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斐的笑容僵了一下，但还是笑得：“不回。”
雷菁猛然抬起头，看着荒斐的眼睛，良久良久，确定他没有说谎不是玩笑，才开口道：“回去吧。”
“回去吧。”雷菁依旧是这三个字。
荒斐笑道：“越远越好啊，离这鬼地方远点。比如，漠北啊，西域啊，或者瀛洲啊，嘿嘿，我带了好多银子类，到哪里都能过得土地主似的！”
“不回！”荒斐低声吼道。
雷菁在马上问：“告别就告别吧，你跑这么远做什么？”
“回去！”雷菁也加重了语气。
骏马飞驰如白驹过隙。
这一次，荒斐勒停了马，却双手一环，将雷菁紧紧的环在胸口，吼着：“不回！不悔！”
车厢内，牡丹和夜来香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半晌，夜来香才扑哧一笑，对牡丹说：“这次要不要赌，他们回不回来？”
只这四个字，雷菁竟有种想要哭出来的冲动。
说完，他反手一拉，便把雷菁拉下车，朝着牡丹夜来香随手挥了挥，笑着说：“我们告别，你们随意。”说完，便轻功一提，将雷菁推上马，而后自己一翻身，便坐在马背上，缰绳一扬，便远离了众人的视线。
为龙为君，至高无上。
荒斐抬起头，凝视着雷菁，也笑：“……我早就知道你会对我这么说的，可我还就是，忍不住想试试，你肯不肯心软一下。”
却比不上与她在一起，不悔么？
却，雷菁一只手，按在他的手上，凝着他的眼睛，对他笑：“我只是接受你的告别，又不是接受你，你跟上来做什么？”
“可我要是逃了，老大的仇怎么办？我父兄怎么办？这么多日子来，我的努力又是为了什么？”雷菁在他怀中，忍着泪水，哽道。
荒斐脸上立刻浮出快乐的笑容，策马前冲，冲到雷菁车旁，翻身下马就要往上爬，一边爬还一边吼：“快跑快跑，后面追我的可不止三批人！”
还有一句话，她没有说出来，你又怎么办？
马车立刻停了下来。
荒斐说不出话来，好半晌好半晌，才同样哽着说：“……对不起，是我太没有用了！是我！我无情无义，我把师傅的大仇丢一边了！我还懒得在意雷子彦雷叮当，我冷血无情啊！我他妈的我就只记挂着你了！”
荒斐和雷菁，像闹别扭的孩子，你瞪着我，我瞪着你，最终，还是雷菁叹了口气，说：“停车。”
还有一句话，他一定忘了说，我连自己都懒得管了。
这世上，无论覆了几层面具，依旧待你如初的人，能有几人。
雷菁的唇颤抖了好几下，千言万语到了唇边，却终是化为一句：“那就回去吧。”
这世上，能一眼就看透你面具的，能有几人。
“回去回去，你就这么在意那个鬼凤凰誓吗？不当凤凰就不行么你？”荒斐狠狠的吼着，“你以为我不知道啊？早有人跟我通风报信了，你要去药王殿了是不是？去做什么？去勾引药王殿的首徒！”
雷菁楞了一下，对着他吼：“你才卖烧饼！”
“不错！”雷菁猛得喊道，“毁了他，让他身败名裂！让他的师傅袅袅仙身败名裂！然后寻得机会，毁了药王殿！”
荒斐楞了一下，继续吼：“你下山卖烧饼啊？”
当她转过头，看着荒斐的眼睛，幽暗的像夜晚。
雷菁一张脸，哪里还有那传说中的明月清华，羞花闭月，不过平平凡凡的一张大众脸，眉稀唇淡，脸上还点了几颗雀斑，和路边卖烧饼的大姑娘似的。唯有一双翦水双瞳和一头乌鸦鸦的黑发，平添了许多妩媚。
“鬼手，你要知道，早晚有这一天的。”微微放缓语气，雷菁开口道，“从我走上这条路开始，从我接受所有的训练开始，或者更早……从老大死的时候开始，从我雷家蒙冤不白开始，就注定了会有这天，没有用的人……其实是我。在这个世上，我一个人都保护不了，我甚至连我自己都保不住了……我必须得变。”
易容之术，明月独尊。
荒斐静静的注视着雷菁，聆听着她的话。
“壮士你认错人了，我不是雷菁也不是雷小熊！”雷菁索性掀开帘，把头伸了出去。
有些话，她从来不说。
“雷菁！雷小熊！你敢就这么走了你就别回来！”荒斐继续吼。
从来不对他说。
一个是君上一个是少宫主，可怜的马夫左右为难。
“以后，我可能还会改变的更多，我可能会变成一个坏人，可能到时候不用面具，就谁都不认识我了，谁也不肯承认认识我了……”雷菁笑着，抚摸着自己覆着面具的脸，“很丑对不对？可我总觉得，比我心里，要漂亮多了……以前我总恨一个人，可是现在，我总觉得有一天，我也不会是无辜的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鬼手，我逃不了啦……这条路无论对无论错，我都得走到底……”
“快！快点走啊！”雷菁连忙朝着马夫吼。
她说完。
“喂！给我停下！”荒斐远远的吼。
荒斐的手，就抚摸在她的脸上。
是的……那个记忆中的卑微鬼手，已经不是少年了，今年十八，他已是青年，九州明月之民，颂其名称其龙，他早就已经从地里破土而出，潜龙在天。
他说：“你不丑。除了我娘，你最漂亮了。”
便见，烈焰战袍，红枪如血，红莲异相的男子策马扬鞭，风尘仆仆的直冲而下，朝着他们追来。
顿了顿，荒斐笑起来，说：“我这不是在损你老……我娘走的时候，很年轻的。”
雷菁条件反射的朝着她掀开的车帘后一张望……
雷菁静静凝视着荒斐，聆听着。
却在此时，听到夜来香咯咯笑道：“少宫主，恐怕来不及了，你看，谁来了？”
有些话，他从来不说。
无论是为了父兄，为了死去的黑魂教，或者为了自己，她都必须，血干不悔，誓为凤凰。
从来不对她说。
无论如何，她都必须做到。
“既然要回去，就一起回去吧。你不跟我走就算了，可你不能阻止我跟你走……你选的路也太难走了，我怕你一个人会走不过去，我还怕你路上会受人欺负……你就一张受气脸，谁都爱欺负你，你还保护不了自己。”荒斐缓缓笑着，布满茧子的掌心，抚摸着雷菁的脸颊，“办法会有的，真的……你一个人不成，还有我呢！我都说了，我是龙嘛，总有一天，我会比谁都强，比谁都更厉害，那时候我就跟天下人宣布，谁敢动你，我就动他！……让我来保护你好了……你别哭嘛……”
雷菁想到这里，双手忍不住拽紧了膝上裙。
一滴眼泪，落在荒斐是手指上，热热的烫烫的。
九夫人在令信最后说：“从今天开始，你便是月上水。月上，取义明月在上。上水，取义上善若水。水至贱至柔，却能至柔至强，此去莫要正面迎敌，归来时，还你本名，你为凤凰。”
眼泪，是心里的温度。
从那一刻起，她就不是雷菁了，她的名字，是月上水。
心热则泪热。
雷菁一点一点的将一切步骤铭记于心，然后令书一折，递向烛火，嘶的一声，便烧卷了纸边，一路蔓延的火花，终将这一张要掀起武林腥风血雨的阴谋，烧的烟消云散。
心冷则泪凉。
此次的凤凰誓，便是要雷菁易容改装，捣乱此次的药王大祭……
“我……只是突然想起来，好久都没哭过了。”雷菁笑起来，眼泪却更多。
而那人，其实早已内定，恰是一年前，采花贼事件中认识到的那位青年，秦一多。
荒斐没有阻止她哭，只是两只手捧着她的脸蛋，大拇指一下一下抹去她的泪水：“是啊……你好久没哭了……”
令书上说，今年三月，正派四道之一，正医道，药王殿便要召开三年一度的药王大祭。此祭一如既往，以四堂三万六百弟子，遵祖训，从药王殿青年俊杰中选出最优秀的那位，侍奉于殿主之侧，一旦殿主卸任，则立刻继任为正医之首！
这其实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哭。
誓为凤凰，血干不悔！
忍不住就想起娘亲说过的话。
昨日，九夫人一纸令书下来，三十六小凤凰得赐姓名，纷纷走上她们早已定好的命盘。而她，雷菁接过的令书上大大的写着三个字——凤凰誓。
如果一个女孩子不在乎你，她就不会流泪……因为你不配。
未来怎样，雷菁不敢再想，但是事已至此，与其唉声叹气，不如去做该做的事情。
她哭泣。
原来，她也是自卑的。
他陪伴。
而她连凤凰誓都过不去，落为寒雀，无论别人怎么高估，她心里都清清楚楚的知道，她的名份就是寒雀，永远永远，不配飞翔在龙的身侧。
如果时间如此静谧，那该多好。
他有着遮不住的风华，他是红莲异相。
但是，他们终是要回去的。
而她，却不是凤凰。
月戈和月舞裳气急败坏的冲了出来，看到这一幕，稍有些楞了。
但是，他终为龙。
“我马上跟你们走，现在，退下。”荒斐头也不抬的说道，声音隐隐有威气，令人不敢不从，月戈和月舞裳楞了一下，便点头拱手，退了下去。
在明月魔枪宫的日子，虽然比不得过去在黑魂，在家，可是总比预想中的颠沛流离好了太多，特别是，有了那鬼手少年在身边。雏凤稚凰，所有人都用这样般配的眼神看他们。
“……要走了么？”这一次，雷菁抬起的眼睛里，却分明有着不舍。
雷菁不知道，只是觉得越想，心就越冷。
“恩，谁叫你不肯跟我走呢，现在我被抓回去了啦。”荒斐笑着说，然后伸手入怀，掏啊掏啊，掏出一只镯子来。
他们会分开么？
精巧的水晶镯，偏偏里面是镂空的，灌满了沙。
如果有一天，不寂寞了呢？
“这是什么啊？”雷菁接过沙镯，问道。
是不是这样，他们才能那么透彻的理解彼此。不是爱，只是入骨的寂寞。
“星子汤的星沙呗！不知道哪个混蛋跟我说啊，亲手把沙从星子汤捧到一个人面前啊，就能实现对方的愿望，你走的那么急……我捧沙子骑马，来的时候还有没有剩啊？干脆就灌到镯子里，还可以保险……好了好了，看我做什么，许愿吧！”荒斐道。
其实他们很像，都覆着同样嬉皮笑脸的面具，越笑，却越伤。
“……听你这么一说，我怎么想起月牙汤也有个传说，据说把里面的泉水捧到你面前，就可以实现你的愿望……”雷菁想了想，懊恼的说，“我怎么没想过拿瓶子装。”
她也有。
荒斐笑了起来，一根手指刮过雷菁的泪痕，道：“有这个就行了！”
那噩梦般的过去。
雷菁楞了一下，脸红了红，然后低头：“那我许了。”
他虽不说，她却能感觉得到，他心里藏着很深很深的自卑自贱，黑漆漆的像一汪能淹没了所有的沼泽。
“成成成，你许吧！”荒斐等了半晌，道，“许完了没？”
“如果我能回来，再和他道歉好了……现在，我希望，他能成为至高无上的龙。不被任何人欺负，也没有任何人敢低看了他。”雷菁垂眸低语。
“……完了……”雷菁低声道。
他一定会扛着他那杆子破枪一路追过来，用各种各样猥琐的理由待在她身边。
“那我帮你戴上啊。”荒斐立刻拉过雷菁的手，将沙镯套在她的手腕上，装作漫不经心的问，
对，不会。
“你许了什么愿望啊？”
牡丹和夜来香对视一眼，默契的答：“不会。”
“……”雷菁默了半晌才笑嘻嘻的问，“别说我，你呢？如果我捧了泉水给你，你会许什么愿望？”
“你们觉得，如果我去和他告别，他会乖乖的和我告别么？”雷菁笑着说。
“我？很简单啊，我要为龙！”荒斐笑了起来，意气飞扬，“天下归我，那时候，你许什么愿望我都帮你实现……你就再也不需要改变了，你就是你，你高兴怎么活就怎么活吧！”
最中间的那辆马车里，牡丹手上拢着手炉，侧首望向雷菁：“少宫主，你不和君上告别么？”另一边，夜来香唉声叹气：“此去一别，不知何日归来，少宫主你居然不和君上良宵苦短一下，害人家损了一大笔赌资。”
雷菁静静的看着他，心里颤了一下。
一队人马，下了苍穹山脉，马蹄声声催，行人回首望，几多离愁几多相思，都化了一曲笛来一壶酒。
刚刚，她向沙镯许了一个愿。
今日，乌云压顶，阴沉沉的天，仿佛压抑着许多泪水。
她愿，一个叫荒斐的男子，能够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