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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闯关

见马车走进,一名盘腿坐在草皮上的刺奴看向十一,扬声唤道。

是自己连累了他,裴戎微微一叹,压低了斗笠。

“有人来了,那个哑巴,过去问话。”

曾经饱受期待的刺部英才,今朝沦落成守门小卒。

观其装束,应当是这群值夜杀手的小头领。

被这样戏弄久了,十一不再回头,真的成了一株胡杨。他不理会旁人,旁人也不搭理他,拒马前的一小片空地成了他的独属领地。

这人曾与十一同届,爹娘也是同一辈的杀手。

偶有人从旁经过,刻意发出大笑,引逗十一回头。在十一投来目光时,又目不斜视地走开,仿若十一只是一道看不见的幽魂。

但因天赋差异,十一在学徒时期便颇受期许,被荐入刺部,后力压同侪,成为刺主副手,随侍裴戎身边时。

别的杀手三三两两一处,唯他孤独地站在拒马旁,腰背打得很直,仿若大风中的胡杨,在无言抗争着什么。

在那个时候,他却还在部奴最底层摸爬滚打。

然而此刻,身上没了高阶杀手的配饰,衣衫染满风尘。

每每看见十一为高阶杀手们所簇拥,威风凛凛地发布号令,而自己混迹与一群低级杀手中,向他参拜行礼,别提有多嫉妒。

依照十一身份,是不该被安排大门守夜的苦活儿。

如今十一受到牵连,革去品阶,贬斥到他的手里,自然百般磋磨。

他曾经的副手,那个沉默寡言,出任务时总如影子一般跟在他身边,对于命令从无二话的小十一。

常常摆足派头,指使十一干这干那,承担所有脏活累活。

距离西门五丈远时,裴戎惊讶地看到一名熟人。

闻见喊声,十一回眸向小头领,眼神黑邃,神情漠然,那是刺部杀手想要杀人前惯有的眼神。

而后转醒,苦笑起来,自己已非他们的首领,何必去操这份心。

初次承受,小头领还会抖一下,但瞧多了以后,不再生惧。

裴戎拢起眉峰,没了正牌刺主坐镇,这帮崽子便这般不成气候?

对左右笑道:“哟,咱们的十一大人迈不动金腿,得要我们请他过去。”

通常杀手会将身子平贴树木,从而避免被光照出影子。出现这般疏漏,说明他们只是随性地蹲在树上,并未严格遮掩身形。

众人哈哈大笑,这种“落难凤凰不如鸡”的戏码,着实百看不厌。

左上五名弩手,右上三名……这声音,正在绞弦……左前六人,右前五人……四人隐于箭塔两旁树上,那里投落在地的影子比寻常树影重了两分。

“胡老大等着,我去请他。”小头领身边一人起身,走到十一面前,学着店铺小二模样,佝腰哈背,替十一掸去裤上尘土。

裴戎坐驾驶马车,目光透过斗笠,暗中观察四方。

此人别的不行,但惯会一手分筋错骨。状似殷勤,但却用上了暗劲,掌如重锤一般击向十一膝骨。

稀薄夜雾,数辆马车驶出,似载物沉重,车轮压过石子,声音沉闷。

十一没动,硬接了这招,冷漠的神情破灭,用力抿唇也掩不住颤抖。

就在众人百无聊赖间,一道马蹄踏过月影,由远及近。

对方露出痛快得意之色,打了一个稽首,大笑道:“十一大人,请吧。”

哒哒——哒哒——哒哒——

十一垂于身侧的双拳握紧松开,松开又握紧,如此反复几次。在众人嘲笑的目光中,迈步向马车走去。

一排拒马隔断营地内外,寒铁打造,荆棘长刺横斜,映着月光,森冷狰狞。

走得很慢,有点踉跄,背后又响起哄笑。

弩手们懒洋洋的蹲地箭塔,监视西门。其杀手则执刀站在门口,虽未犯困,但也不那么精神。

十一走至近前,扬手命马车停止。

不但夜寒冻人,连在部主、管事等大人物面前表现的机会都捞不到,看守西门的杀手们心绪郁郁,满腹牢骚。

“请止步,道明来由。”

西门附近则是储物仓库及马圈的所在,因而派来值守的是一些混迹底层的苦奴。

他抬头看向马夫,对方穿着青灰服饰,脸扣鬼面,是刑奴的寻常装扮。

东门因靠近御众师及诸位部主居所,盘查仔细,守卫森严,大部分高阶杀手被调遣到这边。

苦海律法严苛,许多杀手或因犯错或因任务失败入过刑殿,在刑奴手下求饶哀嚎。

苦海营地有东西两门,供人出入。

六部之中,属刑部最是人憎鬼厌,因而不少刑奴养成戴面具的习惯,以免被自己施过刑的人觑见,尾随报复。

裴戎道:“利在西方。”

“奉御众师之令,将五车‘秋虹九曲’送入拿督营地,作为给陀罗尼王的回礼。”

本是玩笑般的荒诞之语,却因其从容沉着的态度感染了旁人,令老人忧虑消散,跟着笑了起来:“卦向为何?”

马夫说话不疾不徐,声音磁性得耳熟。

“出行前,我占了一卦。”裴戎道。

因着裴戎与独孤的关系,十一常常出入刑殿,因而并不奇怪,只暗中思忖会是哪位见过的刑部兄弟。

老人燃起希望,不由侧耳聆听。

面上依旧不苟言笑:“请出示手令。”

胸有成竹,智珠在握,光是看着他,便令人生出一种心安。

裴戎目光深邃,于近处凝视这个跟了他三年的孩子。

裴戎笑了笑,道:“老丈不必心忧,在下已有计策。”

十一今年好像……满十八了吧?

该如何突破重重包围,闯出虎穴?”

在苦海,生辰这玩意儿毫无价值。

“只是出了这笼子,外边还有更大的笼子。苦海杀手众多,戒备森严。”看了看自家饥寒交迫的族人,惨淡一笑,“我们带着一群老弱病残,

许多人在酒醉梦酣间,畅想史书或故事中那些繁华绚丽、歌舞升平的朝代。无人觉得,让自己诞生于这个艰苦世道的日子,有何值得庆贺。

“裴公子,不是老夫怀疑你与……”目光转向“独孤”,不知该如何称呼,含混道,“这位侠士的能为。”

裴戎能记住十一生辰,也是机缘巧合。

然后半是感激半是疑惑地向裴戎拱手。

培养一名副手费心费力,裴戎不想在人得用之前夭折,因而对十一多有照顾。

老人点头,沉声喝止众人:“别高兴得太早,我等尚未脱困,不可松懈!”

对于裴戎来说,那些事情只是举手之劳,但十一却铭记感怀。

裴戎看着这副场面,微微皱眉,转头对老人道:“苦海巡逻队伍每隔三分一柱香时间,会回到远处,我们时间紧迫。”

有一年,他拼命想寻个由头答谢自家上司,便听了魏小枝的鬼主意,大张旗鼓地办了一个生辰宴。买了大量美酒,请来依兰昭手中的几个名妓。

牢笼打开,俘虏获得自由,有人相拥痛哭,有人喜极而泣。

魏小枝白喝白女票,不亦快哉。

摩尼俘虏们本来已经放弃希望,哪知峰回路转,看向裴戎的目光含有惊喜、激动、感激。

可怜十一被掏空了几年的积蓄。

“这位乃慈航罗浮嫡传,‘剑神’裴昭之子,裴戎裴公子。他出手搭救了老夫,并来襄助我等脱离苦海魔爪。”

裴戎也非没有收获。

于绝境中重逢,老人心绪激荡,悲喜交加。但他经历过不少风浪,知道此刻不是叙旧之时,强自平定心绪。双手下按,示意众人安静。

在那场酒宴上,他发现自己是个千杯不醉,而十一是个三杯倒。

摩尼俘虏们见到老人,仿若在无底深渊中看见一束火焰。先是难以置信,然后激动万分,纷纷呼唤“祭老”、“老族长”,他的孙儿连滚带爬地贴在铁栅上,挥舞双手,哽咽难言。

从此,便给十一下了一个死命令,要求他的副手滴酒不沾。

这几日间,刑部对老人的款待弄垮了他的身子,其中一样名为“弹琵琶”刑罚伤了他的腿骨,需得有人相扶。

想起往事,裴戎不禁笑了起来。

“孤独”掀开门帘,搀着老人走入,步伐颤颤巍巍。

十一感到疑惑,皱起眉头。他本就年轻,且生得眼大颊满,令他困惑的神情显得稚气。但满手老茧,与浑身血气,又不会让人将他看做寻常少年。

裴戎没有理会,转头对门口唤道:“安全,进来吧。”

裴戎笑叹:“我有教过你,面对欺辱,忍气吞声?”

也有硬气的人叫骂:“苦海妖魔,即便你们杀尽我等,也不会道出一字一句!等我等化为亡魂厉鬼,必不会放过你们!”

十一微微一怔,没有回答。

人们惶恐地往笼内蜷缩,仿佛圈养的牛羊见到宰杀他们的屠夫。

裴戎道:“退一步海阔天空,也许在外面使得,但在苦海万万使不得。”

俘虏们听闻外间动静,骤然噤声,目光凝聚门口,见头戴鬼面的裴戎走入,大多露出恐惧。

这车夫在说什么?他非是去送酒的。

他们衣衫褴褛地偎依在一起,娘亲抱着孩童啜泣,丈夫搂住妻子叹息,偶尔响起一两声咒骂,却也是有气无力,弥漫着绝望与压抑。

十一流露戒备,后撤一步,将手暗暗探向狭刀。

帐中同样置有一座牢笼,但比裴戎待过的那个大上许多,里面关有三十多人,聚集了此番带入大漠的全部摩尼俘虏。

裴戎看着他的动作,平静道:“苦海是什么地方?需要我再同你说一遍马?”

“独孤”迈步跨过二人,正待入帐,忽然想到什么,回头弯腰,将一枚银币从人摊开的手里拾回。

“是疯子、屠夫与杀手的乐园,活在这里的人具有一种疯气与狂劲儿,他们不认世理,只认刀剑。”

正欲冲入,却被一手按住肩头,吓得他亡魂直冒。悚然回首,被快准地击中后劲,与同伴默然倒地。

“所以,有人欺你、辱你、轻你、贱你,非是听之、任之、忍之、躲之,需得不退分毫,你明白吗?”

“这位兄弟真是个急脾气。”向着同伴调笑几句,低头一瞧手中之物,神色猛变,呛啷拔刀,“他是假的……”

已经碰触到狭刀的手指微微一颤,十一睁大眼睛,他已经听出对方的声音。

那杀手一阵错愕,本想喊住裴戎,但见人已进入,只好作罢。

“刺主……大人……”

裴戎神色从容,从怀中摸出一物,“啪”地一声放在对方手里,然后大步流星走去,掀帘而入。

裴戎揉了揉十一的发,握住狭刀,拔出。

一人继续道:“请出示手令。”

那刀薄而修窄,仿佛能被月光透过,而那刀刃缺口布满,刀身裂纹密织,如男人身体上的累累伤痕,是战功彪炳,是赫赫威名!

这种做法实数寻常,两名守卫没有听出疑点,略微放下警惕。

不远处,小统领一直在关注情况,见马夫亮了刀,十一却像是中了定身咒,僵立不动。

“掌刑童子正在拷问摩尼教的那个老头,但对方一副铁齿铜牙,死不松口。所以掌刑童子命我将摩尼教之人提去,在那老头面前刮掉,煞一煞他的性子。”

面色微变,喝道:“有人要闯关,迎敌!”

裴戎步伐不停,稳健靠近,答道:“我是掌刑童子身边护卫。”

一面率人本袭而来,一面高声叱骂。

两人向中靠拢,提刀交叉,挡住帐门,沉声喝问:“来者是刑部的哪位兄弟?所为何事?”

“十一,你他娘在做什么,还不拿下他!”

帐篷外立有两名杀手,见到有人走来,微微显露警戒之色。

“从前,我也想过,世态炎凉,身如浮萍,命不由己,忍字为先。但是事实并非如此,世间大多欺软怕硬之辈。你生长在狼窝之中,周边尽是恶徒与狂人。”

安排妥当,裴戎从怀中摸出一张鬼面覆在脸上,整了整衣衫,从暗处走出。

那一刀起,如沧月一渺,千叶卷秋风。

缄默无声之中,完成一个计划的交换,显得默契十足。

拒马斩断,被狂风掀飞丈许,刀风卷上夜空,令箭塔震动。

转身轻拍“独孤”后背,先指自己,再指后背。“独孤”领悟其意,微微颔首,轻敲左肩,示意放心。

裴戎摘下鬼面,目光如水,映着月光。

裴戎竖指贴唇,示意不可出声,并做了一个等候的手势。

“所以为了保护自己,你要比他们更强,比他们更狂!”

“这里就是……”老人难掩激动,嘶哑问道。

喝——哈——

头戴鬼面的男子宛如林中疾驰的麋鹿,几个起落来到裴戎身边,将肩头老人放下。

裴戎一鞭甩向马臀,马匹嘶鸣,扬蹄向北,冲入刀风扬起的尘暴。

一座毡帐后,裴戎前倾半蹲,与停靠在侧的马车保持一个斜角,人影完美藏于车影。耐心等待片刻,向某处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