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珩这才给自己倒了茶，慢悠悠吹热气。他轻轻呷了一口，压根不回头看傅霆州在不在，开口道：“明日辰时正，以你的名义召集应天府所有官员。”
傅霆州冷着脸推开座椅，起身说：“都督比我年长，不敢当你这声兄长。告辞。”
身后没有动静，不知道傅霆州听到没。陆珩也不在意，继续低头啜茶。
傅霆州刚好抿了一口，他一听脸色黑了，用力掷下茶盏，溅出一线水珠。
果然，还是别人试过的水喝起来更甘甜。
“二舅兄客气。”陆珩笑道，“我怕有毒，所以让你先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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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霆州对陆珩的“办法”并不敢兴趣，他说了许久话，口有点渴，随手拿起茶盏后才意识到这是陆珩给他沏的：“真是难得，竟然能喝到你的茶。”
傅霆州说完就打算去兵营点将，陆珩叫住他，说：“别的我不管，但现下，你必须先打一个地方。”
陆珩敲着扇子，对傅霆州笑了笑，眼睛像夕阳下的湖水，碎光粼粼，却看不清深浅：“这就不劳镇远侯操心了，我自有办法。”
“哪里？”
傅霆州惊讶，他眯起眼，怀疑又戒备地打量陆珩：“你怎么知道哪些人是绊脚石？”
“金台岛。”
陆珩却突然接话，说：“如果你有把握打赢，我可以解决这些绊脚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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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珩缓缓颔首，目光中若有所思。傅霆州想到局势心情复杂，慨叹道：“只要真的想打，倭寇也好，海盗也罢，根本不是大明军队对手。但怕的是内部人使绊子，不想让你打赢啊。”
傅霆州紧急整顿兵力后，第一个战场就是金台岛。陆珩将锦衣卫拼死送回来的金台岛部署交给傅霆州，作为回报，陆珩要求这次行动锦衣卫随行。
傅霆州依然摇头：“他们是为了钱才聚集起来，靠利益维系的团伙，不足为惧。”
他带来的两千锦衣卫看起来多，但放在动辄以万记数的大军中，根本算不得什么。傅霆州不在乎这几个人，便拨了一条船给锦衣卫。
这点陆珩同意，他说：“这场倭寇之祸中只有两成是真正的倭人，其余都是汉人。倭人人数少又不济事，不足为患，但许多大明人也弃土地逃到海上，以海运谋生。这群人三教九流都有，其中不乏学过兵法的读书人。他们有船，有岛，又有从西洋换来的武器，这群人呢？”
陆珩派两百锦衣卫随军，锦衣卫讲究的是单兵作战，在正面战场上没多大用，尤其水上作战要靠火炮，根本没有肉搏的机会。锦衣卫像一船摆设一样，目睹水上火光轰鸣，海浪滔天，而他们躲在后方，毫无动静。
说着，傅霆州不屑嗤了声：“不过就是一群乌合之众，东瀛幕府征战，天皇名存实亡，那些浪人活不下去了，才弃岛逃到大明。他们各个号称王室正统，实际上连个旁支都算不上，但凡血统纯净点的，早就被幕府杀了。东瀛正经军队都从未打赢过中原，何况他们这群逃出来的浪人？”
傅霆州在排兵布阵方面确实很有天分，他战队分配得好，何时进攻、何时开火也指挥得井井有条。金台岛虽然自恃有坚船利炮，可是他们没有受过兵法训练，又不及朝廷水师人多，很快就不敌朝廷军，船只狼狈逃回港口。
傅霆州却摇头，说：“兵源不成问题，从外地调，花钱雇佣，重新训练，有的是办法。只要稳定军心，不要时时刻刻有人在背后放冷箭，明着暗着拖延战机，打倭寇并不难。”
傅霆州乘胜追击，下令开足火力前进，压得倭寇抬不起头来。在火力掩护下，朝廷船只顺利靠岸，蔫了一路的锦衣卫霎间像猫见到了耗子，嗖嗖跳下船，眨眼就没影了。
和海外通商，富裕的不会是真正的平民百姓，但因为倭寇带来的治安危机，却全由沿海百姓承担了。陆珩挑挑眉，语气中毫不意外：“连军队也不能用吗？那这一仗还真有些麻烦。”
副将和傅霆州禀报：“总督，锦衣卫那些人一登岛就自己行动了，跑的特别快，拦都拦不住。”
“我知道。”傅霆州这十天奔波各大卫所，早已发现这件事，“这些士兵都是从南方征调的，他们有些是靠祖上荫蔽，有些是家里塞钱进来，和本地官场关系匪浅。倭寇烧杀劫掠，欺压百姓，但确实带来了巨额财富。说不定这些士兵家里就是和倭寇做生意的，怎么能指望他们上战场打倭寇呢？”
傅霆州听到，轻嗤一声，说：“抄家是他们老本行，不用理会他们，反正死了也不归我管。传令下去，远定、远济号保持原位不动，伏波号守着西南，南瑞号在远洋支援，草船填补福船空隙，死死围住金台岛，不能放任何船只出去。各船留一哨人警戒，其余人随我下船，分三路围攻金台岛。”
“镇远侯爽快。”陆珩轻轻抚掌，说，“明人不说暗话，既然如此，我不妨和镇远侯直说了吧。朝廷中有内贼，不想让朝廷剿灭倭寇。”
“是。”
对于文官，调往江南赴任绝对是个肥差，但对武将来说，一直是重北轻南，真正有前途的去处都在北方。傅霆州需要打赢倭寇为自己铺路，但并不想长久留在沿海。
双屿港筑塞之后，金台岛成了新的交易港口，金台岛当家手下有五六百随从，再加上岛上居民、往来船只、驻岛倭人，金台岛足有好几千人。放在往常这绝对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但现在朝廷军心今非昔比，在绝对的数量优势之下，金台岛的海盗节节败退，一哄而散，朝廷军登岛，发挥他们真正擅长的陆战，结阵剿杀逃窜的倭寇。
傅霆州轻嗤，不屑一顾道：“你放心，镇远侯府的根基在西北，旁人都想来江南捞一笔，我可不稀罕。”
论起巷战，锦衣卫最拿手，他们五人组队，灵活机动又能相互支援。遇到单个倭寇那就五个人一起上，遇到一伙倭寇那就叫来其他队伍，大家一起围攻，战场上能以多胜少，为什么要一对一呢？
“那可未必。”陆珩笑道，“有敌人，才会有将军。倭寇一直不灭，军费、军权才会源源不断涌向沿海，抗倭总督才能大权在握。”
他们在相互配合下，最快杀入金台岛大本营。其他官兵忙着寻找大当家，而锦衣卫则相反，他们分了两队去寻找暗号，接应埋伏的三个内应，其他人全部赶往库房。
“这是废话，哪一个主帅是冲着打输来的？”
这才是他们此行真正的任务，寻找佛郎机人和倭寇交易的库房，带走所有鸟铳。
“你无须试探我，我此行奉了皇帝的密令，名正言顺的很。”陆珩烫了杯子后，从茶壶中倒了盏茶，缓缓推到傅霆州面前，“傅总督只需要告诉我，这一仗，你想不想打赢。”
有人发现伍胜的踪迹，所有士兵满岛围堵大当家时，锦衣卫却忙着扛箱子，搬运回船。最后，正规军活捉大当家，锦衣卫缴获许多鸟铳，双方皆大欢喜。
傅霆州忍住心中的不快，也从对面拉了张椅子坐下：“你想问什么？”
傅霆州将伍胜带回城审问。金台岛是双屿港后新的交易枢纽，伍胜肯定知道其他倭寇的藏身地点，如果能从伍胜嘴里撬出其他人的消息，对接下来的战局大有裨益。
如今大战在即，朝中却各怀异心，这种情况下开战，耽误的是数万人的性命。傅霆州分得清轻重，国难当前，哪还能计较私人恩怨，等对付完外敌，他和陆珩再慢慢清算。
然而，伍胜却是个硬骨头，无论怎么都不肯松口。他知道伍章多半已经遭遇不测，他们既然杀了伍章，那肯定不会放过他，伍胜无论说不说，最后都难逃一死。在海上讨命的人都信神，伍胜怎么能做背信弃义之事？
陆珩对他的称谓又换成了傅总督，里面讽刺意味昭然。傅霆州很想转头就走，但他知道，陆珩突然出现在此处，必有要事。
伍胜是傅霆州的军队抓到的，自然归傅霆州看押。傅霆州十分重视伍胜，派了好几拨人审问，都毫无成果。傅霆州在颜面和情报之间摇摆片刻，最终大局为重，跑去请陆珩“帮忙”。
陆珩走到桌边，从容地拉开座椅坐下，挑了个茶盏，用热水涮杯：“你放心，如果可以，我也一眼都不想见你。傅总督，来南直隶这十天，感觉如何？”
论起审问，没有人比锦衣卫更对口了吧。
陆珩一而再再而三挑衅，傅霆州忍无可忍，寒着脸道：“你适可为止，我如今没时间陪你消遣。”
大战当天，锦衣卫登陆后忙着搬鸟铳，并没有参与围捕伍胜，把现成的战功放跑了。但陆珩却不慌不忙，果然，没等两天，傅霆州主动求上门来了。
陆珩跟在后面进门，悠然道：“我一个人难道不足以代表我们夫妻吗？”
陆珩大发慈悲地施以援手，说：“让我帮忙可以，但是，如何审问由我说了算，你不能插手。”
傅霆州走入酒楼，推开包厢的门，里面空无一人。他不知道是早有预料还是失望，说：“只有你？”
傅霆州听着窝火，他抓到的人，凭什么陆珩说了算？但谁叫他们审不出结果，傅霆州只能咬着牙，答应了陆珩的无理要求。
“我说了。”陆珩唇边含笑，眼中幽如深海，“来请镇远侯喝顿酒。”
但傅霆州也留了心眼，在审问当天，他也悄悄去了。
傅霆州看着陆珩那副虚伪做作的笑就犯恶心，连表层的体面也维持不住了。他沉下脸，冷冷道：“你到底来干什么？”
伍胜在傅霆州的地盘上，陆珩总不能拦着他。然而傅霆州去后，却看到陆珩带着一个戴幕篱的女子出现在地牢。
“二舅兄如此不通情面，真是让人伤心。”陆珩折扇在掌心敲了敲，遗憾道，“可惜了，我还想难得在此处遇到，我与卿卿要不要做个东家，请镇远侯补上我们的喜酒。”
女子的面容、身形都隐藏在长长的白纱下，但傅霆州仍然立刻认出来这是谁。傅霆州狠狠怔了下，旋即大怒。
傅霆州只是冷嗤一声，抵着牙尖道：“滚。”
陆珩在做什么？怎么能带她来这种地方？
陆珩听到声音回头，并不在意傅霆州站的比他高，彬彬有礼笑道：“我娶卿卿，勉强也算你的妹夫。镇远侯，别来无恙啊。”
傅霆州顾不得隐蔽，立刻冷着脸出去阻止。陆珩看到傅霆州一点都不意外，气定神闲道：“镇远侯，你失败了五六次还不死心，今日又过来了？”
傅霆州停在最后一级台阶，没有上前，没好气问：“怎么是你？”
陆珩这句话实在是贱，看似寒暄，其实在揭傅霆州的短。而且，他哪有失败五六次？
傅霆州脸上的表情简直一言难尽。
傅霆州怒火中烧，扫到幕篱后的人时，硬生生忍住，秉着严肃公道的形象，提醒道：“陆珩，这里是牢房，你带锦衣卫过来审问就算了，带女眷来做什么？”
果真是他。
陆珩似乎就等着这句话呢，立刻笑着接道：“镇远侯误会了，她就是我请来的救兵。”
哪怕只是一个背影，也足够傅霆州认出来，这是陆珩。
王言卿站在陆珩身边，全程微垂视线，一眼都没往前面看。听到陆珩的话，她才双手交叠，在幕篱下微微福身：“镇远侯。”
傅霆州从应天府衙出来，看到门外站着一个人，绛纱红袍，长身玉立，他背对着府门而立，折扇轻轻敲击手指。来往的人都在偷偷看他，好一副郎独绝艳、清丽风流之姿。