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之扬笑嘻嘻说道：“布政使不过三品，燕王先皇之子，当世龙种，区区一个小官，也敢封堵王府大门？”
将官一怔，喝道：“你是谁？大人的名讳也是你叫的？”
“放肆！”将官暴跳如雷，“张大人奉了圣旨，岂容你说三道四？”
燕王府困顿至斯，大出道衍意料。他拈须皱眉，一筹莫展，乐之扬忽然上前一步，笑道：“张大人？新来的布政使张昺么？”
“圣旨？”乐之扬慢腾腾说道，“据我所知，陛下以仁孝治天下，燕王身为皇叔，陛下尊敬还来不及，怎么会派兵侵扰？你说有圣旨，拿来我瞧瞧。”
“道衍！”那将官盯着和尚不胜狐疑，“张大人有令，无他手令，任何人等不许进出王府。”
这将官不过是一个小角色，狐假虎威，哪儿来的圣旨。何况朱允炆瞻前顾后，既想削掉燕藩，又不愿担负不孝之名，所下旨意，多是见不得人密旨、口谕。乐之扬深谙此理，一顿抢白，说那将官一呆一愣，忍不住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看圣旨？”
道衍拱手笑道：“贫僧道衍，乃是燕王侍从，听说王爷抱病，特从京城赶来探望。”
“我是太医院的医官。”乐之扬信口胡吹，“奉了旨意，从京城赶来为燕王看病，救人如救火，燕王有个三长两短，你们谁能担得起责任？”
正要翻身下马，突然一队人马急匆匆赶来，挺枪拔刀，拦在四人前面，当头的将官喝问：“做什么？”
将官面露迟疑，乐之扬不管不顾，大剌剌走向大门。将官唿哨一声，呼啦，官兵刀枪相向，乐之扬哼了一声，正想动武，忽听一个女子声音喝道：“住手！”
沉吟间，到了王府大门，这儿本是皇城入口，门户高耸，巍如城楼。乐之扬忍不住又想：“燕王府易守难攻，若有数百精兵，不难抗衡上万人马。”
众人应声望去，府门里走出一群人来，若干太监、宫女，众星拱月般簇拥着一个中年美妇，凤钗霓裳，步步生莲；郑和手持拂尘，肃然跟从，一抬眼，看见石姬，不觉一愣。
一条长街杀气流淌，道衍等人方才进入，数百道目光先投了过来。乐之扬暗暗心惊：“落先生只怕高估了燕王。朝廷坐拥山河，燕王才能再高，也是以卵击石？”
“阿弥陀佛。”道衍上前一步，合十行礼，“王妃娘娘！”
离府不远，便见禁卫森严，街头巷尾，尽是全副武装的军士。另有许多便装汉子，体格剽悍，目光凌厉，坐在街边楼头，襟摆之下可见刀剑凸起。
美妇正是朱棣之妻、徐达之女，她出身将门，少有女儿忸怩，多是凛冽英气，妙目冷冷环顾，众官兵心底生寒，无不低头后退。
进了城门，直趋王府。燕王府本为大元皇城，千檐万瓦，气势了得，当年大元包举东西，若干塔楼颇有西域之风。
“刘千户。”徐妃冷冷说道，“你为我燕王府看门，我很承你的情，不过道衍大师护送太医为王爷看病，于情于理，也应该网开一面吧？”
北平本是大元旧都，徐达北伐之时，元顺帝北逃，并无大战，故而城池完好。乐之扬一眼望去，城墙崔巍，楼阁高耸，依山临水，如卧龙虎，数十年过去，帝王气象不衰。
徐达扫南荡北，威震华夏，亡故多年，余威犹在。徐妃沾了父荫，军中颇受尊崇，刘千户犹豫一下，恭声道：“王妃教训得是，不过……”
众人各各点头，当下骑马上路，将近北平，分为两路：朱高炽兄弟、朱能、江小流一路，自与流散死士会合；道衍引着乐之扬三人直赴北平，探听虚实。
徐妃哼了一声，说道：“不过什么？一个和尚，一个医生，进了我的王府，又能掀起什么大浪？防人跟防贼似的，平白将自家看轻了。”
“大抵可行。”道衍说道，“入城之后，一切由我张罗，各位少说为妙。”
刘统制无奈，只好一挥手，喝退军士，瞪眼望着道衍等人跟随徐妃进入王府。
乐之扬沉思一下，剪了几绺马尾，捏成胡须，粘在唇上，笑道：“这样如何？”
徐妃走在前面，一言不发，沿途所遇侍女、仆役，个个神色沉静，不慌不忙，来来去去，行止有度。乐之扬暗暗点头，心想：“这些奴婢训练有素，颇有军旅之风。”
朱微女扮男装，并非一次，笑笑换过，说道：“石姬也随我去吧，反正她也不碍事。”石姬沿途照顾朱微，殷勤周到，无微不至。两人交情日甚一日，乐之扬对她颇有好感，听说之后，点头答应。道衍也知此女既聋且哑，故此也不反对，只对乐之扬说道：“足下在朝廷周旋日久，只恐有人认出，不如也改扮一二。”
兜兜转转，来到一座小厅，四方僻静，花木荫浓。徐妃屏退众人，只留郑和在侧，回头叹道：“道衍大师，你来晚了。”
道衍讨来一身青衣，说道：“公主殿下，你身份特别，可否改换男子服饰？”
道衍微微一愣，躬身合十，说道：“先皇将贫僧困在京城，此番能够回来，还是托世子和二殿下的洪福。”
“花娘”是娼妓别称，乐之扬听得分明，正中心底痛处，登时变了脸色，握起拳头，正想给朱高煦脸上开一个染坊，忽见梁思禽回过头来，有意无意扫他一眼。这一眼犹如冰雪灌顶，乐之扬怒火消灭，松开拳头，心中老大气闷：“朱高煦人中败类，一拳打死最好，落先生处处回护，难道说燕王真是……”心念及此，不敢细想，只怕猜测有误。
徐妃动容道：“我的……孩儿还好么？”
朱高煦望着二人，余怒未消，小声咕哝：“一个臭花娘，有什么了不起？”
“如王妃所令，他们留在城外，等候时机。”
“不用！”水怜影冷淡道，“怜影飘零女子，无权无势，你还是好好陪你的殿下去吧！”说罢径自出门，梁思禽徐徐起身，跟在后面。
徐妃舒一口气，转眼看向乐之扬等人，忽然咦了一声，定眼打量朱微。小公主惨然一笑，轻声说道：“四嫂，你不认得我啦？”
二女自去寻车，江小流笑道：“水姑娘，我陪你们去吧！”
“啊呀！”徐妃冲口而出，“你是宝辉……”猛地上前一步，攥住朱微的胳膊，看了又看，眉尖一颤，泪水夺眶而出，“不是、不是说你亡故了么？怎么，怎么？”
水怜影瞅他一眼，微微冷笑，回头说道：“岚耘、莲航，找辆马车，我们先走一步。”
“一言难尽。”朱微也落下泪来，“我本去大宁，听说四哥抱恙，特来看一看他。”
朱高煦无言以对，心中越发恼恨，可又奈何不得，一股无明火烧得脑门发烫。
徐妃抹去眼泪，叹道：“你还活着，我就放心了。唉，咱姐妹多少年没见啦，上一次相见，你才及笄，一眨眼，都这么大了？”
“我也知道不少！”乐之扬冷笑，“你就不怕我泄露行踪？”
“四嫂……”朱微忍不住说道，“四哥他究竟……”
乐之扬道：“为何？”朱高煦支吾一下，情急智生：“她知道太多，泄露我们的行踪怎么办？”
徐妃望着乐、石二人，眼中流露迟疑，朱微忙道：“这二位都信得过。”徐妃皱了皱眉，低声说道：“你四哥是被逼疯的。”
朱高煦对水怜影垂涎已久，本想乐之扬一去，便可使个法儿将水怜影弄到手，谁想这女子竟然要走，心头一急，冲口说道：“不行！”
“什么？”朱微失声叫道，“四哥真的疯了？”
江小流连声答应，水怜影却说：“不劳看顾，我等自有去处。”
徐妃黯然点头：“自从陛下削藩，王爷日日忧思，夜不能寐，形销骨立，大病了一场。他自请撤去三卫，陛下还是不肯放过他。调走燕藩的兵马，还派了钦差，百计搜罗王爷谋逆的证据。王爷有个打小儿养大的忠仆周铎，当年王爷北击蒙古，乱军里中箭坠马，摔伤了左腿，就是这个周铎冒着矢石，将他从战场上背下来的。钦差找到周铎，让他编排王爷的不是，周铎一怒之下，打了钦差两拳，由此犯下欺君重罪，当着王爷的面动了剐刑。自那一日起，王爷就有些不大对头，夜里跳进池塘，抱着树木痛哭，起初，他还听人说话，后来……”徐妃眉眼一红，又坠下泪来，“后来说什么他也听不见了，自顾自说话，口中念念有词。这两日更不像话，胡叫乱骂，无法无天，好端端的一个藩王，成了疯癫狂人……”
乐之扬冲江小流说道：“你留下，照看水姑娘一行。”
徐妃悲从中来，搂着朱微泣不成声。朱微也觉悲恸，陪着嫂子落泪。
二人心照不宣，乐之扬绝非席应真的弟子，也就不是道衍的师弟，故而言辞之间，偷偷换了称呼。
道衍脸色阴沉，不知喜怒，乐之扬却很纳闷，燕王果决无畏，坚韧不拔，大有英雄之气，更是亡命之徒，怎会为了一个属下心志失常。如此借口，乐之扬历劫之前或许还会相信，经历牢狱之灾、断筋之苦，深感人心险恶，对于徐妃所言，只觉荒唐离奇，压根儿也不愿深信。
“好，好！”道衍合十说道，“正好仰仗乐先生的武功。”
存了这个心思，乐之扬冷眼旁观，但见徐妃固然哭得伤心，郑和脸上愁容也是发自内心，并非伪装矫饰，不由惊疑不定，想了想，说道：“王妃节哀，不知燕王现在何处，小可略通岐黄，或许看出一些端倪。”
乐之扬无奈摇头，叹道：“也罢，你去哪儿，我也去哪儿！”
徐妃应声一怔，抹了泪，惊讶道：“足下真是太医。”
乐之扬眉头大皱，心中甚不情愿。朱微看出他的心思，小声说道：“兄长里面，除了十九哥，就数四哥待我最好。他如今身当危难，我人微力弱，难改大局，不过，看他一眼也是好的。”
“不是。”乐之扬笑了笑，“别的病区区造诣平常，对于心病，到有几分擅长。”
“反正朝廷说了我死了！”朱微凄凉一笑，“一个死人，又有谁在乎？”
徐妃轻轻皱眉，将信将疑，道衍却知道乐之扬的能耐，猜他敢出大言，必有能为，当下说道：“王妃娘娘，乐先生乃是天下奇人，让他见一见王爷也好。”
道衍一怔，讪笑道：“公主殿下，此去险恶……”
徐妃犹豫一下，勉强道：“好，你们随我来……”话没说完，郑和忽道：“这个女子也去么？”指一指石姬。
朱高煦勉强点头，心中余怒难消，恶狠狠扫了乐之扬一眼。忽听朱微颤声说道：“道衍师兄，我也跟你一块儿进城。”
徐妃一怔，看向朱微，小公主说道：“她是我的侍女。”郑和眉头一皱，惊疑不定，他在秦淮河见过石姬，知道她与冲大师颇有交情，留在此间，恐于燕藩不利，当下说道：“既是侍女，不妨留下，我来安排住处，让她好好歇息。”
“二弟！”朱高炽也道，“大师和乐先生言之有理。”
朱微道：“也好，有劳公公。”说完比划两下，石姬顺从退下，站在郑和身边，恭送徐妃一行。
朱高煦待要骂人，忽又感觉乐之扬所言不无道理，欲言又止，眉头皱起。道衍忙说：“乐先生话糙理不糙，二位殿下行踪不明，反让朝廷有所忌惮，纵要动手，也不敢操之过急。”
徐妃领着三人，七弯八绕，来到一个庭院。院外守着几个仆人，见了徐妃，躬身行礼。
“骂你这个蠢货。”乐之扬言语如刀，“没准儿人家早就布好了网罾，磨快了刀斧，就等你哥俩儿进城，来个瓮中捉鳖，一网打绝，杀光你满门良贱，不教走掉一个。”
才进院子，便听鼾声如雷，徐妃快走两步，推开房门，迎面冲来一股恶臭。众人定眼望去，地上横卧一人，时当炎夏，他却盖了一层厚厚的棉被，兀自抖抖索索，仿佛寒冷之至。左右数个宫女、太监，围着那人愁眉不展。
“直娘贼，你骂谁？”朱高煦暴跳如雷。
徐妃见状，厉声说道：“怎么回事？”一个太监战战兢兢地上前，颤声说：“王爷说冷，非要盖被子。”
踌躇间，忽听乐之扬冷冷说道：“朱高煦，你懂个屁。”
“胡来！”徐妃怒道，“他要被子你们就给了？这是什么时候，热坏了怎么办？”伸手去扯棉被，朱棣非但不放，反而裹得更紧。
道衍大感为难，时下步步危机，不能有任何错漏。朱高煦性情粗暴，一旦入城，不免生事，若让朝廷逮住把柄，势必动摇全局。可是这位小爷除了爹妈谁也不怕，道衍一个幕僚，朱高煦压根儿不将他放在眼里，此时贸然相劝，只恐结下冤仇。
徐妃无计可施，只好哀叫道：“王爷，王爷，行行好，放开些个……”
朱高炽饶有见识，默然点头，朱高煦大叫大嚷：“不行，老子也要进城，谁他娘的敢动我的父王母妃，小爷剜了他的心喂狗！”
朱微忍不住上前相助，两个女子齐心协力，试图扯开被子，不防朱棣满地乱滚，口中发出一串哼哼。他自幼习武，气力过人，又当疯癫之时，一举一动，力量更胜平时，徐妃拉扯不住，一叠声叫苦，朱微眼看兄长惨状，禁不住眼眶一红，目中闪动泪光。
“稍安勿躁。”道衍说道，“城中杀机四伏、形势混乱，容我先入王府，探明虚实。倘若形势尚可，二位入城不迟，若有陷阱埋伏，贸然入城，岂非自寻死路？”
道衍犹豫不决，乐之扬却凝神细听，朱棣体内气血流转，如图如画，尽收心底。燕王挣扎之时，真气流转，有条不紊，水火相济，丝毫不乱。疯癫之人，心志尽丧，如何能够如此驾驭劲力。
“父王呢？”朱高煦急道，“我们留在城外，谁去照料父王？”
乐之扬心中有了计较，踏上一步，轻轻抓住棉被，劲力所至，嗤啦，将被子撕成两片。朱棣从中跳出，挥拳就打，乐之扬闪身让过，注目望去，朱棣蓬头后面，衣裳沾满油污，不知多久未曾沐浴，发出一股刺鼻臭气。他一拳落空，愣了愣，环眼四顾，目光不胜茫然。
道衍注目二人，沉默片刻，点头说道：“二位殿下如此孝义，道衍放心多了。时事艰难，唯有一体同心，才能度过难关。眼下王爷发疯，许多重任恐要落在二位身上，朱能说得对，如果你们也进北平，正好让人一网打尽，不如留在城外，配合朱能、张玉，召集死士，静待时机……”
“王爷！”道衍忍不住叫了一声，朱棣闻如未闻，忽然笑嘻嘻望着墙角，纵身跳出，口中叫道：“蛐蛐，蛐蛐……”伸手一捂，却没捂着，一只苍黑小虫从他指缝间跳出，三纵两跳，蹿出屋外。
朱高煦叫道：“道衍，你他娘的什么意思？老子千刀万剐，也决不说父王一句坏话。”朱高炽说道：“没错，父子一体，同生共死。”
朱棣跟着蟋蟀冲出，追到庭中槐树下，虫子钻向树根下的孔洞。朱棣情急，一个虎扑，按住虫子，伸手看时，早已压得稀烂。朱棣抓着死虫看了又看，喃喃说道：“死了，又死了……”话没说完，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
“这可不是小小挫折！”道衍微微苦笑，“朝廷志在必得，周王被囚，告发他的可是亲生儿子……”
众人面面相觑，乐之扬先前认定朱棣装疯，可瞧他这副模样，忽又迷惑起来。朱微上前两步，摘下帽子，露出女妆，落泪道：“四哥，你、你还认得我么？”
朱高炽听他一说，也醒悟过来，连连点头：“不错，父王面对千军万马也不曾怕过，怎会因为小小挫折发疯发狂？”
“你……”朱棣瞪着朱微，“你是谁？啊，你是我娘么？”此话一出，朱微大大的一愣。不意朱棣纵身跳上，双臂一环，用力将她抱住，力量之大，几乎压断了朱微的臂骨。
“对！”朱高煦抬起头来，抹泪说道，“肯定有人下毒暗害父王。”
朱微呆了傻了，不知如何是好，只听朱棣大声叫道：“娘、娘……”叫声凄楚，令人汗毛直竖。
乐之扬定了定神，说道：“燕王性格坚毅，怎会神志失常？会不会是有人暗中下毒。”
硕妃之事，在场众人多少知道，猜想朱棣自幼丧母，硕妃之死是他心底隐痛，此时疯疯癫癫，无意中将心底的秘辛吐露了出来。
此话一出，屋内鸦雀无声，人人流露茫然神气。朱氏兄弟攥拳低头，死死望着地面，泪水点点滴滴落在脚前。
听这叫声，乐之扬再无怀疑，朱棣真是疯了，梁思禽机关算尽，统统化为泡影。但见朱棣越抱越紧，朱微脸色苍白、呼吸急促，当即纵身跳出，手指一挥，点中朱棣的“曲池穴”。
朱能吐一口气，苦涩说道：“他疯了！”
朱棣手臂发麻，无力垂下，乐之扬拉过朱微，问道：“没事么？”
“他怎么了？”清脆娇嫩，却是朱微的声音，她挺身站起，脸色苍白。
朱微摇头，目光呆滞，朱棣却是一脸愤怒，瞪着虚空拳打脚踢，呼呼喝喝，似与无形对手打斗。
朱能神色尴尬，看向道衍，道衍脸色沉重，略略点头。朱能犹豫一下，说道：“世子，你要沉住气。王爷、王爷他困在府邸，心腹将士接连被杀，二位殿下生死难料，心中焦虑不胜，他、他……”
“善哉，善哉，阿弥陀佛……”道衍双手合十，闭眼摇头，脸上爬满苦涩。
“为何你总说母妃？”朱高炽心思缜密，逮住朱能话中破绽，“父王呢？怎么不是他下令？”
这时一人急匆匆进来，四十出头，身着官服，看见燕王的做派，愣在当场，进退不得。徐妃扬声问道：“葛长史，有什么事？”
道衍问道：“府中的死士呢？”朱能说道：“不是散入民间，就是潜伏城外。”他压低嗓音，“府中出了内奸，朝廷对我了如指掌，那个谢贵到处搜查王府死士，一旦捉住，立马拖到王府门前处斩。天幸王妃英明，早令张玉和我将死士疏散，如不然，早被朝廷擒杀一空了。”
“朝廷来了圣旨！”葛长史说道，“宣旨的公公和张大人都在外殿里候着呢！”
朱能说道：“朝廷先削了王爷的三卫，借口防备北边，又将城中燕军调往开平。北平九门都换了防，交由张信、谢贵掌管，又派一个张昺，当了北平布政司，明里治民理政，其实天天派人在王府四周窥探，如今燕王府形势孤危、四面绝援，随时都有覆亡之祸。你们现在回去，不是自投罗网吗？”
徐妃叹一口气，发愁道：“葛长史，你看王爷这样子，还能去外殿么？”
朱高煦急切道：“城里出了什么事？”
“这个……”葛长史偷偷瞧了燕王一眼，“娘娘以为应该如何？”
朱能说道：“北平今非昔比，你们回去凶多吉少，王妃特令我守在要道，知会你们不要进城。”
徐妃抿了抿嘴，说道：“我代王爷接旨……”
“误入？”乐之扬挑了挑眉毛，“这可从何说起？”
“只怕不行。”葛长史一脸为难，“钦差说了，王爷病也好、疯也好，都要亲自接旨。如不然，他就上奏陛下，说王爷藐视朝廷。”
道衍苦笑道：“朱将军守在路上，以免我们误入北平。”
“混账！”徐妃怒气冲顶，指着燕王说道，“王爷都被逼成这样，他们还不肯放手吗？”
朱能躬身行礼，乐之扬也回了一礼，问道：“道衍师兄，你们如何遇上的？”
“娘娘息怒！”葛长史伸手揩汗，“这不是下官说的，这都是钦差说的。”
道衍招手笑道：“乐老弟，我来为你引荐。”指那将官说道，“这是燕王的心腹将领朱能。”又指乐之扬，“这是我说过的乐先生，若不是他，我们过不了黄河。”
“钦差是谁？”道衍冷不丁发问。
乐之扬待了一会儿，返回驿站，才进门，忽见道衍身边多了一个陌生将官，面皮黝黑，身高臂长，唇上两撇浓须，显得精明干练。
葛长史说道：“冷玄……冷公公！”
乐之扬欲要再问，忽听马蹄声响，梁思禽说道：“道衍回来了，我先走一步，你随后再来。”卷起衣袖，缓步离开。
道衍、乐之扬对望一眼，都是变了脸色。道衍沉吟一下，说道：“王爷不宜远行。这样好了，你请冷公公、张大人移驾此间花厅。”
梁思禽淡然道：“除你之外，我别无安排。”
“是！”葛长史皱一皱眉，又瞅了瞅燕王，低头躬身，退出院子。
“多谢先生提点。”乐之扬想了想，又问道，“落先生，冷玄为何没有追上来？莫非先生预作安排。”
“娘娘！”道衍说道，“葛诚有些不妙，我看他心意慌乱、眼神诡谲，不像传话之人，倒像是来探听虚实。”
“灵飞二字有些费解！”梁思禽说道，“不过我揣摩《灵飞经》的经文，大体也就想到这么多了。若要再进一步，只有靠你自己。”
葛诚就是葛长史的名字。徐妃听了，将信将疑，说道：“葛诚是府里的老人，王爷对他恩德并重，他又怎么会背叛王爷？”
乐之扬悠然神往，轻声说道：“那就是灵飞么？”
“树倒猢狲散！燕藩危在旦夕，王爷又成了这个样子，此时心意坚牢者已然不多。”道衍沉吟一下，“葛诚热衷功名，心思活便，并非忠贞不二之人，何况自他担任使节，赴京面圣之后，燕藩每况愈下。朱能说府中有内奸，朝廷洞悉虚实，道衍算来算去，葛诚最为可疑。”
“是啊！”梁思禽说道，“灵飞经练到绝顶就是如此，听劲通玄，以气驭气，到了那个地步，差不多就是天下无敌。”
徐妃眉头皱起，拿捏不定，不自觉看向燕王。朱棣蹲在树前，面带痴笑，口角流涎，手持一根树枝拨弄蚂蚁。
乐之扬一愣，说道：“先生的意思，莫非要我用真气驾驭对方真气？”
道衍又说：“我等不宜与冷玄照面，贫僧记得花厅里有一堵活墙，我们呆在墙里、旁观其变。”
梁思禽漫不经意地道：“若能用真气，又何必用拳脚？”
徐妃点头道：“大师想得周详。”转身向两个太监说道，“你俩送燕王去花厅。”
“一半？”乐之扬莫名其妙。
太监应声上前搀扶，不意燕王挺身而起，左手一拨，右手一推，两个太监飞出老远，摔得龇牙咧嘴。
“不对！”梁思禽摇头道，“你只明白了一半。”
朱棣心志虽乱，武功仍在，寻常人等难以近身。道衍碍于君臣之义，欲要上前，又觉迟疑，当下看向乐之扬，颇有求助之意。
“记得！”乐之扬念诵道，“动而使之静，静而使之动，堂堂正道，致其歧路，浩浩之气，困顿难舒，故曰：不动而动，无所不动……”顿一顿说道，“这是《灵飞篇》里的话，以前我一直不大明白，经过这几次交锋，渐渐地有些明白了！”
乐之扬微微叹气，上前一步，左手虚招，吸住朱棣目光，右手突出，扣住他的肩胛，朱棣登时瘫软，瞪着乐之扬，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乐之扬看得分明，心头微微一动，道衍却忍不住赞了一声“好”。
“还记得那日湖边，我跟你说过的经文么？”梁思禽问道。
他这一晃一抓，外行看来轻描淡写，落在道衍眼里，节奏之妙、拿捏之巧，无不令人佩服。
乐之扬一愣，冲口问道：“先生的意思？”
乐之扬抓着朱棣，走向花厅，朱棣挣扎无力，唯有亦步亦趋。
“人心易变，将来的事谁又知道？武功可杀人，也可救人，可惜世道浇漓，争强者多，从善者少，好好一门武学，落到世人手里，立刻变为杀人的利器。若非如此，别说一个大觉，传给天下人又何妨？”说到这儿，梁思禽意兴萧索，“转阴易阳术流入吐蕃，有人以之为善，有人以之为恶，好在天道微茫，均衡万物，善善恶恶，终有定数。倒是你……”梁思禽目光一转，凝视乐之扬，“悟出了驭劲之道，又何必拘泥于招式拳脚。”
时当盛夏，繁花已落，花厅前苍翠浓郁，红白皆无。进了厅中，乐之扬手上用力，将朱棣摁在交椅之中，朱棣面有怒容，挥拳要打，忽又看见桌上点心，不顾双手肮脏，一把抓过，乱咬乱嚼，果脯、蜜馅糊得满脸都是。
“可是……”乐之扬犹豫道，“大觉尊者好坏难说，他若参透阴阳，也不知行善行恶。”
徐妃见他模样，伤感摇头，转身走到墙壁前，掀开挂画，露出一个手柄，一拉一扯，墙壁轰然翻转，露出一道门户。道衍当先入内，乐之扬挽着朱微紧随其后。
“何足挂齿。”梁思禽摆了摆手，“那日你做得对，止人于恶行，拔人于苦海，此乃大仁大义。乐之扬，我没看错你。”
又听一声响，徐妃合上活墙，整一整服饰，冉冉坐下，神情庄肃。朱棣却坐在地上，将点心当做画笔，在地上胡写乱划，似字非字，似画非画。
梁思禽道：“何出此言。”乐之扬说道：“我将‘转阴易阳’的法门示与大觉尊者，泄漏了先生的神通法意。”
不一时，葛诚引着十余人鱼贯而入，冷玄、扶桑道人、大觉尊者均在其列，冷玄脸上多了一道伤口，从额角延至颧骨，鲜红未褪，尚未愈合。
乐之扬笑道：“为先生出力，小子不觉辛苦。”略略一顿，“落先生，你生我气么？”
乐之扬暗暗吃惊，以冷玄的身手，当今天下，谁能在他脸上留下如许伤口。看那伤痕粗细形状，似刀非刀、似剑非剑，乐之扬不觉心头一动，想起一个人来，恍然明白了冷玄何以不再追赶朱氏兄弟。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僻静之处。梁思禽停下脚步，回头望来，含笑道：“这几日，辛苦你了。”
众人看见燕王，各各一愣，一个年约四旬、相貌清癯的官员惊讶道：“殿下，你这是干什么？”
等了片刻，梁思禽徐徐起身，信步走出庙门。乐之扬放下木柴，跟出门外。道衍心思缜密，狡猾如狐，为了避免他生疑，乐、梁二人心照不宣，说话做事，相互避开，数日来不曾交谈只言片语。乐之扬心里憋了不少疑问，道衍不在，正好与梁思禽相见。
燕王应声抬头，望着众人痴痴发笑。冷玄眯起双眼，仔细打量燕王，手中拂尘一扬，忽向朱棣头顶挥落，活墙后三人险些叫出声来。道衍、乐之扬知道冷玄的底细，“扫彗功”注入拂尘，柔丝数百扫中人体，外面不见伤损，内腑早被震坏，有时当场送命，有时晚至数年，才会暴卒而毙，伤者至死也不知道死因。
这一日，人困马乏，朱高煦叫苦连天，跳下马来，赖着不走。道衍无法，只好找驿站歇下，自己蓑衣禅杖，出门打探消息。
刚刚照面，冷玄便下毒手，乐、道二人困在活墙，纵有通天能耐，也来不及救援。燕王神色不变，仿佛呆了傻了，望着拂尘不躲不闪。拂尘将要到他头顶，忽然微微一偏，扫过朱棣左脸，拂去残留糕点。
如此马不停蹄，昼夜兼程，不日渡过黄河，经由山东北上，沿途虽有几个蟊贼，众人稍露武功，无不落荒而逃。
冷玄收回拂尘，众人方才缓过神来。徐妃脸色惨白，腾地站起，锐声叫道：“冷公公，你这是干什么？”
乐之扬也觉疑惑，回头看向梁思禽，后者骑在马上无精打采，仿佛疲倦之至，随时掉下马来。乐之扬也不由心想：“莫非落先生早有安排，另派八部之主缠住了冷玄？”
“没什么！”冷玄淡淡一笑，“奴才看王爷脸上太脏，用拂尘帮他扫一扫。”
行了一日，无人追来，道衍啧啧称奇：“冷玄莫非遇上了什么变故？要么为何没有赶上来？”
乐之扬心子怦怦直跳，回头望去，透过缝隙光亮，可见道衍的光头上布满晶莹汗珠，朱微也是脸色煞白，她也知道冷玄的厉害，虽然眼下朱棣没事，长久来说，怎知道老太监没有暗下毒手？
江小流刻意与他结交，知无不言，朱高煦听说乐之扬便是道灵，更是惊诧莫名，当日他与道灵便有嫌隙，如此一来，旧恨新仇一并上心，看着乐之扬便觉生气。不过江小流刻意巴结，朱高煦心中受用，一来二去，两人形影不离，但有闲暇，便凑在一起嘀咕。乐之扬看得皱眉，水怜影却是微微冷笑，望着二人一脸鄙夷。
乐之扬回味方才一幕，拂尘落下之时，燕王体内真气也从丹田涌出，可是升到胸口，忽又散去，这两下变化，倘若不是巧合，足见朱棣不但没疯，起初颇有遮挡的意思，半路上改了主意，存心拿性命押注，赌老太监不敢伤害自身。
乐之扬点头称是，召集众人北行，但怕追兵赶来，统统弃车骑马。他性子狷狂，不顾他人眼光，自与朱微同乘一骑，以便沿途照顾。道衍、朱高炽只觉别扭，朱高煦却是惊怒交迸，暗地里骂骂咧咧，只是畏惧乐之扬的武功，不敢公然叫板，趁着歇息，他叫过江小流旁敲侧击，探查乐之扬的底细。
猜想间，忽听徐妃冷冷说道：“王爷怎样，自有本妃打理，不劳外人插手。”
朱微笑笑不答。道衍说道：“此事说来话长，以后再和二殿下细说。如今冷玄一去，必定卷土重来，梁园虽好，不是久留之地！”
冷玄呵呵一笑，老眼不离燕王左右，扫来扫去，极想找出蛛丝马迹。可是燕王始终痴傻茫然，冷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失望。
朱高煦这才发现朱微，骇然道：“十三姑，你、你不是死了么？”
“张昺！”徐妃愠怒难消，“我正要问你，为何派兵封锁燕王府？谁给你们的胆子？”
道衍默不作声，乐之扬放过喇嘛不说，还为他打通阴阳关隘，道衍意外之余，也是无可奈何。时下正当危难，还要借重乐之扬，他见朱高煦唠叨不已，唯恐得罪此人，便向朱高炽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咳嗽一声，待要说话，忽听身后传来朱微的声音：“高煦，得饶人处且饶人，他已经吃了苦头，又何必赶尽杀绝？”
“王妃息怒！”清癯官员歉然说道，“近日调兵北上，诸军不服管束。下官极力弹压，难免百密一疏，但怕胆大包天之徒，趁危侥幸，滋生乱局，危及到燕王府。”停顿一下，又说，“是以下官并非封锁王府，而是保护王爷、王妃的周全。”
“怎么让他走了？”朱高煦暴跳如雷，“他不是冷玄的帮凶么？”
他一派谎言，说得理直气壮，活墙之后，乐之扬也觉佩服，心想：“官场里都是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明明是个人，说的句句都是鬼话。”
大觉尊者看他一眼，微微冷笑，又向乐之扬行了一礼，昂首阔步，走出客栈。
忽听徐妃冷哼一身，说道：“燕王府的安危，用不着张大人费心，我这府里的仆役，原本都是百战精兵，只要大人你高抬贵手，放他们回来，一可拱卫本府，二可节省大人的兵力，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道衍一个箭步，挡在朱高煦身前，合十笑道：“尊者手下留情，道衍在此谢过。”
张昺嘿嘿干笑，不置可否，冷玄咳嗽一声，徐徐说道：“王妃稍安勿躁，燕王患了疯疾，着实令人扼腕，不过老奴此来，实为传达陛下的旨意，并非要跟王妃理论是非。”解下身上明黄色绸缎包袱，取出一轴圣旨，扬声说道，“燕王朱棣、王妃徐氏听旨。”
乐之扬微微皱眉，不及喝止，铮的一声，大觉尊者伸出二指，拈住剑锋，轻轻一抖，丁零当啷，青钢长剑断成三截。朱高煦踉跄后退，死死攥着剑柄，望着喇嘛面如死灰。
徐妃脸色苍白，呆了呆，无力跪下，看一眼丈夫，不觉两眼泛红。燕王似乎倦了，蜷成一团，似睡非睡。
大觉尊者呵呵一笑，揽起红袍，扬长出门。乐之扬不杀喇嘛，朱高煦已是恼怒，又见大觉尊者大剌剌离开，当真气破胸膛，沉喝一声，举剑便刺。
冷玄却不理会，冷冷宣旨：“皇帝诏曰：燕王朱棣，恃宠而骄，狂悖无礼，纵容属下殴辱钦差、藐视朕躬，虽无谋逆之举，但具不臣之心，视边军为走狗，化北平为私第，蓄养死士、收买人心、公器私用、鱼肉百姓。徒为藩王之首，不知戒惧，疏于自省，天下强藩望风效仿，祸乱地方，胁迫朝廷，朕反复思量，唯有挥泪削之。自今日起，北平军政，一概委以张昺，限一月之内，燕王入京述职，功过得失，朕亲身论之。”
乐之扬出手相助，一是宅心仁厚，二是厌恶朱高煦，故意与他作对。但听喇嘛夸赞，不觉有些尴尬，摆手说道：“和尚说差了，区区小子，佛法一窍不通，能当什么上师下师？”
乐之扬听得心惊，朱允炆决心已定，要给燕王致命一击。燕王若在北平，树大根深，未必能够扳倒，一旦南下进京，好比鱼儿离水，唯有任人宰割。可眼下朝廷步步进逼，削了朱棣的兵权，掌控城中军政，燕王除了进京领罪，似也别无出路。
大觉尊者笑了笑，说道：“贫僧前来中原，本为堪透阴阳，突破‘大圆满心髓’与‘大慈广度佛母神功’的壁障。而今取得善法，固然可喜，得见足下的心胸气量，更是莫大喜乐圆满。贫僧上师往生已久，今日乐先生此举，于功于德，不下于金刚灌顶，自此以后，先生便是贫僧的上师，供奉终生，不离不弃。”
冷玄念罢，使个眼色，两个锦衣卫越众而出，走向燕王。乐之扬只觉道衍微微一动，似要破墙而出，这时间，徐妃挺身站起，横在燕王前面，双臂一伸，大声叫道：“且慢！”
乐之扬长吐一口气，笑道：“勾通阴阳，莫如此理，勤加修炼，必有所得。”
冷玄一皱眉头，阴沉沉说道：“王妃娘娘，你要抗旨？”
乐之扬忽然停步，后退两步，微微喘气。大觉尊者张开双眼，亮如日月，辉光灿烂，他徐徐站起身来，冲乐之扬双手合十，含笑道：“多谢，多谢！足下以德报怨，慈悲神通，光照天下。”
“王爷已经疯了。”徐妃眼眶一红，泪如走珠，她伸出衣袖，用力抹去泪水，“你们押他南下，若有三长两短，你们谁来担责？”
乐之扬越转越快，如风似电，形影流散，掌击声越发繁密，响如击鼓，轻如鼓筝。大觉尊者端坐不动，脸上笑容流露，从头至脚涌起淡淡白气，萦绕四周，氤氲不散，面孔黑里透红，发出珠玉光芒。
众人面面相顾，擒拿燕王入京，自是莫大的功劳。可如今，燕王半疯半傻，行止难料，万一有个长短，押解之人难逃干系。冷玄出京之时，朱允炆再三交代，必要活捉燕王，勿使自己担上杀叔的罪名，燕王一死，朱允炆势必严惩押解之人，那时由功转祸，岂非大大的不妙。
朱高煦不由怒道：“光教训别人，你还不是……咦……”瞪大双眼，望着大觉尊者，忽见他脸上血红褪去、青气转淡，剑伤闭合，鲜血不流，竟然大有愈合之象。
如此一来，冷玄以下，众官吏无不迟疑，徐妃说完以后，半晌无人出声。道衍长吐一口气，身子松弛下来，乐之扬瞥他一眼，但见他面庞松弛，流露悠然神气。
江小流嗫嚅两下，嘿笑不答。乐之扬皱眉看向大觉尊者，见他浑身是血，凄惨之极，不觉动了恻隐之心，一晃身，绕着大觉尊者旋风急转，双掌快如闪电，啪啪啪落在喇嘛身上。
忽听冷玄咳嗽一声，说道：“王妃娘娘，燕王当真疯了？”
乐之扬也不理他，回头瞪视江小流：“你也跟着起哄？”江小流笑道：“这喇嘛不是敌人么？”乐之扬说道：“敌人也是人，你落入敌人手里，遭受如此折磨，心中作何感想？”
“你不是试过了么？”徐妃冷冷说道，“疯与不疯，你心里清楚。”
朱高煦大怒，张口要骂，可与乐之扬目光一接，到嘴的污言秽语又咽了回去，心中暗暗发狠：“这狗东西竟敢教训小爷，早晚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冷玄哼了一声，冷冷望着朱棣，燕王躺在地上，竟已入睡，口鼻之间发出沉浊鼾声。冷玄虽是行家，一时也看不出端倪，换了他人，大可使出“阴魔指”拷问，但朱棣贵为皇亲，滥下毒手，颇有不便。
朱高煦后退两步，叫道：“你干什么？”乐之扬冷冷道：“杀人不过头点地，你折磨他干吗？”
冷玄拿捏不定，心中烦恼，冲张昺问道：“张大人，你怎么看？”
看见众人入内，朱高煦有意卖弄，眼里凶光一闪，挺剑刺向喇嘛胸膛。大觉尊者本是敌人，众人虽觉朱高煦残忍，可也无意阻拦，眼看喇嘛丧命，乐之扬忽叫：“慢着！”一个箭步赶到，食指点中剑身，嗡的一声，朱高煦虎口剧震，长剑脱手飞出，没入墙壁，簌簌颤抖。
张昺犹豫一下，说道：“燕王一代英王，能征惯战，雄武矜持，以下官之见，以燕王的性情，万无如此糟践自己的道理。”
换在平日，十个朱高煦也难当大觉尊者一击，偏偏二气作乱，稍一运功，便有筋脉爆裂之危，可是端坐不动，又难免长剑穿胸之厄。大觉尊者矛盾挣扎、难以言喻，额头上青筋凸起，面孔扭曲得不成样子。
“大人有所不知。”冷玄淡淡说道，“古来英雄人物，大多能屈善忍。好比韩信，能忍胯下之辱；燕王也是英雄，真疯了也罢，若是装疯卖傻怎么办？”
江小流站在一旁凑趣，笑道：“这和尚真能忍，如果不流血，我还当他是根烂木头呢！”
一个武官模样的人上前一步，沉声说：“以下官所见，韩信忍辱之时尚未得志、也未领军；燕王曾为统帅，如此装疯卖傻，将来何以服众？”
朱高煦猫捉耗子，有意戏弄，在他手脚上刺出数个血孔，一边乱刺，一边放声嘲弄：“大和尚，你屁股长在地上了吗？有胆起来跟小爷见个真章。怎么？还不动。”剑尖一抖，刺中大觉左肩，登时血流如注。
“张信所言甚是。”另一个武官眨了眨眼，“谢某倒有一个法儿，人要脸，树要皮，不如请燕王移驾市集，他若真疯，自然胡作妄为，若是假疯，众目睽睽之下，看他如何装得下去。”
梁思禽变化神韵，风采尽失，平凡无奇。道衍闻言，也未起疑，冲他点头示意。众人返回厅堂，举目一望，无不吃惊。但见血流遍地，两个锦衣卫均被刺死，朱高煦手持宝剑，笑嘻嘻站在大觉尊者面前，喇嘛身中数剑，血染红袍，可是端坐不动，脸上半青半红，分明龙战之苦犹胜剑伤。
“谢贵！”徐妃怒火中烧，“你让燕王当众出丑，丢得可是皇家的面子……”
四人出门，忽见梁思禽站在庭中，袖手观花。朱高炽心生警惕，拔剑出鞘，乐之扬按住剑柄，说道：“自己人，水姑娘的账房秦先生。”
谢姓武官嘿嘿干笑，脸上不以为然。冷玄却笑道：“谢大人的法儿不太光彩，不过老奴奉旨前来，不能空手回去，单凭一面之词，陛下未必肯信。市集人多，万人作证，呵，不容陛下不信。”
乐之扬摆手笑笑，说道：“举手之劳，咱们出去说话。”
“好啊！”徐妃惨笑，“先是游街示众，再后来就该押赴刑场了吧？”
朱高炽闻言心头一凛：“不错，如今天下板荡，祸乱将生，我还在意什么皇族声誉，今日若无乐之扬，恐怕早被冷玄捉回京去了。”当下微微拱手，说道：“乐兄见谅，今日承蒙援手，在下感激不尽。”
“不敢！”冷玄阴声说道，“老奴实在为难，王妃若有善法，还望明示一二。”
这一顶高帽子，朱高炽戴与不戴都觉尴尬。道衍笑道：“公主无旨出宫，咱们也是无旨出京，半斤对八两，谁也好不到哪儿去。”
徐妃沉默半晌，看了燕王一眼，凄然道：“事已至此，我无话可说。”
朱高炽一怔，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乐之扬笑道：“世子自然不是俗人，又何必在意世俗之讥。”
冷玄点一点头，说道：“扶燕王前往市集。”两个锦衣卫纵身跳上，拎起燕王。
朱微耳根发烫，低头不语。乐之扬笑道：“世子是俗人么？”
朱棣乍然惊醒，奋力挣扎，奈何锦衣卫孔武有力，四只手铁钳一般，挟着他一路向外走去。徐妃迟疑一下，快步跟在一旁，张昺伸手拦住，说道：“王妃娘娘，市集人多眼杂，您身为王府眷属，还是不要露面了吧？”
“话虽如此。”朱高炽神色犹豫，“十三姑无旨出宫，难逃世俗之讥。”
徐妃面红耳赤，啐了一口，说道：“你们都不怕燕王丢人，我还怕人看么？我跟燕王生而同衾、死则同穴，你要拦我，除非将我杀了。”
朱高炽皱眉道：“可是朝廷发了圣旨，说十三姑已经病殂，但不知……”道衍向他使个眼色，笑道：“这其中必有曲折，不过公主无恙，也是大大的喜事。”
张昺面露犹豫，忽听冷玄咳嗽一声，说道：“算了，由她去吧！”张昺讪讪收手，徐妃昂首挺胸，傲然跟在朱棣身后，望着丈夫背影，心头一酸，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朱微乍见故人，又惊又喜，忽又想起在逃之身、遇上二人也不知是福是祸，一时欲言又止，望着乐之扬盼他解围。乐之扬本也无意隐瞒，说道：“公主中毒，我带她出宫解毒，如今又逢削藩，她担忧宁王安危，故此北上，巧遇诸位，也是缘分。”
众人去远，乐之扬三人走出围墙。乐之扬说道：“乐子大了，出了王府，燕王生死去留、不由自主。”
这时道衍、朱高炽也追进门来，见了朱微，都吃了一惊，一个叫：“公主！”一个叫：“十三姑！”
朱微脸色发白，浑身发抖，道衍却一言不发，沉着脸出了花厅，直奔王府大门。
乐之扬见她无恙，松一口气，笑道：“没什么？客栈遭了贼，我怕扰了你，故来看看。”
到了门前，忽见郑和挥舞长剑，身披铠甲，领着一群太监匆匆赶到。道衍眉头皱起，厉声道：“郑公公，干什么？”
乐之扬守住前门，后院无人看守，想到朱微还在房中，心头一惊，匆忙赶上前去，冷玄早已不见踪影。他无心追赶，一掌推开朱微房门，小公主靠在床边，懒懒地正在撩拨琴弦，见他闯入，吃惊坐起，问道：“什么事？”
郑和两眼发红，涩声道：“他们劫走了王爷王妃。”
冷玄不胜骇异，自忖扶桑、大觉联手，自己也无胜算。二人兵败如山倒，当真大出意料，乐之扬武功如此，再加一个道衍，如果恋战不去，非得死在这儿不可。当即一声锐喝，右手一抖，啪，拂尘银丝寸断，冷玄一个跟斗向后翻出，嗖地钻入客栈后院。
“胡闹！”道衍劈手夺过长剑，“别忘了周铎怎么死的！”
这一阵古怪之极，乐之扬并无一拳一脚加诸对手之身，结果大觉尊者坐倒、扶桑道人吐血，败得凄凄惨惨，可又莫名其妙。旁观众人，大都摸不着头脑，只有冷玄、道衍眼力高明，看出大觉败在自乱真气，扶桑道人败在招式无法出尽，内劲宣泄无门，化为逆气反冲，致使受了内伤。
“没忘！”郑和咬牙切齿，“拼着千刀万剐，我也要把王爷和王妃夺回来！”
两人进退倏忽，动如流光，又拆数招，乐之扬向后一跳，袖手站在不远。扶桑道人步履踉跄，原地打转，突然间，他脚步一顿，两眼发直，哇地吐出一口鲜血，看了看乐之扬，一言不发，转身冲出客栈大门。
“不是逞强的时候。”道衍沉声说道，“你是宦官之首，临大事须有静气。你召集府中仆役，把守要道，王爷一旦回府，立马封锁门户，杜绝官兵进入。”
霎时间，乐之扬攻势如潮，扶桑道人团团乱转，数十招竟无一招使全，一张黑脸由白转红，胸中憋闷之极，恨不得呼天唤地、狂啸怒吼，可是碍于身份，唯有苦苦忍受。
郑和一愣，忙问：“大师，你能夺回王爷？”
剩下扶桑道人，眼看同伴莫名其妙败下阵去，心中无由一乱，气势上也弱了大半。乐之扬转守为攻，使出“灵舞”，姿态飘逸，风吹柳动，繁花迷眼，扶桑道人捉摸不透，出招越发拘谨。乐之扬气势盈张，长啸一声，拳脚飞出，势如狂风骤雨，每一拳都落在扶桑道人劲力断续之处。扶桑道人往往一招未完，便又无奈收回，招式还罢，最难受的是劲力一发又收，胸中说不出的憋闷。
“没那么容易。”道衍摇了摇头，“事情难料，随机应变。”
大觉尊者苦苦求索，始终不得其解，听说中土有和合阴阳之道、调配坎离之法，自请为活佛使者，出使大明，求访高人，然而遍寻不获、求道无门，体内痼疾却越发厉害。乐之扬听出端倪，使出“抚琴掌”，东拉西扯，以阴克阳，以柔乘刚，将两般真气搅成一团乱麻，大觉尊者激斗之中，突遭阴阳龙战，除了罢斗运功，当真别无它法。
郑和想了想，一跺脚，转身招呼太监仆役。府中下人，均以军法调教，一得号令，无不遵从。
“大圆满心髓”至刚至阳、“大慈广度佛母神功”却是阴柔之至的内功，本如水火，难以相容。大觉尊者逆天而为，早年在佛前发下宏愿，一心要将这两门密宗神通融会贯通，练成一门前无古人的奇功。于是他费尽心力，将两门内功都练到六成，其后再难前进一步，只因再强一分，阴阳二气同时作乱，若无自焚之祸，便有凝血之危。
乐之扬惊讶道：“道衍，你要来硬的？”
大觉尊者迷迷瞪瞪、苦不堪言，体内“大圆满心髓”和“大慈广度佛母神功”两般内力来回搅动，乍阴乍阳，仿佛冰火同炉，使出吃奶的气力也弹压不住，七窍之间不觉渗出血水。他始终想不明白，乐之扬用了什么法子，扰乱了他的真气经脉，仔细想来，两人不过对了数掌，手臂让乐之扬拂了两下，可那掌力绵绵软软，不足为害，可是不知为何，所过之处就如火星掉进了油锅，体内真气乱蹿，端端不可遏止。
“不错！”道衍疾步出门，“冷玄放回王爷，一切好说，如果趁机抓人，贫僧只好用强。”
朱高煦听她莺声燕语，骨头先酥了一般，不顾身在险境，色眯眯地冲着女子打量，至于水怜影话里的讽刺，那是半点儿也没留意。水怜影见他一脸孟浪，心中暗恨，要不是梁思禽严令在先，恨不得使出“恶鬼刺”将这小子撕个稀烂。
“然后呢？”朱微问道。
水怜影见他二人一问一答，大有臭味相投之意，心中不快，冷冷说道：“天下自以为是的人多了，为了一己私欲，明知是个火坑，也偏要跳进去送死。”
“然后？”道衍苦笑，“只有天知道！”
江小流笑道：“朱兄说的是。”
三人出府，上了屋顶，向市集飞奔。不久赶上冷玄一行，忽见老太监停下脚步，一扬手，叫声“退后”，一手挽住徐妃，不进反退。其他人莫名其妙，也跟着后退，丢下燕王一个，孤零零站在市集入口。
“蠢货！”朱高煦失笑道，“这样的鬼功夫练它干吗？不是自讨苦吃吗？”
“这是干吗？”朱微忍不住问道。
江小流端详一下，说道：“像是岔了气，这喇嘛练了两种截然相反的内功，一阴一阳，难以调和，这会儿自相攻打，闹得天翻地覆。”
乐之扬道：“让燕王进入市集，看他真疯假疯。”
“咦？”朱高煦怪道，“这和尚怎么了？半青半红的，活像个没熟的柿子。”
朱微白了脸，说道：“万一出了事呢？”
忽听一声大吼，大觉尊者身如陀螺，倒退不迭，滴溜溜转了数转，坐倒在地，双眼紧闭，脸上一半赤红如火，一半青如玄冰，左边身子热气腾腾，右边凝结了一层白霜。
“正合朝廷之意。”道衍沉着脸说道，“燕王一死，一了百了。”
“殿下不用客气。”江小流有心仕途，听说朱高煦是燕王之子，早已起了攀附之心，谄媚微笑，连连点头。
“这是一个圈套？”朱微浑身发抖，“允炆疯了！”
朱高煦望着剑锋，面如土色，扭头一看，出手的正是江小流。他死里逃生，背脊渗出冷汗，冲江小流勉强一笑，问道：“兄台贵姓？”江小流随口答道：“免贵，姓江！”朱高煦笑道：“多谢江兄援手，朱某感激不尽。”
“周王被囚，湘王举家自焚。”道衍回头看一眼朱微，意味深长地道，“陛下为了保住权位，还有什么事不能做？”
这一下变故突兀，道衍有心相救，奈何中间隔着冷玄。眼看朱高煦身首异处，忽然斜刺里蹿出一人，伸出一双竹筷，啪地一声夹住宝剑，剑锋停在半空，距离朱高煦不过半寸。
朱微轻轻摇头，伤感地望着朱棣。燕王环眼四顾，不胜茫然，摇摇晃晃地走进市集。
两人近在咫尺，一招半式关乎生死。但在外人看来，两人马步微沉，掌指来去，仿佛行酒猜拳。朱高煦不知厉害，偷偷绕到冷玄身后，拔出剑来，狠狠刺向他的后心，方才出手，忽听道衍叫道：“不可……”话才入耳，朱高煦便觉一股大力传到剑上，登时虎口流血，剑柄脱手，剑锋掉转，刷地一声，反向他脖子抹来。
市集中一时静了下来，燕王华服肮脏，乱发拂面，腰间玉带歪斜不堪，样貌怪异难言，吸引众多目光。往日里，朱棣招摇过市，北平百姓见过他的并非少数，如今这副模样，纵然熟识之人，也不敢轻易相认。
冷玄越斗越惊，又拆数招，陡然心头豁亮，冲口而出：“星罗散手，你是……”话没说完，道衍出手变快，掌如漫天星斗，闪闪烁烁，无处不在。冷玄心中凛然，不敢分心，连催指力，指尖摇颤，莫知所出。
朱棣心志沦丧，若嬉若笑，旁若无人，忽见水果摊儿，凑上去抓起一个桃子。摊主又惊又气，厉声呵斥：“臭疯癫，干什么？”话没说完，朱棣先咬了一口，随手丢下，双手左右开弓，又抓两个桃子，张口乱咬，汁水横流。
冷玄拆解数招，忽觉不妙，道衍手法精奇，起初貌似“太昊谷”的“拂云手”，数招之后，越变越奇，脱出“拂云手”的藩篱，快似飞电、捷如星芒，劲力奥妙无方，卸开“阴魔指”力，接连施以反击，一拂一扫之间，威胁冷玄数处要害。
摊主跳上来抢夺，朱棣发起怒来，一伸手，摔了摊主一个跟斗，掉头就走，路过胡饼店旁，又抓一张胡饼。饼店老板跳出来大骂，朱棣不理不睬，又抢了一支冰糖葫芦，卖主上前理论，反被他抢过木棍，一棒打翻。
道衍的手背上鲜血淋漓，咬牙抓紧毡帽，死命扯住拂尘，运劲一带，右掌刷地劈出。冷玄举手出指，嗤，掌力、指力相撞，二人均是一晃，继而指掌齐出，招招夺命。
这一下激起众怒，众商家各操家什，蜂拥而上。朱棣挥舞棍棒，左右遮拦，全无章法，一不留神，竟被绊倒在地。
朱高煦弓马娴熟，上阵杀敌绰绰有余，江湖武斗非他所长，眼看拂尘扫到，不知如何是好。忽然狂风袭来，道衍后发先至，毡帽横在朱高煦身前，一卷一扫，嗤嗤嗤，银丝刺穿羊毡，扎入道衍肌肤。
徐妃惊呼一声，纵身欲上，不意冷玄食指一动，徐妃腰间冰冷，浑身僵直，眼望着丈夫淹没在棍棒之下，终于明白了冷玄的毒计。
道衍嘿了一声，不退反进，足下踩踏奇步，迎着拂尘绕了一个大圈，刷刷两掌拍向冷玄。冷玄反手一指，凌空虚点，道衍不敢大意，回手一拂，嗤，指劲激荡，道衍后退半步，冷玄也不理他，拂尘一挽，扫向朱高煦的脖子。
燕王身为藩王，反形未露，老太监不便动手，故而假手市集百姓。朱棣若是假疯，当此情形，装不下去，自然束手就擒，若是真疯，死在百姓手里，冷玄大可将这一市百姓抄家灭族、给燕王抵罪，如论如何，朱棣均难讨好，真疯假疯，都难逃毒手。
道衍长笑一声，取出毡帽挥了两下，堂中狂风暴起，众人衣发纷飞，可那拂尘上的银丝一根不乱，嗤嗤穿透劲风，仍向道衍罩落。
徐妃身不能动，心急如焚，不由得泪涌双目，眼前一片模糊。这时忽听一声娇叱，俏影从天而降，落在朱棣身前，双掌齐出，犹如分花拂柳，扫中商家，无不后退。
想着口中笑道：“道衍，咱俩玩玩儿。”取出拂尘，飒地抖开，千丝万缕纵横铺张，化为一张银丝大网。
出头的正是朱微，她按捺不住，突然跃下，乐之扬也始料未及，急要跟上，却被道衍一把拽住。乐之扬正要发作，忽听道衍沉声说道：“冷玄！”
旁观众人无不骇然，冷玄更觉心惊。乐之扬分明已成废人，何以东山再起、更上层楼。更古怪的是那一双腿脚，断筋能续，冷玄闻所未闻，一时胡思乱想：“梁思禽是‘素心神医’的孙子，或有续接足筋的神术，可是看这小子足力之强，比起未断之时还要厉害数倍。”掉头四顾，不见可疑之人，心下稍安，又想，“大觉、扶桑缠住这小子，趁此良机，我以雷霆手段，先将道衍等人收拾掉。”
这话如冰水泼下，乐之扬登时醒悟。他粘了胡须，瞒得过别人，瞒不过冷玄。乐之扬本是钦犯，牵扯上朱棣，只会乱上添乱，非但于事无补，反而连累了朱微。
大觉、扶桑二人越斗越惊，起初还有所保留，可是掌掌落空，拳拳无功，不觉焦躁起来，没头没脑地使出全挂子本事。一时烈风呼啸、热浪腾空，劲如海水，漫溢四流，乐之扬听劲如神、料敌在先，化为一只鱼儿，任你惊涛骇浪，我自优哉游哉。
念头一起，乐之扬硬生生压住身形，凝目望去，朱微使出“拂云手”，推开市集百姓，已将朱棣拔救出来。朱棣不胜狼狈，满身泥污，头破血流，身子蜷成一团，两眼迷迷瞪瞪，仿佛受了惊的孩子，可悲可怜，无所适从。
乐之扬叫一声“好”，夷然不惧，挺身相迎，他心思专注，双耳耸动，两个对手劲力流转，宛如图画一般在他心中闪现，运劲之初，他已知晓，发劲之前，他已想好进退招数，等到化为掌风拳劲，乐之扬早已飞鸿冥冥、无影无踪。
朱微横身拦在朱棣身前，众百姓见是女子，愣了愣，多数不好动手，少数蛮横者仍是跃跃欲试。朱微双目冷锐，扫过众人，厉声叫道：“谁敢动手？他是燕王朱棣！”
大觉尊者、扶桑道人一派宗主，当日奉命偷袭乐之扬，尽管得手，深以为耻，不过经此一事，乐之扬的斤两二人一清二楚，自恃一人足以制服，两人联手颇失身份，故而事后对冷玄多有埋怨。而今再次交锋，惊觉乐之扬武功大进，一举一动，洞悉先机，大有以一敌二、横挑强梁的气势。二人各各凛然，对望一眼，耸身齐上，存心以多取胜，趁这少年羽翼未丰，将他打死打残，以免留下后患。
此话一出，市集中鸦雀无声，动手的百姓惊慌失措，东张西望，眼尖的看见冷玄一行，纷纷惊叫起来，丢下家伙，掉头就跑。呼啦一下，市集中人跑了大半，剩下的战战兢兢，不知如何是好。
扶桑道人原本攻势如潮，不想三招两式，落入防守境地，两人凌空交错，换了数招，乐之扬一记“洞箫指”发出，嗤的一声，正中对方左肩。扶桑道人半身痛麻，仓皇后退，尚未站稳，乐之扬一旋身，脚步纷纭，“抚琴掌”又对上了大觉尊者的“大手印”。
冷玄眼看狡计得逞，万不料朱微从天而降，搅乱大好局面，心中即惊且怒：“她跟乐之扬同命鸳鸯，她来了，那小子一定也在左近。”抬起头来，目光四处逡巡。
想到这儿，大觉尊者忘了反击，尽力向后一跳，凝神压制真气。乐之扬从容回肘，使出“暮鼓拳”，嗖嗖嗖，拳走流星，每一拳都落在扶桑道人新旧劲力连续之处，“飞鸥逐浪手”以轻捷飘逸见长，遇上乐之扬的拳法，却觉处处受制，劲力滞涩不堪，每要发力，拳头已到要害，无奈回手格挡，再也无力进击。
张昺不识朱微，设好的圈套被一女子破去，心中恼怒，厉声叫道：“哪儿来的贱人？把她拿下！”手下军士闻令，拔出刀剑，便要上前。
吐蕃密宗，修炼“大圆满心髓”的高手，往生之前散去神通，体内贯注至阳之气，身子无火自然，直至烧为灰烬。
“慢着！”冷玄一挥拂尘，劲风凛冽，吹得众官兵须发乱飞，老太监皮笑肉不笑，阴声说道，“宝辉公主，别来无恙。”
扶桑道人劲力一动，乐之扬不用回头，听其劲，知其行，招式快慢缓急，早已了然于心，当下也不转身，先把一招“抚琴掌”使完，大觉尊者避过两掌，第三掌扫过额头，他头脑一闷，体内真气乱蹿，所过有如火烧。大觉尊者不胜骇然，这情形古怪之甚，颇有“虹化”先兆。
张昺应声一愣，瞪着冷玄转不过念头，张了张嘴，想要询问，忽见冷玄微微摇头，目光如炬，一眨不眨地望着朱微。
谁知乐之扬想退便退，脱离暗劲陷阱不说，还能借他之力猛攻大觉尊者，这等对手扶桑道人从未见过，惊诧之余，又生恼怒，不待乐之扬落地，挺身跃起，使出一路“飞鸥逐浪手”，双手犹如一群鸥鸟，纷纷扬扬，向乐之扬扑到。
“冷玄！”朱微扶起朱棣，胸口起伏不定，盯着冷玄，眉眼微微泛红，“你是父皇的心腹，兄弟姊妹都是你看着长大的，尊你敬你，从无怠慢。而今父皇归天，不过一年，你就胡作非为，离间骨肉，残害无辜。你、你将来到了地下，有何面目去见父皇？”
扶桑道人占了上风，心头却很吃惊，方才看似平常之极的一撩，暗蕴“大至流神通”里的“漱石劲”，顾名思义，即是交手之时，所发暗劲有如流水，对手的劲力则如水中顽石，内劲绕石而过，避实击虚，攻击对手侧翼，这是扶桑道人生平绝学，招式看似平常，内劲暗藏玄机，不知多少高手为他招式迷惑，栽在这一“漱石劲”上，身败人亡，至死不悟。
“公主言重了。”冷玄干笑两声，嘎嘎说道，“老奴只是好奇，你身中奇毒，如何解毒活命，又如何逃出禁城？”说到“逃出”二字，刻意加重语气，众官一听，无不面露疑虑。
“好！”乐之扬顺势缩脚，翻身向后，人在半空，刷刷刷连出三掌，掌力狂飙天落，分别击向大觉尊者的双肩、头顶。
朱微怔了怔，心念一动，锐声说道：“冷公公，不是你为我解毒，送我出宫的么？难不成你忘了？”
扶桑道人吃了一惊，略略后退，挥掌斜斩，不防乐之扬脚尖一缩，避开掌力，忽又向前弹出，踢向他的左胁。扶桑道人身子一歪，手掌上挑，啪，足尖对上手背，乐之扬只觉一股暗劲从扶桑道人体内发出，势如激流，绕过他的足尖，涌向他的小腿。
冷玄本意捏住朱微的痛脚，让她知难而退，不敢插手燕王之事，未料对方反戈一击，不由惊怒交迸，跺脚喝道：“胡说八道，诬蔑老奴……”
乐之扬硬碰一掌，但觉对手掌力柔中带刚，门户重重，一重掌力之下，竟有三五层暗劲，当即转阴易阳，随手将其化解，借他一掌之力，飘然横移，嗖地一脚，直奔扶桑道人的小腹。
朱微大声说道：“诬蔑人的是你们，四哥为国守边，尽职尽责，你们百般诬蔑恐吓，封门堵路，无所不为，害他一代英王，变得疯疯癫癫。你们还嫌不够，设下圈套，一心取他性命。当朝的皇上，口口声声说什么忠孝仁义，所作所为却处处相反。违背先皇遗训，是为不忠；诬陷亲生叔父，是为不孝；谋害疯癫之人，是为不仁；嫁祸市集小民，是为不义；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还配做什么大明朝皇帝……”
大觉尊者慌忙抬起右掌，当胸一拦，啪，二人掌力相接，大觉尊者马步虚浮，后退半步，面皮微微发红，身子摇晃一下，吐出一大口浊气。
她见燕王惨状，愤怒已久，此时忘乎所以，一口气说出心中所想，词锋所向，正是当朝皇帝朱允炆。众官吏又惊又怒，齐声大喝：“反了、反了，岂有此理……”
他说打就打，呼地一掌拍向大觉尊者。大觉尊者马步微沉，大喝一声，抡掌劈出，一股灼热胜火的掌力汹涌而出，乐之扬头一歪，竟从热流缝隙间钻过，掌势不变，拍向大觉尊者胸口。
乐之扬捏了一把冷汗，朱微平日温婉冲和，此时此刻，词锋如此凌厉，惊讶之余，又觉担忧。但见冷玄脸色阴沉、眼神不定，怕他发难，默运玄功，只待冷玄出手，立刻一跃而下，带走朱微、燕王，一股脑儿杀出北平、逃亡大宁，至于事后成败，那也顾不得了。
“公公脸皮之厚，真是古今少有。”乐之扬皮笑肉不笑，“你暗算我的时候，怎么不改个日子？讲算账，好啊……”乐之扬环视四周，手指大觉尊者和扶桑道人，“你们两个一人欠我一掌，今日就来了断了断！”
朱微任由叫骂，全不理会，目光扫过众人，落在徐妃身上，叫道：“四嫂！”
“且慢！”冷玄摆手说道，“我有公事在身，你我的账改日再算！”
徐妃愣了一下，冷玄只怕露陷，袖里挥出一指，解了徐妃穴道。徐妃狠狠瞪他一眼，奔跑上前，与朱微一左一右扶起燕王。朱微说道：“四嫂，我们回王府。”徐妃感激莫名，用力点头。
乐之扬也不料冷玄阴毒至此，竟把同伴当做盾牌，皱了皱眉，冷笑道：“冷公公，好手段！在下意犹未尽，还想领教高招。”
煮熟的鸭子飞了，谢贵气急败坏，叫道：“诋毁圣上，该当何罪？”说着一手按刀，向冷玄使个眼色。
冷玄万料不到乐之扬双脚痊愈，躲闪不及，想也不想，抓住身边的锦衣卫向前一挡。砰，两人相撞，响起一串骨骼碎裂之声。冷玄微微后退，一撒手，身前二人委顿倒下，均是口吐鲜血、挣扎不起。
冷玄一生唯朱元璋之命是从，如鹰如犬，奸猾狠辣有之，决断之才全无，一见朱微出头，不觉陷入两难。小公主温婉平和，冷玄再也明白不过，而今强行出头，言辞大逆不道，无论如何也不像她的性子，其后必定有人撑腰。当日带走朱微的是梁思禽，如今小公主痊愈不说，武功更进一层，除了西城之主，其他人断无如此能为，如果梁思禽就是朱微的靠山，一击之下，无人可挡。
乐之扬哼了一声，手上内劲迸发，咔擦，将那锦衣卫的手臂硬生生拗断。锦衣卫一声惨叫，乐之扬挺身而起，一脚踢中他的小腹，锦衣卫活是一只皮球，嗖地飞出，直奔冷玄。
一念及此，冷玄冷汗渗出，力持镇定，淡淡说道：“谢大人有所不知，宝辉公主是陛下的长辈，陛下对她一向礼让，姑姑埋怨侄儿两句，似也算不上什么大逆不道的重罪。”
另一名锦衣卫眼看同伴受制，不知厉害，拔刀要上，冷玄反手按住刀柄，将他拦在一边，口中笑道：“乐之扬，你坐着干吗？莫非腿脚不便？”
他忽然转了口风，张、谢诸官均是愕然，张昺低声说道：“以公公之见？”冷玄沉吟道：“燕王如此狼狈，应是真疯无疑，以我看来，放他回府，也掀不起什么大浪。”张昺面有难色，谢贵小声说道：“放虎容易捉虎难，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冷玄暗暗吃惊，这锦衣卫也是好手，虽说敌不过乐之扬，可也不该一招受制。乐之扬端坐不动，随手一抓，出手之准、劲力之巧，均是妙到毫巅。
冷玄哼了一声，说道：“此事老奴一肩承担，公主话糙理不糙，燕王是先皇血脉，蹈了湘王的覆辙，有损陛下的仁德。”
“小杂毛……啊哟……老子……哎哟……”锦衣卫咒骂一声，惨叫一声，痛得面庞扭曲，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流淌了下来。
冷玄两朝老臣，朱允炆登基之后，对他倚重甚深，众官巴结犹恐不及，一听这话，再无言语，眼望着徐妃、朱微一左一右，扶着燕王走出市集，直奔王府。朱棣高大魁伟，三人并肩行走，越发显得二女子纤弱堪怜。众人各各叹息，均想：“燕王威震北方，如今疯疯癫癫，要靠女人救命。可悲可悯，莫为之甚。”
“官爷！”乐之扬笑道，“何必行此大礼，小民承受不起。”
回到王府，乐之扬与道衍也随后赶到。郑和见了燕王惨状，急忙招呼奴仆上前搀扶。
武功招式有虚实之分，卖关子、丢破绽屡试不爽，可是内力运转，却无花巧可言。锦衣卫劲力一动，何去何从，快慢虚实，乐之扬一听便知，待他刀落之时，轻轻伸手一抓，拿住那锦衣卫的“关元穴”。这一穴位，既是这一招劲力运转的枢纽，也是至为虚弱的破绽，锦衣卫登时半身瘫软，噗通，跪在乐之扬面前。
朱棣耷拉脑袋，有气无力，任由众人摆布，一路来到内室。
锦衣卫心中大怒，噌地拔出长刀，一个虎跳，来到乐之扬面前。他长年办案，眼力不凡，一眼看出这群人中乐之扬便是首脑，擒贼擒王，先拿他开刀。
安置好朱棣，徐妃屏开众人，忽向朱微跪下，泪涌双目，连连磕头。朱微慌忙将她扶起，说道：“四嫂，你干什么？”
说完这话，忽见店中男女无一起身，均是气定神闲，丝毫没有退下的意思。
徐妃浑身哆嗦，回望燕王一眼，脸上恐慌不去：“宝辉，今天不是你，王爷他、他恐怕死在小人之手……”后怕起来，捂脸痛哭，朱微也陪着落泪。
一个锦衣卫摘下腰牌，扬声说道：“官府捉拿逃犯，无关人等，一概退下，若不然……”指一指桌上人头，“这个就是榜样！”
乐之扬、道衍站立一旁，各怀心思，道衍感恸明主发疯、壮志难酬，乐之扬与燕王交情不深，可一想到当日落入朱元璋的陷阱，万马齐喑，独有朱棣挺身而出、仗义直言，乐之扬身在殿外，听得一清二楚，虽只寥寥数语，也足铭感五内。若不然，但凭梁思禽所请，他也决不会趟这一摊浑水，眼看燕王惨状，怜悯之余，颇感惆怅。
朱氏兄弟脸色苍白，手持刀剑，神色惊慌。道衍也是眉头紧皱，左瞧右看，似在搜寻什么。
徐妃、朱微抱头落泪，哭声悲切，萦绕一室。燕王两眼呆滞，左瞧瞧，右看看，甚感无趣，倒在床头，不一阵又鼾声大作。
冷玄不见梁思禽，神色稍稍松弛，眯起一双老眼，冷电似的目光在乐之扬身上转了转，忽又若无其事，向着道衍笑道：“和尚，你逃命的功夫当真了得，害我跑死了两匹快马，一个昼夜也没合眼。”
众人退出房间，徐妃抹去眼泪，向朱微说道：“宝辉，你也累了，今日就留在内院，咱姊妹多日不见，也该好好聊聊。”
冷玄乍见乐之扬，稍一错愕，左顾右盼。乐之扬知道他的心意，也是转眼望去，忽见梁思禽人去桌空，登时心头一沉。
朱微面露难色，偷眼看向乐之扬。徐妃何等聪慧，早已看出玄机，说道：“乐先生也不是外人，我交代下去，先生出入内院，必定无人阻拦。”朱微被她看破心事，登时双颊染霞，羞涩难抑，低下头去，不敢面对众人。
二人看见乐之扬，也是齐齐一愣。忽听数声冷笑，冷玄白衣小帽，背着手从后门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两名锦衣卫，绣服长刀，形容刁悍，只看气度步伐，均是罕有高手。
乐之扬不便久留，当下告辞。徐妃召来郑和，将他引到客房歇息。
道衍等人脸色惨变，腾地站了起来，正要冲出门外，忽见两道人影掠了进来，一个红袍光头，一个道服飘逸。乐之扬一瞧，心火上蹿，怒气贯顶，不是冤家不聚首，这一僧一道，正是大觉尊者和扶桑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