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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红尘不染

看眼三百里大漠草原,将被一掌夷平。

巨掌遮天蔽日,令天地如从白昼入夜,不见光明。

同为道器的明尊圣火,仿佛被激怒一般,无声咆哮。

尹剑心双肩一颤,霎时泪水滂沱。

焰中响起轻叹,似古罄悠然,又如无尽风声越过空谷、山川、大漠、岁月,一声漫过一声。

“好可怜的人,好可怜的人……”

烈火昭昭,冲入云霄,然后寸寸凝固,形成一座擎峙地的绝峰,顶住巨掌,傲然不屈。

张开双臂,将人拢在怀里,仿佛慈母拥住受尽委屈的孩童,轻拍后背。

焰心明如琥珀,照出一道人影,一眼忘俗。

眺望远方那尊无情无味的白玉道君,蓦然一叹。

“人心纷纷,如恒河沙数,一念无明,顿起波涛万丈。”

虚弱伸手,抚摸这个男人伤痕累累的面孔。

“陆念慈,你可知转轮瞳重归我手后,我非但没用,还将之毁去?”

尹小婉嘴唇颤了颤,也没有说出伤害他的话。

白玉道君俯视于人,面孔遮住半壁穹庐,显得震撼又可怖。

他不敢去瞧尹小婉的眼。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足下禀性多骄桀,你我敌手多年,如何不知?”

而他自己失去法力庇护,身躯已有一半玉化。

“转轮瞳、天人骨,是你龙游浅水,虎落平阳那段不堪过往的证明。依着足下从不回首的性情,毁之以葬往昔,如何做不出来?”

尹剑心没有吭声,只全力催动蕴生之力,挽救胞妹性命。

焰中人纵声一笑:“若道器果真是个百利无害的好东西,即使心存缔结,束之高阁便是,毁了它岂非败家?”

“你还救我做什么?”尹小婉眼睛虚开一条缝隙,凝视身前人。

白玉道君声音微冷:“你到底想说什么?”

那人将她庇护怀间,挡住碎石与沙瀑的冲击。掌按腹部,青光浮现,令伤口渐渐弥合。

“你看过《天生道种本纪》,应当诸多道器来历。”

而后一道温热手掌覆于身上,有人抱起了她。

“长生果,是北戎王庭颁布‘杀佛令’,五十载时间,屠灭百里灵山,千座佛寺,万万佛子,用其尸骨孕育而出。”

昏昏沉沉地想着,这样了却一生也罢,只不知顾师兄他,是否会在奈何桥上等我?

“胎藏佛莲,是观世音不忍见民生凋敝,哀鸿遍野,舍身度化毗那夜迦,腹中结出的孽花业果。”

但她已感觉不到疼痛,剖腹伤处,鲜血止不住地流,身躯因失血失温,渐渐麻木。

“明尊圣火,是摩尼明尊与须弥世尊决战,重伤被困后,亲眼见师长、亲友、门徒与生养他的摩尼教被夷灭殆尽,悲号而死时留下的血泪。”

碎石纷纷,如急促雨点,噼里啪啦砸在尹小婉身上。

“转轮瞳、天人骨,慈航道君在世时,也不过是他身上一双眼睛,一副骨头而已。而在他死后,成了轮转生死,破劫渡厄的道器……你可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马儿惊慌嘶鸣,拖着马车一同翻倒,被狂风掀飞,消失在茫茫沙瀑间。

“所谓道器,是由一群绝顶强者,天生圣人的血、泪、悲、悔、苦厄与牺牲浇灌而生,是他们历经考验结下的道果。”

巨掌牵起狂风大作,越演越烈,舞成百条龙卷,鞭挞大地。

“正合阿难佛陀所言,不经痛苦,不历劫难,不证如来。”

谈玄第一次不再笑得那般轻松,望着盖下的黑影,喃喃道:“闭上眼睛,求老天保佑,留我等一命。”

“因此,身承道器者,同样要接受天地为令此道器诞生所降之磨难。”故而秦莲见被胎藏佛莲反噬,顾子瞻因转轮瞳寿命所剩无几。”

“这还怎么躲?”拓跋飞沙目眦尽裂,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

焰中人拂袖大笑,笑声中几许慷慨苍凉。

人在这巨掌之下,渺小如蜉蝣,心中充斥着无尽的战栗绝望。

“自古英雄豪杰,如大漠胡杨。活着,一千年不死,死了,一千年不倒,倒了,一千年不朽。纵死,亦将会化为指引世人的道标。”

仔细再看,竟是人之一掌,五指合拢如山岳脊脉,繁密掌纹似千沟万壑。好似天穹突然塌陷了一方,将整片大漠合于掌中。

“只有经受住他们的考验,百折千回心依旧,才能有资格为其主,这便是道器诞生的意义。”

一座巍峨山岳自长空落下,连绵不绝,覆压百里。

“我历劫而回,脱俗还真,何需外物为我增彩?”

正说着,忽然一道庞大阴影笼罩头顶,四人同时抬头,顿时倒抽一口冷气。

“只是你,陆念慈。”目光穿透焰心,照在白玉道君身上,如万古明月,撼人心魂,“已做好准备,迎接天人骨的考验了么?”

“谁若再闹,老娘就把他从这车踹下去。”

陆念慈心神微恍,竟然动摇起来,惶然、震动,而后癫狂大笑。

“危机关头,当同舟共济,以众生主涅槃大事为先。”

“李红尘,差点儿中了你的诡计,休想拖延时间。”

依兰昭扶起独孤喂药,俏面如霜。

“死人就该有死人的样子,今日我以大漠为坟,山岳为墓,送你重回黄泉!”

拓跋飞沙气了个倒仰,正欲怒骂,被人揪着衣襟拽了过去,一大把苦药塞进口里。

巨掌按下,地动山摇,朱红焰柱寸寸崩裂,坠如雪崩。

“冰心丹,可稳定神魂,削弱魔音对你们的影响。”

恰此时,裴戎与商崔嵬策马而至,满身风尘。

一副全然是为你等着想的模样,并将一枚药瓶抛向三人。

所见景象如此绝望,白玉荒原一望无垠,独擎天地的焰柱摇摇欲坠。

“莫如从一开始便躲起来,不给诸位带来丝毫麻烦,岂不两全?”

裴戎目光颤颤,不由抬臂,好似手一伸,便能握住那焰中人。

“事急从权,搏杀之事,玄帮不上忙,且碍手碍脚。若一不小心被人俘虏,既丢了苦海的脸面,又让诸位同僚投鼠忌器,反倒弄巧成拙。”

然这咫尺之距,却比一生还要漫长。

“哈!”谈玄长袖一振,洒出无数道篆,织出一张巨网,将追逐而来的烟尘阻了一阻。

神情焦灼,急催骏马。

拓跋飞沙勃然作色:“你这是临阵脱逃,依我苦海法度,当断手断足!”

当踏入玉原,马儿哀鸣,四蹄化为玉柱,因急驰而折断,带着两人摔倒在地。须臾,凝固成一尊痛苦挣扎的玉像。

马车掠过一株胡杨,顺手折下一枝兜在怀里,充作马鞭。从容悠然得不像是逃命,而像是在游赏大漠风情。

商崔嵬拽着裴戎,翻身而起。

“因而,在敌我双方短兵相接时,便寻了个地方,藏了起来。”

“我来为你开路!”

“玄一介文弱书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素来爱好和平,见不得打打杀杀,至今连只鸡都没有杀过。”

青川引出鞘,雪寒剑锋穿过滚滚烟尘,指向天地尽头。

谈玄不知从哪里寻来一顶斗笠,戴在头上,双腿盘坐,手挽缰绳。

他打心眼里,不认同裴戎与李红尘的纠葛。

拓跋飞沙摔得七晕八素,扶着木板,忍住干呕,望向驾车人的背影,又惊又怒:“你怎么没事?”

觉得他这受尽半辈子苦难的师弟,值得一个更好的人。

车轮碾过白玉,在驾驭者短促的呼喝声中,回旋斜走,犁出一道弧辙,将滚滚烟尘甩于身后,狂奔而去。

但这一次,他不会去阻止,反而是要帮裴戎劈开一条道路。

狂风卷起,将三人拔出玉原,摔入车厢。

不知道,这一回,他们能否活着回去。

如此绝望之际,忽有黄沙扬起,两匹烈马昂扬嘶鸣,拖曳一辆马车,横冲而来。

只是不希望裴戎留下一丝遗憾,他深知那种滋味。

神色平静,目光向前,一步一印,顽强地想要走出沙海。

当他如一个局外人般,被人轻描淡写告知师尊全家死讯,那种无力挽回的痛苦,不愿裴戎品尝。

但是,溢出血丝的双耳什么也听不见。

啊——————

若是平时,独孤定将这句话拿笔记下,强逼拓跋飞沙按上手印,指着它奚落对方一辈子。

随着罗浮剑子一声咆哮,大自在剑诀催发至极致,剑意生生不息凝聚青锋。

“独孤,你是条硬汉,今日……我服了你。”

口鼻溢血,骨肉崩裂,他仍不断灌注。

盯着烟尘漫至人足下,玉化了黑靴,攀着裤腿缓缓上延,独孤却像没有知觉一般,拔起石腿,重重迈步。

啪,耳畔传来一声轻响,仿佛神魂深处枷锁破裂,宏大气息冲霄而起,竟是一息破境,跨入半步超脱。

唯独拓跋飞沙开了口,他倒挂在人肩头,看不见神情。

水龙斩出,狂吟不休,万里澄江似练,涤净玉色烟尘,扫清一路坦途。

独孤也说不了什么,他原本就是一个哑巴。

鲜珠自掌心滴落,商崔嵬胸膛起伏,双手共持,方将青川引稳住。

依兰昭说不了什么,努力催动‘花谢荼靡’,奈何如泥牛入海,毫无反应。她深恨自己无用,窝人怀里,紧咬着细白的牙。

头也不回,沉声喊道:“裴戎!”

三人踽踽而行,在大漠黄沙间拓下斜长人影。

修长身影从他身后跃出,染尘浸血的靴底点剑而行,随人用力抡剑,鹘掠而起,一线苍影划过长空。

然而,这番挣扎只是徒劳,诡异烟尘缀于身后,仿佛猫戏老鼠,不急不缓,寸寸迫近。

白玉道君神识覆盖大漠,早已发现裴戎两人行动,蔑然且可笑。

一百八十余斤分量,压得独孤身形一矮。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步向沙海外行去。

一只蝼蚁,妄图涉足仙人间的交手。

胡思乱想间,被人猛地拽住前襟,拎起甩上肩头。

“好一对同命鸳鸯,真是可歌可泣。”

这眼神是什么意思?要老子求他?休想,老子即便死在这里,也不会……

拂动长袖,宛如云浪卷来,无数玉色荆棘凌空出现,悬停当头。

拓跋飞沙神色僵硬,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只觉口中一阵阵的泛苦。

面对这片枪海剑雨,裴戎身影仿佛一只孤寥燕雀,被人用万具鹰弓龙弩猎捕。

随后转身走向拓跋,用漠然无光的眼神俯看他。

他狭眸微眯,含着不屈之意。金刀拖着流焰环于身前,死人刀诀蠢蠢欲动。将以凡人之身,与天争命。

剧烈喘息过后,他将捅穿双耳的短匕扔在地上,摇晃起身,拖着步子抱起依兰昭。

玉色荆棘落下,如疾风骤雨,令整片天地为之一暗。

鲜血洒下,独孤背拱如桥,抱住自己无声地颤抖了一下。

忽然,穹庐中风起云涌,层云下陷,金光上浮,结成一副太乙八卦,替人挡住棘雨。

然后,他哑了,像是一只被人攥住喉骨的鸦。

狂风将裴戎长发拂得凌乱,愕然回顾。

拓跋飞沙感到不解,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这有什么用处……”

谈玄靠坐在翻倒的马车旁,衣衫褴褛,狼狈不堪。捻袖拭去唇边血渍,手捏法诀,瑟瑟发抖。

单膝跪地,艰难地从靴掖抽出一把短匕,每动一下,便要歇一口气。

豁命结出八卦后,气息一衰再衰,顿时半张面孔被烟尘侵蚀,如同戴上一副诡异面具。

难兄难弟独孤依靠腰腹、膝盖、手肘,轮番用力,竭力拔起身躯。

两人目光交错间,谈玄艰难扯出一笑,奋力抬手。

忽然,身旁传来窸窣动静,扭头看去。

乾、震、坎、艮、坤、巽、离、兑,八卦次第浮起,化为阶梯,拖起裴戎足步,送往朱红焰柱。

可谓才出狼群又入虎穴,性命危在旦夕。

眼见即将突破这片绝狱,沙海间的玉像忽然活了过来,在白玉道君的怒吟声中,以彼此身躯垒成山丘,人攀着人,伸出千万双手去抓裴戎脚踝。

然而,他才从玄都大阵的余威中解脱,此刻又被那妖娆诡奇的仙音唱得头晕脑胀,浑身发软。

太乙八卦在他们的冲击下,渐渐出现崩裂之兆。

扭腰摆臀,努力挪动身躯,想要避开侵蚀。

这时,天际传来一声鹰唳,燃火双翼自红日而现,镶着一道金芒。苍鹰击空而来,利爪长抻,握住裴戎手臂。

拓跋飞沙眼皮猛跳,见烟尘缓缓逼近,留下一片苍白、美丽但冰冷玉石。

与此同时,秣马城上传来一声咆哮,破音泣血。

流沙海间,风烟回旋,流光溢彩,皑皑玉原如霜雕雪塑仿佛仙人道域。然而再美,也是生灵尸骨。

“白玉王,送他过去!”

流沙、草木、马匹与人一旦沾染,化为苍白玉石。

穆洛在阿尔罕的扶持下,登上焦黑城楼,将栏杆拍遍,鸿雁声断。

仙力侵蚀宿主后,溢散仍未休止,化为滚滚烟尘,弥散开去。

破旧皮袄不知丢去哪里,脊背裸露,鲜红“柳”字燃烧,刻骨入髓。

仙音缭绕,足踏莲华,是人而非人,就好似一尊将将塑成白玉道君。

面对白玉道君庞大面孔,海东青金瞳如刀,发出一道悍然无畏的鸣唳,阔羽一振,将人带入云霄。

清圣、苍白,但又僵硬、诡异,目中没有眼珠,身上没有颜色。

听见那声音,裴戎呼吸一凝,只觉胸中涛澜万丈,横冲直撞地涌至眼眶。牙咬了又咬,手握了又握,生生忍过那阵酸涩。

但他唇角已被定格于一条僵硬的弧度,喜怒不由自己。

他大笑。

忍不住想要舒展胸襟畅笑,发泄多年来,豪情壮志禁锢于虚弱凡躯中的阴鸷郁气。

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陆念慈感受到磅礴法力,浩如江海,源源不绝。此刻,他是空前绝后的强大,仿佛一剑能挑落大日,一掌能夷平泰山。

与海东青掠至天极处时,松开手,纵身一跃,浩瀚青空落去一影。

这场面极为诡奇,仿佛有一双无形之手在为硕大的泥胎镀上清釉。

恰此时,圣火破碎,残红纷纷,宛如三百里桃花,灼灼而绽。

仙力不断溢散,似水银流浆自人窍穴淌出,覆盖全身。

满月似的手臂伸出,将这九天而落的人影接入怀中。

一道天柱般的身影,屹立沙海之畔。

裴戎贴着那人温凉的锁骨,胸膛起伏,激烈搏动,一下一下擂着对方的胸怀。

仙力溢散,宛如狂风巨浪侵蚀宿主肉身,碾碎人骨,重塑仙躯,仿佛一座山岳聚沙而垒,好似一条江河集水而湃。

他抬头,见发如墨泼,白润耳畔,一颗小痣红如胭脂,十分惹眼。

仿佛继承了旧主脾性,天人骨极为霸道。

裴戎觉得自己永生难忘这一望,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而他一眼,恰似落山河青苍一点。

陆念慈本就是半步超脱,这一步,令他脱胎换骨,进入芸芸武者渴望的顶峰——超脱众生!

“瞧瞧这是什么。”揽住人腰上的手,掂了掂,“上天为贺我涅槃,送来的贺礼么?”

天人骨如其名,喻天生仙人之骨,融入人身,能使其无视壁障,生生跨越一个大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