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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蝶恋花

萧玉翎二度打空,气急骂道:“不信打不着你。”双掌此起彼落,尽向梁文靖双颊拍去。梁文靖图随身转,始终将萧玉翎置于“五三”位,自身置于“五一”位,无论女子出手如何快捷,总是差了五尺,无法击中他的脸颊。

萧玉翎一掌落空,微微发愣,忽见梁文靖双手一拍,喜道:“我明白啦!”萧玉翎奇道:“明白什么?”梁文靖狂喜不禁,笑道:“我明白‘三三步’的道理啦。所谓图随身转,身不变,则图不变;身变,则图变。”萧玉翎听得莫名其妙,怒视他道:“管你变不变,先挨我一巴掌再变。”她猱身而上,又是一掌拍落。梁文靖躲闪之际,九宫图再度挪移,萧玉翎落地之时,又处在“五三”位,梁文靖还在“五一”位上。

梁文靖在萧玉翎掌风间穿梭来去,躲到得意处,哈哈大笑,不料脚下一陷,“哗啦”一声,竟踩入身旁小溪。他虚拟的九宫图只限于陆地,全未虑及身在水中如何变化,一时惊惶失措。眼见萧玉翎方位变换,纤手掠来,急忙奋力后跃。一声水响,梁文靖身在溪中。因水中行走缓慢许多,脸颊又被萧玉翎指风扫中,火辣辣的一阵疼痛,当即图随身转,欲要变换方位,不料溪中卵石生满苔藓,滑溜无比,他脚底一滑,不退反进,手舞足蹈,竟向萧玉翎扑去。

梁文靖身处冥想之境,一时置若罔闻。萧玉翎见他呆愣不语,不由大为生气,上前一步,一巴掌拍向他肩头,喝道:“叫你呢!”梁文靖全神贯注于足下虚拟的九宫图,萧玉翎身形一动,所处的“五三”位顿也变化,梁文靖足下一转,也生出相应变化,待得萧玉翎驻足时,两人又距五尺。在梁文靖眼中,萧玉翎仍在“五三”位,自己也在“五一”位,相对方位没变,只是“九宫图”向后挪移。

奇变横生,不止梁文靖惊惶,萧玉翎也感错愕。这时忽听树林中有人喝道:“人心惶惶。”换在平时,梁文靖便有反击的能耐,也无反击的胆气,此时惊惶无比,听到这声,也不及多想,双手狂舞,使出公羊羽所传三招掌法中的第一招“人心惶惶”,一头撞入萧玉翎双臂之间,左掌有意无意按在她胸前的“神封”穴上。

萧玉翎等得不耐,转头瞧来,却见梁文靖忽而托腮沉吟,忽而眉飞色舞,不由心想:“这呆子死到临头竟还这么欢喜,这等人也算少有,若真被师兄杀了,倒也可惜。”想到这里,又觉气恼,“他的死活与我什么相干,况且他还对我不规矩,真是死有余辜。”想来想去,心头生出一丝矛盾。瞧了梁文靖一眼,又抬眼望天,但见天色将明,只怕萧冷便要来了,不觉心中烦躁,叫道:“呆子,傻站着做什么,快陪我说几句话!”

梁文靖只觉入手绵软,心头剧跳,小腹中一股暖流忽地蹿起,透掌而出。只听萧玉翎咦了一声,应掌倒退三步,俏脸上露出惊疑,晃了晃,忽地坐倒,咬牙叫道:“公羊羽,臭穷酸,你还没走?”

他一涉学问便有些痴气,饶是性命危殆也不忘用心钻研,想着心头一动:“这里虽不在公羊先生留下的九宫图内,但我若能在心中虚拟出一幅九宫图,那么今后无论身在何地,我也能施展‘三三步’了。”一念及此,低头望去,以自己足下为“五一”,萧玉翎足下为“五三”,借着如水晨光,在心中勾画出一幅九宫图,继而又将这幅九宫图至于二人足下。

忽听林子里有人笑道:“你二人胜负未分,穷酸怎么会走?如今你输了,怎么说?”梁文靖惊喜道:“公羊先生,你还在吗?”一时心中大定。萧玉翎呸了一声,怒道:“你不从旁帮腔,他怎么胜我?”公羊羽笑道:“这小子对你心怀爱慕,始终不肯出手还击,穷酸没奈何,只得指点一二。但无论如何,打中你的可是他。怎么样,认不认输?”原来公羊羽佯装远走,其实放心不下又潜了回来,前后瞧得清楚。眼看梁文靖只是躲避,全不还击,心中又气又急,恨不得以身代之。正当此时,忽见梁文靖滑倒,惊惶失措,正合那招“人心惶惶”的拳意,忍不住脱口叫出,果然一举奏效。

他想得入神,抬眼望去,萧玉翎抱手而立,正在眺望远处,便寻思道:“若将她算作九宫图中的‘五一’位,我这里便是‘五三’位了,以这两点为根基,能不能画出一幅九宫图呢?”

他说完这番话,见萧玉翎低头无语,便笑道:“你不认输也罢,以后我便去公告武林,说萧千绝的女弟子奸诈无信,食言而肥。”萧玉翎抬头怒道:“谁奸诈无信,食言而肥了?”公羊羽笑道:“如此说来,你是愿意认输,做这呆子的媳妇了?”萧玉翎双颊涨红,口唇哆嗦,忽地双眼一红,流下泪来。

梁文靖无奈道:“你不信我,也当信公羊先生吧,他也说过我不是。”萧玉翎不听这名字则已,一听就恼羞成怒,叫道:“那个臭穷酸,他的话一句也不可信。”梁文靖见她不信,计无所施,心想本人不是淮安王,这么死了也太过冤枉。转眼瞧了瞧公羊羽留下的那些足印,不由想起与萧玉翎交手的情景,但觉那“三三步”奥妙无穷,只可惜离开足印就无从施展了。

公羊羽见她落泪,心头一软,寻思:“老夫一生狂悖无行,但这逼婚之举却没干过。萧千绝纵然可恶,他的弟子终究无辜。”想着长叹一口气,沉默半晌,说道:“罢了,小子,女娃儿心有他属,不肯认输嫁你,今日之事,就此作罢。”

萧玉翎从怀里取下一方手帕,系在秃鹫腿上,笑道:“乖鹫儿,去吧。”秃鹫始终沉默,应声拍翅飞起,盘旋一匝,钻入蒙蒙曙色。萧玉翎笑道:“这鹫儿神气么?”梁文靖嗯了一声。萧玉翎道:“它寻师兄去了,师兄一会儿便来。”梁文靖苦笑道:“姑娘,我当真不是淮安王,我叫梁文靖,合州人士,寄居华山,你们认错人了。”萧玉翎瞧他一眼,鄙夷道:“你怕我师兄,故意编些假话来骗我是不是?亏你还是堂堂男子,事到临头也不放豪杰些。”

梁文靖见萧玉翎难过流泪的样子,心中忽地一阵凄凉:“她心有他属,必是喜欢她的师兄了,只怕今生今世她也不会对我有半分情意。”想着眼鼻酸楚,几乎淌泪,却听公羊羽又道:“小娃儿,老夫身有要事,这番当真去了。嗯,她那师兄怕是要来了,此人武功高出小丫头许多,你还是早早逃命去吧。”只听林中飒然有声,而后复归幽寂。

萧玉翎心情大好,见他不语,便笑道:“你认了输就不要再耍花枪,乖乖等我师兄来。”当下呼哨一声,空中落下一个黑乎乎的物事,停在她的胳膊上。借着迷蒙曙光看去,竟是一只二尺来长的秃鹫,恶形恶状,和萧玉翎绝色容光相映衬,凭添了几分诡异之气。

梁文靖忙道:“公羊先生……”连叫三声,却无人应,情知公羊羽这次真的去了。想到此人屡次相助,又传以奇妙武功,如此恩德却无以为报,他眺望幽旷山林,不觉怅然若失。

萧玉翎不料他突然投降,惊疑不定,冷笑道:“你鬼头鬼脑的,一定又在使什么手段!”梁文靖忙道:“这回不敢了。”萧玉翎道:“那好,你先过来。”梁文靖叹一口气,从脚印之中走了出来。萧玉翎笑道:“臭穷酸说你能胜过我,你能不能胜?”梁文靖摇头道:“不能。”萧玉翎得意笑道:“我现今杀你,你还不还手?”梁文靖大是踌躇,抬眼一看,萧玉翎星眸生辉,双颊含笑,也不知她此时是喜是怒。

忽听萧玉翎喝道:“死呆子,还不给我解穴?”梁文靖转眼一瞧,见她瘫坐于地,脸上泪痕宛在,双手软软下垂,不由诧道:“谁点了你的穴?”

梁文靖虽有“浩然正气”加身,但奔走片时也觉气促神虚,汗水淋漓而下,心道如此下去,势必被擒。举目望去,东天发白,夜色将逝,再一低头,脚下公羊羽留下的足印历历在目,不由忖道:“我离开这些足印便不能行走了吗?”思忖间,臀部一痛,竟被一枚石子擦中。梁文靖大声呼痛,萧玉翎促狭道:“痛吗?再来一下。”她手中早已备好数枚卵石,正要掷出,梁文靖忽地停步,双手按腰,大口喘息道:“别扔了,别扔了,我认输,我认输。”

萧玉翎小嘴一瘪,怒道:“你这厮说自己不会内功,怎么又能封住我的穴道?哼,言不由衷,大骗子一个。”

萧玉翎见他越走越快,渐自人影缭乱,难分难解,石子抛掷虽疾,却始终不及他身子,不觉心中冷笑:“臭小子你再快十倍又如何,瞧你能走多久?”她掷石不绝,存心累倒梁文靖,再捉来嘲笑打杀。

梁文靖目瞪口呆,又不知如何辩解,但瞧萧玉翎情形,确是被点了穴,至于自己如何点穴却是懵懵懂懂,不由心想:“莫不是方才小腹中那道热气作怪?”想了片刻,忽地叹了口气,转身便走。

梁文靖不敢停留,施展“三三步”,只顾飞奔,萧玉翎以石子乱掷,梁文靖只觉身周锐风呼啸,石子每每掠身而过,不觉暗暗叫苦,但除了走得更快,却也别无他法。不料他走得越快,体内那一股“浩然正气”受到激发,涌遍全身,梁文靖如处阳春煦日之下,浑身暖透,精力大涨,便似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一时足下生风,将“三三步”越走越熟。

萧玉翎急道:“死呆子,你怎就走了?我的穴道还没解呢!”梁文靖摇头道:“我先时解了你的穴,你却想害我,如今我可不上当了。你师兄马上就来,他一来就会替你解穴。”他望着萧玉翎,见她虽处恼怒之中,亦是妩媚动人,心想如今一去,今生怕再也见不到这个女子,没的心头一酸,狠心掉头,向北走去,任由萧玉翎在背后大骂也不理不睬。

梁文靖道:“你想累死我,我才不上当呢!”萧玉翎不料他呆里呆气,这会儿却精乖得很,又好气又好笑,从地上捡起一枚鹅卵石,冷笑道:“我瞧你走不走?”抖手掷出。梁文靖躲闪不及,正中腿上“伏兔”穴,不由惨哼一声,屈膝便跪。萧玉翎大喜,扑将上去,梁文靖只觉影如山坠,劲气压顶,心头一急,忽觉一股暖流自小腹涌起,顺大腿疾透入膝,暖流所至,穴道顿解。他不明所以,但见萧玉翎近在咫尺,当即奋力一滚,这一滚不失法度,自“五一”位滚到了“六三”位。萧玉翎又度扑空,俯身再拣一枚卵石。

萧玉翎骂了一阵,料得梁文靖走远再也无法听见,无可奈何,只好专心冲穴。她习练的“玄阴离合神功”是黑水一派的独门内功,心念动处,坚若精钢,柔似弱水,原本寻常掌力休想伤她,不料梁文靖掌心那道暖流不仅破开了她的护体神功,还如一团棉花亘在“神封”穴间。她运劲连冲数次,皆是无功,一时又愤怒,又惶急。忽听得呱呱之声,抬眼一瞧,几只乌鸦歇在树梢,乌黑眼珠乱转,跟着扑簌簌飞了起来,在她头顶反复盘旋。

“幽灵移形术”全凭一口真气,萧玉翎功力尚浅,不能持久,片刻便觉乏力,忽地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我也忒笨了,臭穷酸不是说了吗,我站在一旁,瞧着他走,累也累死他。”当即跳开,笑吟吟负手而立。梁文靖见她不动,也停下不走。萧玉翎妙计落空,气恼道:“死呆子,你怎么不走啦?”

萧玉翎心头生起一股寒意,遥听得林中窸窣有声,似有野兽爬行,一颗心顿也随那微响越跳越快,寻思自己动弹不得,若是林中跳出狐狼虎豹,或是空中飞来鹰隼鹞子,必然只有束手就死的份儿。

萧玉翎骂道:“又骗人了。”一晃身,俏影摇曳,重重叠叠,梁文靖只觉她忽东忽西,一阵眼花缭乱,根本不辨虚实,唯有盯着地上公羊羽所留脚印,全力施展“三三步”,左三步,右三步,前三步,后三步,忽走忽跃,漫无目的,然而东西南北无所不至。只因“三三步”出脚方向暗合九宫,平常人若不明其理,决计意想不到,乍眼瞧来,只觉该人一步数丈,形同鬼魅。饶是萧玉翎身法如电,幻影万千,在这四十五步之内,明明瞧见梁文靖身形,却怎么也追赶不上。

想到这里,她禁不住暗自悔恨,自己若不赌气离开师兄,万不会落入这等境地。忽又深恨那个呆子,竟不知怜香惜玉,将自己丢在这里,真是罪该万死。一时越想越悲,越想越怕,初时尚自啜泣,渐渐号啕大哭起来。

梁文靖生死关头忽地抛开一切、神游物外,一转眼,从“六二”走到“八五”,连换七个方位,萧玉翎七腿踢罢,也没沾上他一片衣角,不觉又羞又气,斥道:“不许跑。”梁文靖见她娇嗔模样,不觉神魂摇动,冲口而出:“我不跑便是。”忽见萧玉翎扑来,忙又抬腿变换方位。萧玉翎怒道:“说话不算,该死该死。”梁文靖讪讪道:“是是,实在该死。”但瞧萧玉翎身形略动,忙又转换方位。

正痛哭间,忽听一声叹息,一只温暖的手拍在自己肩上。她一惊,透过那蒙蒙泪影,隐约瞧见梁文靖的面容。只见他正凝注自己,神色似喜似忧,又似烦恼。萧玉翎心中一时喜怒难辨,啐道:“死呆子,你……你是不是躲在一边,好看本姑娘的笑话?”

萧玉翎但觉手心一紧,“哧”的一声,掌心中多了一块晶亮细绸,梁文靖却挣脱己手,立在一丈之外。萧玉翎怒叱一声,纵身抢上。梁文靖见她来得凶恶,忙一转身,歪歪斜斜跨出一步,落向“六二”之位。萧玉翎一扑落空,刹那间腾空踢出七腿。

梁文靖摇了摇头,说道:“我走了一程,忽然没听到你的骂声,便觉好不踏实,只怕出了什么事。你想啊,这里荒山野岭的,若有野兽你该怎么办呢?”他说完心中所想,已是脸涨通红,一抬眼,忽见萧玉翎定定瞧着自己,神色怔忡茫然,忙道:“对不住,我这就给你解穴。”正要伸手,忽听“咕”的一声怪叫,二人心头一惊,抬眼望去,一只秃鹫穿过两山之间,向这边笔直飞来。

梁文靖正自惊惶,忽听这话,低头瞧去,自己身处公羊羽留下的四十五个脚印之内,左脚正巧踩在“四三”位上。九宫图由“一”至“九”九个数字组合而成,放在图中,每个数字均以一组黑白圆点表征。譬如“一”则为一个白点,“二”则为两个黑点,“九”则为九个白点。图中的“四”为四个黑点,双双排列。梁文靖所在的“四三”之位正是从下往上数的第三个黑点。他此刻性命交关,智计忽生,依照公羊羽所教之法,身形忽转,从“四三”位蹿向“五四”位。

梁文靖一怔,忽见林中黑影一闪,萧冷手持锦囊,飘然而出,瞧见二人,扬声喝道:“小子,你做什么?”梁文靖一惊,起身跳开。萧冷又喝一声:“师妹,怎么了?”萧玉翎道:“我……我被点了穴。”

萧玉翎吃了一惊,缩手四顾,却见山林旷杳,寒雾凄迷,转眼瞧去,梁文靖正连滚带爬地向前跑去。萧玉翎怒极反笑,道:“死呆子,死到临头还敢糊弄我?”施展“幽灵移形术”,一晃身,拦在梁文靖身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喝道:“臭穷酸教你的鬼步法,你使给姑娘瞧瞧。哼,‘三三步’,‘四四步’,我瞧改成死死步、没用步才对。”

话音未落,萧冷浓眉一挑,梁文靖尚未还过神来,眼前蓝芒乍现,那柄湛蓝长刀如慧尾凌空,向他劈头斩来。刀光来得太快,超乎梁文靖想象,只觉刀光一现,刀气已然及身。

想到此处,女子眼中寒光剧盛。梁文靖见她杀气腾腾,忙道:“分明是你让我碰的……”话没说完,忽见萧玉翎面露羞恼,纵身扑来,不觉魂飞魄散,爬起来就跑。萧玉翎娇喝一声,骈指如剑,刺向梁文靖后颈。梁文靖觉出风声,情急叫道:“公羊先生。”

生死一线,梁文靖向后大大跨出一步。这一步,令他从“七五”位移到了“六二”位,在他而言,不过一步之遥,而在他人看来,却是一丈之距。就在这一步之间,只听“哧”的一声,细绸飘翻,梁文靖的胸前露出一片肌肤,肌肤上一丝红痕,沁出淡淡血迹。

萧玉翎银牙紧咬,从石块上跳了下来,美目中透出慑人寒意,恨声道:“小畜生,还有什么话说?”梁文靖不料她翻脸无情,再摸口角,满手鲜血,不由气道:“你干吗打人?”萧玉翎冷笑道:“打你?哼,我还要杀你呢!你……你趁着姑娘动弹不得,在……在我身上乱摸乱碰,我……我恨死你了。”一想到方才情状,自己什么丑态窘态都被这臭男子瞧了去,若不杀此人,今后休想安枕。

这一刀之威,梁文靖几被劈成两半,纵是侥幸遁走,仍觉遍体生寒。萧冷一刀落空,浓眉再挑,喝道:“小子,再接一刀试试。”手中一紧,忽听萧玉翎叫道:“师兄且慢。”

梁文靖尚自琢磨那股怪异热气,萧玉翎却觉浑身轻快,一跃而起,一挥手打在他脸上。梁文靖骤然遭袭,什么步法身法都用不上了,只觉眼前金星乱迸,立地一转,向后便倒。

萧冷皱眉道:“什么?”萧玉翎道:“你一击不中,还有脸动手吗?”萧冷哼了一声,道:“他不过是有些运气。”萧玉翎道:“怕不是他有运气,却是你没本事!”萧冷怒道:“你敢小瞧我?”

梁文靖已为寒气所伤,自己尚无知觉。公羊羽留下的那股“浩然正气”却是天下第一等的纯阳内功,初时潜伏于丹田,寒气忽来,顿生感应,当即循脉而走,将入侵的寒气逼出体外。怎料梁文靖心意所至,“浩然正气”气随意走,透指而出,竟将萧玉翎的穴道也解了。

萧玉翎冷笑道:“谁敢小瞧你‘活修罗’萧冷呢?”萧冷眉头大皱,迟疑道:“你又闹什么性子?”萧玉翎道:“我一个小女子又能闹什么性子?总之你本领大,架子也大,一见面就杀人唬人,不会想着给我这小女子解穴的。”

二人均觉莫名其妙。殊不知公羊羽已将一道“浩然正气”打入梁文靖体内,只是傻小子浑浑噩噩,唯觉精气充沛,别的一无所觉。他方才欲火焚身,无法忍耐,纵身跳入溪水,这情形就如一块热炭抛入冰水,欲火固然熄灭,但如此大热大冷,事后必然大病一场,甚至从此留下病根。

萧冷这才恍然,还刀入鞘道:“敢情是为这个?我一时生气,竟然忘了。”萧玉翎撅嘴冷笑。萧冷俯身道:“谁点了你的穴道?”萧玉翎眼珠一转,忽道:“那人你也知道。”梁文靖听得心头一沉,闭眼寻思:“完了,那人就是我,你们师兄妹二人自然都知道的。”

梁文靖冷得浑身发抖,情欲却也因之减退。他将手指点到萧玉翎的丹田处,正要按捺,忽从小腹蹿起一股热气,经“会阴”,过腰脊,度轱辘关,冲“百会”,又自“百会”下降到“膻中”。梁文靖正觉奇怪,那道热气伸缩如电,忽地贯通手臂,自他指尖透出。萧玉翎但觉一股热流在丹田一转,穴道顿然解了。

萧冷目光中杀机浮动,口中却冷冷道:“是谁?”萧玉翎道:“你听说过‘凌空一羽,万古云霄’么?”萧冷面露惊色,问道:“穷儒公羊羽?”

正自吟诵,忽听萧玉翎轻声娇呼,不由一惊:“不好,我又按错地方了?”睁眼细看,忽见萧玉翎浑身的衣衫已被汗水浸透,面色酡红如醉,星眸微张,细细娇喘道:“好……好了,‘膻中’穴解了……再……再是‘丹田’穴……”梁文靖长长松了口气,问道:“‘丹田’在哪里?”萧玉翎道:“在脐下三分。”梁文靖抖着手触摸到丹田处,但觉小腹平滑,肌肤温柔,猛可头脑一热,禁不住“啊呀”一声,猛地跳开,一头扎入小溪。这溪水本是山中寒泉所聚,冰冷彻骨,梁文靖这一浸,欲火熄灭大半。他湿淋淋地爬上岸来,经山风一吹,遍体寒战,忽见萧玉翎睁大双眼,疑惑望来,不由尴尬道:“小可……小可只怕按捺不住,唐突……唐突了萧姑娘。”萧玉翎一怔,轻轻哼了一声,说道:“算你识相,还不动手解穴?”

萧玉翎点点头,梁文靖应声一怔,睁开双目,忽见萧玉翎正向自己眨眼,不觉好生奇怪:“分明是我点了她的穴,她怎么算到公羊先生身上?”但见萧玉翎神情,似让自己不要说话。

他原本胡乱背诵《论语》中的句子,希望借此克制心中欲念,不想那欲念蓬勃难制,不自觉又宣诸于口,将《论语》中与女色相关的句子尽皆背了出来,满心的“易色”、“巧笑”、“美目”。梁文靖心中懊恼,不由大声自责:“无怪孔夫子有言:‘已矣乎!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梁文靖呀梁文靖,你真是已矣乎,已矣乎,无耻之无耻矣……”

萧冷低头沉吟,眉头皱起。萧玉翎冷笑道:“怎么,你杀不杀他?”萧冷不答,忽地解开她的穴道,一转身,凝视梁文靖,眉间杀气毕露。萧玉翎气道:“喂,臭萧冷,你也不问公羊羽为何点我的穴道么?”

梁文靖浑身哆嗦,颤声道:“对……对不住……”狠心闭上眼睛,不再瞧那佳人妙态,谁知这心中遐想,较那眼中所见更胜十分。梁文靖情动难抑,忍不住大声念道:“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如此一念,但觉心意稍平,忙又续道,“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而不习乎?’子夏曰:‘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哎呀,糟糕。”

萧冷道:“你若要说,一定会说,你不说,我问了也没用。”萧玉翎气苦道:“好呀,我便不说,你只管杀了他,只是到时不要后悔。”萧冷冷笑道:“我为什么要后悔?”

两人均是青春年少,血气方刚,忽然遭遇这等情事,有生以来从所未有,无论男女,均是汗出如浆,心跳如雷。萧玉翎闭眼尚好,梁文靖望着眼前佳人蛾眉轻颦,娇喘雪雪,鼓胀酥胸急剧起伏,兼之触摸女儿香肌,一时浑身热流翻滚,恰似一条狂龙在体内搅动,渐自头脑模糊不清。忽听萧玉翎轻呼一声,他悚然一惊,定神瞧去,自己手指竟已偏离对方胸口,萧玉翎骂道:“死……死呆子……”

萧玉翎哼了一声,说道:“你凶神恶煞的,我偏不告诉你。”萧冷瞧着她,面色阴晴不定,终究面露无奈,叹道:“好吧,师妹,你告诉我好么?”

梁文靖恍然惊醒,嗯了一声,毛手毛脚,在她胸口画起圈子。萧玉翎只觉胸口酥麻难禁,浑身一阵滚热,不由“啊呀”一声叫唤起来。梁文靖忙缩手道:“你……你没事吧?”萧玉翎几乎哭出来,骂道:“死呆子,臭笨蛋,谁教你这么轻轻地画,要……要用力才行。”梁文靖原本怜香惜玉,此时见她羞急,只得咬紧牙关,依法施为。

他一贯冷漠僵硬,忽然放软口气,竟有一些滑稽。梁文靖忍俊不禁,几乎笑了出来,忽见萧玉翎瞪来,忙又忍住,却听她道:“算你识趣。哼,那臭穷酸因为深恨师父,便将我制住穴道,丢在此间,让我自生自灭。”萧冷眉有怒色,喝道:“好穷酸,胆敢如此,待我禀明师父,必然向他讨个公道。”萧玉翎见他愤怒,暗自好笑,又道:“罢了,总算我运气好,遇上了贵人。”萧冷奇道:“哪个贵人?”萧玉翎道:“我孤零零地被丢在这里,又惊又怕,忽有一阵腥风吹来,林子里蹿出一头大灰狼。”萧冷听得双目陡张,情不自禁握紧刀柄,却听萧玉翎又道:“正当这时,这个狗王忽然出现,咬跑了恶狼。只是他不会解穴,便陪我说话解闷儿,正说着你就来了。嗯,你说,你若杀了他,后悔不后悔?”

梁文靖瞧她胸口起伏,一时面红耳赤。萧玉翎又催促一声,他才骈指放到她胸口,但觉指尖所及,温热软腻,一颗心突地蹿起,提到嗓子眼。再见萧玉翎妙目半闭,蛾眉微耸,顿觉脑中轰隆隆巨响不已,一股热血直蹿上来,手指随之颤抖。萧玉翎有所知觉,张眼一瞧,羞怒道:“还不动手?”

梁文靖初时茫然,听到这里恍然大悟。萧玉翎如此编造谎话,竟是为了救自己性命。他一旦悟通此节,望着萧玉翎,感激之色溢于言表,倒忘了她话中有话,骂自己是狗了。

梁文靖听得一颗心突突直跳,失声道:“在你心口?”萧玉翎又羞又急,啐道:“不是我心口,还是你的?”梁文靖不由大为踌躇。自古传授点穴解穴,男师不传女徒,女师也不传男徒,只因传授中不免以手触体,肌肤相亲。萧千绝传授萧玉翎时,也非亲身传授,而是从山下捉来一个女子,点穴以后,传授她解穴之法,让她在那女子身上尝试。此时林幽山静,鸟兽无踪,唯有梁文靖侍立一旁,萧玉翎无奈之下,只得从权让他一试。

萧冷听说师妹逃过狼吻,松了一口气,再听是梁文靖救了她性命,心中且喜且愧。喜的是自己并未杀掉恩人,愧的是几乎铸成大错,继而又觉为难,皱眉道:“他救你性命,自然是我派恩人,但他身为宋军领袖,若不杀他,对大汗难以交代。”

萧玉翎一怔,心道:“糟糕,我有失计较了。这小子只会一点儿极粗蠢的拳脚,怎会习练内家武功?难不成今日是我的劫数,定要用上那个法子……”一时心乱如麻。原来公羊羽的点穴术十分奇特,非她自身能解。方才梁文靖打坐之时,萧玉翎一直运功不懈,屡次冲透禁制,可都白费气力。本想公羊羽会为自己解穴,不料此人却自顾自去了。她心中将公羊羽骂了不止一百遍,深感无奈,只得说道:“臭小子,你……你将食中二指骈起,环绕穴道,用力左转三次,右转三次,如此……如此反复施展……”

萧玉翎冷冷道:“你要杀便杀,我才不拦你。届时回山,我只消告诉师父,说你恩将仇报,杀了我的救命恩人。”萧冷未及辩解,萧玉翎又抢着道:“师父平素怎么说的?黑水门人,有恩必偿,有仇必报。哼,他若知道你杀了我的救命恩人,一定打烂你的屁股。”萧冷忍不住喝道:“胡说,我还没杀他呢!”

她说罢许久不闻动静,张眼偷瞧,忽见梁文靖望着自己,似乎神不守舍,不由又气又急,喝道:“臭小子,有什么好瞧的,还不乖乖解穴?”梁文靖还过神来,忙道:“怎么解?”萧玉翎啐了一口,说道:“你将内力聚在指尖,点击‘膻中’穴下方两分。”梁文靖奇道:“内力?什么内力?”

萧玉翎妙目一转,笑道:“这么说,你不杀他了?”萧冷哼了一声,说道:“他对你有恩,我自当饶他性命,只是死罪可免,但也不能就此放过他。”

梁文靖连忙称是,却听萧玉翎道:“我的‘膻中’、‘丹田’二穴受制,真气老是不畅。”梁文靖道:“‘膻中’,‘丹田’?在什么地方?”萧玉翎咬了咬牙,涩声道:“‘膻中’……‘膻中’在我心口,‘丹田’……在我的小腹……”说到后面,话语渐小,几不可闻。

萧玉翎奇道:“既不杀他,又不放他,却是为何?”萧冷道:“我放了他,他必然率军与大汗作战。我且将他带在身边,如此既不伤他性命,又不负大汗重托。”

梁文靖又犹豫半晌,讪讪说道:“敢问姑娘,这穴道如何解法?”萧玉翎又气又急,骂道:“大蠢材,连解穴都不会吗?”梁文靖额上汗出,羞愧道:“爹似乎以前提过,但我没用心学。”萧玉翎大睁妙目,死死瞪他。可就算以目光将这小子射出两个洞来也是无济于事,她计无所施,忽地将眼一闭,恨声道:“死呆子过来,我说,你解。”

梁文靖偷偷瞟了萧玉翎一眼,心想:“如此一来,岂不是能和她结伴同行?”他因祸得福,心中狂喜。萧玉翎却微微一笑,说道:“也好,瞧你一片忠心,我成全你便是了。”一边说,一边目光有意无意地瞟向梁文靖,与他目光一触,忽又缩回,面上始终笑吟吟的。梁文靖好不佩服,心想:“她可真会骗人,我是大大不如了!”

梁文靖犹豫不前,萧玉翎又叫一声他才走上前去,端端正正作了个揖,叹道:“萧姑娘,公羊先生已走,大伙儿的比试就此作罢。从今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大家两不相欠。”萧玉翎眼珠一转,笑道:“好啊,你先解开我的穴道!”

萧冷见萧玉翎得了便宜还卖乖,颇是恼怒,再瞥梁文靖一眼,不知为何,心头涌起一阵厌恶。皱眉转过头去,瞧着地上脚印,淡然问道:“这是什么?”萧玉翎道:“这是公羊羽所留,不知因为什么。”萧冷寻思道:“这些脚印深刻整齐,刀斧劈就也不过如此。”又觉那些脚印看似凌乱,实则暗藏玄机,他凝视片刻,琢磨不透,无奈作罢道:“走吧!”当先去了。

忽听一声娇笑,清脆悦耳。梁文靖转眼望去,萧玉翎兀自躺在石上,见他跌倒的窘状,不禁发笑。她哑穴自解,已能言语,只是四肢依然受制,一声笑罢,惊觉自身处境,喝道:“臭小子,瞧什么,还不给我解穴?”

萧玉翎待他走远,凑近梁文靖低声道:“死呆子,我救了你,你怎么谢我?”梁文靖支吾道:“你要什么?我有的,都给你。”萧玉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只待梁文靖面皮泛红,才笑道:“我最爱听人说故事,你会不会说?”梁文靖一呆,未及说话,忽听一声冷哼,萧冷转过身来,厉声道:“磨蹭什么,还不快走?”

梁文靖抬头望天,只见茫茫夜空,群星寥落,唯有西北天狼星分外明亮。相传此星一出,必主战争。梁文靖不由叹了一口气,心道:“公羊先生口口声声说大宋的不是,但听这歌声,却又有从戎卫国之意,当真人如其字其画,处处自相矛盾。唉,大概是他没遇上好皇帝吧。”他边想边站起身来,不料两只脚盘久了,酸麻难禁,又是一跤跌倒。

梁文靖被他目光所慑,慌忙举步,萧玉翎却小嘴一撅,将他拽住,冷笑道:“急什么,我偏要慢慢地走。”拉着梁文靖的衣袖,悠哉游哉地漫步而行。萧冷见她对梁文靖如此亲昵,勃然大怒,恨不得一刀将这陌生男子劈成两段,只碍于“恩怨”二字,不敢妄动,唯有咬牙切齿,恨恨走在前头。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梁文靖从入定中清醒,只觉浑身上下似有使不完的劲力。举首四顾,明月西沉,四周悄然,却已没有了公羊羽的影子。忽听一阵歌声自远方传来:“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歌声清壮,如一阵长风,去势虽疾,却袅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