如何,皆是一副大公无私的样子。
秦凤仪挨个与孩子说过话后,看向郑相,笑道:“京里辛苦郑相了。”郑相笑道:“陛下凯旋,臣等职责所在,并不辛苦。”
有景川侯夫人同行,李镜的平郡王府之行非常顺遂,平郡王府的人也不傻,即使平郡王妃,现下也只字不提平琳,只当没这个儿子。
秦凤仪一一见过内阁诸臣,君臣相见,自是有说不出的喜悦。
景川侯夫人虽恨极了平琳,平郡王府到底是自己娘家,想到父母都是八十的人了,尤其老父身在北疆,过年也是不能回来的,景川侯夫人心下一软,握住李镜的手点点头,心下万分感激李镜。她毕竟出身郡王府,嫁入侯府,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妇人,李镜能亲自过去平郡王府,这便是一种政治表态,起码现下府里人应该不会受平琳之案牵连了。
秦凤仪率百官回宫,大军还京,朱雀大街上更是人山人海。诸武将与有荣焉,秦凤仪带着孩子坐在御辇之上,御辇窗帘掀开,双生子与小五郎正是爱热闹的年纪,高兴地透过车窗同街两旁出来迎接大军的百姓挥手打招呼,还听到有百姓说:“哎哟,那是太子殿下吧。”
李镜劝她道:“事已至此,平琳已下了刑部大狱,与他有关联的人也都抓起来了。父亲遇险,却是与外祖母等人无关的。今外祖父这把年纪还在北疆打仗,听闻外祖母身体也不大结实,我想着,太太这年下也还没回王府呢,不如我陪太太一道去,与外祖母说说话,也叫外祖母和几位舅妈安心。”
小五郎便高兴地与他爹道:“爹,人家在说我锅呢。”
自景川侯出事,景川侯夫人也老了许多,眼尾细纹深深镌刻,即使是脂粉亦掩饰不能。景川侯夫人拭泪道:“我一想到阿琳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就恨不能一口咬死他。他心里何尝有我半分?如今侯爷生死未卜,若侯爷有个好歹,我也不想活了。”景川侯夫人不是个聪明人,但这人有个好处,很识得出嫁从夫的本分。完全没有时下一些糊涂女子偏颇娘家的意思,景川侯夫人自从知道丈夫有可能还活着的消息后,病便好了许多,只是也没再回娘家。她一想到平琳,就想杀人,现下便回了娘家也没好话。
他哥正端端正正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姿端正,极有范儿,不同于以往的活泼好动。秦凤仪还奇怪呢:“咋这么斯文了?”
李镜的主意很不错,其中就体现在,李镜回娘家说起去平郡王府时,景川侯夫人的眼泪都掉下来了。
大阳纠正他爹道:“爹,我本来就很稳重的好不好。”
李镜点头:“我晓得了。”
小五郎道:“郑相给我锅讲学问时讲的,要我们坐如钟站如松,端方有礼。”“郑相说得也有道理啊。”大阳说着,将个小胸脯挺得更高了。
“说惯了。”秦凤仪道,“问一问那老虔婆,宫里对平郡王府的赏赐,较之往年,不必厚,也不必薄,还如以前一般就好。”
秦凤仪说五儿子:“先别说你大哥,小五你怎么官话也说不好了,‘大哥’不是‘大锅’。”
李镜思量一回,道:“我单独去不大好,我回一趟娘家,请太太与我一道去。”“说得对。”秦凤仪拊掌笑道,“有后丈母娘这层关系,事情就更好说了。”李镜瞋他一眼:“都什么岁数了,还成天后丈母娘后丈母娘的。”
大美笑道:“翰林里一位蜀中籍的翰林在给我们讲经学,苏翰林说话就这样,‘大哥’叫‘大锅’,他们那里,还管爹叫老汉儿。”大美说着还学着苏翰林的口音说了一回,自己也笑了起来。
西南倒好说,这是秦凤仪的嫡系,眼瞅着秦凤仪再进一步,西南系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让秦凤仪有些纠结的是平家与北疆战场,一到冬天,北疆气候严寒,与北蛮的仗是停了的。只是丢了的阳关还没收回来,平郡王祖孙依旧在北疆驻兵,防范北蛮。秦凤仪这么与平家不大对付的人,都与妻子道:“年下你去平郡王府走一趟吧,安一安平郡王妃的心。平琳那事,我是不能轻饶的。但老郡王、平岚还有珍舅舅的人品,我还是晓得的。”
待一家子回到宫里,秦凤仪让闺女先带着孩子回后宫给媳妇儿报信,然后他带着大阳去与百官说话,主要是,先表扬了留守人员的工作,再表扬了武将的军功,之后,便令大家各回各家休息,武官都有三日假。
妇人们商量的无非过年吃吃喝喝的事,秦凤仪则要与内阁商议年下对北疆与西南的赏赐,毕竟这一年过得乱七八糟,战火不断,将士都辛苦,朝廷自然不能没有赏赐。
打发走了百官,秦凤仪便带着长子去了后宫。
裴太后知道秦凤仪、李镜一向谨慎,她也不过是卖个好,表示一下对大阳看重罢了,见李镜半点儿不肯逾矩,笑得慈和:“好,你们商量吧。”
李镜自然也是深盼丈夫的,夫妻相见过,自有一番话说,只是一群孩子围拢着,也只好话些家常了。倒是大阳忍不住问:“爹,祖父如何了?”
李镜连忙道:“祖母说得是,我也正想着年后孩子念书的事儿呢。只是大阳身边的伴读已是亲王世子的例子,依朝廷法度,不好再添。”
秦凤仪心说:他儿子就是实诚心软的好孩子。
裴太后颔首,又说:“还有一事儿。先时你们刚来京城,孩子松散几日没什么。如今眼瞅就要过年了,待过了年,总不好再耽搁了功课。我听说,几个孩子的功课都不错。”裴太后颇为恳切,“你与镇南王都是细致人,孩子的功课自然是安排好的。镇南王的性子,我若与他说,他犯了倔脾气,反而要多想。我就与你说吧,是不是让孩子到宫里念书?一则,皇孙皇孙女们都在宫里读书,二则孩子在一处,也亲热;三则,既是来了京里,大阳虽说早有伴读,你与镇南王商量着,再斟酌着给大阳添几个也是无妨的。”
其实,李镜也正好想问,李镜接了宫人奉上的荔枝饮,道:“太上皇无碍吧?”“唉,能有什么事,我就说不大可能在北蛮。”秦凤仪呷一口,清凉甘甜,解暑散热,秦凤仪喝了一盏荔枝饮,去了些暑气方道,“根本是子虚乌有,都是北蛮人编的。甭看那些蛮人生得五大三粗,瞧着不似精细人,其实,心眼儿委实不少。陛下那方印章倒是真的,他们那里,很有几个咱们这里逃去的人,其中一个还是汪家人。汪家以前毕竟是尚书府第,有些御笔存留倒不足为奇。就是这主意,也是汪家人投奔到北蛮王庭时为了显露自己本领献给北蛮王的。”
李镜自不会推却,笑道:“我们听祖母的。”
“当真是没有内贼引不来外鬼,这样的人,倒比北蛮人更加可恶。”“谁说不是。”
到腊八,裴太后让李镜进宫来,与她一道在慈恩宫前煮了腊八粥,分赐诸宗室亲贵、朝中重臣。之后,裴太后就是与李镜商量过年的事了。裴太后道:“镇南王为人谨慎,为避嫌,一直不肯住进宫来。只是这过年,宫里都有宫宴,后宫的宫宴,便由咱们主持。前朝总得有个主事的,二郎一向老实,不是这块材料,四郎、五郎、六郎年纪又小,哀家想着,谁都不如镇南王妥当,前朝的宫宴,就交给他吧。”
李镜仍有些不解,道:“只是好端端的,怎么北蛮王突然要用计了?北蛮兵马也一向以彪悍著称于世。”
大阳并没有觉着他妹参加祭天祭祖的事怎么样,他妹一直都参加啊!
“咱们赶上了好时候,北蛮王病重,底下王子与诸部落汗王各自拥兵,北蛮内部不大稳,不然,此次战事焉能如此顺利?”秦凤仪道,“算是捡了个便宜。”
大阳一直很有吃祭肉的经验,早悄悄地备了撮椒盐,撒在祭肉上,颇能入口。大美心说:凉飕飕的大肥肉,她还不稀罕吃哪!
大阳问:“爹,这回把北蛮王打死没?”“反正据说北蛮王逃命的时候,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孩子闻此消息,都很高兴。
然后顺理成章,祭祖的时候,大美要去,他爹也带她去了。不过祭祖之后,秦凤仪割下祭肉,只给大阳一人吃了,并未给其他孩子吃。这也是郑老尚书强烈要求的,世子地位不同,请殿下区别待之。
李镜道:“大美过去跟你曾祖母说一声,别叫她老人家记挂。”大美领她娘的命过去给曾祖母裴太后送信了。
于是堂堂内阁大员,竟然叫些四六不懂的土人山民给闹个没脸。于是郡主参加祭天之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裴太后知道儿子不在北蛮,一颗石头老心终于落了地。连带着裴贵太妃等人,也是放了心。虽则现下已是太字辈的妃嫔了,也是盼着景安帝平安的。
尤其还有几个土人族长山民将领,听到这样的事非常不能理解,他们还劝秦凤仪:“要是这些京城的官老爷不叫郡主参加祭天,不如殿下还带咱们回凤凰城吧。在凤凰城,郡主都能一起祭天的!”
待百官晓得太上皇并不在北蛮时,亦是放下许多心事。
甭看大皇子当政时,他辞了官,秦凤仪一接手朝政立刻把他请了回来,倘因此事辞官,秦凤仪大概不会再去请他了。卢尚书一点儿不迂腐地想,他还是想多为国朝效力几年的。
秦凤仪借北疆之战在朝中竖立起了绝对威信,而且军功封赏之后,大皇子案的相关涉案人士也进行了宣判。裴家裴焕这一支,成年男女皆处死,未成年发配流放。平家平琳这支亦然,另则族中有涉案人员,因事关谋逆,故而这些人亦多是从严处置。及至裴、平两家,虽则裴焕、平琳之事与各自的爹不相干,但裴国公与平郡王未免有教子不严之过。故裴国公降公爵至伯爵位。平郡王府除王爵,降为公爵。
连裴太后都这样说,而且一个祭天,并不关乎国朝大政,卢尚书也不能真去辞官。
大皇子一案,未曾株连,这样的处置,已是秦凤仪厚道至极。而且平家虽除王爵,仍有公爵在身,且此次北疆之战,平郡王二子一孙战功卓著,平岚已积功至伯爵位。再者,因平郡王嫡长子忠勇公战死沙场,秦凤仪大方地把平国公世子一爵也给了平岚,还允他的伯爵为流爵,以后可传予子孙。
别看裴太后是个再圆滑不过的性子,却很喜欢大美。故而此事传到裴太后耳边时,裴太后便说了一句:“郡主要去,那就去嘛,多大点儿事呀,郡主也是皇家人。”
这对于平家,已是恩赏。
大美道:“我也没想改这世道啊,只是别人那样成,到我这里就不成。”
平国公亲自进宫谢了回赏,秦凤仪笑道:“此次北疆大捷,多是老国公调度有功。”
裴太后摸摸大美的头,道:“你这性子,将来不知要吃多少苦头。男尊女卑,岂是一朝一夕能改的。”
平国公谦道:“实乃陛下用兵如神。”
裴太后一阵笑:“你这不是赌气嘛。”“主要是我觉着没什么大不了啊,就是祭天罢了,凭什么女孩子就不能参加啊!严姑姑在南夷不也一样同男人那般上阵杀敌?我还见过许多女子采桑养蚕学习技艺一样养家的。祭天又不是女孩子干不了的事,而且谁规定女孩子不能参加了,还不是那些男人规定的?又不是老天爷规定的。”大美道,“朝中这些男人,都没有我爹的心胸。”
秦凤仪微微一笑,心下却是有数,他于北疆地理形势只是泛泛了解,论北疆用兵经验,远不及平国公。要说秦凤仪最正确的决策,就是对平国公的信任了,正因为秦凤仪采用了平国公的出战计策,再加上赶上了北蛮王病重的时候,才有此北疆大捷。
大美挑眉道:“我倒不是一定得去,我就是看不惯那些个男人一副‘这是男人的事儿,女人不能参与’的模样!越是不叫我参加,我就越想参加。我还非得参加给他们瞧瞧不可!”
秦凤仪认为平国公此言为谦逊之语,平国公却是实打实说的是真心话。北疆之战,秦凤仪几乎通盘用的是平国公制定的军略军策,所以有人瞧着,好似此战仍是平国公的战功。平国公却十分明白,倘没有秦凤仪亲到北疆,碍于北蛮人拿出景安帝的信物相威胁,一日没有景安帝十成十不在北蛮人手里的确定,他们一日不敢放开手脚对北蛮用兵。何况,秦凤仪的到来安定了北疆军心。而且君王能对正确的决策加以信任,这便是君王最大的好处了。
裴太后除了跟秦凤仪处不好关系,其他秦凤仪家的几个重孙重孙女,裴太后都很喜欢。裴太后就问大美:“那祭天有什么好的,大冷的天儿,京城可不似南夷暖和,咱们在屋里烤火多好,何必去受那个冻?”
其实,秦凤仪安的不仅是北疆军心,还有平家之心。如今,虽则是降了爵,平国公倒感觉较以往越发安适了。
王妃倒是很通情理,不过王妃早叫她闺女给买通了,大美为了收买她娘,赶了好几天工给她娘打了个络子,早说好了,叫她娘偏着她。非但把她娘收买好了,大美还去宫里把裴太后一并收买了,大美跟裴太后说起此事时就说了:“说不准那些个老大人在我爹那里讲不通,就来曾祖母这里聒噪呢。曾祖母你可得偏着我说啊。”
有此北疆大捷,秦凤仪的帝王生涯开展得极为顺遂。似乎连上苍都格外偏心这位俊美的藩王,秦凤仪登基以来,大景朝都跟着顺风顺水,风调雨顺起来。
但能劝还是要劝一劝的,郑老尚书就想着,镇南王是个出名的惧内,王妃一向明理,镇南王这里走不通,不如去跟王妃说一说此事。
唯一让人心系挂念之事便是:太上皇,究竟还在不在人世。
于是郑老尚书反而叫李钊给劝了一回。归根结底,郑老尚书未将此事视为大事。
人们这么关心太上皇,倒不是有什么别的想头。主要是,如果太上皇还在,咋依旧是找不见呢?如果太上皇不在了,那么,咱们得准备给太上皇破土发丧准备谥号啊!
不过想想郡主自小在那荒僻之地长大,不大通京城礼数也是有的。郑老尚书就想让李钊劝一劝镇南王殿下,李钊道:“我岂是没劝过的,只是殿下那个性子,老相爷也知晓,哪里是个劝得动的?他最疼郡主,又不是什么大事,何不令殿下顺心,这也大过年的了。”
其实,不仅是朝臣们记挂着太上皇,景安帝一直没有音信,连秦凤仪都有点怀疑自己的感知了,私下同媳妇儿道:“难不成,是我感应错了?不大可能啊。而且我可不只是有感应,明明是有实实在在证据的。”
郑老尚书心说:可看不出郡主过两年会不去的。
李镜先时不好打击丈夫,如今太上皇的事都快过两年了,丈夫的帝位稳若磐石,李镜便把心中的疑惑说了,道:“你那证据,到底准不准啊?毕竟你见着太上皇时,太上皇已经故去好几天了,身体多少总有些变化,何况是那个部位。”
李钊一笑:“其实处惯了,就觉着,夷人汉人都差不离,他们亦是一心向往咱们汉人的。在南夷时,因地方穷困偏僻,女子多是与男子一样耕作,故而女子多泼辣些。郡主年纪小,可懂什么,小孩子家,也就这两年的兴头,兴许过两年,让她去她还不去哪。”
“我能连这个都不知?当时我寻了个死囚,照样炮制了一遍,然后测量了尺寸变化。我不可能弄错的,而且我的感应一向超级准的。”
郑老尚书又道:“咱们京城,与南夷风俗到底不同。李尚书当初该劝一劝殿下的,虽是要汉夷融合,还是要夷人知道咱们汉人的礼仪教化得好。”这不是把咱家郡主同化成夷人了吗?
秦凤仪一定要这样说,李镜只好道:“那便再等等吧。”
郑老尚书颔首:“原来如此。”
秦凤仪再一次见到景安帝是在第二年的八月了,八月初一是景安帝的生辰,秦凤仪以往对景安帝各种不待见,但自北疆一战,秦凤仪当时完全奔着即使景安帝在北蛮也不管此人死活的打算的,那时,秦凤仪觉着,两相算是扯平了。
所以,尽管李钊也是接受的正经儒家教育,但在这女子祭天一事儿上,他早就习惯女子参加。
故而景安帝寿辰的日子,秦凤仪带着大阳去天祈寺给景安帝烧香。
李钊也不能说他外甥女就是要去,然后他妹夫宠爱闺女,就带闺女去了。李钊道:“南夷那边的风俗,老相爷也知,南夷为百族混居之地,尤其土族山民,极重母亲姊妹,他们那里,但凡有祭祀之事,皆男女一同视之。还有一族中,因无男子,爵位便要传给女子的。南夷本地汉人,亦不似京城这里风俗。郡主自小在南夷长大,又是孩子心性,有这样的热闹事,便一同跟着去了。如今来了京城,倘不叫她去,她是要伤心的。再者,在南夷祭天也不只郡主一个女子,严郡主先前未封郡主时便有战功在身,正经南夷武官,她亦是与我们一道随殿下祭天的。”
大阳正是少年,烧过香,默默地为祖父的平安祷告了一回,就由知客僧引着,去寺里赏玩风景了。秦凤仪有些累,去禅房小憩,正睡梦中,秦凤仪就隐隐听到有人唤他,蒙眬中,秦凤仪睁开眼,便见白雾隐隐中,一个熟悉的身影缓步而来。秦凤仪吓得当即一屁股坐了起来,难以置信道:“我的妈呀!你怎么来了?难不成真出事了!过来给我托梦?”
郑老尚书问:“不知这是有什么缘故?”
秦凤仪以为见了鬼。
郑老尚书见劝不过也没跟秦凤仪硬扛,找了新晋的工部尚书李钊说了这事。李钊一听就发愁,与郑老尚书道:“老相爷有所不知,殿下这些年在凤凰城祭天,郡主一向都是跟着去的。”
这委实怪不得秦凤仪,看那惨白的面孔,看那虚幻的白烟,看那若隐若现的身形……倘若不是秦凤仪还有些胆量,换第二个人非吓瘫了不可。秦凤仪倒还挺得住,反正景安帝不是外人,便做了鬼,也不会对他如何。
为着大美能不能参加祭天之事,礼部卢尚书看秦凤仪冥顽不灵,一副昏头做派,险些又要辞官。还是郑老尚书劝住了他,秦凤仪除了想叫闺女参加祭天之事外,政务上颇为清明。而且对内阁一向信重,尤其有先前大皇子执政时的对比,更是仁厚稳妥,以郑老尚书的老辣眼光来看,秦凤仪因有就藩十年治理南夷的底子,他对于政务民生极其了解,手段更是刚柔并济,底下人根本糊弄不了他。而且秦凤仪入城以来,约束兵士,安驻宫外,这京城内外,与当初陛下在时也不差什么。郡主要跟着祭天,虽有违礼法,可能做到内阁首辅的,又有哪个是拘泥之人呢?尽管郑老尚书也是激烈反对,其实心下并未将此视为要紧大事,更何至于要辞尚书之位呢?
景安帝听到秦凤仪的话,依旧面无表情着一张惨白的脸道:“朕来看看你。”
如今,内阁得给这句评语加个前提了,那就是,镇南王没犯病时。
“你是不是不放心江山社稷啊?”秦凤仪过去两步,景安帝后退两步,轻声道:“今阴阳两隔,你身上天子之气,离得过近,朕受不住此纯阳之气,怕会烟消云散。”
原本内阁觉着,镇南王英明果断,尤其如今北疆打仗,陛下行踪不明,朝中有镇南王坐镇,那真是样样安稳。
秦凤仪连忙不敢再上前,景安帝看他赤脚站在床畔,又担心地上冷,怕冻着儿子,道:“凤仪,你回床上坐着吧,朕这样与你说说话便好。”
秦凤仪老怀大慰,深觉闺女贴心!于是他更不肯让步了!
秦凤仪便又回床间坐着了,问景安帝道:“哎,你是不是地下钱不够花了?”他一直以为景安帝没死,所以这些日子,除了先前在南夷做做戏,委实没给景安帝烧过纸钱。秦凤仪是真没想到景安帝死了,不然,说什么也不能叫景安帝在地下穷困着啊。
大美仰着与她爹肖似,只是五官线条比她爹更柔和的小脸儿,道:“我当然知道啦。爹你一定要挺住,千万不能退缩。要是有什么不好办的事,只管跟我商量,我给爹想主意。”
景安帝木着脸不说话,秦凤仪就絮絮叨叨地跟他说开了:“江山社稷不用记挂着了,都挺好的。虽然你留下了个烂摊子,我也都帮着整治好了。唉,我一直以为你没事呢。你怎么真出事了啊,到底叫谁害了啊?不会真的就叫大皇子害的吧?他能害了你?快跟我说说,到底是哪个下的手,我好给你报仇去!”秦凤仪虽则一直与景安帝不睦,但如果景安帝这么枉死,秦凤仪也不会坐视。
秦凤仪直乐:“哎哟,闺女你还知道新官上任三把火呀?”
景安帝的声音虚虚实实地传来:“朕,一直想你。”
秦凤仪把礼部气得不轻,大美消息非常灵通,得知礼部不让她跟着参加祭天的事,大美心眼儿颇多,私下跟她爹道:“爹,我听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你这刚来京城,这朝中的大臣可不似咱们南夷的官员一样,都是爹你提拔安排的。他们仗着官位高,难免就要拿捏你呢,你可不能认输,不然,他们知道你好说话,以后还不得事事他们说了算?但凡你不如他们的意,他们就得跟你较劲儿了。”
秦凤仪心里也很是伤感,景安帝这人,在世时,秦凤仪对他是没有半点儿好感,但知道景安帝去了,秦凤仪心里又很不好受。秦凤仪道:“我以为你还活着呢,没想到你真的出了事。唉,如今虽说阴阳相隔的,你要是想我,就来看看我吧。我也怪想你的,大阳也总念叨你呢。”
秦凤仪不爱听这话,对礼部道:“你们懂个甚规矩!我们皇家,那是跟老天爷一家子的。陛下人称天子,陛下是老天爷的儿子,我就是老天爷的孙子,我们大美就是老天爷的重孙女,重孙女跟着祭一祭做老天爷的曾祖父,怎么就不成啦!这是我们自家事,你们怎知道老天爷不答应啊?嘿,我还告诉你们,我们祖宗早就答应啦!”
对着景安帝的“鬼魂”,秦凤仪难得心软了,又问:“到底就叫谁害了,快点跟我说一说,我好去帮你报仇!”
于是礼部不同意,说不合规矩。
景安帝道:“朕以为,你还怨着朕呢。”
然后在礼部拟祭天名单时,秦凤仪就命加上他闺女大美。当然因为小孩子都很爱凑热闹,哥哥姐姐都去,双生子、小五郎自然也要去的,于是秦凤仪就把他家孩子都加入随行名单之上了。大阳和双生子都是皇孙,尤其大阳还是正经册封的世子,跟着参加祭天没什么,但大美不成啊!这是个丫头啊!不要说郡主,即使是公主也没有跟着祭天的理啊!
秦凤仪别别扭扭道:“人死百事消。你这都往那头儿去了,我怎么还会记着那些事。再说,当初,北蛮用你来威胁朝廷,我也没顾得你是不是真在北蛮便出兵了。你不会就死在北蛮吧?”秦凤仪说着,脸都有些泛白。
他爹根本没多想,一口就应了,想着,不就是祭天嘛,宝贝闺女想见识一下,就见识一下呗。
景安帝摇摇头:“朕就是不放心你……”“我挺好的。”秦凤仪道,“你这好不容易来一趟,多待会儿,等会儿大阳就回来了。他可想你了,你也见一见大阳。”“朕就是不放心你……”“我挺好的。”“朕就是不放心你……”
这回,她爹要在京城祭天,大美早就提前问了:“爹,我听说京城人祭天更盛大,我能不能跟着一起去,长长见识?”
“我挺好的啊!”秦凤仪想着,这阴阳两隔,人就变笨了还是怎么?景安帝这说话就很不如以往明白了,不过秦凤仪想着,景安帝大概往阳间来一趟不容易。而且到了地下还这么牵挂自己,秦凤仪心里还是有些感动的,问:“你不放心我什么啊?”
秦凤仪这闺女也很奇特,要说大美,其实不是个骄纵的性子,不过她也很有她爹的小倔脾气,像先时她爹在凤凰城祭天啥的,大美从小就要跟去的。先时凤凰城的官员也不大乐意,不过凤凰城基本上是秦凤仪的一言堂,他说啥是啥。他说要带闺女,旁人也无法。于是大美一直是跟她爹一道去的,反正,有她哥大阳参加的场合,就得有大美啦。
“朕想听你叫声爹。”秦凤仪:“……”
要知道,秦凤仪是个女儿奴,他四个儿子,就一个闺女,拿着闺女宝贝得不得了。当然儿子们他也很宝贝,但是,秦凤仪一向认为,女儿要更娇宠一些才好。所以,秦凤仪对闺女,向来是有求必应的。
秦凤仪不说话,景安帝就惨白着脸,直勾勾地盯着秦凤仪。秦凤仪叫景安帝看得有些不自在,景安帝继续嘟囔:“朕就是不放心你……”
不过这临祭天时,又发生了矛盾。
秦凤仪有些张不开嘴,嘟囔道:“这也从来没叫过,怎么叫得出口啊?”
秦凤仪心说:就等着你们这话啦。于是秦凤仪假惺惺地做出个无论怎么推辞都推辞不掉的模样,答应了代为祭天与祭祖之事。
景安帝很机灵地道:“你以前就叫过景川侯爹,不也叫得顺嘴儿得不行?他那不过是岳父,你都能叫出来。朕这亲爹,反而叫不出来了?”说着这话,便一直与景川侯君臣相宜,景安帝也禁不住有些醋意。
郑老尚书连忙道:“万万不可,正因陛下不在京城,此事更不可免。”礼部卢尚书亦道:“陛下不在京城,可以殿下与诸皇子代为祭祀。”
秦凤仪嘴巴嚅动两下,实在叫不出来。秦凤仪干脆道:“行啦,心里知道就行了呗。难不成,还要大叫大嚷不成?”
这事尚未琢磨出个结果就有内阁过来请教他冬至祭天的事,还有年下祭祖啥的。秦凤仪道:“陛下未在京城,就免了吧。”
“不用大叫大嚷,朕耳朵又不聋。”
秦凤仪琢磨一会,只可能是三个人,一则是裴太后,二则平皇后一系,三则便是裴贵妃。
秦凤仪原也没怀疑,他当真是以为景安帝从地府来了阳世,可这么说着说着的,秦凤仪就觉着不对劲了。主要是,景安帝脸虽则白,那白烟也飘得悠悠荡荡挺有气氛,但是,阳光正好,秦凤仪也不瞎,他定下神来,见着白烟笼罩的景安帝竟然拖出条影子来。秦凤仪一寻思,不对啊,都说鬼是没影子的。秦凤仪一生疑,光着脚就跳下了床,向上一蹿,便扑到了景安帝身上。秦凤仪突然行动,景安帝委实没料到,给秦凤仪扑了个结实,秦凤仪两手往景安帝脸上一摸,不对啊,热的!
李镜道:“这不好说。”
秦凤仪便是个傻的,也知道给景安帝耍了,何况,秦凤仪半点儿不傻,秦凤仪气得,这要是换第二个人,他非动手不可。以前,秦凤仪也跟景安帝挥过拳头,但自北疆之战后,秦凤仪就有些挥不下去了。可不出了这口气,秦凤仪非憋死不可,他气得脸都青了,低头便往景安帝脸上啃了一口,景安帝大叫:“哎哟,我说,臭小子,哎哟!”
秦凤仪回家同媳妇儿念叨当初他被俩宫人诬蔑之事,道:“老虔婆说不是她干的,你说,她这是糊弄我呢,还是说真不是她干的?”
秦凤仪这一口咬了个结实,景安帝拉都拉不开,叫秦凤仪在脸上咬出两排大牙印,景安帝才算把秦凤仪从身上拎了起来。景安帝脸上直抽抽,一面擦着脸,一面道:“看你这激动的,难不成不高兴朕回来!”
秦凤仪再问,裴太后却是不知了,道:“我不过为皇帝掌后宫罢了,你们宫宴,是在前朝太宁宫宴饮。当初发生那事,我也很震惊。”
秦凤仪呸了一口,哼一声,别开头去。
裴太后摇头:“那时,我已知你的身世,焉会行此事?”
景安帝拉着秦凤仪坐在床畔,认真道:“朕是真的不放心你,才回来看看你。”“看我做什么?只管继续装死呗。”秦凤仪冷哼。这叫什么人啊,一国之君,竟然装鬼!
秦凤仪怀疑道:“当初我在宫宴饮酒,那两个坏我名声的宫人,不会也是你安排的吧?”
景安帝叹道:“朕当年,委实没料到他会真对朕下手,朕当时,几番凶险……”
秦凤仪心说:天雷怎么没霹死这老虔婆啊!
秦凤仪才不信这鬼话,道:“江西有三皇子,有严大将军带的十万禁卫军,你找哪一个,不能平安?”
裴太后道:“皇帝并不知晓,他那时已经很喜欢你了,当初哀家提议,他并不同意,说你是正经科举出身的文官,舍不得你。还担心你有危险,让平岚多留心。事后他方晓得的,你一定很奇怪这事为什么查来查去没了消息吧,便是因如此。”
景安帝沉默片刻,方轻声道:“这话,朕只与你说。朕当时,不能确定究竟是谁下的手?朕毕竟在江西,毕竟身在禁卫之中,仍是遇袭。朕当时,除了你岳父,无一人可信。”
秦凤仪到底不是笨蛋,相反,他思维相当敏锐,立刻就想到了当时的情形,还真与这老虔婆说的有些像。秦凤仪问:“这么说,陛下也是知道的?”
秦凤仪瞥景安帝一眼,道:“这么说,你连我也不信了?”南夷就挨着江西,景安帝再信不过别人,到南夷来总能保得平安。
裴太后道:“那不过是场戏罢了,真杀你,你还逃得掉?那会儿正赶上宗室改制,你得罪了大把宗室,他们却不肯在宗室改制上让步。我着人做出刺杀你的模样,无非想给宗室施压。毕竟那时你遇刺,九成九的人得怀疑是宗室暗中下的手。他们再不同意宗室改制之事,朝廷便可就你遇刺之事发难宗室,削一削他们的势力,改制之事便容易了,并不是真要把你杀了。”
“最不信的,便是你。”景安帝此话一出,秦凤仪险些当即翻脸。景安帝握住秦凤仪的手。温声道,“凤仪,当初让你就藩南夷,既有保全你之意,也有要看一看你才干的意思。你若是不能治理南夷,封藩在那里,因南夷荒僻,想必后继之君也不会多作计较。你若是能将南夷治理好,这便是你的根基。后来,你收复山蛮,打下交趾之地,夺云贵土司之权,这里头,有你的治世才干,也有朕的纵容。”
秦凤仪一副马上要吐的模样,他真怀疑裴太后是不是眼神有问题,道:“别说这些个没用的,你要不老实,就是他还活着,如今也是天高皇帝远,可别怪我对你不客气!当初,你既不知我的身世,更犯不着派那么些刺客杀我吧?”
“当然这里头,有朕的私心,也有朕的公心。”顿一顿,景安帝继续道,“天下兵马,为首者便北疆十万强兵,其次为京师禁卫军,但禁卫军鲜少战事,尽管强兵利甲,朕却是心知,论战力,禁卫军远不如北疆兵。朕是盼着西南能出一支强兵的,一支能与北疆兵抗衡的强兵。你以为你令柳宪私炼军械的事朕不知道吗?朕早便知,不过故作不知罢了。”
裴太后轻叹:“宫里,都是这样的人。”说着,她一双苍老的眼睛望向秦凤仪,“你不是这样的人,所以,皇帝才这样喜欢你吧。”
“你一直认为,朕当年在交趾说的话是试探你。”景安帝望向秦凤仪,眼中既有欣慰也有些说不出的黯然,“朕的确是在试探你,却不是试探储君之位,朕是试探你有没有可能与朕和解。可是你没有丝毫犹豫便回绝了朕,凤仪啊,你回绝的并不是储位,你是在告诉朕,你不打算以和平的方式登上帝位,可是?”
秦凤仪真给裴太后这无耻且直接的态度噎着了,气道:“这么说,你还有理了?”你个老虔婆!秦凤仪讽刺道,“陛下这些年是怎么待你的?你还不是全因他才享了这些年的福!他不明不白地死了,真难为您老还活得这么冷静、睿智!”
秦凤仪自不会承认,硬邦邦地道:“也就你把皇位当成命根子,不怕告诉你,我还真没放眼里。我与你说,我就是率兵来了京城,当时大家都说你死了,我就认定你没死。我当时也没有去登基做皇帝。是后来,北蛮那事儿,我才登基的!”
裴太后道:“怀疑有什么用,皇帝去得突然,大皇子监国在先,你一向与我不睦,我就是要给皇帝寻一个公道,也得先在这乱局中站稳脚跟。”这话翻译过来就是,老娘得先保住自己再说其他!
“可你与朕说,你不为储君,但你权掌西南半壁,你外有海贸、北有与天竺等国源源不断的贸易往来,西南之地赋税占国税大半。你告诉朕,你不为储,以后朕传位给谁,哪位皇帝能容下你这样权掌半壁江山的藩王?”
秦凤仪问:“但你不可能没有怀疑过吧?你就没想过给陛下报仇?”
秦凤仪毕竟早已不是当初懵懵懂懂的少年,竟叫景安帝问了个正着,没话答,只得翻个白眼道:“随他们容不容得下!难不成,为着他们痛快,我就得活到泥里去?”
这要是别的亲娘,听到孙子怀疑她害了儿子,那不得气晕!裴太后完全没有半点儿愠怒,冷然道:“儿子做皇帝,我是太后。孙子做皇帝,人家有自己亲娘,我会害自己儿子?”
“是啊,你能不想,你能随他们怎么办,反正你是实权藩王,你兵强马壮,你带兵还有点本事。你不怕,是因为,你比他们都强。”景安帝道,“但朕身为一国之君,不能不想。朕可以削你的藩,可以限你的权,甚至可以在你回京觐见时将你扣在京师……为后继之君扫平障碍。”景安帝一双眼睛望入秦凤仪眼睛深处,温声道,“你是朕一手教导出来的,朕看着你一步步走到今日。有你这样出众的儿子,朕多么得意,朕怎么舍得拆掉你的羽翼……朕,舍不得……”
秦凤仪听她这口吻就来气:“哎哟,听你这么说,当初想必也知道大皇子对陛下下手之事吧?我忖度一下,你俩不会是一伙的吧?”刺了裴太后一下。
秦凤仪心里滋味怪怪的,有些热,又有些发酸。
裴太后叹道:“凤仪,你如果以党争来分辨朝臣,这就太狭隘了。皇帝当年登基,朝中大员,不说别人,就方阁老先前也曾与先太子亲近,如今的郑相、卢尚书、商尚书,都是自先帝朝过来的,他们一样曾与先太子、晋戾王相识。大臣嘛,当用则用,其他势力也是一样。”
“你又不肯与朕和解,不肯接下储位。你成长得这样快,又长得这样好。”景安帝似是感慨,又似是欣慰地一叹,“朕与你说过,自朕登基之日起,这一生便只有两件事,一件是将江山治理好,不愧祖宗;另一件便是,为咱们大景朝的江山寻一位有为的即位之君。这话,并不是假话。你不慕帝位,这很好。你以为,朕就把帝位视为身家性命吗?朕生在皇家,朕当年,为着帝位,也做过许多有违良心之事,但在江山已有了合适的储君人选,朕并不贪恋这天下至尊权柄。朕所希望的,一直便是江山能有更好的归属。朕所希冀的,一直都是,这江山,这天下,能被比朕更出众的人所掌。”
秦凤仪忍不住道:“看来,你早就与晋王残党有关联啊。”
“凤仪,你从来不以朕这个父亲为傲,甚至,在心底鄙弃朕的为人。”景安帝眼中闪过一抹流光,似泪光,待秦凤仪细看时,景安帝又恢复了往昔的平静,认真道,“但朕以有你这样出众的儿子为傲。你很好,没有成为朕,你这一生,光明磊落,堂堂正正。你注定会成为超越朕的一代帝王。你真的很好。凤仪,朕,很欣慰。
秦凤仪根本不信这鬼话,不客气道:“哎哟,他是你的亲兄长,他不清楚?”“凤仪啊,你还是太年轻了。”裴太后淡淡道,“没有什么关系是永恒的,像裴国公,他虽是我的兄长,当年皇帝登基时,他亦是出过大力气的。但皇帝与哀家也报答了他。自从公爵稳固,他已无须再介入那些阴私之事。裴家这一代,唯裴焕颇有雄心。”
“凤仪啊,对于朕,这一生最成功的事业并不是成为帝王,而是有你这样优秀出众的儿子。”
秦凤仪冷笑,他为免牵连,裴家只拿了裴焕一支下狱,如今看来,这些人是拿他当猴耍的。裴太后虽则年迈,但脑子转得一点儿都不慢,道:“你莫多心,刺杀你的事,裴国公可能是闻了什么风声,才及时过去的,他对这件事知道多少,我也不大清楚。”
“朕将终生以你为傲。”
就是不知道彼此间的血缘时,你也是国朝探花,以后的栋梁,不然当初如何会有裴国公凑巧救你?”
秦凤仪一直以有景安帝这样的生父为羞耻,但不得不说,两人之间还真有些血脉相传的意思。起码,这口才上,秦凤仪与景安帝完全是一脉相承。
秦凤仪气道:“你是不是特希望我死啊?”“说这些气话作甚。”裴太后道,“虽则你我关系平平,咱们终是有血缘关系的。
要是搁十年前,景安帝这话,还当真能感动秦凤仪。便如今,秦凤仪听着,心里也不是没感触。不过秦凤仪到底不再是以往与景安帝亲密无间、全心仰慕的少年探花,好在,他也没再跟景安帝翻脸,道:“说这个做什么。你与我实说,这些年到底到哪儿去了?”
秦凤仪自认为携正义真理去的,结果他真是见识到了老牌政客的脸皮。裴太后听秦凤仪提及当年刺杀之事,面上没有半点儿吃惊啊愧悔啊之类的情绪,只是淡淡反问:“你死了吗?”
景安帝先洗漱了,脸上上了药,还照了照镜子道:“真是一嘴狗牙。”秦凤仪翻个白眼:“再废话还咬你。”
秦凤仪说到做到,说去就去。
景安帝纵是巧舌如簧,也受不了秦凤仪这个张嘴就咬人的毛病。秦凤仪问:“你这平安了,我岳父呢?”
“我去就我去!”
景安帝往外努努嘴,秦凤仪嗖地便出去了,就见景川侯正站在一株硕果累累的石榴树下,与景川侯相对峙的便是秦凤仪的近身侍卫。秦凤仪欢呼一声就扑了过去,景川侯眼角眉梢晕染出层层笑意,伸手接住秦凤仪,拍拍秦凤仪已经能为家人遮风挡雨的脊背,笑道:“都做皇帝了,怎么还这样不稳重?”
李镜笑:“我不去,这样的坏人,我可不当,你去问吧。反正你早与太后不睦,你唱黑脸,我唱白脸。”
秦凤仪狠狠地抱了抱岳父,笑嘻嘻地道:“就是做了神仙,我也还是我啊。岳父,哎哟,岳父,你可回来了!可是把我想死了!”他又抱了回岳父!
“什么误会啊?”秦凤仪不爱听这话,道,“你明儿进宫去帮我问问,有什么误会让他派了七个刺客来杀我!”
秦凤仪跟岳父肉麻了一回,方拉着景川侯屋里去了。景安帝看秦凤仪对景川侯那亲热劲儿,笑道:“景川侯还没回家呢,先让你岳父回家吧。”
“这你想多了,太后娘娘那会儿定不晓得你的身世的。”李镜道,“不说别的,要是一早知晓你的身世,太后娘娘纵使有些想法,也不能自己动手。这里头,定有什么误会。”
“急什么!”秦凤仪说这二人,“你们一走好几年,要是想家还不早点回来啊。”秦凤仪殷勤得不得了,问:“岳父,喝茶?累不累啊,你说,早来了,你怎么还不进来啊。”他给岳父递茶递点心的,种种殷勤姿态,简直是把景安帝气个仰倒。景安帝心说:老子过来这半日了,也没见你给老子递茶递点心的。景安帝心下郁闷得要命,还要故作风度翩翩,醋兮兮地哑忍。
秦凤仪又一向是个多疑的,与媳妇儿道:“那会儿我可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呢,还是探花呢,你说,老虔婆是不是早晓得我的身世,想弄死我啊?”秦凤仪十分怀疑,最后他还来了一句,“幸亏我没住宫里去,不然,她还不指使人给我下药,毒死我。”
景川侯大概是许久不见女婿,一向冷峻的脸上多了几分笑意,道:“好了,你就坐下吧,咱们好生说说话。”
秦凤仪真是气死了,他早就说裴太后那老虔婆不像好人,当年就不知干过多少欺负他娘的事,只是秦凤仪再也没想到,这老虔婆那么早就着人刺杀过他。
秦凤仪就要随便拣了把椅子坐,景川侯硬是把他押到床畔与景安帝同坐,自己在下首的椅中坐了,就听秦凤仪问:“岳父,你这几年到底去哪儿了?”
“什么?”李镜也惊了,“是太后娘娘?”“不是她是谁,裴焕都招了。”
“常听你说起海外风光,我随陛下去海外走了走。”
秦凤仪一挑眉:“老而不死谓之贼,你下次进宫问一问她,当初为何派刺客杀我。我就说当初怎么好不好的天降神雷劈了慈恩宫呢,原来就是她干的。”
秦凤仪一声大叫,吓得外头侍卫都跑进来了,秦凤仪摆摆手,令侍卫退下,瞪圆了一双桃花眼,捂着胸口直呼:“天哪天哪!你们去海外了!我说怎么哪儿哪儿都找不到你们!”
李镜叹道:“行啦,得过且过吧,太后娘娘也这般年纪了。”
秦凤仪连忙又问:“都去哪里了?”
秦凤仪听闻此事,颇为不以为意,撇撇嘴道:“不一定就全是欢喜,我就不信她没怀疑过大皇子,瞧瞧她在大皇子主政时做的那些个事,可不似有半点儿要为陛下寻一个公道的。”
景川侯微笑道:“远至欧罗巴,还有一些地界儿,地方是极好的,只是都蛮荒了些。”
李镜为人细致多谋,思量过后,就在进宫时私下透露给裴太后知晓了。李镜将细节处一说,裴太后当时的神色……李镜回头与丈夫道:“真是天下父母心,我第一次见太后娘娘喜极而泣。”
秦凤仪羡慕得两眼放光,直搓手:“哎哟哎哟,那你们去了不少地方啊!”
大姐倒是没有同外人说去,大姐只是来京城后先追问了秦凤仪此事,秦凤仪将其间蹊跷细细地与妻子解释了一通,如今,李镜也是将信将疑了。
景川侯继续微微笑,秦凤仪已是羡慕得不得了,他还时不时拿小眼神瞥景安帝一眼,心下可惜地想,若不是景安帝人品靠不住,他真是宁可把江山还给景安帝,然后带着媳妇儿孩子跟岳父一道出海。不过鉴于景安帝的人品,秦凤仪还真不能把皇位还给他了。
裴太后听李镜说到“生死未明”四字,就惊呆了,顾不得其他,连忙问李镜到底是怎么回事。李镜其实也是才知道不久。要知道世间是没有秘密的,尤其是秘密在秦凤仪嘴里的时候。秦凤仪能告诉李老太太与俩小舅子,还特意叮嘱不要再告诉其他人了,然后第二天大舅兄就晓得了。而李钦,南下接姐姐外甥进京的,凭李镜的精明,自然能看出弟弟身上的破绽,都不用逼问,李钦就悄悄地跟大姐说了,说完后,还特意加上一句所有大嘴巴星人都会说的话:“大姐你可不要与外人说去啊。”
于是只能先在脑子里过把瘾,秦凤仪连声催促道:“岳父你赶紧与我说说。”
对于住在宫外的事,李镜倒是支持丈夫的,笑道:“祖母的意思,自然都是为了我们好。相公那个人,别看平日里说起话来瞧着像是个伶俐的,有许多时候,他其实是个体贴人心的,偏生不晓得怎么说。像祖母说的,在宫里,一则咱们祖孙亲密,二则理政也方便。只是相公毕竟是封藩的藩王了,已是不同于宫里的皇子们,各有宫院。倘是因监国便住进宫里,反而不合规矩,叫势利小人看在眼里,得说相公放肆了。往日里,藩王进京,也都是住在宫外的,正因相公守规矩,他才不肯住进宫来。再者,他那人,其实是有些不好意思,父皇生死未明,后宫多是母妃,以往父皇在时,他过来倒没什么,今父皇在外,他毕竟是成年皇子,又是监国的身份,方不敢轻来后宫的。如今我来了京城,只要皇祖母不嫌我聒噪,我每日都来给皇祖母请安。”
景川侯道:“这要说起来,岂是一时一刻能说完的。我们此次回京,是要住些日子的。来日方长,何必急于这一时一刻?”
因着李镜带着孩子刚到京城就来慈恩宫请安,裴太后自然要设宴,宴席之后,打发孩子去玩儿了,裴太后方与李镜说起私房话来。说到秦凤仪的冷淡,裴太后叹道:“我这把年纪了,也不盼着他能想通了。只是他住在愉亲王府,也不合规矩呀。宫里这么多的屋子,哪里就不能住了?即使不爱跟哀家见面,不过来就是了,到底应该住宫里的,一则是咱们皇家的气派,二则他理政也便宜不是?愉亲王府,到底窄巴了些。”
秦凤仪一想,倒也是这个理,又忙令人把大阳叫回来,见一回祖父和外祖父。
裴贵妃笑道:“都是应当的,小六如今也大了,镇南王不能亲去接你们,大阳还小,他既是做弟弟的,又是做叔叔的,跑跑腿还不是应当。”
大阳与景安帝感情好,祖孙见面,亲近得很。大阳还激动地飙出了小泪花,一面擦眼泪,一面道:“我爹一直说祖父你没事,我也信祖父你肯定没事的。”又与外祖父相见。景川侯见礼,大阳连忙扶住外祖父,大家一道坐下说话。大阳不愧是他爹的亲儿子,父子俩说的话都差不离,无非这些年祖父去哪儿了,当初是谁害的祖父云云。大阳还很会给他爹刷好感,道:“我爹也一直记挂着祖父,今天是祖父的寿辰,祖父一直没消息,我爹特意带着我过来给祖父烧平安香。”
李镜笑道:“这次来京,一路上多亏了六殿下。”三皇子并没有与他们一并来京城,而是在收到秦凤仪的信后留在了封地豫章。所以,沿途多是六皇子带着大阳打理外务,尤其现下大家都知道秦凤仪把大皇子干掉了,一路上那些个地方官,那个巴结哟。这些个官场往来,李镜是没有办法教导大阳的,好在六皇子一向八面玲珑,对大阳颇多指点。而且六皇子小时候就与秦凤仪、李镜关系很不错,所以,李镜见到裴贵妃时对六皇子亦不吝夸赞。
秦凤仪还死不承认道:“哪里哪里,我就是今儿闲了,随便带你出来逛逛。”
李镜、大公主带着凤凰城的诸多女眷来京,第一个好处自然是夫妻团聚,第二个好处就是李镜的到来全方位地缓和了秦凤仪与宫里的关系。自裴太后到裴贵妃,对李镜的到来表示了热烈的欢迎,尤其裴贵妃,拉着李镜的手道:“小六多亏了你们照顾。”
景安帝笑道:“我知你爹的孝心。”见孙子长高不少,而且面容俊秀,英气勃发,景安帝愈看愈是喜欢,尤其,孙子与自己关系好啊。先时没享受到的嘘寒问暖、端茶倒水的待遇,在孙子这里都享受到了。大阳见祖父穿戴不及往昔,虽则衣料也不差,却是不能与宫里的上品相比,就很心疼祖父吃的苦。
大阳虽不是老天爷,但今时今日,他爹在京城的地位与老天爷也差不离了。
大家在天祈寺里叙了回寒温,便起驾回宫了。
大阳给他们聒噪得不得了,道:“我又不是老天爷,哪里晓得哪天下雪。”
景安帝问了些裴太后的事,秦凤仪从不与裴太后相见,亦不去裴太后宫中,哪里知道裴太后好坏,只是道:“挺好的。”大阳却是每天都要过去的,一则因着是曾祖孙的亲缘,二则,裴太后与秦凤仪关系寻常,自然会对大阳几个曾孙曾孙女表现亲密。秦凤仪有一样好处,他虽不待见裴太后,却从来不会与孩子说裴太后的不是,也不会阻止孩子与裴太后相见。故而大阳对曾祖母很清楚,道:“曾祖母身体都好,就是记挂着祖父。今儿一早上还念叨祖父了呢,还说她宫里备下寿面,等我回去一起吃。”
说到京城的雪,即使是大美也很期待。于是一家子做了很多大毛衣裳小毛衣裳的,就等着到了京城下雪穿了。结果到京城的那一日,碧空如洗,晴空万里。虽然也冷得都穿上了毛衣裳,但连个雪渣都没见到,把大阳几个遗憾坏了,尤其双生子还不停四下张望地问大哥:“大哥,雪哪?雪哪?怎么没有雪啊?”
景安帝点头,又问几个皇子。“二伯王、四王叔、五王叔、六王叔都就藩了,七皇叔、八皇叔未成亲,也已经建了皇子府,住在京里。”大阳道,“这回虽然见不着几位叔王伯王,不过好几位堂兄堂弟都在宫里念书,我们都在一处的。”
双生子齐齐摇头,拉长小奶音:“没有。”“咱们这回到京城就得冬天了,你们能见着了。”大阳说得有鼻子有眼,其实,他也没有见过下雪。
大阳这实诚孩子,巴啦巴啦地就全与景安帝说了。大阳就在景安帝身边,还挑着帘子跟景安帝说京城的变化:“祖父,朱雀大街特别稳当了,是不是?”
双生子只有在很小的时候去过京城,早不记得京城什么样了,还跟大哥打听来着。大阳道:“京城很气派,不过没有咱们凤凰城新。咱们这里冬天都不大冷的,京城的冬天都会下雪,你们没见过下雪吧?”
景安帝笑道:“新修过了吧?”
这话听得双生子很不认同,咱们也不是女的呀。不过爹不在家,他们也只好听大哥的啦。
大阳点头:“是翻修的,现在可好走了,坐车一点儿不颠。”
大阳经历过祖父的丧仪,还有父亲和大伯之间的战争,如今也是大孩子了。这回要带着弟弟妹妹与母亲一起去京城,大阳就忙前忙后很有小男子汉的做派。用大阳的话说:“爹不在家,我就是家里的男人啦。”
大阳与他祖父絮叨着,秦凤仪就是同他岳父说话了,秦凤仪叽叽喳喳道:“自从我当了皇帝,这京城也跟着旧貌换新颜哪!怎么样,不能不服吧?哈哈哈哈哈,这就是本事!”说着还嘚瑟地抖了抖腿。
远在凤凰城的李镜并不晓得自己受到了如此期待,自从接到丈夫率兵进入京城的消息,李镜就开始收拾行李了。不过凤凰城是一大家子的基业,在丈夫未能登顶之前,李镜也要悉数安排好,方好带着儿女进京的。
景安帝、大阳:“……”
不得不承认,秦凤仪娶了个十分不错的王妃,一想到王妃的贤德,就是宫里裴太后也多了几分心安。反正她以后打交道的也是李镜居多,对于李镜,彼此间总是有几分香火情的。
大阳实在是没想到他爹是这样的人啊,这样说,多叫祖父没面子啊。
不过郑老尚书一想,这话倒也在理。
秦凤仪还嘚瑟地表示:“修路只是小意思啦!”他左右瞥景安帝、景川侯一眼,“外头日子不大好过吧,哎哟哎哟,瞧这穿的,也忒破烂啦!在海上都吃啥,我听说,海上可是连青菜都没的吃,受苦了吧?想念我们大景朝繁荣富庶的生活了吧?哈哈哈哈哈……后悔也晚啦!”
劝秦凤仪去亲近慈恩宫,那是别想了,正因为了解秦凤仪,方阁老也只能想到这等曲线救国的方式了——等王妃来京。
景安帝、大阳、景川侯:“……”
秦凤仪待方阁老一向特别,这次来京也是早早去方家拜访过的。方阁老听了郑老尚书的话,沉吟半晌道:“待王妃来京,就好办了。”
秦凤仪十分善解人意地道:“真不好意思哈,我说岳父啊,你说你这回来,爵位都给大舅兄了,你这也做不成国公了,以后只好做个太国公啦。”秦凤仪一向善待自己人,像大舅兄李钊,先时景安帝当政时,连个侯爵世子也没捞着,这回秦凤仪做了皇帝,直接给大舅兄提了公爵。而且景川侯不见踪影,秦凤仪便把爵位叫大舅兄袭了。
尤其在皇帝陛下生死未明之时,这可不大好。
秦凤仪还跟景安帝道:“景先生也是太上皇了哈!”景先生:“……”
郑老尚书明白,纵是将陛下找回来,下一任的帝位也非镇南王莫属了。再加上秦凤仪一来京城就又把他召回内阁任首辅,郑老尚书很知秦凤仪的情,不想秦凤仪因为与慈恩宫的关系为人诟病,为此,这位老尚书还找了自己的前任方阁老提起此事,想请方阁老劝一劝镇南王殿下。毕竟这不是什么大事,在郑老尚书看来,哪怕就去慈恩宫喝杯茶呢,外头人见了也得说是镇南王与慈恩宫祖孙融洽,结果秦凤仪就能犟到对慈恩宫不闻不问、不理不睬。
秦凤仪还指着车外车水马龙的热闹景象道:“景先生当年,没这么热闹吧?没这么繁华吧?没这么……哼哼,英明吧?”
秦凤仪听这话直翻白眼,一向放达的傅长史也很尽职尽责地提醒了一回秦凤仪,卢尚书都想直言进谏了。可秦凤仪要是犟起来,那真是天王老子也没办法的。
于是秦先生臭显摆了一路,做了太上皇的景先生给他这臭显摆得生不如死,真怀疑秦凤仪是不是早上出门时吃错了药。
非但愉亲王这样说,便是郑老尚书,也委婉地劝过秦凤仪,郑老尚书道:“长辈终归是长辈,陛下不在京城,就得殿下代陛下尽孝了。”
待得回宫,秦凤仪直接把人送到慈恩宫外,让大阳陪着景安帝进去,他自己转身去了中宫。
只是如果秦凤仪与裴太后关系冷淡到影响朝局就不好了,愉亲王就说过秦凤仪:“哪怕做做样子,对慈恩宫也不好太过冷淡。”秦凤仪来京这些日子,从未登过慈恩宫大门,这令慈恩宫脸上非常难看,进而影响到秦凤仪的风评。
景安帝母子相见时激动欢喜自不必赘述,秦凤仪欢欢喜喜地到中宫跟岳父说话去了。李镜见着亲爹,自是喜悦非常,秦凤仪笑嘻嘻地道:“我就说岳父没事吧?”
愉王妃能说什么,唯劝裴太后宽心罢了。主要是秦凤仪平日里瞧着好说话,可有时又非常不好说话。便是愉王妃,也只能敲边鼓地同秦凤仪转达一下裴太后对他的关心,再多的也不好多说了。
“你说得都对。”令宫人上了茶,李镜问,“父亲这些年去了哪里?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
裴太后简直是愁死了,秦凤仪带大军入城,入就入吧,好歹这也是老景家的子孙,她老太后的孙子。奈何秦凤仪是真与她不对盘哪!原本秦凤仪入了城,裴太后想着,怎么着秦凤仪都会住宫里的。身为一个老牌政客,裴太后自然有能与秦凤仪缓和关系的手段。结果世间竟真有此神人,秦凤仪以监国亲王的身份,硬是能住到亲王府去,裴太后气得没法,见天地宣愉王妃入宫说话诉苦。
景川侯刚想说,秦凤仪已抢了话道:“岳父可潇洒啦,他同陛下去了海外。哎呀哎呀,我原想着,待以后大阳登基后带你去呢,没想到,他们俩老头儿倒先咱们一步。”
当然,会这样想的,绝不包括裴太后。
李镜继续问:“父亲当年怎么同陛下去了海外?”
非但李钊做此想,即使郑老尚书这样修炼成精的老狐狸,心下亦是觉着,别看镇南王殿下瞧着不似个正派人,其实心地当真不错。
景川侯又要说,秦凤仪便将手一摊,做无奈状:“这话我问好几遍了,都不跟我说呢。”说着,他也眨巴着两只大眼睛盯着岳父。景川侯好笑道:“这有什么不跟你说的,你一会儿一个问题,都叫人来不及说。”
想一想,虽则秦凤仪一向与陛下不睦,但心肠当真是极好的。
秦凤仪便催促道:“快说快说!”
唉,想着妹夫真是个实诚人哪,若搁别人,这会儿既来了京城,怕早忙不迭地登基了,就自己妹夫,眼下不说登基,还急着找爹呢。
景川侯道:“当年,我与陛下被人追杀,我本想去南夷寻你,却阴错阳差上了出海的大船,索性就走了一遭。”
这般想着,李钊也安下心来,只是李钊心里总有个大不敬的想头,若陛下安好,那自家妹夫这皇帝……
秦凤仪敛了脸上的笑,问:“是谁追杀你们?在南夷之事,我竟然一无所察!”
李钊静下心想一想,怎么想都觉着大皇子这事不能怪秦凤仪头上,而且秦凤仪入京未入宫,大皇子的儿女都好好地养宫里呢,这已是仁至义尽了。
景川侯道:“这与你不相干,是在江西的时候了。你们不是外人,想也查到了大皇子背后的势力。陛下原想着,再无论如何,大皇子不至于动手。大皇子当年所为,很是伤了陛下的心,陛下索性撂开手。”
“有什么不喜的?谁叫他不出来的!别人要对我下手,难道我伸长脖子等人砍?”秦凤仪道,“再说,大皇子又不是我杀的,他自己非要死,谁拦得住?”自从兵入京城,哪怕景安帝还活着,秦凤仪就完全不在意景安帝的态度了。秦凤仪权掌西南这些年,只认一个真理,那就是,谁掌握军队,谁就掌握了大势。即使如今景安帝突然蹦出来,秦凤仪不信他会拿大皇子之事问罪自己。景安帝可不是这样的人。
秦凤仪白白眼,凉凉道:“那怪谁啊,大皇子还不是他一手教导出来的。”
有没有被骗的,李钊倒不在乎,李钊马上想到一件要紧事,道:“倘是咱们弄错了,叫陛下晓得大皇子之事,怕是不喜?”
景川侯叹道:“你如今也是做父亲的人了,当知手心手背都是肉。阿凤,父亲待儿女,固然有些偏爱,有些不甚满意,可说来,都是自己的儿女。你待陛下,该客气些。”
“那怎么啦!我还帮岳父擦背呢!”秦凤仪一副理所当然又得理不饶人的模样,“要不是我细致,今儿个咱们就被骗啦!”
“我哪里不客气了,还不是你们装鬼吓我!”他可是占理呢!景川侯好笑道:“原是想与你开个玩笑,不想你还当真了。”
李钊身为亲儿子,竟然叫秦凤仪这个他爹的半子给问住了,不晓得是不是恼羞成怒,忍不住道:“谁似你一般厚脸皮,那么大了还跟长辈一起沐浴!”谁有这种厚脸皮啊,他小时候也没跟他爹一起洗过澡啊!话说,我都没跟我爹洗过澡,你这个做女婿的哪儿来这么大脸啊!李钊气死了……
“谁能不当真啊!你们拍拍屁股走得痛快,哪里知道我有多担心!”秦凤仪道,“先前北蛮还说你们被他们俘虏了,叫朝廷拿陕甘之地去换!唉,我们这刚打完仗才一年多的时间。”
大舅兄正给秦凤仪做牛做马呢,按理,李钊正值父孝,怎么也该守孝的。先时秦凤仪忙着北征倒罢了,如今京城也进来了,局势也稳定下来了,秦凤仪就把大舅兄安排到工部了,领工部尚书一衔,任人唯亲,完全没提让大舅兄守孝之事。李钊听说他爹还没死的事,简直一刻都按捺不住,连忙过来问秦凤仪。要知道,李钊也是看过他爹的尸身的,身为亲儿子,他自认不会认错。只是待秦凤仪说出自己的怀疑,李钊也有些不确定了,秦凤仪则是一脸笃定:“我绝不会看错的,你想想岳父的尺寸,是不是不对?”
景川侯眉眼带笑:“与北蛮战事,我与陛下也听说了,以你的才智,当知我与陛下的性情,即使真受俘于北蛮,如何能忍辱偷生,更不会让你用国朝疆域换我们平安。”
秦凤仪在景川侯府说了岳父大人还活着的事,都没跟大舅兄说过。不过他告诉了李老夫人和两个小舅子,转眼大舅兄就知道了。
秦凤仪道:“说得轻巧,你只知道天下父母心,哪里知道天下儿女心,我可担心你们啦。”
是啊,世上同时见过龙小弟与景小弟的,估计也就亲王殿下一人了。
景川侯情不自禁地抚上秦凤仪的脸颊,这明明是女婿,可有时,景川侯就是觉着,这就是他的孩子。秦凤仪在岳父的掌心蹭蹭撒娇,景川侯不禁一乐。景川侯这一回京,秦凤仪心里欢喜得恨不能当下便张罗宴会庆贺。
郑老尚书都不晓得以什么表情面对镇南王殿下了。
不过景川侯多年未回京,秦凤仪虽则很想留岳父在宫里长住,也晓得要先让岳父回家,毕竟李老夫人等人定也盼着岳父回家呢。故而秦凤仪只是与岳父说了些思念之情,就放岳父回家去了。
秦凤仪不愿意说,含糊道:“我自有法子。”“还请殿下明示。”郑老尚书不问个明白是绝不罢休的,在他啰唆了半日后,秦凤仪委实受不了这聒噪,方勉勉强强地说了:“我与陛下还有我岳父都曾一起沐浴过。单独看那两具尸身,是看不出来的。可我与你说,陛下的龙小弟修长,尺寸是这样……我岳父的虽没那么长,但很饱满,尺寸是这样……可这两具尸身,正好相反。我见到尸身时,虽则过了几日,单独看是看不出什么,但一对比就很明显了。这怎么可能呢?我与你说,这等破绽,除了我,世上没第二个人能知道。三皇子、严大将军能知晓?”
秦凤仪没让岳父一个人回去,大舅兄李钊就在工部,工部衙门便在皇城旁边,叫人不过是令内侍跑个腿的事儿。何况是这样的大喜事,内侍跑工部一说景川侯回京了,李钊还以为听错了呢,待再细问了一回,原来真是亲爹回来啦!李钊提着袍摆便赶去了中宫。父子相见,除了彼此都有些激动外,碍于彼此性情原因,特别寡淡,一点儿都不符合秦凤仪的审美。秦凤仪还道:“大舅兄,你这么担心岳父,怎么见着岳父大人,就没话了?”他又对岳父道,“岳父你就不想大舅兄啊,他可担心你啦!”
郑老尚书到底老辣,肃容道:“请殿下恕老臣冒昧,三皇子、严大将军亦是陛下亲近之人,他们并未看出不妥,不知殿下是如何看出不妥来的?”
父子俩叫秦凤仪这么一搅和,越发没了激动之意,心情都平和了下来。李钊上前给父亲见过大礼,叙过寒温,便请父亲回家去见祖母和太太了,两人亦是很记挂着景川侯。
郑老尚书精神一抖,连忙问:“殿下当真能确定,那尸身并非陛下与景川侯。”“那是自然。”秦凤仪一向是很自信的。
秦凤仪不忘叮嘱一句:“岳父你回家好生休息,我明儿过去看你。”景川侯道:“明日我进宫便是。”
两人虽闹了回小别扭,也知国朝正是用人之际,镇南王殿下又是诚心请他俩出来,他俩也就继续为国朝效力了。何况,他二人为内阁重臣,眼下京城这个局势,没有不担心的。秦凤仪还私下同郑老尚书说了景安帝与景川侯之事,道:“平琳、闵氏等一干人,必要审问明白,我总觉着这事有蹊跷。陛下虽则人品不怎么样,但脑子很过得去啊,他比我还聪明哪,能叫这等小人害了?那两具尸身,我怎么看都不对。”
秦凤仪起身送岳父出宫,李钊道:“陛下、娘娘留步。”
秦凤仪对付这两人很有法子,让章尚书传话:“是不是要让我师父去请他们,他们才肯出山哪。”镇南王殿下的师父,众所周知便是现下方家的老祖宗、官场的老前辈、内阁的老相爷——方阁老啦!秦凤仪把这位官场老神仙搬了出来,郑、卢二人当下也不好再摆什么“不支国事”的谱儿了,皆出山各归各位,各司各职。
秦凤仪眯着大大的桃花眼,对大舅兄道:“你再啰唆,我就一直送岳父到家门口!”
秦凤仪让章尚书去办了,没想到,诏书到了郑、卢二人府上,两人还说身子骨老迈,不支国事,既已卸了一身重担,从此便颐养天年了。
李钊简直是拿秦凤仪没法,尤其是看他爹与秦凤仪那亲近劲儿,李钊都有种到底谁是他爹亲儿子的错觉。
章尚书心说:看来镇南王殿下果然早就与郑相、卢相有交情啊,章尚书道:“臣等这就拟诏书。”
待送走了岳父大人,秦凤仪直跟媳妇儿念叨:“真舍不得岳父回家……”念叨得李镜脑袋嗡嗡的,李镜好笑道:“明儿就见着了,看你这唠叨的。”她又问秦凤仪,“你不去太后宫里与陛下说说话?”
秦凤仪道:“郑老尚书跟卢老头儿不是挺好的,叫他们继续出来拉磨,正是用人的时候,他们倒清闲了,世上能有这样的好事?”
“有大阳呢。”秦凤仪才不会去裴太后那里。
秦凤仪与李老夫人说眼下事情不多,但其实事情还真不少。首先,内阁定员七名,如今只稀稀拉拉地剩下了四个。而且礼部、兵部、工部,三部尚书空缺,要补进大员,还是怎么,便是内阁也不敢做这个主,只得过来请示秦凤仪。
裴太后见着自己亲儿子,说了些母子间的思念后,母子私下说起话来,裴太后倒很实诚,道:“孩子都是极孝顺我的,皇后每天早晚过来问安。我这里,什么都好。”
李锋虽则没说,但眼神里透露出来的也是这个意思了。安抚好俩小舅子,秦凤仪方告辞回了愉亲王府。
裴太后有些郁闷的就是秦凤仪对她的冷淡,叹道:“皇帝就是这副性子,这也是人不能强求的,有皇后和孩子,我每天见着便高兴。”
这回,兄弟俩也不担心外家如何了,李钦还咬牙切齿地跟大姐夫道:“一旦查实,定不能轻饶!”
秦凤仪的性情,不要说裴太后,就是景安帝也没法子的。景安帝道:“待他什么时候想通了,也便好了。”
李钦一向脾气不大好,皆因家遇变故,性子方多了些沉静,如今听闻他爹遇险竟有他四舅的事,当下气得脸色铁青,舅舅再亲,也亲不过爹啊!李锋更是牙齿咬得咯咯响,倘若不是平琳早下了大狱,估计这兄弟俩能去平郡王府找平琳拼命。
裴太后也是无法。
李钦一惊:“难不成,父亲之事与四舅有关?”“你以为呢。”秦凤仪面色冷寒,“他要是当岳父是妹夫,怎会下此狠手!再者,不考虑岳父生死,也该为自己亲妹妹想一想才是,你们可都是他的嫡亲外甥!”
不过景安帝既是回宫,自然要调和一下祖孙关系。
见李钦提及平家,秦凤仪道:“平郡王府的事,平郡王是不相干的,只是平琳罪责难脱,你多宽慰丈母娘吧。想一想现下岳父下落全无,我就恨不能把平琳剁成八段。”
秦凤仪对景安帝的态度较以往是好转许多,但对于景安帝请他去慈恩宫吃饭的事,秦凤仪也没大给景安帝面子。秦凤仪把妻子、儿女都派去了,就自己没去,他往岳家去了。李镜劝他半日,秦凤仪仍是犟着一根筋,李镜到慈恩宫时气都没消,忍下一口气,无奈道:“犟筋病又犯了,凭人怎么劝都不听,出宫去了。”
小厮去传话,李钦苦笑:“自父亲出事,外祖家也屡有事端,母亲这精神头就不比从前了。”
秦凤仪性子没啥变化,倒是景安帝给秦凤仪闹得性子柔软不少。景安帝也就是看着儿媳妇儿、孙子、孙女都懂事,对秦凤仪便也听之任之了。
他们正在说话,外头就有小厮过来传话,说是景川侯夫人知道秦凤仪过来了,打发丫鬟来问镇南王殿下可有空相见。李钦与那小厮道:“你去与丫鬟说,大姐夫公务繁忙,已经回了。”
秦凤仪高高兴兴地去了岳家,景川公府的门房倒也认得皇帝陛下,毕竟且不说皇帝陛下颇有些微服串门的习惯,先前秦凤仪还不是皇帝陛下的那些年,可是没少过来。只是以往是欢迎姑爷,如今每每皇帝陛下过来,景川公府的门房都要受一回惊吓。
“二哥放心,这我晓得的。”李锋先时还真是伤心得不得了,如今知道父亲无事,身心一派轻松。
秦凤仪自己挺高兴,完全不觉得惊吓了门房,高高兴兴地问:“岳父大人在家吧?”
李锋一想,这也是。只是李钦叮嘱他一句:“你去迎父亲灵柩,必要做出个孝子模样才好,别叫人瞧出什么。”
门房扑通跪下磕了头,恭恭敬敬回道:“老公爷在家。”秦凤仪抬腿便进去了。
李钦笑道:“大姐夫、大哥都在京城,你还担心什么?”
李钊升爵之后,秦凤仪原想另赐新府第,李钊因是朝中重臣,又是外戚之家,很是低调,婉拒了秦凤仪另赐的宅子,只是将侯府规制改为了公府,仍是住在原府邸,故而秦凤仪对于岳家依旧是熟门熟路。景川侯正在李老夫人屋里说话,听闻秦凤仪到了,景川侯实在无语,说道:“陛下有事,只管宣召,如何亲临?”
现下知道死的不是亲爹,李锋也就不急着接他爹的灵柩回京了,李锋就是不放心家里,道:“我这一走,家里就剩大哥和二哥二嫂了。祖母、母亲都病着,这如何顾得过来?”
景川侯夫人倒是满脸带笑,显然对于皇帝陛下与自家的亲近很是自得,笑道:“先时我与母亲也是这样说呢,奈何陛下就爱微服,陛下说,都不是外人,他也爱到民间来走一走。”
李钦道:“我留家里,让阿锋去吧。”
景川侯见媳妇儿数年如一日地实诚,心下亦觉好笑,这么说着,一家人起身,出去相迎。秦凤仪正当壮年,腿脚利落,一家子刚到内仪门,秦凤仪已经到了。李家上下就要见礼,秦凤仪笑着扶住李老夫人,摆摆手,道:“祖母莫要客套,我过来瞧瞧岳父。哎呀,这几年可叫我想坏了。”
秦凤仪吃过午饭,李老夫人毕竟身上还不大好,喝过汤药便睡下了。秦凤仪与俩小舅子去书房说话,无非宽慰一下两人。其实,现下也不用宽慰了,秦凤仪道:“你俩也知道那事了,便宽一宽心。我正想着人南下接你们大姐去,你们俩,也去一人,权当出去散散心。”
秦凤仪笑嘻嘻地看着景川侯,景川侯颇为无奈道:“陛下万金之躯,白龙微服,到底不妥。”
“就是就是。”秦凤仪很认同李老夫人的这个说法,道,“还有大嫂子、寿哥儿几个,一并接京里来,咱们也好一起团聚。”
“什么不妥的,我常出来啦。”秦凤仪道,“我还常去我爹那里呢。”这爹说的自然是忠义公秦淮秦公爷。
李老夫人笑道:“你与阿镜,自成亲以来再未分离过。大阳、大美他们,都是正依赖父母的年纪,一家子自然是要在一处的。”
景川侯不好在这些人跟前说秦凤仪,毕竟女婿好意过来,何况,秦凤仪是皇帝……只是景安帝这么大老远地回京,秦凤仪该多在景安帝身边孝敬才好。
“我现下正闲哪。”秦凤仪便留在侯府与老夫人还有俩小舅子吃了回饭,说了许多话,又说准备打发人回去接家小过来京城了。秦凤仪道:“我想着,待把陛下找回来,我就还回南夷去。只是如今我在京城,家小不在,我这心里没个着落,得赶紧把家小接来才是。”
秦凤仪心情大好,便无人肯扫他的兴致。景川侯夫人有些奇怪,道:“皇后娘娘如何没一道过来?”
李老夫人笑,心下很熨帖,深觉孙女有福,嫁了这么好的孙女婿。李老夫人道:“你要是不忙,今天就在家里用饭。”
“她去慈恩宫啦。”秦凤仪道,“我过来瞧岳父。”
秦凤仪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我就担心祖母你上了年纪,怕你急出病来,我赶忙过来跟祖母你说一声,我连大舅兄都没说呢。”
景川侯夫人倒是很直白地把丈夫想说的话说出来了,劝道:“太上皇刚回京,陛下有空也该多在太上皇跟前孝敬才好。”
秦凤仪说得信誓旦旦,李老夫人听得也不由得信了几分,何况,秦凤仪说他亲自验过的。李老夫人自然也是盼着儿子安好的,她这一辈子经的事也多了,再次与秦凤仪道:“此事虽极要紧,却不好声张,不然,怕是要有小人暗地里下手的。你也不要露口风,着心腹之人暗地里寻找才好。”
秦凤仪道:“有大阳他们呢。”
李老夫人也皱眉思量,却一样陷入秦凤仪说的逻辑怪圈中,道:“你说得在理。”“所以我说,您老别自个儿伤心了,一准儿没死。这要是死了,也得见着尸首才是。”秦凤仪道,“当初我就说,我一点儿感应都没有。祖母,你肯定也晓得,这亲人之间是不一样的,都能有感应。不要说亲人了,就是我时常用的东西,用惯了的,都能生出感应来。我小时候,有一块常戴的玉,有一回就丢了,丫鬟们怎么找都找不到,我就说她们,不用急,我觉着玉没丢,果然没几天我在家里荷花池里钓鱼,钓上一条大鲤鱼,后来,厨下杀鱼时就发现了一块玉,可不就是我丢了的那块,原来玉是叫鱼吃到肚子里去了。东西尚且如此,何况亲人之间呢。我早就感觉着他们没事的。”
秦凤仪已经与景川侯道:“昨儿个我就想听岳父说你们这些年海上的经历了,快与我说说,可是馋死我了。”
李老夫人又是担忧儿子,不由得问秦凤仪:“现下可有他们的下落了?”“没。”秦凤仪道,“我要是知道他们在哪儿,还能叫大皇子在京城称王称霸?我就是想不通这个,要是叫什么逆贼劫了,早该开出条件来让咱们赎人了。可要说死了,里头的尸身根本不对。而且就陛下那人,拿江山当他的命根子,他也不能看着江山乱成这样啊。”
景川侯对秦凤仪这性子亦是发愁。不过秦凤仪与大阳委实是血亲父子。
秦凤仪道:“这谁晓得啊?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不过我想着,或者是什么缘故吧。不然,也不能叫大皇子在京城胡作非为啊。”
因为,大阳此时也在景安帝身畔眼巴巴地问道:“祖父祖父,在海上坐大船什么感觉,快与我说说。”
李老夫人不解:“既是无事,那阿缜与陛下为何不回京?”
景安帝笑道:“你还没坐过大船啊?”
“我就只跟祖母说了。”秦凤仪道,“所以,您老只管安心养身子吧,我估计着,不定什么时候,岳父就回来了呢。”
大阳道:“大船倒是坐过,不过没跑过那么远。”景安帝便与孙子说起种种海上风情。
李老夫人一时激动得不得了,却又忽然道:“此事谁都不可说出去!”她又叮嘱了两个孙子一句,李老夫人忙与秦凤仪道,“这话再不可与人说。”
秦凤仪听景川侯说海外诸事,一连数日,沉醉不已。大阳听他祖父说起海外风情,亦颇为向往。
秦凤仪便与李老夫人说了:“我亲自验的,我与岳父大人一起洗过澡,岳父大人什么样,我比谁都清楚。虽然很像,但根本不是岳父大人。”
大阳还与他爹说呢:“爹你不跟我一起听啊,祖父说得可有意思啦。”秦凤仪咂摸下嘴:“我听你外祖父说还不是一样。”
“自然是真的。”秦凤仪见俩小舅子的眼珠子要掉出来一般,与他二人道,“你俩也坐下听一听,一会儿说给后丈母娘听,别让她想不开了。”
大阳道:“我看祖父很想跟爹你亲近些。”
李老夫人原是倚着引枕的,一听这话,猛地坐直了身子,顾不得动得急了会有眼前发黑的毛病,情急之下握住秦凤仪的手,直接喊了秦凤仪的名字:“阿凤,真的?”
秦凤仪便道:“这是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管啦。”
“让祖母担忧了。”秦凤仪在老太太的床畔坐下,打发了丫鬟,方与老太太道,“我就是知道你们都记挂着岳父大人,怕你们急出病来,才急着过来呢。都不用担心啦,岳父大人根本没事。”
大阳道:“祖父说还要出海呢,现在你总不与祖父在一处,到时,祖父一走好几年,你就是想也见不着啦。”“好了好了,我心下有数。”
秦凤仪去了老太太的院子,李老夫人发若白雪,脸颊塌瘦,倚着榻,见到秦凤仪时眼中透出喜悦,忍不住道:“先前我很不放心你与阿镜,如今总算来京城了。”
秦凤仪鬼精鬼精的,自然晓得岳父不是平白与他说海外诸事的。秦凤仪晚上与妻子商议道:“你觉着,出兵海外如何?”
李钦道:“自从知道父亲的事,母亲一直卧病在床。”秦凤仪心说:后丈母娘也就这样了,遇事还不如老太太。
李镜问:“出兵总得有个对象,也要有个由头。”“由头不用愁,只要想,还怕没有由头吗?”秦凤仪道,“对象嘛,便是岳父与太上皇所去的海外诸地。听岳父说,颇有肥沃之地。只是地处蛮荒,那里的土人未曾教化。”李镜问:“总得有什么好处?”“这样的地界儿,尤其是临海之地,不说别的,便是我朝船只出海,做个中转港总是好的。再者,肥美之地,做什么不好?最次也能遣些人过去种田,再者,倘有铜铁金银矿藏,于朝亦是大利。”秦凤仪随便一想,就是一堆的好处。当然弊端亦有,秦凤仪本身并不是好战分子,尤其海外作战,朝廷并无经验。
秦凤仪年少时与后丈母娘景川侯夫人很不对眼,不过他与小舅子、小姨子们关系都不差,何况,二连襟柏衡还是在南夷为武将,秦凤仪如今心胸自不是当年可比,便又问了一句:“丈母娘呢?”
李镜蹙眉思量片刻,道:“这般用兵,将兵何出?”秦凤仪道:“我看,岳父大人可为帅。”
其实,病的不只是老太太,景川侯夫人也是伤心过度,病倒了。景川侯府李钊和李镜先前都远在南夷,朝中又是大皇子当政,可想而知先时府中情形。父亲骤然过世,一家子的重担压在李钦肩上,李钦容色虽难掩憔悴,却又透出与以往大不同的沉静来。李钦道:“自从大哥回京,祖母就好多了。”
李镜道:“父亲已是五十几岁的人了。”“才五十三,岳父身子骨比我还好呢。”秦凤仪道。李镜与丈夫道:“冯将军亦是善战之人。”
李钦、李锋迎出来时,秦凤仪已到了内仪门,兄弟二人就要行礼,秦凤仪扶住他们:“何须如此。听说老太太病了,现下如何了?”
秦凤仪悄与妻子道:“你不晓得,我看岳父的意思,是很想亲掌大军的。你的顾虑我明白,岳父毕竟是太上皇的心腹,不过我跟岳父这些年,再了解岳父不过。岳父待我跟亲儿子一般的,这你放心,岳父哪里有不偏着咱们的。”
小管事应声,连忙小跑进去通传。
顿一顿,秦凤仪道:“太上皇与岳父都年轻,不给他们找些事情,闲置多可惜啊。”
秦凤仪知道侯府自有规矩,也没拦这小管事,只是吩咐一句:“莫要惊扰老太太。”
李镜心说:合着是把太上皇和她爹当长工使了。
秦凤仪根本没叫人大摆排场,门房们请过安,门房小管事道:“小的去里头通传一声,莫要失了礼数。”
秦凤仪有了主意,待景安帝也亲近不少,还时不时过去给景安帝问个安,下盘棋什么的。
秦凤仪看一眼门外挂着的两个白灯笼,还有侯府匾额上的白绸花,心下有些不舒服,摆摆手:“别一惊一乍的。”
秦凤仪这些年棋艺大有长进,原以为赢景安帝没问题了,没想到,景安帝也没闲着,棋艺亦十分难缠。秦凤仪想赢景安帝竟十分不易,不过现在秦凤仪也不会动不动就叫景安帝斩了大龙,多是输个一目半目的,却更令秦凤仪扼腕。景安帝倒是心情大好,尤其看秦凤仪输棋时那么一副不大甘心的模样,都能佐酒了。
秦凤仪完全没理会他们这些个,京里局势安稳后,他就去了景川侯府。他岳父突然出事,老太太的身子骨儿就不大结实了。秦凤仪瞧老太太去了,他这一去,把侯府门房吓得不轻,毕竟现下亲王殿下身份不同啊。虽则现下还是亲王,但消息略灵通的都晓得,帝位已是亲王殿下囊中之物!
父子俩下着棋,秦凤仪原是想景安帝开口说海外诸事的,结果秦安帝硬是不言,直把秦凤仪憋得够呛。秦凤仪只得起个头儿,道:“我听我岳父说了,你们游览海外诸邦的事,委实精彩,怪道都不愿意回来了。”
士大夫们自然有自己的一套小算盘。
景安帝笑笑:“要是早两年回来,怕你不愿意。”“我有什么不愿意的?”“总得你坐稳了帝位。不然,提前回京,你还不得多心?”“你惯常多心,才会觉着我会多心。”秦凤仪可是死都不会承认的。
秦凤仪在京城住下,他既住在愉亲王府,愉亲王府自然就成了议事堂。其实,内阁诸人是很希望秦凤仪去宫里的,哪怕暂时不登基,监国也可以住嘛。再者,秦凤仪现下若死乞白赖地想要登基,别人也拦不住,只是那样就不大符合士大夫的审美了。好在,秦凤仪压根没提登基的事儿,这令士大夫阶层稍稍松了口气,毕竟大行皇帝的灵柩还在南夷,怎么也要迎大行皇帝灵柩入皇陵,再给柳娘娘正名之后,如此,水到渠成,圣君登基,方称完美。
景安帝只是一笑,并不就此多言。秦凤仪要提海外征战之事,自然要与景安帝缓和下关系,先行示好道:“我刚才还与工部商量呢,在太宁宫以东择址,给你建永寿宫。你要是愿意住太宁宫也成,反正我是住中宫的。”
虽则秦凤仪说的那些话内阁没好原封不动地叙述,但裴太后猜也能猜到秦凤仪说不出什么好话来。不过裴太后不得不承认,秦凤仪一到京城,原本躁动不安的京城,瞬间便安定了下来。
景安帝并非奢侈之人,道:“我才回来几日,何须劳民伤财?”“哪里是劳民伤财呢。”秦凤仪道,“做儿子的给父亲建处宫苑而已。”景安帝意有所指:“儿子是有,就是没叫过爹。”
“我写一封信,打发人给平郡王送去便是。”人有没有本事,其实并不难判断。
秦凤仪面儿上有些不自在,道:“叫不叫的,不也都是。”“你觉着一样,我却觉着不一样。”
秦凤仪把从裴家抓的人与宫里抓的人,还有平琳等人都交给了刑部,令三司同审。秦凤仪道:“内阁拟一道诏书,让泉城的禁卫军退居直隶,东西大营各归其位。”章尚书等人连忙应了,章尚书提醒道:“北疆那里,殿下得有个章程。”
秦凤仪指尖摩挲着温润玉石,半晌方道:“我不愿意做那些一样的,我只愿做不一样的。”
要论不要脸,内阁绝对是其间高手,章尚书又委婉地说了几位皇孙的事,秦凤仪道:“孩子年纪小,哪里晓得这些个,以前怎么着,现下依旧怎么着吧。跟太后娘娘说,少叫你们带这些阴阳怪气的话,我要是想对孩子下手,当初早带兵去慈恩宫了。她也少试探我,我既不会对孩子下手,也不会对她如何,叫她好生待着吧!但裴家的事,她最好别插手!”
景安帝望向秦凤仪,忽然伸手抚住秦凤仪的发丝,轻声一叹道:“是我没能成为你理想中的父亲。”秦凤仪这样的赤诚心性,他要求的也是一心一意为他着想的父母吧。很抱歉,秦凤仪有那样的母亲,他却不是那样的父亲。
程尚书对章尚书使了个眼色,几位内阁大员心有灵犀,齐声道:“遵殿下谕。”管秦凤仪接不接监国的事,反正有事他们就来找他,他难道能不管?
秦凤仪却是一笑,释然道:“不过你是皇帝,我才能做皇帝。”“做皇帝的感觉如何?”景安帝更是个活络人,见秦凤仪另择话题,也不再提前事。秦凤仪道:“要操的心很多。虽则握天下之权,也不好滥用。”“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景安帝道。
秦凤仪立刻道:“不成!以庶人礼!就是平氏,她敢说她对大皇子之事一无所知?也要以庶人礼下葬!”
“也没这么夸张。”
秦凤仪眉毛竖了起来,明显要急眼,程尚书却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我等臣下,焉敢议皇子身后事,无非有例按例罢了。”
景安帝微微一笑道:“朕当年登基便是这般。”他望向秦凤仪秀致至极的眉眼,忽而就释然了。叫不叫那声“爹”又有何妨,他们终是至亲父子,万里江山在他的手里得到了安宁与太平,并且即将在他儿子的手中更加繁荣昌盛。
程尚书突然道:“既如此,我们就按亲王例给大殿下下葬了。”
他终是将这江山交到了一位比他更优秀更出众的帝王之手。我不需要你叫我父亲,我只需要你比我更出众便好。
“那也别找我。”秦凤仪一副“事不干己,高高挂起”的模样,简直是能噎死内阁几人。
景安帝笑道:“来谈一下海外拓展疆域的事情吧。”
章尚书连忙道:“大行皇帝之死,便是臣等亦要查个分明的!还有柳娘娘名节清白,这更是尽人皆知的。只是眼下朝廷得有亲王监国啊。”
景安帝主动谈合作,秦凤仪有些讶异,挑高一边眉毛,景安帝笑道:“要不,咱们还继续下棋?”
其他几位内阁大员亦是此意,待几人到愉亲王府送太后懿旨时,秦凤仪道:“行啦,我可不做什么监国。我无非要把大行皇帝的死因查个明白,把我母亲的名声说个分明罢了!别的事,与我何干?”
秦凤仪便晓得自己的心思已被景安帝看破,他倒也没什么羞恼,依景安帝多年眼力,看透他的心思也没什么稀奇的。秦凤仪落下一子,道:“早先,我便派船队出过海。只是海外未曾有战事,倘是拓展疆域,兵将器械都要重新准备。另则,还得先行对那些地域进行考察,看一看那些地方的长期收益。”
章尚书连忙应了,道:“太后娘娘放心,镇南王兵马虽在城中,却无一扰民之事。镇南王乃仁善之人。”虽则这样说,其实章尚书心下也没谱,但身为内阁重臣,且深受大行皇帝大恩,不论如何,大皇子已然自尽,几位皇孙能保还是要保一保的。
景安帝点头:“此事不必急,下次我们出海,你把人员配置好,总得有个先期准备。”
内阁拟了监国的旨意,呈给裴太后看,裴太后即便再不喜秦凤仪,此时也唯有取出凤玺,在懿旨上盖了大印。章尚书与内阁诸人亲自去传旨,裴太后与他们道:“大郎的事,究竟如何,哀家一个妇道人家,不管国政。可这几个皇孙,你们问一问镇南王,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不然哀家睡不踏实。”
秦凤仪道:“这会儿天冷了,待明年再出海不迟。”景安帝也不反对。
裴太后道:“理当如此。”如今,除了让秦凤仪监国,也没别的法子了。
秦凤仪为景安帝的归来大办欢宴,文武百官、京师豪门皆在宴请之列。
内阁中郑、卢二人一去,汪自尽,排位就轮到了刑部章尚书,章尚书还有长子章颜是南夷总督,秦凤仪的心腹。所以,章家在秦凤仪这里自然是地位不同。只是章尚书也不好做这个主的。章尚书试探地同裴太后道:“如今千头万绪,臣等毕竟是臣子,朝中还是得有个监国之人。臣看镇南王忠心耿耿,又是陛下元嫡皇子,身份再尊贵不过不若暂请镇南王监国,太后看可好?”
同时,秦凤仪命内务司匠作坊开始准备为太上皇修建永寿宫的图纸。另则,秦凤仪开始与内阁商议派出海外使团以及海外驻兵之事。内阁郑相今已近八十高龄,原本秦凤仪北征还朝,郑相就准备上折子致仕了。秦凤仪出言相留,郑相也有些不放心朝中之事,便继续当差了。如今,见到太上皇平安还朝,郑相余愿足矣,在给太上皇请安后,就准备致仕了。
皇家接二连三地死人,先是景安帝崩逝,接着就是平皇后、大皇子、大皇子妃这母子媳三个,裴太后越发老态,她一个妇道人家,要是没秦凤仪,裴太后自己也能办了这事儿。可秦凤仪手握重兵在京中驻扎,裴太后对着大皇子那是游刃有余,对着秦凤仪她老人家就格外慎重了,故而不肯出半点儿差错,逼着内阁拿主意。
秦凤仪想了想,与郑相道:“老首辅这把年纪,按理朕不当再令老首辅操劳。只是眼下我朝海贸越发繁茂,朕听闻,海船在外,所遇诸邦,有些和平的国度,过去是好的。有些国度,十分凶恶,还有我朝商船在海外遭劫抢遇难之事。虽则不是朝廷的大船,但这些遇害的百姓亦是我朝百姓。朕听闻这些事,心下十分不好过。朕想着,明年派大船出海,与诸邦建交。郑相以为如何?”
据说内阁汪首辅已回家找了条裤腰带吊在了房梁上,眼下内阁也是群龙无首啊,大家没法,商量了一回,没人看得上汪尚书,何况,现在他已归西了。其实,内阁该是去秦凤仪那边儿问一问的,偏生,内阁诸人自矜身份,不肯过去。他们这还没商量出个所以然,宫里太后宣他们进宫,不为别的,大皇子与大皇子妃自尽了,还有平皇后,也一并去了,这事儿得有个章程。
郑相是国柱大臣,见识自非寻常,道:“如今便有海外小邦仰慕我朝风华,过来朝拜。陛下所言凶恶之国,想来也不会来我朝朝拜。这些小国,自是可恶。只是海外战事花费自是不菲,今朝中较先时宽裕许多。但各地用钱的地方也多了,不说别的,就是各地修建官道、鼓励耕读,还有各地偶有的大小灾害,再加上近来物价都有上涨,今年又要为太上皇建永寿宫,户部银钱怕也没有多少富余。陛下说的战事,程尚书那里不一定有这笔银钱准备啊。”
大家都等着秦凤仪的动静,然而秦凤仪没动静了。
秦凤仪道:“叫程尚书过来,咱们商议一二便是。”
愉亲王:……
程尚书一听说秦凤仪要去海外打仗,当下脸就绿了,哭穷:“户部虽则秋天有些赋税入手,但各项银子皆有了去处。别的不说,城墙就有好几处要修的。另外,京师禁卫军、北疆军都要换最新的军刀,工部见天催银子,这一笔还不知哪里寻去。臣正想请陛下内库支援一二呢。”程尚书知道秦凤仪是个富户,还时常与秦凤仪打秋风。
“我有什么主意?我没主意。我的兵又不扰民,我封藩在南夷,京中的事也不归我管,我这歇一歇就回去了。”秦凤仪说完后,就跟愉亲王要了间屋子,去歇着了。
秦凤仪以往最发愁程尚书从他这里要银子,说来,程尚书十分狡猾,这家伙晓得他内库有银子,每每总有一两件十分要紧不能耽搁然后户部银钱不足的事务,必须让秦凤仪内库出血的。如今秦凤仪又黑上了征战海外,这银子,程尚书见不到收益前是说啥都不能出的。这不同于北疆战事,北蛮与大景朝是血仇,打北疆,程尚书怎么省着挪着也会给朝廷供应银钱,如海外征战,这于朝廷有什么好处啊?
愉亲王瞠目结舌:“在我这里?”“是啊,我以前回京不也是在叔祖这里吗?”秦凤仪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愉亲王倒也不好说不叫他住。愉亲王道:“这京中之事,你可得有个主意啊。”虽则皇家的事让人伤心,可愉亲王毕竟是老牌亲王,很是关心江山社稷。
秦凤仪见程尚书一副吝啬嘴脸,微微笑道:“老程啊,就是来找你商量呢。这银子呢,不是平白叫户部出的,今就算借户部的,有借有还,还算上利息,如何?”
秦凤仪道:“我来京城,只为把话说个明白,更不能让人辱及我母亲,并非为了帝位。眼下,我这大老远地来了,不能没个落脚的地方,我就还在叔祖这里歇了。”
程尚书眉心一跳,他虽在户部管钱粮,但要论生钱的本事,还是远不及秦凤仪的。程尚书道:“今年的银钱委实不大宽裕,还有,那什么‘有借有还’,不知陛下是何意?”
秦凤仪虽则不会放过大皇子,但他当真没有杀大皇子家孩子的心思,毕竟大人是大人,孩子是孩子。何况,听说裴太后已将所有皇孙都接到慈恩宫去。秦凤仪没理会这个,先命人按大皇子的名单抓捕了数人之后,就去了愉亲王府,自此,便在愉亲王府住下了。愉亲王一直称病在家,此时见秦凤仪入城,心下虽是喜悦,可一想到景安帝死得猝不及防,以致二子相争,虽则秦凤仪最终胜出,大皇子也做了许多错事,可不知怎么,愉亲王却是想到了先帝时的事,不由得落下泪来。愉亲王强撑着精神道:“你来了就好。眼下北面儿打仗,京里又乱作一团,没个主事的人不成啊。”
秦凤仪笑:“你们是文人,就不晓得这打仗的妙处了。”
“他们若当用,当年便不会败得那样惨!”秦凤仪真想给他脑袋上来一下,都说艺高人胆大,不想这种没本事的胆子还不小。秦凤仪问出大皇子手里的名单后,起身离开,再无半刻停留。他以前不相信世间有报应一说,如今看到大皇子,秦凤仪信了。
郑相、程尚书闻此言,皆微微皱眉。秦凤仪连忙道:“你们是知道我的,我绝不是什么滥杀之人。就是先时交趾进攻上思在先,我虽一怒之下讨伐交趾王,但除了交趾王室,我对交趾平民,秋毫无犯。以前,交趾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平民百姓连棉布都穿不上,有身麻葛就是日子好过的了,如今交趾又是怎样的景象。虽不敢与京城比,但那里的百姓能吃饱穿暖。那海外之地,国家都能做出杀人越货之事,可见当朝国君品性了。”
大皇子笑笑:“人只看当不当用罢了。”
“咱们打仗,除了为了正义,自然也得考虑下收入支出,是不是?”秦凤仪道,“花银子投入兵力,咱们户部的银子都是民脂民膏,这每一分银子,自然都要用到于百姓有益之地。不然,不说老程你看得紧,就是朕,心下也觉着过意不去啊。”
大皇子望向秦凤仪:“是先太子晋王残党。”“你怎么与这等人勾结?”虽则秦凤仪也分析过这种可能,只是秦凤仪未料到,大皇子真能与这些人勾结。
郑相、程尚书互视一眼,二人都是积年老臣,心下晓得皇帝陛下不是平白嘀咕这一通的。程尚书先问:“不知陛下所言的,这海战投入诸多兵力,能得回些什么?”
“凭我可以给你一条生路。”“我不要生路。”大皇子道,“我要我儿女的生路。”“可以。”秦凤仪很痛快便应了。
秦凤仪道:“中转港以及不逊于两湖的膏腴之地,当然铁、铜、金、银矿藏等要考察后才能知道。”
“你是不是还想知道当初在永宁大街刺杀你的刺客,究竟由何而来?”大皇子好整以暇地看向秦凤仪,“只是我凭什么告诉你?”
便以郑相、程尚书之老练都不禁喉头上下耸动,然后吞咽了一口口水。郑相忍不住道:“还得陛下细述。”
秦凤仪并没有多少话想与大皇子说,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如今看来,这话对大皇子起码是不准的。到这个时候,还说这样的话,难怪居皇长子之尊,占京师之便,都是这般结局!秦凤仪直接道:“凭你,不可能对御驾下手,我想知道你是通过哪方势力袭击御驾。”
秦凤仪道:“眼下只是先准备几船人待明年出海,以海贸之名考察诸地,爱卿们以为如何?”
秦凤仪心下万分好笑,实不知,原来当初他封藩南夷落在大皇子眼里却是占了天大便宜!秦凤仪冷冷道:“你一样可以要他将你封藩出去,可你说了吗?做了吗?你以为他偏心于我,你怎么忘了,他南巡时,是把京城交给了你!你身居京城之利,都不能得到帝位,难道都是别人的错?不比别人,就是他当年,先帝殒身陕甘,他不过庶出皇子,母族不显,虽则手段令人不齿,但最后照样登上帝位!你与他相比,都差得远了,何况是我!”
只要有利益可得,郑相、程尚书自然不会反对,尤其程尚书,直接问:“陛下要用多少银子,百万以内,户部还是能凑出来的。”
“你胜,是因为,诸皇子里,唯你最早封藩,得以独掌西南。”
秦凤仪笑道:“咱们先商议一下出海的人选。”
“你不信,所以,你胜了。我信了,所以,我败了。”“我胜,是因为我得人心,你败,是因为你失人心。”
如今要有海事战争准备,秦凤仪还需要郑相这样的老成持重之臣在内阁压着,因为一旦郑相致仕,内阁自然要陷入首辅之争。而在此时,秦凤仪并不愿意看到首辅之争,因为首辅之争必然会影响接下来的海事战争。
秦凤仪道:“就算他对所有皇子都说过这种屁话,你也不该对他下手!”“我不对他下手,难道等他将皇位传给你吗?”大皇子声音不由得提高。“那不过是试探!你也不动脑子想一想,他今不过知天命之年,凭他的身体,再坐十年皇位不成问题,我并没有应承储位之事!那不过是他不放心西南,试探于我,他的话,我一字都不信!”
便是郑相自己对于接下来的局势亦有几分审慎。何况,事后郑相也被宣召到了秦凤仪的御书房,君臣私下很有一番交谈。秦凤仪的志向又何止于海战的向外拓展,即便是国内,秦凤仪也有计划。这些事,他都与郑相谈了谈,一直把郑相谈得完全没了致仕的意思。
“父皇对我说了无数次,这个家,以后还要由我来当……”大皇子讥诮地笑笑,“我以为,他只对我说过,没想到,他到了南夷,也对你说了这话。不知,他是不是对所有皇子都说了一遍。”
志向并不是君主的专利,如郑相这一门心思做千古名臣的,先时有支持大皇子之事,秦凤仪都肯这样剖心以待,委以重任,郑相怎能不肝脑涂地?
秦凤仪过来,自然是有来的缘故,大皇子却轻声道:“我的宫殿,离东宫最近,我一直以为,东宫唾手可得。后来,渐渐年长,我才明白,东宫看似最近,却也最远。”
就这样,在秦凤仪剖心以待下,郑相便如老黄牛般为老景家兢兢业业地效力了一辈子。当然此乃后话,暂可不提。
大皇子没有半点儿惊讶,道:“你来了。”“我来了。”秦凤仪屏退诸人,拉一把椅子,坐在大皇子对面。
秦凤仪接下来就准备出海的兵将了,兵将也不难准备,秦凤仪一直有练水兵,何况,他在南夷就开始海贸了,自然有一批熟悉船事的兵将。秦凤仪这里只是被赵、傅二人私下谏了一回,主要是,秦凤仪是个光明正大的性子,但这支海兵倘为太上皇、景川侯所掌,皇帝陛下也要多留些心眼才是。有些话,二人没明说,景川侯是不必担心的,这是皇帝陛下的岳父。但太上皇可不只是皇帝陛下一人的父亲。
多年不见,还是那张美貌惊人的面孔。
赵、傅二人自是好意,只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大皇子不知道秦凤仪是什么时间进来的,只觉着室外光线大亮,刺得双目生疼,险些落下泪来。一个逆光的身影走近,直待近前,大皇子方看清楚,原来是秦凤仪。
秦凤仪非但极是光明正大地与景安帝说了出海之事,这支海兵的主将亦是点了岳父大人,除了商贸部分,其余都由此二人做主。之外,秦凤仪唯有一事儿与景安帝相商,秦凤仪轻咳一声,面上带着满满的骄傲,问景安帝:“你孙子还不错吧?”
大皇子望向妻子离去的背影,伸手似要挽留,张张嘴,终是什么都没说。大皇子便在此地坐着,静默如同一尊雕像。
这要是秦凤仪自夸,景安帝非打击他一二不可,不过这说的是孙子,景安帝忍不住翘了翘嘴角,颔首:“不错。大阳尤其出众。”
小郡主正色道:“既是夫妻,自当荣辱与共。殿下保重,我这就去了。”说毕她起身,郑重行一礼,大皇子起身还半礼,小郡主转身离去。
“明年出海,带上大阳如何?”
大皇子望向妻子美艳又憔悴的面孔,眼神温柔:“这一世,对不住了。”
这次,是秦凤仪把景安帝惊着了,景安帝简直是惊讶到震惊,他再未想到,秦凤仪竟然要让大阳随他出海!秦凤仪道:“大阳也有十三了,我想着,让他跟你出海开阔眼界,也能长些见识。你可不要太娇惯他,他小时候,我在南夷外出巡视都会带上他的。让他见一见民生,并无坏处。如今,再让他明白,除我中土之外,海外还有更广阔的国度。人的眼界宽了,心胸自然更宽。”
小郡主上前,握住丈夫的手,轻声道:“我知道你尽力了。”为妻子儿女,都尽力了。你想保住我们,想保住我们的家。虽则失败了,这也不怪你。
景安帝抑制住心头激动,问:“你放心?”他与秦凤仪关系虽有和缓,但并非寻常父子的亲密无间。
小郡主满脸泪痕,哽咽道:“外面所传,是真吗?”大皇子颔首。
“有何不放心的?”秦凤仪认真道,“大阳以后是要继我之位的,他渐渐长大,能随心随意的日子越来越少了。趁着这千斤重担未担在肩的时间,让他随你出去看看吧。”
大皇子遣退了汪尚书与诸内侍,他想静一静,但城破的消息传得如此之快,一时,殿外皆是惊慌失措的脚步声,妻妾们哭将进来,大皇子却是一概不想见不想听,此时,却又不能不见,不能不听。
秦凤仪轻声道:“大皇子,很伤你心吧。“其实,你一直都用心教他,虽然你一直犹豫是不是将皇位传给他,但你尽了教导之责。”秦凤仪道,“你教导的方法没问题,只是有许多时候,是天性天资所限。他走到那样的结局,你已尽力。
汪尚书双目缓缓滚出两行血泪。
“这次,真正教导出一代帝王吧。”
汪尚书膝行上前,抱住大皇子双膝:“殿下,殿下——”大皇子俯身拍拍他的肩背,温声道:“去吧。”
秦凤仪非但把大阳交给景安帝教导,还把赵、傅二人打包给了大阳做先生随行。这两人不是不放心景安帝吗,你们随行吧。如此,秦凤仪也就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大皇子想要起身说什么,忽而心口一阵剧痛,竟眼前一黑,喷出一口血来。殿中内侍顿时吓得乱作一团,这口血吐了出来,大皇子反而觉着心下清明更胜从前,耳边皆是汪尚书与内侍们哭泣之声,大皇子摆摆手,轻声道:“我无碍,你们先退下吧。”
以稚子最纯稚之心,对帝王最老辣之心。
汪尚书泣道:“是四殿下、五殿下为叛军开了城门!”
当大阳能不以孙子看待祖父的眼光,而以更公允的政客的眼光来看待景安帝时,大阳也具备一代帝王的才干了吧。
汪尚书以头触地,声声泣血:“殿下,叛军进城了,殿下!”大皇子一时不能信,惊问:“城中不是五万禁卫军守城?”
这便是秦凤仪的帝王术。
当汪尚书跌跌撞撞至宫中满脸是泪地扑跪于地时,大皇子有一瞬间的恍惚,以至于他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当朝廷的船队再一次扬帆起航时,王朝最为辉煌的一段历史开启了。
大皇子从未想到,溃败来得如此之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