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想要这个么,与我对赌一场,如何?”
裴戎忽然扯下颈间玉坠,朝穆洛晃了晃。
穆洛盯着玉坠。
但与人对决,就是要赢,不是么?
“怎么忽然舍得了?”
前十招,裴戎一心想着如何重伤对方;三十招后,裴戎因棋逢对手,感到久违的热血;百招后,他竟开始享受这一场厮杀。
裴戎笑了笑,没有应答,只用挑衅的目光看着他。
裴戎实力不俗,但他的对手也非常人。
穆洛不是受得住激将之人,他天生地养,这辈子就没怕过什么。转动长刀,甩了一个刀花。
境界飞速提升,令商崔嵬不时感叹,若是当初慈航将裴戎视为剑子培养,说不定今日成就比自己还要高。
“怎么赌?”
他通过杨素的关系,借阅不少典籍,潜心研读,许多懵懂不解处,豁开开朗。
裴戎翻转掌心,玉坠滑于指尖。
慈航虽主剑道与术法,但武学浩瀚,练到深处,常万道归一,万法归宗。因而琅嬛阁广纳天下武学秘籍及前人经验,其中有不少刀谱与先贤高屋建瓴的总结。
“我抛出这坠子,谁能接住,它就归谁。”
这一缺点,在滞留慈航的那段时间,得到了补足。
没想到赌法这么简单,穆洛挑眉。
苦海将苦奴当做消耗品,使用各种手段激发人体潜能,却轻视长远发展。因而裴戎身体的底子很好,但武学的基础甚为薄弱。
“你确定?我可是很强的,可别输了,又拿刀追着我跑。”
裴戎离开苦海,逐渐洗去杀手身份的影响,逐渐以一个纯粹刀客的眼界对待战斗。
“强,能有强呢?”裴戎缓缓道,“是强在嘴上,还是强在刀上?”
裴戎与穆洛交战,是一场刀与刀的较量。
“且让我瞧上一瞧!”
警告他,休要插手那边二人的决斗。
说罢,手腕一扬,玉坠被高抛入空。
张弓拉弦,一点冷光于锋矢凝聚,反射在商崔嵬脸上。
两双狭长的眸子,凛冽而对,宛如有无形的火焰,顺着相接目光漫卷而上。
折臂后探,从箭筒再抽五箭。
霎时,刀光瞬起,快成一团炫目光晕。若是玉坠落入,将被快到没影的刀光搅成碎屑。
弓手并指在额间一点,同他的对手打了个一个招呼。
然而,谁也没有去管,眼中只有彼此,只有这场胜负!
商崔嵬抬眼望去,见一名蒙面弓手立于山丘,与他遥遥相对。
双刀交锋引起身躯的颤抖,汗水渗出随挥击甩出,搅碎于粲然刀光中。
不得已,放弃出招,收势回护,将羽箭一一斩落。
穆洛目光挪开,去看下落的玉坠。
忽然,破空之声连响,犹如放出一串烟火。五支羽箭飞驰而来,直取商崔嵬喉、胸、腹、腿、臂五处。
显然没有想到裴戎这般决绝,之前那般珍惜入骨,此刻却不屑一顾。
商崔嵬目光微凝,剑起如龙。
眼看玉坠即将碰到刀芒,心中生出不忍,令手中动作迟缓了一息。
就是现在!
裴戎等着便是这一息!
裴戎鞭腿横扫,令穆洛一个趔趄,身法出现空隙。
刀身一震,狂烈气劲荡开与之纠缠的刀锋。绕手腕一转,呛啷回鞘。
商崔嵬观睹二人过招,打算瞄准时机插入战局,配合裴戎,一举成擒。
靴碾黄沙,跨步成弓,身躯微倾压低,臂肱绷紧。
两人身位转换,刀锋交错,如同两头争胜的狼,杀成一团。
左手握鞘,右手拔刃,雪寒锋芒乍现,如从鞘中拔出一段怒雪狂涛,刀尖犁地划去。狂风猎猎,卷起黄沙,形成一段七尺高的沙墙,将他、穆洛、商崔嵬三人与远处的弓手隔开。
“我压倒你,或者你踩住我的时候!”
裴戎沉声喝道:“师兄!”
穆洛哈哈大笑,足步蹬地,如猛虎一般冲向裴戎。
初次听见裴戎如此唤他,商崔嵬浑身一震,心中涌出复杂欢欣。
“何时才是时候。”裴戎问道。
但机会转瞬即逝,他没有功夫细细体味这句“师兄”。
“你想同我谈判?”穆洛竖起食指摇了摇,“还不是时候。”
碧光大盛,剑起苍澜,人随剑光一同袭来,与裴戎形成联手之势。
“你来自哪一方?”
穆洛呆愣愣的,看着挑在刀锋上的玉坠。
但那微笑只停留唇畔,狭眸微微眯起,深邃又锋锐。
被商崔嵬与穆洛联手攻到眼前,方才一个激灵,醒过味儿来。
裴戎沉默片刻,忽然扬起一抹微笑。
“不公平!说好的一对一对赌呢?”
“我不屑让旁人背锅。”他翘起拇指,点了点胸口,“这是我的意思。”
“天真。”裴戎扬起唇角,竖起拇指在颈间一划,做个割喉的动作。
“虽然我与王十郎的关系看起来不清不楚,但事实并非一路人。”
神采骄桀,又飞扬。
穆洛仰身翻起,拍了拍身上的沙子。将长刀扛在肩头,模样颇有些吊儿郎当。
穆洛以一对二,左支右绌。
“拦劫我们,是王十郎的意思?”
方才还狂得像是一匹野马,这会儿却急得上蹿下跳。
藏青头巾,异色双眸,眼皮嵌疤,连那身破旧皮袄都未换下,对方显然没有隐瞒身份的意思。
情急之下,他握着玉坠,狠声威胁:“再不停手,我就捏碎它!”
低声唤出他的名字:“穆洛。”
裴戎淡淡道:“你可以试试,它碎成几块,我就把你拆成几块。”
裴戎握人手臂,拽至身后,透过纱罩看向刀客。
“穆洛,坚持住!”
“阿戎。”商崔嵬唤道。
远处传来一声暴喝,弓手宛如一头被激怒的公牛,狂奔而来。
异眸刀客一声闷哼,连人带刀摔在地上。
穆洛横刀挡住劈下的一刀一剑,手臂酸麻,不停颤抖,咬牙道:“我还能扛!”
那腿却不停歇,踹开长刀后,攀住刀客肩头,圈住脖颈猛然一绞。
弓手一面奔跑,一面举弓,右手极有节奏地抽箭扎张弓。
异眸刀客身形矮缩,试图避开。
牛筋嗡嗡震动,竟在急速奔跑的过程中,射出一串连珠箭。每一箭都击于沙墙一点,三箭过后,沙散墙碎,破出一个豁口。
长腿的主人动如雷霆,足背侧转,勾住长刀,靴尖点脊压下。
第四箭直贯而入,射向裴戎胸口。
异眸刀客目光凝聚靴底,顺着靴子瞧见一条长腿。小腿长而笔直,包裹在及膝的靴筒内。大腿坚实紧绷,高抬过顶,给人巨大的冲击感。
商崔嵬撤剑,护在裴戎身侧,引剑一斩,剑刃切入锋矢,将那枝羽箭削成两半。
刀身被人一脚踢中。
散开的箭杆荡飞出去,碰到商崔嵬的纱罩,令其跌落于地。
在这千钧一发之刻,呛啷一声,刀锋停止。
此时,沙墙完全消失,弓手已奔至近处。
最后一响下来,刀尖点在商崔嵬顶心,便要直贯而入。
瞧见商崔嵬的面孔,双目微微张大。
如锤鼓击缶,飞鹰回旋,腾跃九息,一连九响。
“商剑子?”
呯——呯——呯——
商崔嵬愕然,惊讶于弓手认识自己,又后知后觉对方的声音有些熟悉。
刀客臂肱紧绷,不停转动、用力,他凌空翻越,每一击都令自己滞空一瞬。
弓手一把扯下头巾,露出一张五官深邃的面孔,因为烈日曝晒,微微发黑。
奇长之刀撞上青川引,溅起金色火光。
竟是曾与他们共入画中世界,历尽艰险的射雕者阿尔罕!
头发与面孔裹在藏蓝头巾里。白汗如浆,聚于锁骨凹陷。穿破旧皮袄,胸怀大敞,肌肉贲张,散发着浑厚的男性魅力。
“阿尔罕兄,你不是刀戮王的人么,难道你们都是……”
最后,是一个人。
说着,他环顾四方。
一只漆黑,一只湛蓝,猫也似的异色瞳眸,于这生死搏杀间飞扬带笑。
劫道沙匪与慈航弟子们打得有来有回,以严明的纪律对抗自出天下第一宗的剑道高手们,竟未落于下风。
然后,是一双眼。
与其说是一群沙匪,更像是一群身经百战的将士。
很长,足有五尺,刀锷与刀柄缠有一层白布。灰扑扑的,不甚起眼,但那一弯绝锋,明若流焰。
传说中,刀戮王是沙匪出身,他在大雁城的班底大多都是古漠挞赫赫有名的匪徒。
首先,是一柄刀。
所以……商崔嵬看着阿尔罕,目光古怪又好笑。
商崔嵬趁着刀剑纠缠的机会,电光火石,看去一眼。
阿尔罕尴尬地摸了摸脸,讪笑道:“拿督近日烧了我们几大仓的屯粮,我们不忍军中兄弟忍饥挨饿,所以重操旧业,出来打打秋风。”
随后有磁性的声音响起,轻快哼唱一只胡曲,与长刀的震动合于一韵。
“没想到劫到商剑子头上了。”
刀锋缠上剑刃颤动起来,极有节奏,像是应和某种韵律。
憨厚一笑,转头向穆洛喊道:“穆洛,别打了!都是朋友!”
来不及回头,倒转剑锋,贴身后刺,青川引登时遭受重击。
穆洛正被裴戎追着跑。
仿佛大漠最寻常不过的风声,却令商崔嵬心头一悸。危弦紧绷,指尖轻颤,尖锐警示他,危险、危险!
“先叫你朋友住手。混蛋、无耻、不守信诺!阿爹说得对,你们汉人都是一群卑鄙小人!”
尚未细想,背后吹来一阵轻柔的风。
若非用头巾包着脸,他说不定会冲对方吐口水。却被裴戎掷出刀鞘,击在臀上,吱呱乱叫。
如此令行禁止,训练有素,敌人不像是简单的沙匪,更像是……
一场抢劫即将以闹剧收场,然而看戏的老天爷似乎未能尽兴,亲身下场,要为意外相认的几人,再添一些刺激。
目光于敌阵逡巡,心中惊疑。
于是,沙丘猛然震动起来,令对战众人东倒西歪。沙砾随风肆掠,疯狂拍打人们的身躯,仿佛在催促他们逃走。
商崔嵬昂首屹立,扬起长剑,宛如一面军旗,召唤慈航弟子们集结麾下,预备反戈一击。
众人齐齐停手,向远处看去。
“起来,结阵!”
天地皆黯,黄沙巨浪从天地交接处升起,越来越高,直至遮蔽天日。风猎猎起,吹得人无法睁眼,难以喘息。
他们排列井然有序,攻势富有层次。每一个进攻者身边,有一名守护人。若第一排人被击退,第二排人便会执刀上前,补上阵型的缝隙。
万里山河,如一掌而覆。凡人与荒原,被雄浑壮丽的沙暴,缓缓握入掌心。
这时,埋伏在黄沙中的沙匪,已经突至眼前。
顶着凛冽狂风,裴戎挺直身躯,面对沙暴,未有惧色,甚至一时被这难得一见的壮观景致所迷。
罗网霎时分崩离析。
忽然,他被人拽住手腕。
长剑刺出,引千锋万影,片片碧光缀连,若鹏翼舒展。
回头看去,却是穆洛。目露焦虑,冲他大声嘶吼。然因风声太大,他听不太清。
商崔嵬翻身一滚,青川引刺入黄沙,剑身柔韧,弯成一道月弧。左掌拍向沙土,借助剑身回弹之力,撞向罗网。
穆洛无奈耸肩,放弃呼喊。握紧人腕,冲身旁的同伴招手,转身奔下沙丘。商崔嵬与阿尔罕对视一眼,分别招呼起自家人,一同狂奔逃命。
左右各五名沙匪撑起一张巨网,向他们罩下,打算将摔下马背的剑客们一网打尽。
其中,“刚刚赶到”的谈玄被商剑子一把甩在肩头,如轻风一般,顺着沙坡滑下。
心中懊丧,忽觉天色微黯,商崔嵬扭头看去。
然而,前方是一望无垠的旷野,凡人如何躲得过沙暴的追击?
商崔嵬乍眼望去,竟未瞧出端倪。
足步渐渐沉重,呼吸越发艰难,就在众人绝望之际,有人嘶吼:“前面,有岩石!”
沙匪们在上面覆一层石灰粉和挖来的泥土,再种上零星草木,将之伪装得与山垣一般无二。
张目一看,顿时欢欣鼓舞。
那看似连绵百里的山垣,延伸此处,便已断绝。前方是黄沙聚成的沙丘,高高隆起,与山垣连接一片。
天无绝人之路,在众人奔逃的方向,有一片戈壁滩。铺满斑斓碎石,且有一片巨岩,星罗棋布。石体庞大,可供四五人藏身。
此处应是他们设下的圈套。
更前一点,是断崖山谷。
眉头锁起,瞬时明白,所遇匪徒不仅来者不善,且早有准备。
只要他们赶在被沙暴吞没前,藏身于巨岩之后,待流沙冲入山谷,便能逃出生天。
侧身滑过地面,用力一抓。入手非是坚实的土地,却是松软的泥沙!
裴戎奔至岩下,闪身躲入。
商崔嵬反应不及,被狠狠摔向远处。
背脊紧贴岩壁,准备迎接流沙的冲击。左右四顾时,发现对面岩石下的穆洛。
跟随在后的慈航弟子也是同样,惨烈无比,摔得人仰马翻。
对方见裴戎看来,弯起眼睛,晃了晃手中玉坠,挑衅地栓在颈间。
即将短兵相接之时,疾驰的马蹄猛然一沉,陷入地底。像是被捕兽夹钳住四肢,骏马凄厉哀鸣,刹不住脚步,侧身翻倒,重重落地。
隆隆轰鸣,震耳欲聋,黄沙从他们头顶冲过,宛如瀑布激湍,排击石岸。
下一刻,商崔嵬知晓了,敌人为何无所畏惧。
突然,一道白衣身影落入眼中。
然而,拦截在前的沙匪却神色镇定,仿佛他们的胸膛是铜墙铁壁,滚滚车轮奈何不得。
是一名慈航弟子,来不及躲入岩下,宛如溺水之人,在流沙中艰难挣扎。
他们奔得极快,扬起飓风沙尘。
要救他么?裴戎心想。
三十多辆马车练成一线,在慈航弟子的护卫下,犹如战车阵,向前方冲去。
若是从前,他会平静看着对方死去,无分毫愧疚。
唏律律,蹄声急碎,马奔如飞。
但现在,他尝试与过去割裂,彻彻底底改变自己,从苦难中涅槃。
商崔嵬手腕缰绳,扬鞭催马。
这不知是商崔嵬、谈玄、一行大师等人对他期待,也是他自己的期待,还是阿蟾的期待。
“冲过去!”
想到此处,心中一个声音说道:若是阿蟾,他会伸手吧?
踩在绳上的沙匪失了依凭,纷纷跌落。
不再犹豫,手指扣住巨岩,半身荡出岩外,探手抓住那名陷在流沙中的慈航弟子。
慈航弟子拔出利剑,整齐划一,几轮剑光劈下,麻绳散开,嗖嗖缩回。
尽管双目被风沙刮得通红,对方努力睁眼望向裴戎,竟是与他有血海深仇的聂云英。
“斩!”他沉声喝道。
裴戎先是一怔,然后心中哂然,这么巧?
青川引出鞘,如泻一泓秋水,剑光去如碧涛,划断绳索。
自从登鼓会战败后,聂云英再未提及寻仇之事,平日遇见裴戎,转身就走,避而远之。
面对偷袭,商崔嵬十分沉着,一个旋身,落在车辆前。
虽是危急关头,但难忍心中仇怨,张开嘴,似乎想说:“我不需你这个仇人出手相救!”
身形微蜷,抽出弯刀,足尖点索,向马队疾驰而来。
裴戎听不见他的声音,全部心神凝聚于手臂。流沙的冲力不是一介凡人能够抗衡,那只手在撕裂、哀鸣,微微颤抖。
随后,三十来人,从拽绳后仰的匪徒背后跃起,落在绳索之上。
裴戎从齿缝间挤出声音。
碌碌滚动的车轮猛然一震,马车被绳索绞紧,钉死在地,不得寸进。
“别废话,抓住我,爬过来!”
数十枚尾接绳索的钩爪被用力掼出,哐当哐当,抓扣车辙,绵密脆响。
显然,聂云英也不可能听清他的嘶吼。但从他的神情,对方能够猜出他的话语。
一人用听不懂的语言发出号令似的咆哮。
吃了一嘴沙子,喉咙剧痛,暂时失声,聂云英目光复杂地凝视裴戎。
犹如水中鲛人,在松软沙地中穿梭自如。
竭尽全力挥动另一手,失败了好几次后,终于抓住裴戎。同时将身体摆正,连滚带爬地向裴戎挣去。
一色褐黄胡服,利于用黄沙隐蔽身形。腰绑革带,挂满钩爪绳索弯刀等物,奔跑时叮当作响。面孔用布巾包裹,只露一双眼目。
用力拖拽聂云英时,裴戎忽地心脏一沉,猛然转头,目光灼灼地盯住另一只手。腻出汗水,令手指变得湿滑,颤抖着,一点一点脱离岩壁。
劫道的匪徒杀至近前。
与此同时,聂云英也发现了裴戎的困境。
谈玄哈哈一笑,从后颈拔出折扇,缓缓展开。一人一马,转向斜坡,优哉游哉地小跑下去。
生死关头,这个男人依旧那样沉着冷漠,除了抖得越发厉害的手指,根本瞧不出他此刻的艰险。
褐马打了一个响鼻,表示同意。
聂云英忽然想起长泰城中的那场雨夜,他冷漠无情地屠杀灵缘斋的弟子,并将他一枪钉在长街石墙之上。
“马老兄,我俩可没有裴大爷的本事。老老实实躲在后边,呐喊助威,如何?”
此刻,他还是端着这般冷漠的面孔,对自己豁命相救。
俯身,拍了拍胯下骏马的脖子。
恩情,仇恨,你死,我活?
谈玄扬脖探头,目测山崖高度,口中啧啧。
想到自己即将归于尘土,恩怨两字被这澎湃流沙冲刷殆尽。
裴戎意味莫名地在人肩头一拍,勒紧缰绳,一声呼喝,驾驭骏马自高崖一跃而下。
聂云英释然了,感到心底一片轻松,松开双手。
这是一个意外,他此前可从未有过乌鸦嘴的技能。
向裴戎点了点头,让他将自己丢下。
谈玄摊开双手,一脸无辜。
裴戎没有理会,一个劲儿地埋头用力。
裴戎墨眉微挑,回头看向谈玄。
聂云英目露焦急,忍受黄沙灌喉,沙哑喊道:“放手……否则……一个……也活不成!”
山垣之下,黄沙爆开,一群身份不明之人从沙瀑中袭出,杀向马队。
话音刚落,他整个人腾空而起,宛如一条被人从流沙中钓起的鱼儿。裴戎的双臂便是他的钓竿——松开扣住岩壁的手指,双手挟住聂云英,旋身将他抛出。
正说着,前方队伍忽然一阵骚乱。
一人腾空而下,一人随沙滑走,上下两双眼睛目光相接。
“不过,若是匪徒懂谋略,反其道行之,地底打洞,埋伏黄沙之下。在商队行过山垣时,暴起袭击,我们便要被打个措手不及……”
聂云英眉目颤抖,难以克制地露出被色,一字一顿。
他说得不错,就地貌而言,方才安然路过的峡谷,也比一带原野更适合埋伏。
“为、什、么?”
“况且,此处一望无垠,目之所及,旷野黄沙,那里藏得了人?”
裴戎沉默着,决然转身,被流沙裹挟而去。
“嗨呀,这种事情不是没有发生过,玄业已习惯。”
独自面对那座不知深浅的山崖。
谈玄不以为耻,甚至有些得意洋洋。
在即将冲出山崖时,裴戎心中不曾恐惧与后悔。冥冥之中,似有一种神意,告诉他,他还没有见到阿蟾,必不可能葬身此处。
裴戎薄唇微勾,嘲道:“崇光公子容貌出众,就不怕冒出一伙沙匪,将你劫去做压寨夫人?”
最后一刻,他仍沉静思忖,考虑如何自救。
“自古凡俗以貌取人,长成我这样,做事时不知占了多少便宜。”
忽然,手腕一紧,似被人用力攥住。
谈玄将手抄入袖中,笑嘻嘻道:“我跟你可不一样,雅谑善言,姿仪清润。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才是一位优秀的名士。”
他诧异回头,漫天黄沙中,一人抓住他,随他一同滑出山崖。
裴戎拍开谈玄:“总比你从小到大,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好。”
那人眉目被蒙上一层昏黄面纱,模糊不清。
“苦海给你吃了什么,小时候那么娇小可怜,怎么就长成这般五大三粗的模样?”
但从那破旧皮袄、散开的藏青色头巾,可以看出。
说着下手捏住裴戎臂肱,骨肉坚硬,使出八分劲儿也按不下一个窝儿。
是穆洛。
“让人看了眼睛一亮,当时就决定交定你这个朋友了。”
这情形仿佛他拯救聂云英的再演。
“扎着女童似的双丫髻,穿着菱纱红袄,颈挂璎珞玉锁,眉间点一粒朱砂。唇红齿白,娇小玲珑,安安静静地坐在大觉师身边。”
为什么?裴戎在心中发问。
“我家老头子把我带去静苑时,见到三岁的你。”
穆洛当然也没有回答。
他畅然谈及往事,一贯的戏谑悠哉。
裴戎忽然笑了,快乐的,飞扬的,洒脱的。
谈玄扬起他那八风不动的笑容,心中自嘲,果然笑话说多了,真话也会被当做笑谈。
其实,许多事情不需要为什么。
时常会想,又不敢多想。
哪怕会痛,哪怕会死,为遵从心底的意愿,想做就去做了。
犹如足下山崖被风沙蚀磨的层层沟壑,裴戎的分分寸寸亦被谈玄绘于心底。
双手相牵的两人,宛如腾跃青空的苍鹰,一路游云伴鸟,掠入幽谷。
纵使隔着层层伪装,谈玄依旧能清晰回想起裴戎身上的细节。
不知过了多久,裴戎浑身燥热地醒来,躺在一片烫热的沙子里。
瞧,他记得一切。
大漠里的太阳依旧骄烈,照得他眼前一片金光。
谈玄绞尽脑汁地想了想,然后悲哀地发现,貌似最近一次看见裴戎那样笑,竟是对着一个尚未雕刻完毕的木偶。
裴戎撑起身体,捂着胸口,闷声轻咳。
或许在他欣悦微笑时会有,但那样的机会少之又少。
环顾四周,发现置身一座破败空屋。废弃已久,没有屋顶,土墙也塌了一般。只剩一面北墙及些许残垣,能挡一挡风沙。
身上没有半分温柔的味道。
有人将他放在此处,应是想借那面北墙落下的影子,遮一遮太阳。
轮廓峤峻,带着点坚韧的味道。墨眉逸飞入鬓,宛如绝峰飞桥。额头与眉宇间有细碎浅淡的陈旧伤痕。眼目狭长,幽黑深邃,看人的目光冷漠又浅淡。嘲讽或发怒时,薄唇会冷峭勾起,仿若将一片刀锋含在嘴上。
只不过日上中天,变了方向,夺取了那份难得阴凉。
谈玄偏头看着裴戎侧脸,拢在纱罩之下,经过易容,但并不妨碍谈玄借此回想原本的那张。
被晒得有些脱水,裴戎拖着脚步,浑浑噩噩地向屋外走去。
裴戎淡淡应了一声,抬头看向天穹,那里一只苍鹰鸣唳盘桓。
墙角传来一阵流水声,裴戎寻声望去。
“还记得我俩初见么?”
干燥的长发胡乱扎成发髻,露出贲张的阔背,与一个光溜溜的屁股。
谈玄笑道:“嗳,我几时不认真?”
穆洛提溜着裤子,背对裴戎小解,口里吹着口哨,似为自己助兴。
裴戎皱眉:“我是认真的。”
听见脚步,他没有回头,伸手指了指院中一座火堆。
见裴戎仔细聆听,随手搭住他的肩膀,眨了眨眼:“不就是你么?”
火焰业已熄灭,只剩黑漆漆的焦炭,一串烤熟的蝎子插在那里,旁边搁有半个木壳,盛有些许清水。
“有的。”谈玄郑重点头。
裴戎这才觉出饥渴,端起清水一饮而尽。拿起蝎子看了看,嚼碎咽下。
裴戎摇头:“比那更为强烈,就好似……他本该是你的朋友或是亲人。”
坐在炭堆前,转头看向穆洛。
“一见如故?”谈玄问道。
“这里是哪里?”
裴戎将疑惑告知谈玄,试图从他身上得到一些线索。
穆洛拖着长长的调子:“无名处。”
“谈玄,可能遇到过这样一种人,虽是初见,却仿若故交。”
这个答案很不理想,说明他俩迷失于大漠里,没有水源,没有食物。说不得过几日,便要晒成两具干尸,与蝎子、黄沙为伴。
或是前世,又或是梦中?
意外的,裴戎没有分毫担心,问道:“还有没有蝎子?”
他思索一宿,也未能想明白对于那人的熟悉感来自何处。
那可怜巴巴的一点碎肉,无法填饱空乏的肚子。
那个男人的出现,像是一个奇特的信号。
“自己去抓。”穆洛抖了抖,从头上抽下布条,环腰一绑,扎好裤子。
他怀着期望与疑惑来到古漠挞,掘出大漠黄沙下的秘密。
裴戎微微一怔,有些失语。
谈玄一语提醒了裴戎。
这一行径表明,在他苏醒前,这个热得不行的家伙,以腰带束发后,一直在堂堂皇皇地遛鸟。
谈玄歪头笑道:“我看他对你热情的,莫不是想与你交个朋友?”
然后他转过身来,走到炭堆边。
“萍水相逢,无甚交情,他为何要帮助我们?”
盘腿而坐,低头检查堆在羊皮袄子上的物品。
裴戎转头,看着谈玄的眼睛:“那个叫做穆洛的男人,身上处处透着奇怪。”
一瓶跌打药酒,一张咬了半口的硬馕,一袋马奶酒,几块奶酪,一些解毒、防蚊虫的草药,还有他那口灰扑扑的长刀。
“你是怎么想的?”
“倚仗这些东西,最多坚持五日,我们必须尽快走出这片沙漠。”
纱罩能筛去沙子,但扛不住风沙的击打。出行半个时辰后,他那张女人般娇嫩的脸蛋就被拍得通红,因而寻了一条头巾,往头上再裹一圈。
穆洛微微一顿,转头看向裴戎。
谈玄说话瓮声瓮气的。
他很奇怪,因为对方仿佛失了魂似的,用一种要剜下他面孔的目光看着他。
裴戎淡淡“嗯”了一声。
“你怎么……”
谈玄问:“你不信任王十郎?”
话音未落,被人猛地压倒在地,后背重重砸进炭堆。还好焦炭早已凉透,扬起灰烬,落得人满脸黑灰。
“我在想,此行能否见到刀戮王。”
穆洛咽喉被人以肘压制,胸闷气窒,发出阵阵呛咳。
裴戎收回目光,投向崖下,目送马队沿着石坡走下,向那道山垣而去。
挣扎着抓住身上的裴戎,嘶哑道:“你、你做什么!”
白崖兀立,宛如一颗龙首,裸露的岩石是它的鳞甲,零星缀有几簇苍草,是它的须发。崖下一条山垣北构而西折,目测长足百里,宛如滚滚黄沙下隆起的龙脊。
随之而来,却是一同胡乱揉脸,扯得他龇牙咧嘴。
谈玄御马走到裴戎身边,与他并肩而立。
心中苦闷不已,这家伙是在报我在小方盘城里的揉脸之仇?
“在想什么?”
“你是谁?”裴戎问道。
哒——哒——
穆洛眨了眨眼,嘲笑道:“你摔傻了吧……咳……别掐我……”
双目放空,默默想着心事儿。
“你他妈到底是谁?!”裴戎垂头,抵住他的额头,从胸腔深处发出一声凶狠的嘶吼。
裴戎摊开右手,掌心里躺着王十郎赠与他们的木牌。裹着手套的拇指细细摩挲牌面上的梅花小篆。
穆洛被死死压在地上,一头雾水,有些委屈。
天高地迥,风沙拍打纱罩,肩头的披风猎猎翻卷。
人也暴躁起来,回吼道:“你认为我谁!”
白马在骑士的吁声停住马蹄,打了一个响鼻,垂首去拱稀疏杂草。
忽然,一滴冰冷的液体,落在脸上。
一匹白马从队伍中脱出,环绕队列飞驰,检查人马车辆。然后斜前奔出,攀上山崖,扬首远眺,观察四方。
穆洛顿时吓得收声,犹豫伸手,拭去裴戎眼边湿痕。
跋山涉水,越过峡谷,道路豁然开朗,将一片金黄原野展露眼前。
他被裴戎骑在身上,面孔拢在对方落下的阴影里。
凉风飒爽,带着尚未散去的寒夜余韵。天边发出青色,商队一路向西,一轮红日从背后升起,拓下他们长长的倒影。
有点模糊,但不妨碍端详。
一只商队从小方盘城出发,踏上风卷尘沙的路途。
他有一张特别的脸,与裴戎宛如孪生双子,如出一辙。
翌日,天色初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