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首时,魔罗已非旧日客,自己也非当年人。
算到今日,也不过一二年而已。但其间事情迭起,波折不断,仿佛过去了十余年。
狭眸微烁,端详合眸倚坐的梵慧魔罗。
无论面对天人师,还是魔中魔,不过一死,竟是心明魂净,无畏无惧。
窗牗在他脸上拓下疏影,肌肤宛如上釉的白瓷,在光线下泛着泠泠的光。骨脉清晰的长颈下,一截锁骨横入前襟,手指交叠安放于腹,仿佛晒着暖阳的猫儿,慵倦又安详。
他与魔罗间微妙的转变,好似源于长泰之战,当时与阿蟾将话说开,心中大石落地,自觉枷锁卸尽。
将御众师与苦海的可怖威名身上剥离后,美得纯然惊心。
他像是被激流冲刷入海的石子,又像是跋山涉水追猎的独狼,几年来行色匆匆,不是在追逐,就是被驱赶,很少有空闲停下脚步,回想过去。
裴戎目光落在那长而稠密的睫羽上,安静地看了很久。
裴戎被人说得一怔。
一时无法分清,他本就如此……如此像个人。还是因为江湖对于他的敬畏深极,让世人魔化了他,认为他就该如癫似狂,魔威如狱。
“你还想从我身上找回场子不成?”梵慧魔罗啜饮一口清茶,合眸凝神,神情间有一种似欲睡去的慵懒,“蟾公子不该那样宠你,让你恃宠而骄。只一年前,你多看我一眼都不敢,何曾有胆量同我这般讲话?”
裴戎忽想起,曾经杀人归来,在一处古寺里歇脚,里面满是破碎的佛像与蒙尘的壁画。在爬满薜荔藤萝的破壁残垣上,偶然一顾,看到一首题诗。
裴戎道:“你一点。”
魔海之深,如来誓尽;兰若之韵,莲华圣音。
梵慧魔罗问:“哪一点?”
无欲之人,脱俗还真;百年之身,千年红尘。
裴戎盯着杯中浮沉的茶叶,道:“还差一点。”
赠与此刻眼前合眸休憩的魔罗,心中朗月疏影的阿蟾,梦里皑皑雪衣的道君,仿佛恰如其分。
“我的裴刺主,何时学得睚眦必报。”梵慧魔罗端起茶杯,袅袅白雾朦胧了他的眉眼,“解气么?”
裴戎道:“从前的你不像个人。”
拎起茶壶,为自己与御众师各斟一杯,仿佛将谈玄踹下楼的举动,只是一场错觉。
梵慧魔罗问:“像什么?”
裴戎漠然收腿,转回椅子,正身而坐。
裴戎道:“像神,像魔,像那种需要供在神龛里,接受香火供奉,信徒朝拜的非人。”
听得楼下乒铃乓啷一阵乱响,惊呼、惨叫沉闷传来。
梵慧魔罗睫羽颤了一颤,在眼底留下淡影,从发出低沉鼻音,依旧带着御众师独特的寡淡嘲意。
只闻“噔噔”几声响动,椅子在阶梯上弹了一弹,像个毛球似的滚了下去。
“阿难告迦叶曰,世人多浅薄。”
谈玄惊慌失措,一面抱紧文书,一面伸手去抓楼梯扶手。但他果然不负身娇体弱的自谦,不但没能抓住扶手,还被栏杆狠狠磕了一下。
“迦叶问,何解?”
裴戎环抱双臂,大腿猛然发力,连人带椅倒飞出去,方向正是楼梯入口。
“阿难说,人见我一面,便已觉知我识我。却不知我既是阿难,还是阿弥陀佛,是他化自在天,也是障业魔罗。”
不待他想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见一只做工精良的鹿皮长靴蹬住椅腿儿,从靴中延伸而出的小腿,被黑绸裹着,绷出漂亮的弧度。
“你不过活了二十来年,行事谨小慎微,除领命禀政外,同我见过几面,谈过几句?”
忽然,屁股下的座椅一震,惊得人跌坐回去。
“你眼中之见万魔之尊,自然觉得我该是那副模样。”
谈玄抱住经文,正欲起身领命。
裴戎哑然,又有点惭愧,他似乎确实犯了“先入为主,以貌取人”的错误。
长袖一拂,清风卷起书册与文稿,飞入谈玄怀中,吩咐道:“去做准备。”
但他要问的不是这个,略踟蹰片刻,道:“你方才……为什么唤我‘阿戎’?”
“万事俱备,而明日将起一阵东风,我们便接着这股东风,点燃明尊圣火,迎李红尘涅槃。”
梵慧魔罗睁开眼睛,目中流露一抹怔忪。拇指摩挲起下唇,略作回想,淡淡嗯了一声。
说罢,玉竹般的手指掐算起来,稠睫一垂一起间,明日天机地时便已了然于胸。
“怎么?这一声,只有蟾公子才叫得?”
“白得一个好苗子,我如何不要?”
“尊上说话向来高绝,但用这一句岔开话题,有失水准。”裴戎针锋相对地嘲了一句,忽然压低声音:“你的肉身与魂魄是否出现了问题?”
“太上苍自当明白,赌局越大,风险越重,赔个血本无归乃是赌徒常事。”
梵慧魔罗意态闲适从容,但随这一语落下,双眸猛然枭锐,仿佛日暮薄雾散去,露出不见底的夜空。
梵慧魔罗瞧着他,邃眼横入秋水。
身子未动,双手依旧交叠于腹,但气机变化滂湃森然,人又回到裴戎熟悉的模样。
裴戎摆了摆手,向梵慧魔罗一挑长眉:“他下注,我们的魔罗大人就接了,如此以德报怨,哪里像个魔头?”
“你在城楼,对我说,双魂间的界限正在打破。”
由于双眼依旧盯着谈玄的方向,笑得对方莫名其妙,神色古怪地瞧了他一眼。
“从前只会唤我名姓,或是……”裴戎顿了一顿,尽管他不想承认,但那确实是个爱称,“狼崽儿。”
裴戎有点想笑,于是便笑了出来。
“但方才,你很自然地将我唤作阿戎,而不自知。”
忽觉自己真不是个称职的卧底,作为工具一点也不乖巧,竟对使用者满腔怨气。陆念慈等人在使用自己时,未尝没有生出过鸡肋叹,用之硌手,弃之可惜。
“是否阿蟾所思所想已感染了你?”
不由想起从前的自己。
梵慧魔罗目光沉沉,没有回答。
闻言,裴戎觑了谈玄一眼,崇光公子只是微微笑着,仿佛对自己被师尊当做货物送人没有任何情绪。
“这对你有何影响?”裴戎关切问道,净魂涅槃已至关键时刻,他不想看到一丝半点的差错。
梵慧魔罗淡淡道:“不错,谈玄便是他献给我的筹码。”
梵慧魔罗眉峰微挑:“除了唤错一个名字,能有什么影响?”
裴戎有些明白:“你的意思,太上苍与江轻雪的同盟关系极为脆弱,而且他不满于当前被江轻雪提防遏制的处境,于是转头在你身上下注?”
见这位魔中之魔竟装傻嘴硬,裴戎将他发现的异常一一道出:“从追猎摩尼遗孤开始,我便见阿蟾有些精神不济,偶尔流露疲态。”(详情见110章)
“遑论江轻雪心思深沉,刚愎多疑,怎会看得起骑墙之人?”
“然后你我与尹剑心交手,苦海漩涡唤出,却令人突围逃走。我记得你在长泰之战时,尚能以一敌三,而这以一对一,竟不能将人斩杀。别告诉我是你忽然菩萨生出心肠,想要留人一条性命。”
“他自诩聪明绝顶,总随强者下注。虽然次次证明,他押注之人,确为赢家。但上位者大多注重一个忠字,他们宁可要愚忠的傻子,绝不喜左右摇摆的智者。”
“更何况就在方才,你那疲惫犯困的模样,梵慧魔罗……”
“我那二弟子便如这无根之叶,是个没长性的东西。当东风压倒西风,他便东去,当西风压倒东风,他又西归。”
仿佛很不适应自己对于他的关心,裴戎猛地顿住,侧脸不去看人,眉心间堆出褶皱。
御众师手指松开,由得红叶随风卷去。
“你我深知彼此,何苦在我面前逞强?”
恰有清风漫堂而过,茶楼间纱幔飘舞。
声音歇了半晌,裴戎没能听见梵慧魔罗的回应,正想再说点什么。
红枫琼枝嶙峋地探入窗棂,被梵慧魔罗出手摘去一叶,目光勾描过枫叶的脉络。
忽然,稀里哗啦,刺耳的碎声一片。
“不过是金玉在外,实则败絮其中罢了。”
天旋地转间,裴戎被人擒住手腕,压在桌上。
裴戎一时难以想象,这个卑劣的词儿如何与那名仙风道骨的璇玑云阁之主联系在一起。
桌面上一切尽被扫去,杯盘壶罐碎了一地,茶水汇集桌下,绕着裴戎被迫踮起的足尖肆意流淌。
首鼠两端,是一个卑劣的词。
梵慧魔罗的发丝倾泻在他面上,如丝绸一般,顺滑、冰凉。
但此人到底在他心里留下过不错的印象。
“阿戎。”梵慧魔罗在他耳边轻声唤道,不知用了什么手段。
虽然后来,年岁渐长,记忆淡去,他与太上苍再无交集。
裴戎竟被这一声唤得一阵战栗。
小裴戎尚不知什么叫做嫉妒,只努力睁大眼睛,揪着山石上的花藤,心里想着,若是师祖师叔也能这样对他,就好了。
手指贴着胸口一寸一寸向下,烫热地捂在人平坦紧实的小腹上,这是一个极微妙的地方。
此情此景对孤独的孩子触动不已。
“阿戎……你有感觉了。”这一声越发温软、磁柔,要命的喑哑。
白玉京里永远是春日,桃花纷飞,暖阳和煦,照在那道服曳地的男子身上,仿佛晕着一团光。
手掌的热度从腹间沉了下去,裴戎张开的薄唇猛然闭拢,胸膛猛地一弹,又被身前的男人稳稳按住。
小裴戎矮身躲在山石下,从奇花异藤间小心翼翼地往大门口偷瞧。认真看着小谈玄拖着太上苍的手,又摇又荡,变着法儿地撒娇。太上苍无奈微笑,搂人入怀,用柔软的暖裘裹住,一一答应着宝贝徒弟的要求。
手指已经契入大腿根部无法并拢的缝隙,另一只手穿过后腰与桌面的间隙,将人抬高。
作为慈航道场最亲密的盟友,璇玑云阁之主时常出入白玉京,偶尔亲临圈着裴戎的宅院,将与他作伴的谈玄接走归去。
将话原封不动地返还给对方。
裴戎不是没有见过太上苍。
“你我深知彼此,何苦在我面前逞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