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被人眼疾手快地避开,手指搭在冰凉的桌面上,轻轻一叹:“师兄与梵慧魔罗一战,伤情不浅,何必讳疾忌医。”
陆念慈细细嚼过一片鸭脯,闻见尹剑心身上掩盖不住的药味,放下碗筷,抬手去摸对方的手腕。
尹剑心道:“有慈航最好的药师给我整治过,该用的药也已用过,余下的,只是慢慢调养罢了,用不着你操心。”
尹剑心没说什么,神色平静地喝了一碗菜汤。
说罢,夹起一筷子菜放在陆念慈碗中。
陆念慈拾碗执箸,笑吟吟道:“有师兄亲手做的什锦饭,足矣。”
“倒是你,半月不见,眼睛、脸颊都抠了,竟比我这个伤患更像是伤患。”
雪衣人拉开兜帽,露出一张消瘦清癯的面孔。看着对方面前的清汤素菜,又看着自己这方的鸡鸭鱼和一份八宝什锦饭。
陆念慈却将碗碟扫至一旁,笑道:“你是明白我的,若扫尘局未到胜负分时,我是无论如何也静不下心来,好生歇上一歇。”
“大漠条件有限,饭食只有这些,且委屈你了。”
然后,他手掌摊开,云气凝聚,现出一副棋枰与一盒棋子。
在无极殿弟子端上菜肴后,尹剑心对雪衣人说道:“你一路舟车劳顿,用膳过后好好歇息,正事明日再谈。”
陆念慈揭开棋盒,顿时沧古磅礴的气息流露。
尹剑心倚窗落座,与一雪衣人面向而对。
在黄叶集中生活的百姓,蓦然有一种五识失感,天地皆黯的感觉。然而这异相只发生于一瞬之间,待他们回神,周边没有任何古怪,仿佛只是自己的一场错觉。
其中,有一镇名为“黄叶集”。
尹剑心目光落在棋盒中,光华璀璨,仿佛盛满星河:“这就是玄都大阵?”
秣马城是西流沙滨的唯一大城,在五十里外,也建有几处小镇,作为商旅歇息及物资中转之所。
“阴阵而已。”筹谋数年,呕心沥血,扫尘局已终于迎来收网之时,纵使陆念慈城府之深,也不免如饮烈酒,心情激荡。
阿尔罕咧嘴,大笑:“走,一起去城门口看看,我与裴刺主的老熟人。”
两指拈起棋子,置于棋枰,发出悠然一声轻响,抬手相邀。
裴戎问:“谁?”
“师兄与我手谈一局?”
阿尔罕这才回神,笑道:“有人来投。”
尹剑心看着他默不吭声,陆念慈疑问:“怎么了?”
穆洛瞪起眼睛,不客气道:“这话该我们问你吧。”
他放下空碗,轻轻一叹:“哪一次不是我推枰认输,明知结果,你却总和我下,有什么意思?”
甫一进入,便撞上三人凝聚的目光,不由微微一怔,疑惑地挠了挠头发:“怎么了?”
口里虽如此说,还是挽袖拈起棋子,与人博戏。
这时,院落外响起一阵急促脚步,阿尔罕推开门扉。
尹剑心问:“玄都大阵的阴阳两座副阵,皆需道器作为阵眼。阳阵的阵眼是胎藏佛莲,那这阴阵的阵眼,你如何打算?”
忽然抬头望向门扉:“到了。”
陆念慈在挂左上小目,吃掉六子后,凝视棋局,窗外寒风卷叶,呼啸一阵紧似一阵。
梵慧魔罗微微一笑:“我一直在等一个人,算算时间,他应该……”
“明尊圣火。”无色的唇瓣吐出一词。
“难道你另有筹谋?”
将拔起的棋子丢入棋盘,冰冷笑道:“点燃圣火的钥匙,已有一人替我送入梵慧魔罗手中。”
他看向御众师:“我不明白,你一直表现得从容不迫。”
随着一子落于天元,窗外风声大作,扫过苍茫百里,叶乱千秋。
“菩提心的事情以后再说,如今要紧的还是明尊圣火。”
寒风将黄叶集中的黄叶送入苍穹,乘着天风,一路漫卷至秣马城门口。
事情千头万绪,但他不能混乱,需得分清轻重缓急。
那叶儿仿佛蝴蝶一般,飘摇于裴戎身前,擦着他发簪的鹰翎回旋而落。
裴戎被陈年往事砸得头晕。
这时,裴戎的手臂搭在一名书生肩头,对方紧紧揽了一臂,仿佛一对无法拆分的密友。
“不过,既然裴昭将他的玉坠给我,柳疏风给将杨情的玉坠与这副画卷留了下来,说明这些都是菩提心线索的一部分。”
谈玄一面“嗳嗳”的叫着,一面轻轻拍打裴戎后背。
孰料,御众师同样否定:“也不在你身上。”
“玄是斯文人,咱们斯文点儿见礼。”
然后他转目于穆洛,穆洛顿时紧张起来,仿佛在接受官府宣判似的,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
“意思意思就行了,你再抱下去,玄的小命可真的要‘悬’了,”
“你在我苦海长成,我对你的身体了如指掌,菩提心不在你身。”
他在人耳边压低声音,戏谑道:“御众师可站在身后,看着哩。”
梵慧魔罗转身,目光落在裴戎身上。
裴刺主将人松开,退后一步。
手指轻叩树干,干枯的桃树仿佛经春雨浇灌,绿芽新发,蓓蕾萌蘖,千枝万枝灼灼而绽,落红纷纷,仿佛自己撑伞离去后降下的一场风雪,将醉卧酒肆的身影掩埋在茫茫一白中。
心绪平静后,理智回笼,用一种锋锐审视的目光看着谈玄:“你来这里做什么?”
“佛说因果,道讲轮回,解铃终须系铃人,一切纷乱自红尘开局,也要由红尘收官。”
他的意思很明显,你作为双面间谍,是陆念慈给你委派了新的任务?
梵慧魔罗讲完旧事,轻声重复那一句话。
装聋作傻可是谈玄的强项,仿佛没有读出友人的暗示,双手抄在袖里,笑眯眯道:“你独自一人留在杀手与疯子窝里,玄怎能放心,可不来瞧瞧你么?”
“我怕是看不到结局便要上路了,众生主,且为我践行吧。”
然后,抖了抖袖子,郑重神色,向梵慧魔罗拱手作揖。
“佛说因果,道讲轮回,解铃终须系铃人,一切纷乱自红尘开局,也要由红尘收官。”
“玄身怀机密,可否寻个僻静的地方,咱们坐下说话?”
人已很醉,几番想要站起,却只是虚软地扶按桌面,摇摇晃晃地端起酒盏。
半刻钟后,三人坐在离城门不远的一座茶楼上。
裴昭又大笑起来:“这你就不懂了,我开的赌盘,我自然是庄家,输赢通吃。”
楼中只有梵慧魔罗、裴戎与谈玄三人。
梵慧魔罗执起酒盏,与人一碰:“你很可能输得一败涂地。”
摒退杀手,命他们把手茶楼各处。而穆洛这个外人已自觉走开,跟着阿尔罕去巡视防务。
“若你能找到它,就说明你与江轻雪永远非是同路人。”
御众师率先落座,接着是谈玄,裴戎忖度片刻,坐在两人之间。
然后,他的神情蓦然变得柔软,还有一丝牵念的不舍。
梵慧魔罗揭开倒扣的茶盏,用滚水涮了一涮,然后给自己、裴戎与谈玄各自斟了一杯。
裴昭也随口笑答:“又或者阳春白雪里,清风明月中。”
裴戎沉默接过,谈玄有点受宠若惊。
梵慧魔罗随口问:“藏在桃花源,蓬莱岛?”
然后裴戎看着谈玄,谈玄看着梵慧魔罗,梵慧魔罗看着茶。
“这只是我最后一次赌博,我把菩提心藏在一个很美好的地方。”
三人莫名其妙陷入沉默。
“总用卑劣与恶意揣摩他人,你人生还能剩得几分乐趣?”
裴戎皱起眉头:“谈玄,你的机密呢?”
裴昭豪迈地一口干尽,泄愤似的捶了几拳桌子,听见桌椅的哀鸣,伤心地摇了摇头。
谈玄身子晃了晃,没有立时回答裴戎,而用一种难以言喻……近乎恳求的目光看着御众师。
“分散我的精力,拖延时间,以待后手?或是以菩提心藏匿处为筹码,从江轻雪手中求命?”
梵慧魔罗只撑着下颌,看着茶,仿佛里面开出了一朵花。
李红尘挽袖掌坛,将他喝空的酒碗斟满,神情平静:“你这样做,有何意义?”
“御众师,能否……”谈玄期期艾艾。
“我已把它藏起来,由得你去找,也由得我那师尊天南地北地找去。”
梵慧魔罗仿佛知道对方要说什么,拨弄着茶水中的浮沫:“这里无人需要回避,你直说便是。”
裴昭轻轻一叹:“所以,菩提心,我不能给你。”
谈玄顿时苦了脸,一阵长吁短叹:“可是,玄有预感,待会儿必然会挨一顿暴揍。”
“而你,也快要成为他想要的那个样子。”
“可叹玄很娇体弱,怕是扛不住呀。”
“他放任‘红尘余孽’建立苦海,坐视众生主诞生,是希望将你变作同他一样人。”
梵慧魔罗目光转向裴戎,露出一抹迷人浅笑。
“我知道江轻雪的心思。”
“裴刺主刻意坐在你我二人之间,不就是为以防不测,出手庇护于你么?”
“嘭”的一声,将玉坠从脖颈上扯下,掷在桌上。
“有裴刺主在,崇光公子有何可惧?”
但他没有落泪,而是大笑,敞亮地大笑,仿佛他这天下最爱笑的人,看见了天下可笑的事。
二人没头没尾的对话,听得裴戎莫名其妙,疑窦丛生。
这位昔日的英豪,痛苦地垂下了头。
来不及细想,便见谈玄收起苦色,起身离开桌案。
裴昭颤抖着伸手,想要抚摸那些玉牌,但血迹仿佛火焰一般,烫得他无法紧握。
轻率散漫消失不见,直腰昂首,气韵清正。倒退三步,双手交叠,向凝雅端坐的男人行以大礼,三叩三拜。
不争,不杀?不争不杀的下场,不就是裴昭今日这般么?
第一拜,“璇玑云阁弟子谈玄,拜见苦海御众师。”
若为避世隐士,尚可耻论争与杀,但他们皆为红尘中人,乱世浮沉,有何资格不谈争杀?
第二拜,“紫薇相师传人谈玄,叩拜祖师慈航道君。”
众生主自然不会顾惜敌人的性命,杀死再多的江轻雪门徒也消抹不去他的痛苦、憎恨与愤怒。
第三拜,“苦海七部命部之主谈玄,参见尊上,众生主!”
天人师决意消除裴昭在慈航的影响力,将罗浮殿尊的“党羽”派往最为艰难的战局,借由苦海之手一一剪出。
再抬首时,目中一派肃穆:“玄不负使命,将点燃明尊圣火的柴薪,从慈航道场手里取回。”
裴昭认出那些牌子属于几位罗浮殿剑客,他们是他亲密的朋友与忠诚的战友。
咔嚓,寂静茶楼蓦然一声脆响,裴戎一脸铁青,把手里的茶杯捏成粉碎。
李红尘没有用言语回答,而将几枚染血的玉牌扔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