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鸣道:“阿蟾从前做过厨子么?”
阿蟾抖开衣服,晒在绳上,拍打平整:“正如百步穿杨的道理,业精于勤,熟能生巧。你做上百八十顿饭,也能精于庖厨之道。”
他左右打量着阿蟾,觉得他怎么也不像是伙夫,更像是一位远庖厨的如玉君子。
秋鸣将藕粉糕塞进嘴里,舔了舔指头,忽觉无礼,略带羞赧地在僧袍上擦了擦。
阿蟾道:“我只是养过孩子。”
这小和尚面对他时,一口一个“裴施主”,一口一个“小僧”。这会儿对着阿蟾,“施主”也不说了,“小僧”也忘了,还“阿蟾阿蟾”的叫着……
“在我年轻时,曾收养过三个幼童。他们长到七八岁时,像是一群饥肠辘辘的雏鸟,仿佛永远也吃不饱。”
裴戎眉眼微抽,他已经从秋鸣口中知晓阿蟾从了他的姓氏,化名“裴蟾”之事。
“从前,我认为凭我的本事,天下间没有难得住我的事情。直到养了他们,方才觉得人力有尽,人生多艰。”
“阿蟾阿蟾,你做的东西真好吃,我什么时候也能做出这么好吃的东西?”
秋鸣被阿蟾的形容,逗得笑了起来。
那个叫秋鸣的小和尚,抱着一盒糕点,如同一条小尾巴,跟在阿蟾身后绕来绕去,像只嗷嗷待哺的小狗。
裴戎听着窗外清脆的笑声,收回目光,定定地与碟子中梅子对望半晌,执箸一颗一颗夹起,送入口中。
抬头,目光从大开的窗户看去。阿蟾挽着袖子,在院中搭好竹架,拿来绳索震臂一抖,干净利落地盘上竹架。抱来一盆洗好的衣服,趁着日头正足,挂起晾晒。
当他沉默地吃完粥菜,秋鸣推门而入。
盘中搁着一碗荠菜粥,一碟糖渍梅子,一盒藕粉糕,还有半颗切得平整漂亮的白煮蛋。
“小裴施主,早膳用好了?你大病初愈,身子虚弱,且躺一躺,碗筷交给小僧收拾便是。”
倚床而坐,腿上覆着棉被,一脸木然端着托盘。
矮萝卜踮起脚尖,来端木盘,裴戎唤道:“秋鸣师傅。”
他来不及疑惑身处的陌生环境,便受到一场惊吓。
秋鸣疑惑仰头:“小裴施主?”
两天两夜的昏睡,令他以为自己变成了一尊年久失修的木偶,骨头僵得咔咔作响。
裴戎垂头,盯着他的眼睛道:“你该唤他裴施主,或者裴大哥。”
裴戎彻底醒了。
秋鸣想了想,道:“阿弥陀佛,小裴施主这是吃干醋,还是撒娇?”
软巾在微凉的水中沾湿,从后颈一路擦下,水珠顺着肌理淌下,汇入脊柱陷出的沟壑,没至裘裤中。
裴戎斩钉截铁道:“都不是。”
以桃枝为簪,挽起长发,露出鹤颈似的脖子。
秋鸣道:“嗯。”
脊背宽阔,腰部修窄,微微内收的腹上浮凸肌肉的轮廓,优美的线条没入胯间。肤色皎白,在月下泛着微光,但暗色裂纹纵横交错,竟有一种独特的美感。
阿蟾进屋,瞧见两人古怪的气氛,问道:“怎么了?”
擦净安顿后,自己跪坐在廊上,在月光下褪衣。
裴戎不自在地别过脸,生怕秋鸣道出什么“撒娇”的话来,接口道:“没什么……”
阿蟾烧了一桶热水,脱去裴戎衣衫,将人抱入桶中搓洗。
忽然,寺里钟响三下,两长一短,久久回荡,似在警示寺中之人。
行至床畔,伸手探入被中,从裴戎的胸膛抚摸至腰侧。药的效果很好,发了一身大汗,烧退了许多,身子有些黏腻。
秋鸣叹道:“唉,那群人又来了。”
阿蟾得到线索,返回僧舍。推开房门,满室俱寂,唯有裴戎的呼吸如流水潺潺,轻柔而和缓。
裴戎问:“何人?”
原来,他们竟是在秦莲见的画中么?
秋鸣道:“赤甲军。”
三年,赤甲捉人,血瘟横行。
“据说他们已经将整个东川所有符合条件之人抓尽,逼得幸存之人纷纷逃难到灵均寺这个最后的安全之所。”
三年,秦家嫡系男子尽数病故。
“但照着他们遣兵来犯的频率来看,这里很快也要不安全了。”
三年前,秦莲见受南柯寺一行大师之邀,于摩诃壁上绘《观世音渡毗那夜迦图》。
秋鸣收起碗筷与木盘,道:“阿蟾、小裴施主,你们待在这里不要走动,我去前殿看看情况。”
毗那夜迦,血瘟,三年?
阿蟾道:“秋鸣师傅,请。”
阿蟾礼貌地移开目光,虽无人得见,依旧躬身作谢。梧桐树枝微一摇晃,人影消失无踪。
两人目送对方矮小的身影离开。
然后两人越拥越紧,后面的事情变得有些暧昧难言。
阿蟾忽然将手伸向裴戎,裴戎看了看,微微一笑,默契地握住。
胡炆一面温言安抚,一面俯身去吻女子脸上泪珠。
十指相扣,阿蟾微一用力,令裴戎翻身而起,落在他的背上。
“爹娘……聪儿,蓉儿……”女子低低抽泣。
携着裴戎,踏上屋顶,几番蹬落,往灵均寺前殿而去。
“还有那可怕的血瘟,也是在三年前出现的……一定、一定有所关联!”
阿蟾踩着飞檐,轻轻一翻。修长双腿盘住拱斗,以倒挂金钩的姿势,将自己与裴戎抛入殿中,如同一片随风而来的飞叶,轻巧落于梁上。
“肯定不止为了满足他的欲望那般简单,被他抓走的人,一个都没能回来。”
裴戎攀着阿蟾腰背,稳当得不行,仿佛一出生便长在对方背上似的。胸膛与脊背贴得很紧,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能感觉到肌肉、经骨的起伏,仿若悍烈的雪豹,矫健,富有力道。
女子悲戚道:“那暴君从三年前,便不断派遣赤甲军,捕捉长相貌美、天资卓绝的男女。”
头从阿蟾背后探出,目光一扫,见到两个半的光头。
胡炆慌忙安慰:“岳丈、岳母福大命大,说不定趁乱逃走。而被捉的小弟小妹,未必不能活。他们天资聪颖,姿容出众,或许被毗那夜迦充入后宫,我们还有机会救回他们!”
两个光头,是一名长须雪白的年老僧人,与一名斜裹袈裟,露出半截肌肉纠结臂膀的武僧。
女子发出一声微弱的低泣。
半个光头是位红袍戎装的男子,观其装束,应是一名朝廷武官,想必便是秋鸣口中的赤甲军。但中年谢顶,顶着半个秃瓢,看来是个与佛有缘之人。
胡炆低声:“紫怡,我此行回到舞阳,前往岳丈宅邸,只见到……一片废墟。我在里边翻找出了一些焦骨,不知是何人的。询问街坊乡邻,他们说日前有一只赤甲军前来,捣毁了岳丈住处,并抓走了一对男女。我料想不过一日时间,他们应该走得不远,便策马追赶。孰料竟遇焦越城爆发血瘟,被迫返回。”
红袍武官与老僧相对而坐,各自身下垫着一张蒲团。武僧则守在老僧身后,一瞬不瞬地盯着武官。
女子道:“此番归家,见到我爹娘,和一双弟妹了么?”
裴戎没能观察多久,便被阿蟾猫腰带离。
胡炆道:“没。”
阿蟾顺着房梁疾走,如飞鸿踏雪,不闻丝毫声响。背着一个大活人,殿内无一人察觉。
女子道:“你,遇见赤甲军了么?”
行至横梁尽头,身形高抛,一个燕跃,落在一尊千手观音像的身后。
他抱着一名女子坐在床边,似在安慰。
这尊千手观音高四丈有余,几乎要顶住殿宇。全身漆金彩,一双妙眸由纯金镶嵌,身佩七宝,明净庄严。
那声音有些熟悉,是胡炆。
制作他的工匠十分匠心独运,将其塑成一尊两面佛。
梧桐临近一扇半开的窗户,烛火昏黄,有男女低语模糊飘出。
正面是千手千眼观世音,背面却是盘腿坐莲的大势至菩萨。
阿蟾利用树荫的遮掩,悄无声息潜入客院。挑了一株枝叶繁茂的梧桐,蹲坐其上。
阿蟾身法精准,带着裴戎,稳稳当当落入菩萨摊开交握的双手之中。
不少窗内亮着灯火,还有人挑着灯笼倚门而望,像是在焦急等待着归人。
裴戎从阿蟾肩头翻下,靠着菩萨的胸口,偷听武官与老僧交谈。
衣奁细软,锅碗瓢盆,各色家什样样带得齐全。以至于屋中堆放不下,只得将些不太值钱的,分堆在露天的院子里。
视线被佛像遮蔽,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但听两人寒暄话语,竟十分平静,不见丝毫火药气。
阿蟾能够看出,宿于这客院中的,非是普通香客,而是一群逃难之人。
老僧道:“小寺地处偏僻,山路崎岖,有劳傅统领每隔四、五日,便看望贫僧。”
客院占地五六亩,共五十六间房,算不得小,确如秋鸣所言一般人满为患。
武官道:“王主十分挂念大师,常常在卑职面前提起,与大师听雨弈棋,共论诗画的日子。”
居高临下,目测一番寺中格局,提足转向,朝着客院的方向走去。
“王主待大师的情深义重,大师只要肯前往王都,便是护国圣师。寒林闹市,仙山红尘,何处不是修行地?大师又何必非要守在这深山老林中,与猿猴说经解闷?”
他想着白日里的一些事情,为何秋鸣见他二人长相便开门放行?胡炆所说的赤甲军猎物是什么?
老僧道口诵佛号:“闲庭听雨如烟云,幽窗棋罢难追忆。贫僧是曾与一挚友听雨弈棋,共论诗画,但那名挚友非是毗那夜迦。庄周梦蝶,蝶梦庄周,他既将自己认作梦中之蝶,又何必提及前尘往事?”
阿蟾轻身跃上屋檐,风摇曳他的衣袂,月流淌在他发间。步履轻盈,如夜行灵猫,踏过青瓦,悠闲漫步。
傅庆不懂老僧所言何意,只讪讪道:“王主听闻大师收留逃犯,不但没有动怒,更命我们不得骚扰,足见王主对大师的厚情。大师若因一些小事,与王主生出嫌隙,却是伤了王主之心。”
月上中天,流华潺潺,庭中积水空明,树影斑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