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是疯了吗,怎的一个人就冲过来?以为自己是万人敌,单人独刀就能突破城门?
那黑影越来越近,在他视野中渐渐清晰,是一名单枪匹马的骑士。虽远远看着,亦能感受到对方悍烈的气势,仿佛冲击羊群的猎鹰,或是追逐麋鹿的孤狼。
耶屠有些恍惚,但转念想到苦海之人可不就是疯子与狂人,不能以常理揣度,更不能小觑他们的能为。
“这是……”
他焦急起来,一面急令催关城门,一面命亲卫拿来弓箭,亲自挽弓,瞄准那疾驰而来的敌人。
扶墙远眺,目光投向城外之时,看见一道背影由远及近。
拿督有十来名王子,四十来名宗室男儿,他能从这么多兄弟中脱颖而出成为坐镇秣马城的都尉,其弓马骑射乃是实打实的本领,能与射雕者阿尔罕比拼射术。
城楼上的箭雨就没歇过,耶屠命人搬来火油、礌石、滚木、猛火油柜等守城器械,预备接下来的攻城战。
并且手中这张劲弓附有大巫祝福,纵使敌人躲在三重铁盾之后,他也能一箭将盾与人洞穿。
在他的指挥下,拿督士兵更加卖力,像是百头耕牛并肩齐发,将城门口的地面犁成沟壑纵横的田畦。
在被弓箭瞄准的一瞬间,裴戎指尖一动,有所感应。
“给老子使劲儿,使出你们他妈的在女人两腿间折腾的劲儿,别将外边儿疯狼放进来!”小当户骑着战马,扯着嗓门喝骂。
那种感觉很是奇妙,仿佛整个人与天地交融,化为平静的湖泊,周遭的生机、死气、恐惧与杀意宛如雨滴落下,在波澜不兴的湖面上激起点点涟漪。
数千壮兵满头大汗,肌肉鼓起,使出吃奶的力气,也只能让城管关闭得像是龟爬。
弓动弦振,箭矢飞出,击若流星远,不偏不倚指向裴戎胸膛。
秣马城城门里熔铸有大量精铁,意味着它们不但坚固,而且十分沉重。这份沉重以前带给拿督士兵多少安全,如今就给他们造成多少麻烦。
这一箭威力极大,不见真身,只见残影,破空而来时将流风排尽,击成真空。当箭矢射出许久,啸声姗姗来迟。
“为你守下那道城门,再将苦海旗帜插在那城楼上。”
连声音都追不上这一箭的速度!
裴戎身躯伏在剧烈颠簸的战马上,没有一点起伏,像是本就生长在马背之上。渐渐超越对方,苍隼般的目光笔直射向前方。
然而,被作为目标的裴戎并未躲避。
“你要做什么?”两人擦肩而过时,御众师问道,一双眸子黑得高远。
他的心神沉浸在这一刻奇妙的感觉中,仿佛跨越凡人的界限。若芸芸众生如长河,他就像是从河中跳出的鱼儿,以一种超越从前的目光看待人间的风景。
说罢,拔下那人腰间佩刀,揪住衣襟,向后抛去。捉住缰绳绕于腕间,口中沉喝,驾驭战马从阵列中脱出。
猛地甩开缰绳,纯凭大腿力道夹住马背,左手握鞘,右手拔刀。刀身划过风沙时,黄沙卷起,如披风一般在人身边猎猎作响。
那名杀手惊愕回头,裴戎在他肩头一拍:“马与刀借我,你去歇会儿。”
箭矢袭来,便被一刀温柔迎上,仿佛恋人吻别般轻轻一点,那枚羽箭微微一震,化为尘沙。
鹞子翻身,跃至斜后一名杀手的马背上。
裴戎直身敞开怀抱,像是在拥抱穹庐、风沙与面前这座雄壮铁城。滚滚风沙中,那道策马而驰的身影,仿若畅然于天涯海角间,化作一副落拓的图卷。
裴戎嘴角牵起,手掌在马脊上一撑,从御众师怀里脱出。
耶屠瞪大眼睛,看着这一幕,扯破嗓门地大吼:“挡住他!”
此时被大雁城的胆气感染,想到自己心中的信念,想到自己也愿意为它不惧生死、所向披靡。
但他的声音不是剑盾,挡不住对方。
他生性冷静、沉着与克制,作风稳健。倒让人忘记其年岁不过二十许,正是少年轻狂,意气风发的年纪。
暴怒的尾音还飘在天上,一人一马已冲入城门。
实在是胆魄十足!
推门的士兵只觉城门嗡然一震,接着便见一团黑影如旋风袭来。堵在门口的数人被一张马脸怼上,来不及惊愕,猛然受到剧烈冲撞,眼前一黑,人事不知地倒飞出去。
裴戎听着身后慷慨如歌的祷词,胸膛间渐渐蕴出一口热气。并非是他忽然将自己当做这群大漠人中的一员,生起同仇敌忾之心。而是觉得对方不了解阿蟾与苦海,不像自己对于此番攻城抱有绝对的信心,却依旧能有胆气以千人之数冲击万军之城。
剩下的士兵愕然抬头,见一柄乌鞘卡在两扇铁门之间。
轰隆轰隆,大地震颤,纵然只是五千轻骑,但旌旗昭昭,烈风萧萧,竟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再往下看,身着劲装的男人,单手握鞘挂在城门中央,另一手握着寒光泠泠的长刀。目光徐徐环视,每一个对上之人,都被慑住。黑邃平静,并不凶狠,但就好似羊群面对苍狼,不敢与之争胜。
那声音虽轻,却神奇地压过狂风呼啸,向四周蔓延。大雁城的骑兵们开始随他一同祷念,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汇成一道沛然洪流。“长生天啊……长生天啊……我们攻无不克……我们战无不胜!”
裴戎身形利落地一荡,落入人群,长刀斜点地面,刀面映着明晃晃的日头,叫人看着胆寒。
面孔在烈风的撕扯下绷得死紧,宛如一块铁盾抵挡着风暴,维持着胸腔中无坚不摧的信念,舌尖颤动,在口中不住祈祷:“长生天,我是你胯下巨狼,是你肩头雄鹰,是你手中长鞭……”
“你们怕什么,他只有一人,我们却有这么多人,即便个一流高手,每人一口唾沫也能把他淹死!杀了他,继续关门!”小当户嘶吼着,从马鞍上抽出弯刀,亲自向人杀去。众人被这句吼声惊醒,左右看看身边的同伴,密密匝匝如铜墙铁壁,顿时胆气重燃,无数刀光亮起,欲将闯门者剁成肉泥。
不能……绝不能让这扇门关上!
裴戎左足一踱,顿时一股杀意席卷全场。那股浓稠仿佛要凝成实质的杀机,令众人心神失守,挥刀的动作微微一滞。
若是能够拿下秣马城,便是抢走拿督的武库与钱袋,他大雁城也就有足够的底气对这头老去的猛虎发动致命一击。
踱下的左足变为碾地一蹬,以杀人先杀将的杀手本能,突进至小当户面前。
看见城门重新开始闭合,穆洛感到像是有人将一扇承载着数十万人希望的大门在他眼前缓缓关上。
这番变故极快,如兔起鹘落,众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裴戎提刀,在小当户眉心一点,留下胭脂印似的红痕。
是都尉耶屠正在对绞盘损毁城门难关的难题做出应对,他派遣数千壮兵聚集在城门口,排成六队,推肩接踵,齐声喝起号子,用肉体推动铁门继续关闭。
在他们心中身手不凡的小当户毫无反抗之力,缓缓跪倒,人与刀俱化尘沙,被风一卷,缓缓散去。
正哀怨着,忽然听见底下传来沉重巨响,不顾晕眩地低头看去。
人群像是被掐住喉骨的乌鸦,死一般寂静。良久,有人颤颤巍巍道:“他、他是半步超脱!”
而心里头欲哭无泪,早知道这城里埋伏有苦海的人,我留在下边儿保护少主便是,何必上来遭这份罪?
顿时响起一片抽气声,半步超脱,天下间能有几位半步超脱!
胖管事堆起笑容,连连点头:“懂得,懂得。”
梵慧魔罗、陆念慈、尹剑心、万归心、卫太乙、须弥方丈……这些天下的绝顶人物他们都只听过,而没见过。
最后一句欲奴娇美的面容一冷,隐隐有威慑之意。
拥堵在城门口的拿督士兵胆怯退开,真正成了被猛虎闯入的羊群。他们只是普通人,从未想过能与绝顶强者对上。
“只有一点,请您记着。在我苦海面前,少听、少看、少动、少言,当个泥胎石塑方是保身之道。”
耶屠不知道城门口发生的事情。
然后,欲奴伸出一根指头,在他额上娇嗔一戳。
看见那头独狼闯入,顿时目眦尽裂,手指一震,将石砖捏出一个深窝。从亲卫手中夺过弯刀,冲下城楼,想要亲手斩下敌人的头颅,悬挂在城墙之上。
胖管事忙道:“有劳,有劳。”
当他奔至城门,刚好瞧见如尘沙化去的人形,听见众人“半步超脱”的惊呼。
“瞧您满头的汗。”欲奴笑着给人擦了擦,“客人莫急,待御众师大人与部主们入城,我们便将诸位请下来。”
入城道路的中央,他的敌人,那名单枪匹马冲破城门的高手长身而立。大漠红日升至中天,璀璨毫芒越过城楼照下,好似神佛的光晕拢在那人身后,令人看不清眉目,只觉那身姿峥嵘崔嵬,那目光如雪似霜。
胖管事不由自主地避了避摸在脸上的手指,仿佛那不是美人的纤纤细手,而是割脸的刀子,勉强笑道:“岂敢,岂敢。”
如猛虎奔袭的步伐猛然一顿,高高举起的长刀,忽然变得重若千钧,压得他手臂发颤发麻。
她温柔地摸着白胖的面颊,亲切道:“这位大人,您是大雁城之人,也就是我苦海的客人。但您来得突然,我等姐妹没有准备,慌了神儿,只得请您几位暂挂此处。若有得罪,还望大人不要同我等小女子计较。”
不是谁都有裴戎那颗狮心虎胆,敢以凡躯对抗半步仙人。
注意到胖管事的打量,一名娇小的欲奴将一把瓜子瓤塞进同样娇小的嘴里,拍了拍手。足趾点着刀片,几个跳跃,落到胖管事身边。
耶屠刚想后退,拿督士兵们的目光齐刷刷地汇聚到他身上,宛如一枚枚钢钉,将他想要后撤的脚步又死死钉在地上。
因而在这里,女人是珍贵的宝物。以苦海美女蛇的手段,想要将这座城池渗透成筛子,并非一件难事。
他是乌藉都尉,秣马城驻军的主心骨,一座城池与上万人马的安危皆系其身!
士兵们需要女支女的柔荑慰藉,商人们需要美姬的歌舞飨客,铸师也需要女人调节他们埋头在火焰与矿石间的乏味生活……世间讲究阴阳平衡,男人多的地方阳气过盛,自然需要水做的女人来灭火。
顿时有细密的汗珠从额上析出,他竭力克制住恐惧,心中反复念叨:我是拿督的大将,陀罗尼王的侄儿,狼神的后裔!我若后退,王旗必折,我若豁命一拼,胜负尤未可知!
因为这里驻扎有人数众多的士兵、商人、矿奴、铁匠与铸师……哪一个不是男人当道的行当?
这样想着,从地上拔起沉重的双腿,握紧刀柄,眼神变得坚定。在众下属惊讶与崇敬的目光中,像是无畏的勇士,一步一步走向半步超脱。
秣马城是一个缺不了女人的地方。
裴戎没有动作,只用一双平静如水的眼睛看着他。
然而此时,他竟真心感念起女人话多的本性。伸长耳朵,努力探听她们的闲聊,依稀听到在抱怨大漠烈日的毒辣与对海岛湿润水汽的思念。再结合当前形势,很快猜出这群女人来自苦海。
虽是敌人,但依旧称赏对方的勇气,决定好好对待这场战斗。
这并非是他身体有疾,或有龙阳之癖。而是认为女人无论妍丑,都跟他家里的黄脸婆似的叽叽喳喳,吵得人脑仁疼。
右手握住长刀,拇指推起刀鞘,令寒锋缓缓亮出。足下尘土激荡,那令天地失色的灭道气息翻滚而出。
胖管事不喜欢女人,哪怕是个天仙儿一般的女人。
众人皆屏气凝息,等待这决定秣马城归属的一战。
而那些轻盈若燕的女子便以刀片为阶,倚在墙上,有的磕着瓜子,有的在裸臂上缠纱。
就在刀锋即将出鞘的一刹那,耶屠猛地前扑,非是搏杀,而是弯下双膝,重重跪在地上。
若有人能攀至这般高处,会惊讶地发现这部分墙体被插入许多刀片,刀身窄小,且面被涂黑,像是砖上的斑点,毫不起眼。
这个男人将佩刀丢开,想要膝行过去抱住裴戎双腿,但又不敢。只好跪在原地,磕头求饶。
扭头向身侧看去,有二十多名美貌女子,如蝙蝠一般贴在墙上。
“这位大人,请不要杀我,我交城投降!”
胖管事将耳贴于墙砖,听见回门室里的脚步声渐渐消失,长舒一口气。
裴戎着实懵了一下,良久,哂然地挑了挑眉毛。
此刻,他被密密麻麻的小刀刺破衣衫,钉于外墙中央,上不见顶,下不着地。脚底遥远的地面令他头晕目眩,耳边不时响起衣帛崩裂的轻响。随他而来的十几个护卫,也是一般境遇。
虽有失望,但没有鄙夷,在苦海他见过更软的骨头。
躲在窗户正下方的胖管事下巴抖了抖,汗珠在他额间一点一点渗出。
世事无常,有时尊严与性命难以两全。在死亡关头,选择尊严的是英雄、是豪杰。正因为这种人稀少,所以才被称为英雄、豪杰。
有拿督士兵将头探出窗口,左右探看。
但他没有住手,长刀还是从鞘里拔出。
“其他人,给我仔细检查,必要找出贼人行踪。”
耶屠不禁目露绝望,他听说过苦海的凶残,没想到纵使自己跪地求饶,对方也要杀他。
小当户一听,顿时背后析出一层冷汗,揪住身边副官的衣襟,往门边推去:“快将此事禀告乌藉都尉。”
然而,刀光泼出,不是斩向他,而是撞上两扇只剩一道缝隙的铁门。震耳嗡鸣之中,铁门被刀气震开,坚硬无比的门面嵌上一刀深深的刀痕。
“小当户,绞盘已毁,这可如何是好?”
滚滚黄沙从门外扑入,一时天地昏黄,重重叠叠的人影自尘沙中走出。两面大纛烈烈招展,漩涡璀璨夺目,苍鹰乘风欲飞。策马的骑士宛如奔腾洪流冲入城池,在裴戎身前分成两股,将城中守军冲刷殆尽。
拿督士兵扭住扳手用力,绞盘一动不动,又狠狠踹了几脚,依旧纹丝不动。俯身检查,发现轴心尽损,且根本没有修复的余地。
最后,踏雪的马蹄优雅走来,在裴戎面前停步。
城楼中腔响起绵密脚步,小当户踹开门板,进入回门室,却见里面空无一人。他喝令众人仔细检查各处,并安排其他人接手绞盘。
裴戎抬头,迎上对方的目光,眼睛有着柔软的温暖。
大吼着招来一名小当户,令他亲领一千五百人前去夺回城门的控制。
他抬手,向扛旗的杀手招了招。
若是城门大开,他们便失去据城而守的优势。直接短兵相接,他不认为己方能干得过专行杀人行当的苦海。
那杀手愣了愣,迅速反应过来,赶紧翻身下马,恭敬地将大纛交给这位大人。
耶屠见关不拢城门,瞬间明白是回门室出了问题。
裴戎接过扛在肩头,猩红旗面如披风一般落在身后,向骑在马上的御众师伸手:“阿蟾,一起登楼吗?”
城门太重不能以人力开合,因而秣马城自有一套开关门的规矩。开门时,要用到攻城用的撞锤。而闭门时,则效仿吊桥——城门两角牵以锁链,在城楼中腔设有“回门室”,将绞盘置于此间,由拿督士兵驱使奴隶推动绞盘回收铁索拉动铁门。
御众师笑了笑,探出玉竹般的手指,握住那只有些粗粝的手。
拿督先王在建造秣马城时魄力十足,西流沙滨地底埋藏了大量精铁,他便命人取数千斤来铸造两扇城门,非万钧力不能开闭,因而有了“铁翁城”的美名。
“自然。”
越是靠近秣马城,越能感受到城池的雄壮。高大的城墙犹如山壁竦峙,铁灰色的城门似龙门断石。大漠的风声从城楼自上卷下,仿佛一个巨人在向他的敌人凶狠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