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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阿九

“我只觉得,没到最后一刻,别轻言放弃。”

裴戎伸手扶住摇晃的老人。

老人咳嗽着摇头,并不作声回应,显然他并不认为落在苦海手上,还会有什么峰回路转的机遇。

“所以我悲伤、痛苦、煎熬但又无可奈何……浑浑噩噩地死去不失为一桩幸事,你何必唤醒我?”

然而扣紧的齿冠中响起一声吸气,裴戎听得出,那是不甘的声音。

目光渐渐聚焦到裴戎脸上,良久,轻轻一叹:“我是个弱者,在苦海面前,我的反抗如蚍蜉撼树。但我并不甘心,部族百年坚守沦为幻梦。”

他耐心周旋,翻弄言语机锋,动摇老人心绪,步步诱导,层层铺垫,便是为了这个时候。

他捂着脸缓缓坐倒在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苍白面孔淌下冷汗,神情恍惚,仿佛从一场噩梦中醒来。

“我可以救你出去。”

裴戎最后一句,以法术相摧,有当头棒喝之效,令老人浑身一震。

轻飘飘话语恍若惊雷,令铁牢为之一静。

“若你不想人命,那便别做白日梦,给我清醒!”

老人目光凌厉起来,看了裴戎良久,沙哑笑道:“你想从我这里拿走什么?”

“将希望寄托虚无缥缈的东西,怯弱得可以,且可笑至极。若你自认为弱者,那便人命,老老实实向梵慧魔罗低头,用摩尼的秘密换取苟活的机会。”

“若是圣火莫要妄想,我连苦海都不曾低头,何况于你?”

裴戎迎着对方眼睛,目光邃黑。语调不疾不徐却自有万钧之力,给人一种令人信服之感,令老人不由屏息聆听。

面对讥讽,裴戎巍然不动,道:“毋需任何报酬。”

“待真正失去圣火,摩尼教再无翻盘之日,只能埋葬黄沙,甚至连根遗骨也找不到。”

老人失笑摇头:“老夫活了六十又九,从未见过白捡的便宜。”

“圣火所成就的,也只是那位天命之子,而非你的教派。”

裴戎指了指背后,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自古正邪不两立,我出身慈航道场,乃是罗浮嫡传,自当以斩奸除恶为第一要务。”

裴戎看着他的模样,心生悯意,轻轻一叹道:“你可曾想过,如今摩尼经典尽落苦海之手,摩尼遗族全都成了阶下之囚。即便上苍见怜,安排命定之人点燃明尊圣火,但那人与摩尼教无分毫干系。”

“但凡梵慧魔罗所要,我会要尽力妨碍,但凡苦海魔头所求,我将尽力奋力阻挡。”

又是一位于茫茫红尘颠沛挣扎之人,着实可悲可叹。

“慈航之人与苦海作对,还需由么?”

然而他的部族世代守护圣火归所,自己也为传说中的三百年轮回在海外荒岛孤守一身,且在神智混乱之际仍旧如此渴望得见摩尼教复兴。

见老人面露迟疑,裴戎也不强逼,只淡淡一笑:“落在苦海手上是死,被我救出可能是一场陷阱,但待在此地十死无生,既有一线生机,不拼死一试?”

话语低沉,神情郑重,说出的话来却让小孩都觉得可笑。

老人没有立刻作答,他如今成了一只惊弓之鸟,见谁都怀疑戒备,即便裴戎说得有理,却也不敢轻易做下决定。

“我明尊圣火乃是‘净’之道器,摩尼圣者鲜血孕育,得之能洗髓净魂,返还先天道体,为登临超脱铺出康庄大道。如此宝物,上苍怎忍心令其埋没?”

“有一个问题我颇为困惑,不知尊驾可否解答。”老人踟蹰片刻,缓缓问道。

“你该听过不少江湖传说吧?那些能够留名青史的功法或宝物都有一位命定之人,他们是钥匙,是火引,是受天意召唤于冥冥之中开启神话的关键。”

裴戎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他像是一个急于证明自己没有说谎的孩童,蹲在裴戎面前,双手胡乱划拨。

老人道:“听闻梵慧魔罗性情叵测,刚愎自用,无人敢向他谏言。但为何那日你寥寥数句话便令他改变主意?”

“哈,还以为你会说什么!”

“我想你与他之间,应该非是旧主与叛徒这般简单?”

老人直勾勾地盯着裴戎,听见他说出的话后,像是松了一口气,不以为意地挥了挥袖子。

见裴戎半晌无言,老人冷笑一声,道:“阁下口舌伶俐,方才说得天花乱坠,怎么这会儿闷声不吭?连这点诚意都不肯拿出,还提什么……”

裴戎直视他的眼睛,冷嘲道:“你们是最后的摩尼后裔,若尽数赴死,还有谁知晓圣火何处,还有谁能点燃圣火?”

裴戎忽然道:“他钟情于我。”

讲述之声戛然而止,老人用阴狠目光盯住裴戎,弯钩似的鼻梁长如鸟喙,仿佛一头噬尸的兀鹫。

老人戛然而止,顿时一口气梗在喉头。

“可怜可悲,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妄想。”淡淡声音宛如冰锥,刺破老人混乱狂想。

噗嗤——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横飞,没有血色的脸上浮现出狂热的绯红。

有怪声响起,非是来自老人,而是卧在角落里背身小憩的穆洛。

“不过了多久,我与孙子也将追上他们的脚步。我们是柴薪……柴薪你懂吗?我们的尸骨是圣火的养料,我们的魂魄是圣火的焰涛,它必重燃,席卷大漠,摩尼复兴指日可待!”

裴戎扭头看去,穆洛身子在克制不住地打颤,像是憋得极为辛苦。忽然被落在后背的目光烫了一下,厚实阔脊立刻静止,继续“睡觉”,连道喘儿都没有。

“哀……哀什么?不哀、不哀!”老人回头瞪了裴戎一眼,复又大笑,挥舞着破烂衣袖,在笼中来回踱步,“他们是为了守护圣火而死,死得其所!”

老人一时无法消化这个消息,呆愣愣的,表情不必半疯时好上多少。

“人死不能复生,活者更该保重,还请节哀。”

缓缓回神,他虚起眼睛仔细端详裴戎眉目。

看来,自己的说辞需得修改些许,裴戎暗自思忖,平静地回应老人的疯话。

裴戎没有解除以“如影随形”之法造就的易容,依旧是那副平凡到令人转头就忘的相貌,怎么看都不像能令万魔之魔倾慕。

只不过在这半疯之时,依旧对明尊圣火行踪守口如瓶,天下难以找出第二个这样的铁齿。

老人正欲说话,忽见裴戎转头直视门帐,轻声说道:“有人来了。”

但老人此刻的表现告诉自己,他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硬”。对方在独孤的摧残下已是半疯之人。

在他发出预警后的五息,五人掀帘而入。

听闻老人在独孤手上熬过数日不曾吐露秘密,先入为主地认为这是一位罕见的硬茬。

四人乃是成年男子,身穿黑衣,头戴鬼面。三人腰间叮叮当当挂着各种利器,一人手提药箱。打头之人却是一个玲珑娇小的男童。

这才发觉,事情与自己的估量有所偏差。他高估了这位摩尼遗老,同时也低估了他。

那男童正是刑殿掌刑童子,由独孤从中环岛的海湾里捡来。因为独孤养了八只鹦鹉,名为“阿大、阿二、阿三……”,所以这孩子被他唤为“阿九”。

裴戎看着又哭又笑的老人,将眉皱得更深。

他与独孤猜测,阿九或许是外岛某位妓女所生。苦海连妓女都比别的地方薄情几分,生下孩子大多卖掉,或者直接抛在海里。

这般吼过,忽然又像是被吓着了一般重新缩回阴影里,呜呜地哭了起来,口中含糊呢喃。

阿九生得好,且是这个年纪难得的聪颖懂事,投了独孤的缘,被他放在身边,作为喉舌替自己发声。

“满手血腥的苦海刺主,却是慈航罗浮嫡传血脉。慈航也是下得去手,竟能把罗浮剑神的遗腹子抛去苦海,如此魄力令人不得不服……”但那激昂疯癫的语调并不像赞赏,忽地一张老脸凑近裴戎,像是风干的橘皮,每一道褶皱都蕴纳些许癫狂的味道,“若非你身份暴露,那日领着黑衣妖魔扬帆而来,将我部族杀得尸骸遍野之人,会不会是你?你说啊,会不会是你!”

他比别的少年显得娇小,虽然正是窜高的年岁,但一年再见,裴戎也没觉得他比从前高出几分。

“裴戎,戎马关山北的戎,老夫听过,老夫当然听过!你可是最近江湖上风头最出风头的角色,即便老夫居于海外,亦如雷贯耳。”

老人见着阿九浑身哆嗦起来,这几日他所承受的折磨,一句一句,正是从这孩子嘴中吐出。

但老人并未听他说话,而是一面嗤嗤发笑,一面拍起手来。

阿九在铁笼前站定,眉眼弯弯,笑得娇憨。瘦小的身子裹在殷红狐裘中,将一张瓜子小脸衬得越发唇红齿白。

再次听见这个称呼,裴戎淡淡拧起眉峰,解释道:“我已非苦海刺主……”

不等他吩咐,便有刑奴抬来椅子放于笼前,屈膝半蹲,双手交叠。令阿九踩着自己的手背,登上那张为显威武造得过高的太师椅。

老人先是一愣,然后恍然:“裴昭之子,苦海刺主。”

一个连部奴都不是的少年,将刑奴当做仆从随意使唤,这般威风做派比之尚是刺主的裴戎不差分毫。

裴戎掌覆拳上,做出一个见礼的手势,回道:“尚未介绍,在下姓裴名戎,戎马关山北的戎。”

阿九头颅微扬,瞧着笼中囚徒,神情骄矜,目中闪过不似孩童的狡诈光彩。

老人露出感兴趣的神色:“不知是何名姓这般分量十足?”

抬手招了招,有刑奴将一本书册奉至他手边。

“也许我的名姓可以为你解惑。”

阿九一边翻阅,一边说道:“让我瞧瞧,老头你已尝过那些菜品。银勾画、铁蒺藜、鱼凫水……”

见老人露出不信的神情,裴戎笑了笑,不再正襟危坐,立起左腿,将手搭于膝上。

他每念一句,老人便哆嗦一下,似想起一切惨绝的痛楚。

“梵慧魔罗对我,便是这般。”

“嗨呀,今日该尝到这一条。”手指点了点书册,抬头看向老人,用他那花瓣似的嘴唇说道,“纸面具。”

“老丈想岔了。”裴戎摇头,露出一抹隐晦苦笑,“有人见那会学喉舌的鹦鹉可乐,便将它捉入笼中时时逗趣;有人爱那花朵鲜活美丽,便将之植于园中赏玩游乐。”

歪了歪头,做出思考的神色。

“那日见阁下伴于梵慧魔罗身侧,形容亲密,应是那位信重之人,何故与老朽这个将死之人关于一处?”

“光说名字,想必你无法了解此菜品的精髓。待会儿,我会将你绑住,将纤薄的白纸在水里浸透,然后一张一张盖在你的脸上,直至盖满一百张,令你能够充满体味窒息之感。”

老人眼珠缓缓转动,不知想着什么,表情显得有些古怪。

白生生的牙齿上下一扣,发出清脆之音,令老人如闻丧曲,只求速死,不想再受此折磨。

裴戎平和道:“不必道谢,我只是从心罢了。”

阿九欣赏着老人绝望的目光,露出满意之色,然后将目光转向笼中的裴戎,瞳仁里有冷意幽幽闪烁。

他看着裴戎,阴影中那眼睛亮得吓人,合拢双手微微一拱:“老朽尚未谢过阁下求命之恩。”

“不过,这几天我有点玩腻了,想要换个花样。”他目光很冷,脸蛋依旧娇憨,笑眯眯地朝向裴戎,“让我先在前刺主身上试一试,让老头瞧瞧效果。”

老人拧着身子,从阴影中探出。自从落在刑部手里,几日以来折磨不断,滴米不沾,令这尚算魁梧的老人迅速塌陷。眼窝抠出,颧骨高耸,变得形销骨立。

“为了御众师大人的宏图,想必前刺主必不吝惜此身吧?”

无欲无求,自然心若止水。但若有人愤懑满腹,被合族生死与教派大计折磨得寝食难安,自然会被那忐忑绝望的燥气逼得率先开口。

那张可人面孔下暗藏的恶意已然呼之欲出。

只不过这场较量,从一开始便确定了输家。无关性情,无关图谋,仅仅关乎心境。

裴戎微微挑眉,没到阿九竟会向自己发难。

三人之间,像是在进行一场关于耐心的较量。

他虽与独孤交情甚笃,但独孤不喜旁人介入他二人的私交,与自己见面时从不会带上阿九。

穆洛呼吸和缓,裴戎静若坐禅,老人独自缩在一处阴影里,仿佛一尊破败腐朽的泥塑。

因而除公务外,与阿九几无交集,为何他会对自己有如此敌意?

牢笼内静得厉害,仿佛一处与世隔绝的密地。

裴戎飞快一眼扫向右侧,那里站着手提药箱的鬼面刑奴,实际由独孤所扮。

诸多血点溅在帐篷各处,肮脏的地毯上明显有脚印与尸体拖曳后留下的痕迹。

这是他们约好的一出戏,利用老人对刑讯的恐惧,逼迫他在绝境之中倾向裴戎。

裴戎所处的毡帐不太干净,支起篷顶的圆柱挂有铁钩,勾尖锈迹斑斑粘着血迹与碎肉,似是刚刚用过。这使得裴戎想起刑殿中,那条将活人如腊肠一般挂起的走廊。

然而,掌刑童子阿九却未按计划行事。

夜凉如水,万籁俱寂,夜风凄凄过幔。巡逻人的脚步朦胧响起,有火把映亮毛毡,仿若夜昙一现,随着人影渐走渐逝。

裴戎用目光询问,是何缘故?

于是,御众师在营地西北处划拨出一块地盘,扎起灰色毡帐,专门用来安置囚禁犯人的铁笼。

那名鬼面刑奴左肩微耸,左手立掌,拇指内扣,迅速隐蔽地做了一个手势,示意自己并不清楚。

荒郊野外,没有安置俘虏人犯的牢狱。

为了保证这出戏目演地逼真,独孤并未告知阿九计划,阿九也不知他的主人伪装成刑奴潜伏身侧。

穆洛咧嘴一笑。将黑衫往身上一裹,勉强遮了羞耻,便大大咧咧地往笼内一角卧下,挠了挠屁股,倒头就睡。

因而阿九作为全是擅作主张。

抬手扒下,翻来覆去看了看,穆洛回头瞧向裴戎。对方没了外套,仅着雪白内裳,勾勒饱满的肉体,矫健而有力。

面具下,独孤双眼微眯,有些危险。

“给套衣服啊兄弟,再不济给条裤子也成。我也是要面子的好吗?喂,回来!别逼老子光明正大地遛鸟!”正叫得欢实,一黑衫飘来,盖在他的头上。

看来这个被他养长大的孩子,并非在他面前表现得那般乖巧。在看不见的地方,有着全然不同的一面。

笼边挤着一张压扁的面孔,穆洛着起挺翘的屁股,双腿内折挡住凉飕飕穿裆风,手掌哐哐拍打铁栏。

不过,他毫不吃惊。

裴戎将最后一把兵器从勒于大腿的束带卸下,放进杀手手里,迈步走入。在笼中北角盘腿坐下,双手安放膝头,闭目养神,淡然从容得受邀为客。

毕竟种毒坑里的种子,又岂会开出纯洁无瑕的花朵?

杀手拉开牢门,无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