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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欧阳无私

裴戎在行动前,查阅关于欧阳无私的情报。不看还好,一看竟将他这位见多识广的杀手“震”得有些失神。

此次被他暗杀之人,名唤欧阳无私。

裴戎为积累功勋,早日登上苦海高位,杀过太多正道人士。

然心情烦闷,不愿急着去往葬部验收。

起初,他跨不过心理那道坎儿,每次完事儿后,都会躲在房间里流泪干呕。

腰间革囊中装着刚刚割下的新鲜人头。

后来,人越杀越多,心智渐渐成熟,明白什么叫身不由己,活着本就艰难,别再同自个儿较劲。

两年前,裴戎出海归来。

所幸那些所谓的侠客,多多少少身上都有些见不得人的“脏事儿”。

裴戎能发现阿蟾的存在,源于一个巧合。

有功该赞,犯错该杀,所谓功不抵过——秉持这种自欺欺人的想法,裴戎自认也算“杀亦有道”吧。

御众师待其甚为有礼,又甚为疏离。

然而,欧阳无私不一样,

仿佛阿蟾只是梵慧魔罗身体中的一个房客。

他是一名真真正正,不掺杂任何水分的侠客。

他们知晓彼此,又不知何基于种缘由,互不干涉。

老欧阳家往上数五代都是大侠

然而,这两人又确为同一人,分享着同一具躯体。

——裴戎不禁摸了摸鼻子,第一次见到“大侠”这玩意儿还能成祖业的。

阿蟾不爱笑,神情寡淡,宛如月照梧桐拓下的疏朗剪影。一旦笑起来,似春风酿雨,温暖入心。

素有乐善好施,轻生重义之美誉。

梵慧魔罗总是淡淡含笑,然而他的笑容犹如黄昏时分所逢的鬼魅。带着蛊惑的美,却不祥。

——意思就是,钱给了穷人,命给了义气。

阿蟾与梵慧魔罗长相一模一样,但若仔细一瞧,便能发现两人显而易见的不同。

老欧阳家传到如今,已从江南豪商沦落至家徒四壁,族人也从五世同堂死到只剩欧阳无私一根独苗儿。

阿蟾以为裴戎与他志趣相投,实则裴戎的喜好,是看阿蟾。

年过三十,还娶不上媳妇。终日为锄强扶弱,伸张正义四处奔走。纵然生活困苦,依然乐此不疲。

裴戎表示明白,便常来与他一同观海。

有人记得,他曾在喝醉酒时,蹲着长凳,以箸敲碗,纵声高歌:“天为被来地为床,一条青川作澡堂。夜宿破庙梦论禅,日醉青楼花访花娘……”

他告诉裴戎,看着辽阔浩瀚的事物,能令他生出自由无羁的感觉。

酒客们哄笑:“说的潇洒,可惜连个婆娘都没有,只能抱着破庙里的菩萨入眠?”

观海,是阿蟾的喜好。

欧阳无私挺直腰背,醉醺醺地一拍腰间破剑,嚷嚷道:“这就是我婆娘。”

于是二人偎依在一处,肩并肩地眺望海面。

又唱:“出鞘斩敌八千万,入鞘……”

阿蟾拍了拍身旁空位,示意裴戎落座。

大家起哄道:“怎样,怎样?”

“会来此处的,只有阿蟾。”

欧阳无私嘿嘿一笑:“两腿一夹入洞房。”

他的声音低沉,轻柔,带着一种慑人的磁性。

人们哄笑起来,整座酒馆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拥有梵慧魔罗相貌的男子,淡淡道:“阿蟾。”

然而,快活不了多久,这位“大侠”便因没钱付账,如死猪一般扔上大街。

强压微微上翘的嘴角,故作漠然:“阿蟾,还是梵慧魔罗?”

第二天醒来,还是那般乐天悠然,为穷人出头,为兄弟入死。纵然落魄如乞,他那颗金子般的心肠依然熠熠放光。

他很难想象,今后的人生中还会有比此刻更加动人的美景。

在一次灾荒中,欧阳无私集结一群初出茅庐的少侠,和快要活不下去的难民,将平阳城中所有黑心粮商的屯粮洗劫一空。

海面升起的霞光照亮男子的面孔,裴戎神情怔忪。

有的难民抢红了眼,竟开始拔刀杀人。

他抬首展颜一霎,天光破层云。

欧阳无私以肉身挡下几刀,徒手抡翻数人,再用脖子抵着另一人的刀刃,怒吼道:“不要让自己变成如他们一般的畜生!”

观海之人接住一枚落下的白羽,转身迎向来人。

在他不要命的气势下,所有粮商及其家眷保全性命。

裴戎缓步走近,鸟儿似乎嗅到杀手身上的血气,扇动羽翼纷纷飞离。

然而,他们并不感念欧阳无私的救命之恩,收拢剩余财产后,联名在苦海挂了一单任务——三十万两黄金,换欧阳无私及其同伙的头颅!

嶙峋礁石如墨染,一人曲腿半仰坐于石上,海燕、信天翁、游隼等飞鸟落了满身。长风过襟,目光悠然,以观浮天沧海远。

裴戎了解到欧阳无私的生平,很是动容,第一次如此想挽救一个人。

天光未破,沧海幽微,轻潮澹澹,山岛竦峙。

甚至冒险动用秘法,向慈航发去一则消息,请求师尊出面保下他。

绕开障目礁岩,视野变得豁然开朗。

然而慈航的回复很是冷情,言欧阳无私只是一个无关大局的小人物,告诫裴戎不要因为此人在战绩上留下污点,延缓晋升高位的步伐。

靴子踩在细碎砂石上,发出嘎吱嘎吱的轻响。

裴戎虽然失望万分,但仍驯服地遵从命令。

裴戎一个鹘冲,跃下山崖,拨开人高的绿蕉,露出一条草木掩映的小径,闪身进入。

欧阳无私死得很安详。

走出刺部聚落,翻过由风化白岩垒成的山丘,能达到中环岛的西南海岸。

他抱着酒馆施舍的半坛残酒,倒在破庙的草堆里呼呼大睡。

裴戎沿着低矮石墙缓缓走过,闻得生火造饭的呼啦声,孩童讨糖的啼哭和妻子打骂丈夫的尖叫,方才感到些许人世的气息。

人醉得厉害,没有察觉到半分杀意,便被杀手割去了头颅。

苦海中环岛的西南边是刺部的地盘,一万三千名不同品阶的刺奴或独身,或携着家人居住于此。

裴戎蹲在无头尸体前,静默得犹如一尊石像。

走出宅院,踏上长街,一带白墙青瓦,层叠如嶂,大大小小宅院偎依簇拥形成方圆百里的聚落。

良久,拎起头颅,拨开乱发,凝目人面。

——苦海刺主应有的威仪,重新回到他的身上。

心道,这人有什么样的魅力,让我生出想要救他的念头?

现出身形,嶒峻,冷漠,乌发打理得分毫不乱,双眸果决明锐,犹如碧穹中的鹰隼。

困扰许久,直到乘船回到苦海,方才醒悟——

房门推开,天色未亮。

他想挽救的,非是欧阳无私,而是这个男人所代表的良知。

再从地上的药瓶中挑拣些治疗外伤的药物,换药,敷好。

这样的认知,令裴戎感到惶恐、愤怒与憋闷。

来回走动,活动筋骨。

虽然不想承认自身已被苦海同化,然而他确非出淤泥不染的白莲。

裴戎一个鲤鱼打挺起身,拎起猫儿放入茶盘,揪着尾巴将猫团好。

时至今日,他可以没有丝毫不适地观看刺奴们奸淫良女、折磨俘虏取乐。纵然从不亲身参与,但在心态上与真正的杀手、屠夫和强盗无甚区别。

裴戎动了动眉尾,曲起指节从猫儿下颌摸至胸口,最后在它毛绒绒的肚皮上搔痒。雪团似的小猫,舒服地眯起眼睛,口中发出呼噜呼噜的叫声。

携头颅,在海岸边漫步,想让清凉的海风吹散些许忧思。

忽觉肩窝有些发痒,似有活物在脖侧蹭动。侧头一看,对上一双圆溜溜、琥珀色的猫眼。

拐过风化的白岩崖时,听到一阵响动。

休息一夜,痛感变得迟顿,骨头硌得发僵。

杀手的警觉令他神经绷紧,掌握刀柄,缓步走近。

目凝屋顶,四肢大敞,在地上静静躺卧片刻。

与显露身形的人影四目相对。

卯时一刻,裴戎睁眼——无事时,惯常在这个时间清醒。

裴戎微微一怔,呆得像个傻子,随即单膝跪地,躬身垂首:“属下参见御众师。”

翌日清晨时分,熹微晨光透过青纱,将窗牖精美镂纹拓在裴戎面颊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